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渡鬼

前記:這是我來青山一高報道後的第二天,須發半斑白的老校工給我講的一個故事。彼時,跟我一同報考了這所學校的顧從柏,因為暑假裏跟隨做古玩生意的顧爸爸去甘肅談一單“大生意”,耽誤了行程,要在兩天後才能來學校報道。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顧爸爸跟幾個甘肅“鏟子”談生意的時候,被人家算計了,錢貨兩空。腦袋還被對方用鋤頭開了瓢,孝子顧從柏隻得陪老爹在當地住了半個月的院,直到顧爸爸痊愈才啟程回家。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時,學校還沒正式分班,隻是分了宿舍。我自作主張替顧從柏占了一張床。那時候,上一屆學生離開後的宿舍裏還未打掃,亂糟糟一片狼藉。隻有一位穿著藍色粗布大褂,腰弓的像蝦米一樣的老校工慢騰騰地打掃著,並無其他人幫忙。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幫他一起打掃起來。

作為回報,那晚老校工非得請我吃飯。再三推脫,在對方以“怎麽?你嫌我老頭子髒啊”為要挾後,我隻得硬著頭皮跟他回了亂糟糟的住處。

老頭做的菜雖然不好吃,他卻美滋滋地喝光了半瓶二鍋頭。

喝得滿臉通紅的他,指著窗外夜色裏顯得有些陰森的學校,眯著眼睛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告訴你哦白同學,這個學校可是鬧鬼的哦。當初在這裏建學校,正是想邪不壓正,用你們的正氣鎮住這裏墓地的邪氣!”

“嘁,”我隻是禮貌性地喝了半杯酒,腦袋比他清醒,鼻孔裏噴出一股冷氣:“都是迷信,這世界上哪有鬼?”

“哎!!你還別不信,這樣,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故事可是千真萬確發生在我爺爺身上的,聽完這個故事,你再說信不信!”

他信誓旦旦的告訴我,故事裏的阿川就是他那生活在晚清亂世的爺爺。

因為故事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跟大家一樣,都是位看客,在此,隻能作為旁觀者,代為記敘成文:

一、紙元寶

那個穿黑袍的女子又在岸邊招手了。

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原本不想出船的阿川隻得暗罵一聲,硬著頭皮撐下了竹篙。

被摩挲了成千上萬次,已經變成暗黃色的竹篙在水中**起一圈圈漣漪,河麵上靜得可怕,甚至連一隻晚歸的飛鳥也沒有。那個奇怪的女人,是他今天的第三名渡客,要不是因為老娘生病,實在需要銀錢醫治,他才不會摸黑擺渡,要知道看似平靜的泗河,實則暗流湧動,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船覆人亡。

“晚上擺渡要加錢的,一兩!”

狠了狠心,阿川伸出了一個手指頭,白天隻需三個銅板,他料定這麽晚了女人無處可尋他渡。

“路上不要說話,隻低頭弄篙便是!”

女人依舊是那副冷冷的毫無感情的口吻,而她的身後果然像上次一樣,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

那孩童帶著一隻蓑笠,黑紗遮麵,看不清表情。

但是從身高上可以推斷,已不是上月的那個孩子。

“要去哪?”

“對岸!”

女人一邊簡短地回答著,一邊引導著默不作聲的孩童走上了船,坐到了船頭。與此同時,阿川聽見那女孩居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一轉眼,船已離岸。

天上的星辰在黝黑的河麵上投下了好看的光影,宛若穿梭在光影交錯的銀河裏。

女孩依舊在哭。

身旁的黑衣女子仿佛有些厭煩了似的,在船行至河水中央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冷冷地說道:“不要哭了,下輩子投胎到一個爹親娘疼的好人家,也省得像此生這般顛沛流離。”

阿川猛地打了一個機靈。

“投胎”二字宛若臘月天落進領口裏的一枚雪片,讓他渾身為之一振。

“投胎?那是什麽意思,還有那個女孩,她們到底要去哪裏?”

阿川不敢再多想,隻牢牢地盯緊了自己的腳麵,大氣都不敢喘。

“看樣是遇到髒東西了,早先就覺得這女子不太對勁,早知道不該貪圖那一兩銀子,要是自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臥病不起的老母親恐怕也活不成了吧?”

