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舊戲服

引子

其實當初選擇青山一高的時候,死黨顧叢柏是堅決反對的。

他坐在我的對麵,用吸管啜飲著一瓶冰鎮可樂,聽見我的誌願是青山一高,一下子噴花了對麵的落地窗,嘴巴張大,眼睛瞪圓,良久,才大聲地質問我說:“硯雲,你他媽瘋了是不是,你沒聽說過青山一高的事情麽,據說那座學校是建在一片墓地上的,當時打地基的時候挖出來好多屍體,據說也正是因為這樣,學校裏麵才怪事不斷,雖然那裏的教學質量很高,但報考那所學校的學生,除了是成績不好實在無處可去之外,就是瘋子,那你屬於哪一類?”

聽了他的話,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其實我哪一類都不屬於,也許是從小看偵探小說看多了的緣故,我這個無神論者一直對很多古怪的事情充滿了興趣,所以才在誌願書上義無返顧地寫上了青山一高。

而關於顧叢柏說的那件事情,我是有所了解的。

其實說到底,很多學校都是建在墓地之上的。一來,是因為墓地所在的地角沒有開發商願意開發,即使建成了居民樓也賣不出去;二來,學校建在上麵,是取邪不壓正之意。

現在想來,那時的顧叢柏的確有些搞笑,這個身高達到了一米八的大個子,在苦勸無果的情況下,在高中開學之前,居然跑到城郊的一家寺廟裏,為我求了一隻桃木佛。

然後,他將另一隻同樣的據說開過光的小佛,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於是他便摸著自己的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他說:“不好意思啊硯雲,你也知道我的成績不好,所以,隻能報考青山一高這種每年都生源不足的爛學校了,其實本來我打算留級的,但那天聽說你報考了青山一高之後,心一橫就把誌願給改了。”

說到此,他上前一步,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說道:“放心啦,隻要有夠努力,像我們這樣的金子,到哪裏都會發光的。再說了,就算以後考不上大學,我還可以繼承我爸的古玩店啊,那裏的東西不怕賣不出去,越留越值錢!而且,青山一高附近就有家古玩市場,平常,我還可以去那邊實習!”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接過了那隻桃木佛,漫不經心地塞在了自己的口袋裏。

1.我湊近了看時,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因為我看見圓圈裏麵寫的的,居然是一個個繁體的“壽”字。

我和顧叢柏真的發光了,我們之所以發光,倒不是因為我們的成績優秀或者長相出眾,而是因為在進入青山一高的第二天,我們就拍到了一張照片。後來,那張照片在男生宿舍裏麵瘋狂流傳,我們倆便成了學校裏麵炙手可熱的人物。

現在想來,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情形。

當時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由於我們兩個人上晚自習的時候逃課到學校外麵的網吧打遊戲,回到宿舍的時候,樓門已經關了。

其實那個時間並不算晚,但是青山一高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10點以後,宿舍樓門必當緊閉。

在我們苦苦哀求著宿舍管理員大爺為我們開門的時候,這個年過花甲的老頭,還美其名曰不讓我們進去,是為了全宿舍的同學著想。

他從小窗戶裏探過頭來,把架在耳朵上的那副拴了紅繩的老花鏡往鼻梁上推了推,仔仔細細地看了我和顧叢柏一遍之後說道:“門關了,門關了,今晚不會再開了,你們愛去哪去哪吧?”

“你……”

我上前一步,正欲跟他好好理論一番,顧叢柏卻從身後拉了拉我的衣襟,示意我不要再白費工夫了,然後他抬起手來指了指牆上的一張告示——

敬告:因特殊原因,學校管委會決定凡在晚上十點以後還滯留在宿舍以外的學生,一律拒絕入內。

那張告示貼了很久的樣子,是用紅色的毛筆寫在一張白紙上,告示的下方還蓋了教務處和校長室的雙印章,看起來挺隆重的樣子。不過,也許是因為久經風霜的緣故,紅色的墨水被雨水打濕之後,沿著紙張一道道地流下來,在昏黃的路燈光的暉映下,竟像是一道道殷紅的鮮血。

