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山海-2】

狐狸哼了一聲,咬牙切齒道:“你還是老樣子,麵善心黑的家夥!”

我察覺過來,低吟一聲:“唔?什麽老樣子?”

狐狸急忙捂住嘴,像是說了什麽驚天大秘密,而木葉則麵色不改,將話題巧妙繞了回去,他道:“說起來,你知道妖怪如何看待自|殺這件事嗎?”

我默不作聲,腹誹:人的話,因為有情感,經曆人情世故,所以會產生求死的*,而毫無情感的妖怪呢?何況它們是長生不老的吧,如何赴死呢?

木葉還真是擺了一道難題呀!

木葉將手裏的長刃縮了回去,又風輕雲淡坐了下來,喝了口茶道:“要說起來,物裏麵,也是發生過關於自|殺的趣聞呢!”

狐狸撐著下巴,鬱鬱道:“說起來,我們是從來不能理解自|殺的行為,要是談到自|殺,那就是一件荒誕可笑,又有些神秘莫測的事情。總之沒有妖怪會去赴死,何況,無法了解死亡的我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赴死。要這樣說,也算是一種悲哀嗎?”

我搖搖頭道:“並不是,也有很多人在臨死之前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想赴死,可是到那一刻,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才會有那麽多徘徊在忘川的人們,他們無一不是抱著遺憾離去的,但是也無可奈何,隻能就著黃昏,奔向來生。

木葉緩緩閉上眼睛,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他喝了口茶,若無其事道:“你們聽說過橋姬自殺事件嗎?”

我與狐狸異口同聲道:“略有耳聞,難道有什麽□□?”

木葉綻出一縷笑意道:“據說,當日她剛入地府時,為了抵抗鬼差的捉拿,還是以自|殺相威脅呢!可惜地府不是現世,並沒有鬼怪死亡的情況,但大家對自|殺還是心懷敬畏的,所以不明白橋姬倒是會不會死的情況下,還是不敢輕舉妄動,雖然大家都想一睹自|殺事件的真麵目,可是連死穴都不曉得的鬼怪們,大抵是死不了的吧?”

我急促道:“然後呢?”

“然後啊,對於橋姬聲稱知道自己的死穴,並且一心赴死的模樣,鬼差們還是無可奈何,隻能對峙著。我記得,當時快要大年三十了吧?咳……於是我實在被堵路堵得不行,就飛身踹了橋姬一腳,成全她投水自|殺的願望,結果發現,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死穴,此後,她也被閻王判了欺瞞公職人員的罪過關押在橋下。”

我道:“所以說,對於妖怪來講,赴死就是不可能事件對吧?”

小狐狸插嘴道:“也不能那麽講,之前我從稻荷那聽來的,能夠赴死的光影,不就是一種特例嗎?所以說,自|殺對於妖怪來講,就是一種奇跡吧?”

我和木葉恍然大悟,這正是對於妖怪赴死事件最好的詮釋!

狐狸又不自覺感慨一句:“倒是常常有狡猾的妖怪以赴死來威脅其他物呀,這是一個讓妖怪們都無可奈何的騙局模式!”

我打個哈欠,不知為何感覺到春困來襲,天氣也逐漸溫暖起來,睡午覺什麽的,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選擇啊。

“你們繼續看,我去睡個回籠覺。”

我起身打算爬樓梯,卻見狐狸忸怩著道:“阿渡,其實人家也是可以變成女生的,我們來玩午睡遊戲,好不好嘛!”

他聲音忽然變成了那種軟糯的孩童音色,宛如黃雀般清麗,卻讓我忍不住抖了抖。

木葉沉了臉,不小心捏碎了手中握緊的瓷杯,以示不滿。

我怒回:“不要!”

話音剛落,我就慌慌張張躲入樓上房內,順勢鎖好門。

拉上的窗簾透出一絲暖意,陽光照射,泛著冷黃色的光暈,並不刺眼。

我褪下外袍,輕手輕腳鑽入被窩內。被褥壓製的厚重感讓我覺得很安心,好似被溫暖柔軟的事物包裹其中,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了庇護一般,不怕夢靨的騷擾。

所以說,晚上蓋子被子睡才能睡得踏實呀!

為了使自己入睡,我盡量放鬆,讓思緒變得渙散。

忽然,有什麽水澤滴落在我臉上,濕潤帶著一股涼意。

我睜開眼,伸手去觸摸,卻什麽都沒有,依舊是光滑幹燥的肌膚,難道是錯覺嗎?

“阿,渡……”隱約間,我聽到有人牙牙學語一般,輕輕嘟囔著我的名字,一個字又一個字,反複斟酌,就好似在做什麽新奇的事情。

我低語道:“唔?有人在嗎?”

“阿,渡……”

我又睜開眼,卻和上次一樣,什麽都沒有。

我環顧四周,確定什麽都沒有發生,這才重重閉上眼睛。

可是,古怪的事情發生了。

我合上雙目,反而能察覺到一些東西,影影綽綽的事物,暫時還看不真切。

這是,夢吧?

“阿,渡……”

像是有什麽影子逐漸清晰起來,滑膩的**順著那半透明的皮質羽翼不住下滑,滴落到我的臉上,那瑰麗的湛藍色像是變幻莫測的雲彩一般融合著褶皺長尾。

是鮫人?!

我忍不住睜開眼,她真切存在我的麵前,糾結著海藻的繁亂長發,鱗片若隱若現,遍布了渾身上下,她長得兩枚獠牙,像是凶猛異常,卻有著異於常人的溫暖目光。

這究竟是什麽呢?