這樣想著,阿川隻覺得雙腿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這種情況下,他隻能賣力撐篙,期待著早一刻將這二位送向對岸。

一路上,黑紗掩麵的女孩都在嚶嚶地哭著。

那隱隱約約地哭聲,與竹篙的打水聲混在一起,回**在死氣沉沉的廣闊河麵上,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淒涼感。

行了半輩子船的阿川突然間不知道,下一秒會飄到哪裏。

一定是碰上鬼了。

眼前那位麵無表情的女子,分明就是一名專門為新死的孩童引路的女鬼,帶領他們匆匆地趕往陰曹地府,等待著下一次投胎。

好不容易到了對岸,深秋的季節裏,阿川居然後背盡濕。

而彼時的阿川,居然第一次在那個乘坐了自己多次船的女子臉上,看到了**邪的怪笑。

她一邊從肥大的黑袍裏掏出一錠銀子遞到阿川的手中,一邊拉起女孩的小手,消失在了一片霧蒙蒙的黑暗中。

直到女子完全消失,女孩那嚶嚶的哭聲再也聽不見時,心有餘悸的阿川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是,等他拿了銀錢揣回懷裏的時候,才發現某些地方不對。

那銀錠實則太輕了。

借著慘淡的星光低頭去看時,阿川嚇得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彼時彼刻,靜靜地躺在他掌心的,分明是一隻用銀箔紙糊成的紙元寶。

隻有燒給死人的時候才會用這種元寶。

一定是女鬼看出阿川已經知道了關於自己的一切,所以索性在阿川麵前攤牌。

量他也沒膽說出去。

二、視而不見

泗河上的船夫阿川病了。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人們沒見他再出過船。

他的那艘小木船,停靠在自家窩棚邊的蘆葦**裏,如今居然有遲遲不願南遷的蘆雁在裏麵築了巢。一個月時間裏,神魂顛倒的他唯獨沒有忘記的便是每天都細心照料臥病在床的老母親。

平日裏曾一起擺渡的街坊感念他的孝順和往日的和善,竟紛紛送來了柴米油鹽。

“阿川,阿川!”

“你怎麽了,是不是遇到哪家漂亮的女子,被人把魂勾去了啊。”

肌膚黝黑的蔣武一邊猛推了一下阿川的肩膀,一邊將幾斤白麵丟到了一旁的木桌上。雖然僅僅隻來到四個幾個月,平日裏靠打魚為生,但是蔣武為人耿直爽朗,短短時日內便與阿川親如兄弟。

阿川咕噥了幾句,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麽。

其實蔣武的話阿川聽到了,他心說,我哪裏是碰到了什麽女子喲,那分明是一名女鬼。可是,想起當日的情形,他又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好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那名女鬼不曾再出現過。

長長的泗河水又變回了往日的寧靜。

但他心裏卻絕望地知道,那女鬼還會來的,下一次,她帶著的該不知是哪家可憐的孩子。

“蔣武,你相不相信世間有鬼?”

盤算了許久,阿川最終還是說出了盤踞在心中許久的那個疑問。

“呸!”

幫忙收拾著淩亂不堪的窩棚的蔣武,一邊將咬在口中的辮子吐出來,一邊走上前,上上下下將阿川好生打量了一番:“鬼不鬼的關你屁事,好好照顧好你老娘吧,再不出船恐怕家裏就揭不開鍋了吧。鄰裏們總不能沒完沒了地接濟你們,這樣一個亂世,賣兒賣女的大有人在,又有誰家有那麽多閑糧?”

說著話,蔣武已經彎腰走出了低矮局促的窩棚。

“可是,我真的碰到了女鬼,專門抓小孩子的女鬼。”

看見蔣武就要離去,阿川連忙說道。他看見蔣武微微一愣,折返了回來,臉上帶著鄙夷的微笑:“都說不知道你得了什麽病,看來是精神病!”

“大白天的發什麽癔症!”