我憤憤地朝著樓門踢了一腳,正想跟顧叢柏從這裏離開,傳達室裏卻再次傳來了管理員的聲音。

他那種聲音那種語氣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說給我們聽,反正當下聽起來很怪異,竟然讓人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渾身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麽晚了還想進入宿舍,誰知道你們是人是鬼啊。”

話音未落,他便猛地拉上了窗子,直到我轉過身去,看向窗戶的那一刻,才發現剛才被管理員關上的那扇玻璃窗上,居然貼了一張黃紙,紙上用紅色的線條勾勒出的,正是港台靈異電影中,那種用來驅鬼的道符。

他,他居然說了那樣一句話。

我轉過頭來和顧叢柏對視了一眼,隻見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冷冷地罵了句:“真他媽邪門!”

然後他便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在走到一根電線杆下之後,回過身來看向我的方向,埋怨道:“走吧,去教學樓對付一晚,剛才經過教學樓的時候,看見一間教室裏的燈還亮著,估計那裏還有一個跟我們一樣的倒黴蛋。”

他頭頂的路燈光漫射而下,也許是燈下黑的緣故,電線杆的陰影淹沒了他的表情。我抬起腿來,正想上前一步,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因為,我發現他的背後,突然多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看起來像個人,卻又看不清四肢麵目,好象穿了一件異常肥大的衣服,包裹住了小小的身體,夜風一來,長長的衣衫迎風飛舞的樣子,倒像是一麵旗,黑色的,悄無聲息的幽靈旗。

我的嘴巴張得老大,想要呼喊,聲音卻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裏,莫名的恐懼一下子席卷了全身。

許久,才勉強發出了一個聲音:“顧叢柏,你身後那是什麽鬼東西。”

顧叢柏聽到我的話之後,似乎還未來得及感到害怕,便條件反射似的轉過身去,在大叫了一聲“阿娘喂”之後,看著對麵的那個東西愣了幾秒,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然後,他從電線杆後的那株小樹上猛地一扯,便把那件東西扯了下來,舉向了我的麵前。

我試探著上前幾步,直到那時,才發現,他的手裏捧著的居然是一件五顏六色,雲勾繾綣,絲綢質地的舊戲服。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個不停,直到看清了那件肥大的衣服上的花紋,以及用金線勾勒出來的龍鳳圖案後,整顆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裏。

看起來,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喜歡惡作劇,把這東西掛在樹上了。

顧叢柏將那件衣服揉成了一團,抱在了懷裏,接著轉過身,重新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一邊向前走,一邊自顧自地說道:“這衣服質地不錯哎,正好可以拿來當毯子。”

可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的我,卻明顯地感覺到某些地方有些不對勁,那件衣服似乎沒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

想了好久,在即將到達教學樓之前,才想到了什麽似的,猛地向前幾步,一下子從顧叢柏的懷裏搶過那件衣服,跑到了另一盞路燈下麵,鋪在了燈光下麵。

直到那一刻,我們才徹底看清了那件衣服上的圖案,那件衣服上除了勾描了好看的雲勾和龍鳳之外,居然還繡著許多圓圈,而每一個圓圈裏都有一個字。

我湊近了看時,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因為我看見圓圈裏麵寫的的,居然是一個個繁體的“壽”字。

這,這居然是一件死人才穿的壽衣!

2.不停地顫動著的寶珠下麵,居然是一張小巧的,蒼白如同素紙的,女子的臉。

我和顧叢柏將那件衣服丟在原地,失魂落魄地飛奔向不遠的教學樓,是在半分鍾之後。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顧叢柏的臉都白了。

燈光明亮的教學樓門口,他扶著自己的膝蓋,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對我說:“趙硯雲,我們是不是點背碰上什麽不好的東西了?”

