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豆芽炒年糕-3】

木葉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喜。

他蹲下身子將我放到地上,這才牽著我往屋子裏走。

庭院裏的花開得正好,蟬鳴陣陣,透出夏天的氣息。

我們跟隨山精走到房內,奶奶平躺在**,如若不是胸膛還有細微的起伏,用來告知我們她還在呼吸,都能夠讓人以為她已經離開了人世。

山精憂慮道:“現在該怎麽辦?她這又是,怎麽了?”

木葉道:“不過是有秘密而已,這個世上誰又能沒有秘密呢?就好比,你呢,你有秘密嗎?”

“我有的,我的秘密就是我是個妖怪。”

他抿了抿唇:“如若想救這個老者,除非入夢。”

山精不解:“入夢?”

木葉眯起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他道:“就好比是一團糾纏的線,你必須尋到線的根源。得讓你入夢去把老者帶回來,失敗的話,她將會陷入夢靨,就這般死去。”

“我去。”

“可你的這副身體不行呀,別忘了,人的看不見妖怪的,除非,給你換一副身體。”

山精像是遇到了大麻煩,眉頭擰在了一起:“換一副?”

木葉問道:“即便老者醒來,也可能再也看不見你,這樣,你也要入夢嗎?”

山精不假思索點點頭:“我要!”

我糾結地揪住木葉的袖口:“能救嗎?”

木葉將手掌覆在我頭上,溫聲道:“去找安倍大人吧。”

山精問:“安倍晴明?”

木葉不置可否,隻是蹲下身又將我抱在了懷裏。他僅僅用一隻手臂就將我抱了起來,另一手扶住我的腰身,並沒有什麽不適的樣子。這樣抱小孩的姿勢,也隻有我這種身材矮小的人才能夠駕馭吧?

我安分地坐在木葉的臂彎裏,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又親昵地蹭了蹭,這才**著腳,隨著他出了門。

尋找一隻鬼不是難事,可上次安倍晴明並未留下居住的訊息,我們又該去往何處尋找他呢?

不過說起來,很久以前那種偷窺的背後目,一點是安倍晴明的手筆吧?一點都不光明磊落啊……

秋風颯颯,拂在身上有些許涼意。我們與山精一同深入茂密的森林,此處樹木高聳,有藤蔓攀附而上,似騰雲駕霧的龍一般,隱隱的,還隨著逐漸低沉的夜色撩動,怕是其他什麽鬼鬼祟祟的妖怪吧?

木葉將我放到地上,底下是一層層軟綿綿的葉片,堆積在一起猶如無數軟墊。我戀戀不舍將手從他肩上收回,小腿由於被抱久了,剛下地還不是很利索,稍走一步,就踉蹌跌入木葉的懷中。

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間滿是無奈,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膝蓋,又俯身親了親我的臉頰,落下不計其數的細細密密的吻,這才溫聲道:“既然腿疼,那我們就待在這吧。”

我焦急道:“可是還得去找安倍晴明。”

山精也有些手足無措,生怕木葉出爾反爾似的道:“大……大人,您這是?”

木葉也不言語,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紅繩扣在食指上,打了個死結,又將繩子另一端抿入唇間。忽的,他用皓齒狠咬下唇,直到那處流出三四點殷紅鮮血,染上繩身,猩紅的血液順流直下,穩穩落入地麵,像是被什麽東西吸收了一般,地麵金光大作,僅僅一瞬,血跡就隱入了密集的落葉深處。

木葉五指相疊,擊掌三次,口中念念有詞道:“木家六十二氏執卷人木葉,以血為誓,以諸家神明庇佑,特請百鬼之首——安倍晴明現世,吾之所願,望汝達成。”

我沒有見過木葉使用這樣的招式,也可能是他身為《百物語》的渡物人所特有的請神令。而安倍晴明不是陰陽師之首嗎?怎麽死後到變成與百鬼密不可分的百鬼之首了?

