第二章 同盟
她再次醒來，發現額頭的皮膚緊繃著，那裏蓋著一張濕濡冰涼的退燒貼。
燒已經退了，雨已經小了，四周暗影幢幢。巷子裏的路燈從窗口透進一絲昏暗的光源。她以為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口渴的本能讓她喊出聲來：“我要喝水！”話一出口，竟聽到有人接口說：“好。”
她這才意識到白天的訪客竟然沒有走。
他找到電燈開關，又去找廚房的入口，最後，端來的水杯滿得都快溢到手上了，幸虧是暖壺裏微溫的隔夜水，不燙不涼，喝著正好。
眼前這個人並不是想象中的二世祖。
永微從小跟著爺爺在這一行裏閱人無數，見慣了“不可一世、蓋茨二世”的嘴臉。
她握著杯子，發現他在杯子的另一頭專注地盯著她看，她臉上蒼白的皮膚漸漸泛紅，麵色突然變得好看起來。
在永微今後的人生之旅中，有很多個時刻她都會回想起這個黃昏。是什麽讓兩個年輕人在黑暗中迅速找到了彼此？
他們從相遇那天起就注定要成為同盟，彼此都知道了對方的秘密。
而這世上再沒有比秘密更能迅速拉近兩人距離的東西了。
一直等到蘭娣下晚班回來，他才把永微交到蘭娣手中。
第二天，他又早早趕來，帶著新鮮的水果和花束站在窗外對著她笑，她竟絲毫不感到意外。
永微穿過走廊裏晾著的一件件衣服，宛如穿過一麵麵破舊灰暗的彩旗，就在不遠的昨天，它們的主人也曾有過旗幟般迎風飛揚的時刻。而現在，他們作為某種“負擔”，被集中在這裏，美其名曰“頤養天年”。
老年公寓的草坪邊上，永微牽著爺爺的手走走停停。剛下過雨，草坪還是濕的，路旁的木柵長椅吸飽雨水，使人不能入座。
“爺爺，我現在手裏正修複一幅文徵明的畫哦！”
“文徵明？”爺爺一字一頓地重複了這個名字。
“文徵明呀，爺爺，你不是最喜歡他嗎？”永微輕輕晃動爺爺的手肘。
“哦哦，文徽明，我想起來了！”爺爺半皺眉半微笑地看著永微。
“你想起來了？”永微擊掌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想起來！”。
“是有這麽個人，文徵明，我認得他，他剛剛還在和我下棋呢！”
永微吐吐舌頭，長歎一聲，隨即笑問：“那麽，你告訴我，你們誰贏了？”
“當然是他贏嘍，我是故意輸給他的。他已經五百多歲了，我還不到一百歲，我這麽年輕，當然要讓著他！”
爺爺能說出文徵明已經五百多歲了，哪裏是癡呆。永微這麽想著不由得放聲笑起來。一個熟識的護工路過，向他們爺孫倆招手，永微也笑著跟她招手。
“爺爺，我最近賺了一筆錢，打算馬上貸款買個帶電梯的房子，我已經看好了一處樓盤，叫‘海棠苑’，離我們蒹葭巷比較近，等房子弄好了，我就來接您好不好？”她扶著爺爺往回走。
“好，好。”爺爺頷首而笑。
“還有，我有了一個男朋友。”永微說。
“好，好。”爺爺還是點頭。然而他的目光好像越過了麵前亮晶晶、綠茸茸的大草坪，看到了更遠處。
“還有，蘭娣快過生日了，你說我送她什麽好？”永微又問。
“蘭娣歡喜什麽呢？哦，蘭娣歡喜吃赤豆小圓子。”爺爺的神情一本正經。
永微笑了。爺爺的記性在某些時真是一點沒壞，蘭娣確實愛吃赤豆小圓子，可是，總不見得生日禮物就是赤豆小圓子吧？
在宋宵的建議下，永微為蘭娣準備了一副新型的助聽器。生日當天，他們沒有下館子，而是約在蘭娣家中聚餐。
顧安是最後一個來的，手裏拎著隻大蛋糕，永微道：“喲，一隻蛋糕就充當禮物啦？”
“別急，我有一個驚喜給她。”顧安悄悄道。
“什麽驚喜？讓我也聽聽。”宋宵側過身來。
顧安探身朝廚房看，蘭娣正將一把蔬菜撒入油鍋，哧啦一聲，火光映在她臉上，像上了釉的瓷器。顧安笑了，轉身拉了永微和宋宵一起往門外走。
“神秘兮兮……”永微話音未落，卻見門口竟拴著隻黃毛白腿的小土狗。
“還記得嗎？阿歡！”顧安蹲下身子摟住小狗的腦袋，“是不是和阿歡一模一樣？”