我一遍遍地嘟囔著“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強行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疑惑地看了顧叢柏一眼,同樣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隻知道,從此以後我他媽再也不逃課打遊戲了。

在愣怔了幾秒之後,我們兩個人達成了默契,看樣子,隻能先走進教學樓,在樓裏對付一晚了,因為我們覺得,樓內肯定要比樓外安全許多。可是,當我們兩個人膽戰心驚地走進樓內以後,才發現裏麵的情況並不比外麵好到哪裏去。

因為,當我們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走上二樓的時候,在正對麵的樓道盡頭看到了更加可怕,更加詭異的一幕。

因為生源匱乏,資金來源有限的緣故,那座教學樓處於常年失修的狀態,四十幾米長的走廊上,聲控燈幾乎全都壞掉了。顧叢柏在大聲地咳嗽了幾聲,跺了幾下腳之後,才有一兩盞在叮叮地輕響了幾聲之後,亮了起來。

看見電燈亮起,我和顧叢柏的臉上同時浮現出一絲輕鬆。

可是,顧叢柏的那抹笑容剛剛出現不久,卻突然凝滯在了臉上。隻見他朝著我背後的走廊指了指,許久,才異常小聲地說道:“她,她在那裏!”

他的眼睛瞪得溜園,嘴唇不停地顫抖,雖然我們兩個人之間隔了足有一米的距離,但我甚至能聽到他劇烈的心跳。

看著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我的心也懸在了嗓子眼上,但最終好奇戰勝了恐懼,在默念了幾句“百無禁忌”之後,猛地轉過頭去,看向了背後那條長長的走廊盡頭。

然而,那一刻,燈卻突然滅了。

“顧叢柏,那裏到底有什麽?”

強烈的明暗反差之下,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試探著輕聲問道。

然而,很長時間之後,身後的顧叢柏卻一直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看樣子,他已經恐懼到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剛才看到的情形的地步了。

就在此時,不遠處的窗台上卻突然傳來一陣尖利的貓叫,電燈再次亮起的時候,我看見一道黑影從窗口一躍而下,跳到樓下的花叢裏去了。

我像隻關節極不靈便的木偶似的,向著走廊盡頭的方向,緩緩地扭轉了脖子,我甚至能夠清晰地聽見脖子裏關節咯咯吧吧的聲響。

在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之後,我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了走廊盡頭的某個位置。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裏居然出現了同樣一件戲服。

不,那件戲服跟剛才看見的那一件似乎有些不同,因為,這一件的顏色要比剛才的那一件豔麗許多,而且,還有一頂冷冷地反射著燈光的鳳冠。而不停地顫動著的寶珠下麵,居然是一張小巧的,蒼白如同素紙的,女子的臉。

直到那時我才發現,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是容易遲鈍的。

我就木然地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對麵的那個女子。我看見她背靠著走廊盡頭的牆壁,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與此同時嗓子裏發出一段淒絕的念白:“我與程郎分別十載有餘,杳無音信,竟把我這薄命之人早已忘得幹幹淨淨了!恨隻恨負心人天良喪盡,全不念我夫妻患難情長。到如今看錯了風塵歡場,留下這清白體還我爹娘 。”

一字一句,細細聽來,竟是一場淒婉的傷情戲。

此時,因為嚇傻了一隻在在背後默不作聲的顧叢柏,終於提起了勇氣,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她是鬼吧。”

“……”

“她一定是鬼了,要不然為什麽臉那麽白?”

顧叢柏說完這句話,才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猛地拉了我一把,重新向著樓下跑去,他的速度非常之快,看樣子是要趕在那隻女鬼反應過來之前,趕緊逃命。可是,剛剛跑下去幾個台階,他突然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定在了原地,接著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一般,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來,說道:“電視上說,如果是鬼的話,照片上是不會顯示出影象的……”

說到此,他把手機調到攝影狀態,試探著往回走了幾步,最終卻重新走回我的身邊,猛喘幾口氣之後,將手機拍到我手裏,對我說道:“你不是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鬼麽,那好啊,證明給我看!”