忽的,眼前星火遊離,忽明忽暗,若隱若現。

安倍晴明手握白扇,從遠及近走來,他烏黑的發絲齊齊削至肩頭,疏淡秀麗的眉梢斜飛入鬢,憑著三分慵懶七分自得。

他抬眼,帶著幾分打量,抿出一抹帶有深意的笑容:“閣下這般焦急喚吾,是為何事?”

木葉淡然道:“是為了入夢的儀式,渡物族人並不懂入夢施法,特地來請晴明大人出師施法。”

他將白扇掩上唇,飽含深意道:“哦?為了一個妖怪,不惜用自己的精血請我施法嗎?這渡物人,可真是多情呀。要我施法也不是不可以,總該給我個理由。”

我道:“理由?”

“不是你給,而是她。”安倍晴明將扇指向山精。

山精有些驚慌失措,顯然是害怕這位傳說中大名鼎鼎的陰陽師,她躲到了我的身後,悶聲道:“我想入夢,找回一個人的魂。”

“竟然……是人嗎?”他嘴邊逸出的笑容逐漸淡下去,最後自言自語道:“我也曾想過入夢去尋博雅的魂魄,可夢太過於變幻,若是分不清真假,可就連自己也回不來了呢。你,當真想好了嗎?”

山精點點頭:“我……我想體會現世所謂的溫暖,所以,我想找回那個人的魂,我想要入夢。”

“哦?那麽,就如你所願。”

安倍晴明將白扇收攏,手中拈訣,口中碎碎念道:“炫麗變幻如秋葉,凋零如一花,如一世界,吾今借此妖之記憶,入她所想入之夢,願八方神明相助。”

他擊掌為誓,平地破開一道深不見底的黑巷,裏頭霧氣繚繞,似是邪靈遍布。

安倍晴明道:“夢門已開,去吧。”

山精並沒有遲疑,直接踏入這條暗巷之內,當她進去之後,夢門徒然關起,原本的道路變成一麵牆,而這牆上正映射出山精的影子。原來能入夢的隻有她一人,我們隻能夠在外麵,透過這麵牆來了解裏頭發生的種種。

畫麵中浮現出那個老奶奶,山精躲在庭院裏,看著老奶奶與她的家人在一起相處。

老奶奶有一個兒子,兒子在城裏結了婚,很少來老家看望奶奶,隻是偶爾接奶奶到城裏住幾天,聊表孝心。

而兒媳婦似乎很嫌棄奶奶看不見,不但趁自己丈夫不在,對打碎碗筷的奶奶惡言相向,甚至還會露出很鄙夷的態度禁止自己的孩子和那個眼盲的奶奶親近。

“說了多少次了?你做不好就不要做,這是城裏,可不是鄉下燒火的灶台,您又看不見,礙手礙腳做什麽?!”兒媳婦怨氣頗大,蹲下身將地上的碎碗收拾幹淨。

老奶奶露出有些羞愧的笑容,長滿了繭子的雙手輕輕摩挲著,那是從前為了養育兒子,供他在城裏讀大學而頂著烈日下地種田磨礪出來的繭子。她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似乎是怕又弄壞什麽,又做錯什麽,手足無措站在那裏。

山精仿佛很難過,她一路小跑上去,擋在老奶奶的麵前,可是兒媳婦的手臂還是能夠狠狠穿透她的身體,將奶奶推到一旁的地上,而老人家哪裏禁得起她這樣的舉動,特別是看不清事物的奶奶,她坐倒在地,似乎腿部受了傷。

兒媳婦這會兒有些驚慌失措了,她害怕丈夫的責怪,甚至誣賴起奶奶:“我說過叫您好好坐著,您又不肯了吧?這下自己摔在地上了,倒是怪起我了?可憐見的,我加給你兒子還不是看他人品好,不然那種農村出來的人,誰能瞧得上?你……你現在還故意摔在地上,又不是碰瓷的,這是想誣賴我?”