她張開嘴,像是不能發出聲音,脖間的魚鰓劇烈扇動著,似天使的羽翼一般。

這樣披著白紗一般的長袍,就是所謂鮫人的海衣吧?

她猙獰得張著嘴,口中呼哧作響,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餘光瞄向我,認真注視著,忽然溢出三四點熱淚。

這樣殷切想發出聲音,是要告訴我什麽呢?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觸摸她的臉龐。可僅僅一瞬息,她便逐漸模糊,然後消失不見。

我呢喃出聲:“這是,夢嗎?”

不知何時起,木葉出現在我門口,他細細端詳了一番,皺眉道:“一股魚腥味,怕是遇上鮫人了吧?”

我迷糊道:“是真的鮫人,而不是夢嗎?可她又是如何上岸的呢?”

“任昉《述異記》載:‘相傳南海出鮫綃紗,泉室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金,以為服,入水不濡。’意思就是,鮫人會編織一種綃紗,穿這種材質的衣服入水都不會濕,可卻從未聽說過上岸,可見這次這隻鮫人是抱著必死之心也要上岸求助於你,有趣有趣,究竟又是什麽事情呢?”

我對木葉這種打官腔的解釋一點興趣都沒有,滿腦子都是那個鮫人熱淚盈眶的樣子,是因為得到救贖而欣慰哭泣,還是因為上岸的痛苦,抑或是難以啟齒的秘密呢?

木葉篤定道:“不如,去見見她吧?”

我沒有反駁,也打算去傾聽這位海中貴客講述的故事。

木葉問道:“你可知,鮫人的傳說?”

我道:“不太清楚。”

“相傳,鮫人喜光,會用歌聲引誘迷途的漁船,然後用血盆大口將整艘船都吞到肚子裏麵去,更是海中的饕餮!但也有說,鮫人不能上岸是因為受了遠古的詛咒,隻要上岸,腳尖定如針紮般疼痛難忍,最後幹涸而死。”

我皺眉道:“唔,論身世,倒是十分殘忍。”

我們來到山另外一頭的海岸,海麵一如往常般平靜,黃昏後的海麵像是渲染了紅黃色調,如同楓葉一般枝葉茂密,海波緊密交織在一起。

木葉掏出一麵小鏡子給我看:“隻要是發光的東西,鮫人都喜歡,我們可以用這個當作赴約的信號。”

他用力將鏡子拋入滾滾浪花內,不知過了多久,大海深處傳來了似曾相識的歌聲。

由遠及近,若隱若現。

“星火漂流,落在夢裏的方向。月光變淡,浮在陌生的地方……”

我聽得如癡如醉,木葉輕聲道:“也有一種說法是,鮫人之音,即為預言。”

忽然海浪翻卷,將一個枯黃色的木樁一般的東西拋上岸來。我定睛一看,正是裹著黏膜一般的海衣的鮫人。

她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幹嘔,咳出一灘類似唾液的黃黑色**。

我皺眉道:“你喚我來,究竟是什麽事?”

她抬起頭,用沙啞的聲音道:“幫我完成願望吧。”

我驚訝道:“哦?願望?”

木葉似笑非笑:“願聞其詳。”

她淒然笑道:“你們怕是不會相信,這片海域裏,就剩下我一隻鮫人了。”

我抿唇,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寂寞。

她眯起眼睛道:“若是完成了這個願望,我就能了無牽掛去赴死了。”

我屏息以待,聽鮫人緩緩講述那個遠古的故事,此處就由我來代筆記錄——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鮫人有自己的族係,她們喜光,嗜吃人,常常誘導漁船迷失方向,隨後將其吞噬,或者摧毀。總之並不是善物。

甚至有漁民出海之前要獻上貢品祭拜,以求平安,從前,現世的人稱其為:海妖。

而她也曾獨自出海,偶遇漁船,卻不急於殺人,而是一躍而起吞掉那漁船上唯一能夠照明的燈籠,結果使得漁船分辨不清方向,陷入深淵漩渦內,而在她想抽身離開的時候,發現一名垂死掙紮的人類男子手裏握著閃閃發光的事物。

鮫人喜光,鬼使神差,她背著其他族人,去偷偷救了那個男人。

然而通過了解,鮫人愛上了這個能言善道的人,並且無法自拔。

而男人卻無法忍受海底濕寒,即使有海衣護體,也抑鬱而死。

我唏噓歎氣,想來這也是一個非常纏綿悱惻的故事啊!

鮫人眸光一凜:“但我發現,其實啊,他並不喜歡我,不過因為懼怕我。我獨自一人,已在這海域裏待上了千百年,如今隻求阿渡大人告訴我,究竟,什麽是愛?這便是我的願望了!”

木葉蹲下身子道:“你,上過岸嗎?”

“這?”

“你站起來試試……”

鮫人用上肢將身體支撐起,勉強站住腳又頓時跌坐在地。

接連幾次,她還是無法站立起身子。

鮫人額頭滲出汗液,艱難道:“疼,疼到無法言語。”

木葉道:“當你什麽時候能有勇氣站起,即使疼痛也想要得到的時候,那一定就是愛了。愛啊,能超越一切,超越生死。”

鮫人抿唇不語,卻也沒有剝下海衣,隻要脫下這層紗衣,她就能如願以償赴死了吧?

她一言不發,隻是用上肢艱難爬回海裏,不見了蹤跡。

我問木葉:“她這是不想死了嗎?”

木葉道:“可能是沒體會過愛戀之欲,所以不甘心吧?”

不知從哪又蹦出一直在跟蹤我們的狐狸,他露出森森白牙道:“要是這樣大條的用來片魚片,一定鮮美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