我定定地看了顧叢柏幾眼,我本想把手機順著窗戶丟下去,然後報頭鼠竄的,可是,為了自己的聲譽,最終還是拿起手機向著樓上走去。

對麵的那個女子,還在低聲地吟唱著,仿佛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念白裏,從來沒注意到我似的。

我硬著頭皮,從牆角探出身去,把鏡頭對準了她,接著,喀嚓一聲,狹窄的樓道一瞬間亮若白晝。

顧叢柏這個王八蛋居然把相機調在了閃光狀態。

然而那一刻我已經沒心思去在乎這些了,隻心有餘悸地看著對麵的那個女孩,隻見她在被閃了一下之後,緩緩地抬起頭來,歪著腦袋看向了我的方向,輕輕地“咦”了一聲。

“媽呀!”

那一刻,我再也顧不上自己的形象,握緊手機,大喊大叫著就跑向了樓下,然後和顧叢柏一起,沒命地向著樓外跑去。

3.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間發現,像隻受傷的小獸似的蜷縮在我們麵前的那個女孩,居然有著一副如此好看的眉眼。

現在想來,那一天我和顧叢柏就是在瘋狂逃命的時候,在教學樓的門口撞進校長懷裏的。

我記得顧叢柏當時隻是一個勁地朝他喊著“鬼啊鬼啊鬼”。

而他卻是一臉的平靜,在把我們推向一邊之後,冷冷地說道:“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學校本來就是建在一塊明朝的墓地上,當時皇帝在這裏秘密處決了一大批宮女,太監,所以這裏才很邪門。但是,那些東西是不會無援無故地傷害人類的。”

他的那句話說得異常平靜,而且在我看來這種鬼神之類的東西,實在不應該從一位校長的口中說出來。

可是,還沒等我來得及發問,他便像是命令般地冷冷地說道:“以後晚上千萬不要來這裏了,我送你們回宿舍。”

後來我和顧叢柏是被校長送回宿舍的,管理員大爺在看到校長駕到之後,自然隻能聽命打開了樓門。

我記得校長在臨走之前,還指了指牆上那張斑駁不堪的告示,告戒我們說,十點之前一定要回宿舍。

回到宿舍之後,我和顧叢柏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手機。

散發著淡藍色熒光的手機屏幕上,那個女孩就靜靜地坐在樓道的盡頭,宛若一隻在暗夜裏靜靜開放的花朵,現在看起來,倒少了幾分恐懼,多了幾分楚楚可憐。麵施粉黛,淺眉淡描的她,如果站在戲台上,而不是在那種情形下,出現在陰森可怖的走廊裏,一定是一位能夠博得陣陣掌聲的絕美女子。

後來,我和顧叢柏得出一個結論,那個穿著古怪戲服的女子絕對不是女鬼,因為她不但能夠被拍進相機,而且相機裏的那個她居然還有影子。

女孩的照片在學校裏麵瘋狂流傳是在第二天以後,那時候顧叢柏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敢,四處宣揚他拍下了女鬼的照片。

然而,令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種做法會再次引起校長大人的注意,他在一個午後,將我和顧叢柏叫到了校長室,接著居然一改往日沉穩老練的作風,氣急敗壞地將顧叢柏的手機摔了一個稀巴爛。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和顧叢柏的注意力開始轉向了這個有些陰鬱的中年男人。

我們覺得身為校長的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學校裏麵公開張貼告示宣揚有神論,而且還對那個女孩的照片諱莫如深,一定是想隱瞞什麽。

他那顧作鎮定地眼睛,出賣了他的心。

於是,幾天後,我和顧叢柏便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們要重新見一下那個女孩。

當然,在此之前我們是經過了一段長期的思想鬥爭的,後來,顧叢柏在猜了三次硬幣都是同一個結果之後,從脖子上掏出那隻木佛,說道:“趙硯雲,咱有這個,咱不怕!”