“阿歡是什麽？”宋宵問。
“阿歡也是一隻小黃狗，和它長得一模一樣，翹鼻子，三角眼，身體是黃的，從脖子到肚皮全是白的，四條腿也是白的，背上還駝著一朵雲。”顧安一邊說，一邊向宋宵展示那小狗的背部，果然有一團白色。
阿歡，永微記得這個名字是蘭娣起的。那時候她才上一年級，而顧安和蘭娣已經是六年級的大孩子了，有天傍晚，他們撿回一條小狗，偷偷養在垃圾房旁邊的水泥管裏。永微因為年紀小，又特別怕狗，所以不敢接近。事隔多年，她除了記得這個名字之外，阿歡的長相已經模糊了。隻知道，那隻狗第二天就不見了，顧安還難過得流眼淚，說他好不容易已經說服父母同意收養它了。
“你們在外麵幹什麽呢？”蘭娣手裏拿著一把鍋鏟走了出來。
“蘭娣快看，阿歡！”顧安獻寶似的將小黃狗舉過頭頂。
蘭娣怔住了，她呆呆地盯著那小狗看，半晌，她“啪”一聲扔下手中的鍋鏟，雙手捂臉跑了出去，丟下眾人麵麵相覷。
“她怎麽了？”宋宵驚問。
“她大概是觸景生情吧，當年阿歡丟了之後，她有一個星期沒有講話呢。”顧安替蘭娣解釋。
“她那麽愛狗？”宋宵還是不解。
“是她撿回來的狗，又給它起了名字，應該是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吧。”永微從顧安手中接過狗繩，“你快去把蘭娣找回來，我把狗先牽到我家去避一避，免得她回來看到這小狗又該難過了。”
“我們一起去吧。”宋宵握住永微抓著狗繩的手，“如果蘭娣不要，我可以把它送到鄉下去，我有個朋友搞了個農莊，正缺條狗，過會兒我就讓司機來接它。”
好在蘭娣不等顧安找到她，已經返回了蒹葭巷。她為自己的失態向他們道歉，又問起小狗去了哪兒。
宋宵忙表示已經給它找到一個安身之處。蘭娣沉吟半晌，對顧安道：“其實，它和阿歡並不是很像。阿歡哪有它那麽胖，阿歡瘦得皮包骨。”
“能開飯了麽？我餓了。”永微扯了扯蘭娣身上的圍裙。蘭娣忙道：“都好了，來幫忙端菜吧。”
“我也來幫忙。”顧安尾隨其後。
“你就別來湊熱鬧了，還是陪宋宵說說話吧。”蘭娣直將他往飯廳裏推。
然而，待兩位女士端了菜出來，卻並未見宋宵的身影。
“宋宵幹嗎去了？”蘭娣將四雙筷子擺放齊整。
“接電話去了。”顧安朝門外努努嘴。
永微推門出去，見宋宵靠在一輛電瓶車旁邊背著身子講電話。她走近他，剛要開口，忽聽宋宵對著手機大喝一聲：“夠了！你殺了我算了！”
他在這突然的咆哮之後，便陷入了沉默。永微被嚇得不輕，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待宋宵轉過身看見永微，也被嚇了一跳：“你怎麽在這裏？”
“開飯了。”她小聲道。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什麽，然而終究沒有說話，隻伸出一隻手臂攬了永微的肩往回走。
這天晚上，蘭娣來找永微聊天，永微便說起宋宵對著電話暴怒的事。蘭娣聽罷不無憂心地表示，這人若是喜怒無常，日後恐難相處。
“興許是有什麽人傷害到他了吧。”永微不由得替他辯護起來。
蘭娣看了她一眼，歎息道：“我知道你不是圖他的錢。”
永微聽她這樣說，突然放聲笑了。笑過之後，她正色道：“這話對，也不對。”
“怎麽說呢？”蘭娣問。
“我幫他賺錢，他也幫我賺錢。”永微想了想又補充道，“像我和你這樣六親無靠的人，天生手裏抓不到很多的愛，不如抓住很多的錢。”
“我明白，錢當然很重要，但是到底需要多少才夠呢？”蘭娣苦笑道，“而且，這是你的終身大事，總要選對人才好。”
永微把腦袋靠在蘭娣肩頭，壓低了嗓門笑道：“我們是天生一對。他不高尚，碰巧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