沒說幾句,兒媳婦就哭喪跑了出去,估計是回了娘家。

而晚上,等奶奶的兒子到家,看到奶奶臥倒在地,急忙將她送往醫院。原本想找自己的妻子問個究竟,卻又聽了自己丈母娘惡人先告狀的言論,一時間隻覺得心累。

山精陪伴在老奶奶的床邊,沒有想到現世的人會這樣惡毒,隻不過是看不見了,就會讓人討厭嗎?

所以有妖怪這個身份,也是會被討厭的嗎?

她不是很明白。

等到奶奶醒來,她的兒子正坐在旁邊,一臉憔悴。

奶奶將粗糙的手掌覆上了兒子的手背,溫聲道:“我不如回老家吧?城裏我也住不慣,你記得回來看看我就好了。”

她的兒子並沒有說話,顯然也是有些厭惡自己的母親,如若不是自己出身在農村,哪裏會被自己丈母娘瞧不起呢?

他不敢開口傷自己母親的心,隻是迅速從那滿是繭子的手掌下抽回手,他道:“那明天,我就送您回老家。”

老奶奶即使看不見,可仍然能感覺到什麽。

這原本滿是柔情的舔犢之心,終究是一點兒,一點兒涼了。

山精望著奶奶,她在病房內神情恍惚,昏昏欲睡。

而病房外,她的兒子和兒媳婦正在高聲爭吵。

“把她送回山裏,不要再帶回來了!”

兒子還算是有點良心,厲聲道:“那是我媽!”

“不過是瞎眼的老太太!你想想看,你工作的事業單位不是我媽安排進去的?娶我的時候口口聲聲承諾要對我怎麽好,對我媽怎麽好,我媽不是你媽嗎?你知道你有個瞎眼的媽媽讓我被朋友們怎麽埋汰嗎?都說我命不好,明明這麽好的條件,卻找上了你……”

爭吵聲越來越弱,隻聽得兒子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幾不可聞。

老奶奶是睡過去了,唇邊帶著一抹略苦澀的微笑。

奶奶終於是回到了山中,明明看不見,而她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兒媳婦們臨走時的背影,直到夜色遲暮,深山老林裏沒有一點兒人聲,她才進入屋子裏,燃起火,熟練地做飯,洗碗。

山精有些害怕奶奶這樣落寞的模樣,低低喚了一句:“奶奶。”

奶奶身形一顫,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周身出現了黃色的微芒。

山精迫不及待撲到老奶奶的懷中,一遍又一遍呢喃:“奶奶,我還在呀,你快回來吧,我還在呀。”

即使沒有任何人陪伴,也不要寂寞呀。

身為妖怪的我,即使是被世人所唾棄,我也是,也是深愛你懷中的那點溫暖的呀。

奶奶似乎是看到了什麽,她探出手,覆在了山精的頭上,什麽也沒有說。

直到那堵牆破碎,我才反應過來,山精把老奶奶從夢裏拉回來了。

山精幾乎是逃也似的奔回奶奶的家中,而她剛到家門口,就看見奶奶扶著門框,蒼老的麵上浮現出一抹極淡的笑容,她伸出手,毫無預兆地覆在了山精頭上。

原來是奶奶早就知曉了山精,從而相信了妖怪的存在。

隻有相信妖怪存在的人,才能看見那些本質純良的家夥呢。

我和木葉並未多做停留,他背起我,一路踏著月光回了家。

到家以後,木葉就親自做了一道豆芽炒年糕給我吃。

我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湊上去親了親他的嘴角。

木葉低聲道:“說起來,我外婆並不會做飯……”

我沉默了一下:“看來是不太美好的回憶?”

“嗯,原本以為隻要她多和外公學學就會了,直到她把廚房給燒了。”

這下我終於知道,木葉為何如此縱然我,不讓我學會女人安家立業的做飯技巧了。

原來他是居安思危,怕我炸了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