於是,那一天晚上,我們在下了第二節晚自習之後,便偷偷地潛伏在了教學樓的男廁裏,直到,走廊的盡頭再次傳來那段熟悉的京劇唱詞。

我想,我將永遠記得那一天當我和顧叢柏忐忑不安的走出廁所,手捂木佛走向那個低聲吟唱的女孩子麵前時的情形。

我們就那樣戰戰兢兢地站在她的麵前,隨時打算拔腿開溜。

我看見我們兩個大男生的影子幾乎將她瘦小的身軀全部淹沒,在定定地看了幾眼我們的腳尖之後,她緩緩地抬起頭來,看向了我們。

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間發現,像隻受傷的小獸似的蜷縮在我們麵前的那個女孩,居然有著一副如此好看的眉眼。

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是,在看向我們的時候,她的雙眼之中居然盈滿了淚光,念白也戛然而止。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們,薄若蟬翼的雙唇微微顫抖著,許久才問出了一句話。

她說:“我美不美,我是不是跟媽媽一樣美?”

4.慘淡的月光下,她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然後,對我笑了一下,緩緩地向著樓邊走去。

二樓走廊裏那個喜歡拌鬼嚇人,曾讓全學校的師生膽戰心驚的女孩子,居然是譚校長的女兒。

這是我和顧叢柏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得出的結論。

我們之所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是因為那個似乎因為受到了某種刺激而變得精神失常了的女孩,告訴我們她叫譚謹若,她的姓氏跟校長相同。

除此之外,她還告訴我們,從前她有一個愛唱戲的媽媽,後來,她媽媽從這幢七層高的教學樓上跳了下去。後來,我們向管理員大爺打聽後才知道,兩年前,青山一高的確發生過跳樓事件,而那件事情的主角便是校長夫人。

我依然記得那一天的譚謹若緩緩地從地上站起身來,輕輕地抓起我的手,然後拉著我跑向教學樓頂的情形。

雖然對眼前這個神秘的女孩子還是有點兒擔心,雖然她的手冰冷到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但我最終還是沒有狠心的將自己的手從她的掌心裏抽離,因為她看我時的眼神分明告訴了我她把我當成了唯一一個可以信任的,可是理解她的孤獨與不甘的人。

樓頂之上,大風忽來,將相對於她來說有點兒肥大的戲服吹起,發出獵獵的聲響。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變成了一麵旗幟,旗幟上的每一根絲線,每一隻圖案,都在淋漓盡致地詮釋著,屬於她的,不被人理解的憂傷。

慘淡的月光下,她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然後,對我笑了一下,緩緩地向著樓邊走去。

她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媽媽飛了,媽媽穿著最愛的戲服從這裏飛了下去,開成了一朵紅色的玫瑰。媽媽穿著一件畫著龍鳳的絲綢衣服從這裏飛了下去。後來爸爸將她安放到了棺材裏,我把那件衣服偷偷地脫了下來,想要穿在自己的身上,因為媽媽說過,穿了那樣的衣服就可以上天堂的,我想跟媽媽一起上天堂。可是,爸爸卻打了我,他不讓我跟媽媽一起去天堂……”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腦海裏重新浮現出了那件龍鳳壽衣的模樣。也許,那是一生都熱愛戲曲的校長夫人的遺願吧,她選擇穿著那樣一件“不倫不類”的衣服,結束自己的生命,似乎是想要在死後還能唱戲。

也許,正是因為對媽媽的思念,後來的譚謹若,才變得精神失常起來,喜歡穿著媽媽平常的戲服,到處嚇人。

想到此,我抬頭看向已經走到樓邊的譚謹若,隻看見她已經站在了十幾公分高的水泥台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看起來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一躍而下的樣子。

“不好!”

身後的顧叢柏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一個健步衝上了前去,然後,將精神失常的譚謹若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那一天,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幾乎有些瘋狂的譚謹若重新抱回安全地帶。

可是,正當我們想要安慰她幾句的時候,一雙長腿便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我緩緩地抬起頭來,借著稀薄的月光,漸次看見了譚校長那緊閉的雙唇,看見了他因為氣憤而微微張合的鼻翼,以及那一雙目露凶光的眼。

他說:“你們兩個人,公然違反校規是不是?”

……

5.最後一幅畫中,樓下的空地上,血液飛濺成了花朵。

既然已經得知譚謹若不是鬼,而僅僅是一個瘋子,很多關於校園裏麵鬧鬼的流言也開始不攻自破。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氣急敗壞的同學們扯掉了那張捕風捉影的告示,慢慢地開始不再遵循每天必須十點以前回宿舍的校規,而且還在籃球場上燒毀了那件粘滿鮮血的壽衣。

那時的我和顧叢柏,已經明白了為什麽校長偏偏讓同學們十點以後不要出來的做法,因為譚謹若曾經對我們說過,自從媽媽跳樓以後,爸爸就開始把她反鎖在家裏,因為房門是從外麵上鎖,她無法出來。隻有到了爸爸下班回家後,不得不在裏麵插上房門之後,她才能夠從裏麵打開房門出來。當然,這期間譚校長也曾試圖阻攔過,因為他怕自己這位因為受到了刺激而瘋掉的女兒惹事生非,他還在房門裏麵上了鎖。可是,譚謹若卻總是能夠找到鑰匙所在。後來,譚校長沒有辦法,便隻得默許了她的這種做法。並且告訴她,隻要她白天不出門,讓同學們看見自己有一個瘋女兒而嘲笑自己就行了。後來,學校裏便開始流傳鬧鬼的事情。這正中譚校長下懷,於是他便順水推舟地寫了一個告示,規定10點以後學生不許出門。

這樣一來,肯定就沒有人知道他女兒的事情的,他也借此保全了自己的名譽。

當然,譚謹若對我們說的那些話,可沒這麽有條理,這些事情是我和顧叢柏從她那破碎的,零星的隻言片語中分析出來的。

可是,話雖這樣說,我心底的某個地方,還有有些疑惑。

我覺得,如果僅僅是因為名譽的話,把自己的女兒關在房間裏,並且故意裝神弄鬼,似乎有點小題大作了。

好在,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我的推斷。

那時候,顧叢柏似乎有點喜歡上了那個名叫譚謹若的,有點兒神經兮兮的小姑娘,這一點其實並沒有什麽奇怪的,顧叢柏從來都不屬於那種按常理出牌的人。

於是,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們便在下午的時候,逃掉了一節化學課,偷偷地溜進了校長家所在的家屬區。

那一次,顧叢柏用一跟鐵棍撬開了校長家的門鎖,然後,我們就再次看見了神情安然的譚謹若。我們撬門的時候,還看見校長家的房門上居然也貼了一張黃色的道符,當時顧叢柏冷笑了一聲,將道符從門上扯了下來,狠狠地丟在地上後,還踩了幾腳。

看見我們之後,原本乖乖地坐在沙發裏的譚謹若,眼中突然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似乎是為了回報我們的到訪,那一天的她帶著我們參觀了她媽媽的房間,以及她自己的房間。

我們看見譚媽媽的房間裏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戲服,以及生前票友們演出時的照片。

譚謹若輕輕地走到一隻相框麵前,把相框拿起後舉到我的眼前,一臉興奮地對我說:“看,媽媽。”

相框中是一張幾乎有些泛黃的膠片照,而照片中穿著鳳冠霞帔的那個女子,跟眼前的那個女孩長著如此相似的一張臉。

那一天,譚謹若還請我們看了一張戲曲碟,看碟的時候,坐在電視機前的她一反常態,居然安靜的不像話。她的雙眼始終緊緊地盯著電視屏幕,突然間就濕潤了眼眶。我聽得清清楚楚,電視裏梅蘭芳的唱詞,正是那天晚上她坐在走廊裏不停念叨的那一段。而那個故事,述說的正是某位男子在飛黃騰達了以後的薄情。

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握緊譚謹若的肩膀,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問出了那句在心中糾結了好久的話。

我說:“譚謹若,是不是有些事情,你不能說!”

那一次,譚謹若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在我和顧叢柏臨走之前,遞給了我一本小小的畫冊。

我是在回到宿舍以後才打開那本畫冊的,畫冊裏麵細細地描繪的是一個身穿明豔戲服的女子的模樣。

不得不說的是,譚謹若的繪畫功底的確很好,隻了了幾筆,一位眉眼動人的戲子便躍然紙上,生動到仿佛時刻都會從裏麵跳脫而出似的。

而,讓我和顧叢柏都唏噓不已的是,畫冊的後半部分就顯得有些淩亂有些抽象了,很顯然,這一部分是譚謹若精神失常以後所作。

畫冊的最後幾張,描繪的是這樣的情形:

一位身穿肥大的戲服的女子,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到一個房間裏麵去找某個男子,而當他推開房門的時候,看見的卻是這個男子正和另外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的情形。

畫麵中的女子在看到這一幕之後,似乎並沒有爭辯,而是抱起小女孩向著樓頂跑去。

她站在樓頂上,似乎是在和緊追其後的男子爭吵著什麽,接著便抱起女孩打算一躍而下。

男子上前與她爭搶孩子的時候,卻一不小心,失手將女子推下了樓。

最後一幅畫中,樓下的空地上,血液飛濺成了花朵。

……

“原來,原來是這樣。”在看完那本畫冊之後,顧叢柏恍然大悟般地說道:“一定是當年譚謹若她媽知道了譚校長有外遇的情形,所以才打算帶著孩子以死相逼,卻沒想到弄巧成拙,無緣無故地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知道顧叢柏的那句話對不對,我隻是感覺自己的心裏很難受,好像吞下了一團棉花似的。

這樣想著,我轉過頭來看向了教學樓的方向。

可是,那一刻,我的目光卻一下子定格在了樓頂的某個位置。

因為我看見,那個穿了七彩戲服的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爬上了樓頂,此刻正靜靜地坐在樓邊,雙腿懸空,看著樓下的某個地方喃喃自語,不用去想,我就知道,她口中念叨的肯定是那段悲傷的唱詞。

肯定是因為我和顧叢柏打開了房門,她才從家裏逃了出來!

手中的畫冊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我來不及多想,便拔腿向著教學樓的方向飛奔。

6.她說:“你要相信,這僅僅才隻是開始!”

我想,我將永遠記得那一天的譚謹若坐在樓頂上,大聲質問隨後趕來勸她回家的父親時的情形。

她的質問條理清晰,吐字清楚,完全不像一位得了精神分裂的病人。

伴隨著她的質問,聚集在樓下的許多同學開始唏噓不已,他們的表現同時也證明了我和顧叢柏的推斷。

最後的最後,我隻聽見淚流滿麵的譚謹若大聲地喊道:“你以為你所做的一切別人都不會知道麽,我就是要選擇在這樣的白天,當著所有人的麵揭穿你的真實麵目。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我,也沒關係。”

她說:“譚耀祖,媽媽那麽愛你,我那麽依賴你,你為什麽還要背叛我們?”

說話間,她對著身後焦躁不堪的譚校長輕輕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前去,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麽。

可是,當譚校長試探著走上前去,輕輕地在她麵前弓下身來,想要聽她說話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那一刻的譚謹若居然奮力一抓,抓住爸爸的小腿之後,猛地將他向前一推,徑直推到了樓下。

我和顧叢柏想要上前施救,可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隻見譚校長甚至來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樓下就已經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以及同學們驚慌失措的喊叫聲。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和顧叢柏驚疑不已,我們隻那樣定定地看著依然平靜地坐在樓頂邊緣,深情地念叨著某一段念白的譚謹若,一時間手足無措。

我看見秋風吹起了她身上那件妖豔無比的戲服,吹顫了鳳冠上的琉璃珠。

她的側臉是那般的完美,那般的好看。我想,如果沒有這場恩怨的話,這個名叫譚謹若的女孩子,一定會像其他正常的女孩一樣,依偎在父母的身邊,過著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吧。說不定,這個年紀的她,會喜歡上某一個男孩,她會為了他欣喜抑或憂傷。這一切,才是她在這樣一個花季般得年齡裏所該經曆的。

而如今,她卻隻能黯然地坐在樓頂,看著親生父親的屍體,輕聲地吟唱著一首兒時媽媽曾經唱給她聽的歌謠。

她唱一遍,再唱一遍,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如當初一般,未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