蔣武的語氣裏不無鄙夷。

然而阿川卻沒有反駁,隻見他緩緩地走向了窩棚深處,在自己床下翻找了半天找出來一隻破舊的木盒,將盒子呈到蔣武麵前,輕輕地掀開來,裏麵正是那隻紙糊的銀元寶。

“信不信由你,這是當日那女鬼給我的渡資。”

蔣武的麵色明顯陰暗了不少,平日裏阿川也不是那種信口開河之人,如今他又將這東西舉到自己麵前,如今不由他不信三分。

“你說的是真的?”

蔣武臉上尚存疑色,伸手碰了碰那枚銀錠又連忙把手縮了回去。

“反正我是不信,如今這樣一個亂世,每天都有人戰死餓死,若有鬼豈止千萬?這偌大一片泗河水恐怕早就被冤魂填滿了吧。”蔣武轉身望向了浩浩****的河麵,語氣中滿是對朝廷的抱怨。八國聯軍打到了北京,各地民團四起,據說連老佛爺都逃跑了,放眼望去,又有誰拿老百姓的命當命。

“你不信,敢不敢與我一同出夜船,我相信,那女鬼還會來的。”

阿川終於鼓足了勇氣,如今看到蔣武這般篤定他也有些懷疑自己的,莫非自己是上了那女子的圈套,為的就是不付渡資?

早點把事情搞清楚,也早一日重拾舊業為老母親賺錢治病。

“那有何不敢!”

蔣武拍著自己的胸脯,不自覺抬高了聲音:“這世上還沒有我蔣武不敢做的事情。”

有了蔣武的陪伴,阿川多少有了些勇氣,當日傍晚便重新拖出了木船,在船頭點上了防風馬燈,早早地趕到了前幾次遇到女鬼的水域。

可是,一連等了幾天,也不見那女鬼的影子。

本就覺得阿川是在無理取鬧的蔣武早已等得不耐煩,可是,正當蔣武脅迫著阿川想要將船駛回的時候。身後岸邊的某個地方,卻再次傳來了女孩嚶嚶的哭聲。

“船家,對岸!”

女鬼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阿川連頭也不敢回。

反倒是無知無畏的蔣武回過頭去,向著對岸看了一眼:“咦,什麽都沒有啊,哪來的喊聲?”

聽到蔣武這麽說,阿川便覺得有些奇了,連忙轉身去看,卻看見黑袍女子就站在距離不到十米的岸邊,船頭的馬燈甚至能映亮她那張慘白的,紙一樣的臉。

而女子的身邊,毫無例外地站著一個帶著蓑笠的女孩,黑紗在夜風中微微擺動。

“不就在那裏,女鬼就在眼前!”

阿川幾乎是顫抖著小聲提醒身旁還在四下張望的蔣武。

“哪裏有人,什麽人都沒有啊。”此時此刻,他仿佛連那女鬼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此船若不渡我,今日必葬身巨魚之腹。”

看到一臉土色的阿川似有猶豫,女子再次冷冷地說道。此時此景,心驚膽戰的阿川隻能從蔣武手中搶過竹篙,鬼使神差地向著岸邊撐去。

“你幹嘛,去岸邊幹什麽?”

仿佛被一雙大手蒙住了眼睛的蔣武還在喊著。

可是阿川卻吃了秤砣一般,還是固執地將船靠向了渡口,眼見女子帶著孩童上了船,幽幽地從一臉茫然的蔣武身邊走到了船頭,坐在了燈下,女子的發梢甚至掃過了蔣武的麵頰,可是蔣武竟毫無察覺。

“瘋了吧阿川,為何要去對岸?”

望著已經緩緩地行到了河中心的渡船,蔣武幾乎暴跳如雷了。

可是,如今女鬼就近在咫尺,阿川也不好多說,隻得握牢了竹篙免得被蔣武奪去,隻在心裏盤算著,今日好生將二位送達,從此以後便再不做擺渡營生,哪怕明日起跟老娘一起住進深山,不問世事,耕種餘生也好。

三、草叢裏的腳印

“阿川。”

在被蔣武猛推了一下肩膀後,已經將木船靠到對岸的阿川才慌忙將第二隻紙元寶丟到地上。

“你到底中了什麽邪了,到底看到了什麽?”

若說中邪,那黑衣女鬼明明還未走遠,甚至還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女童的哭聲。若說沒中邪,為什麽身旁的蔣武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鬼,我能看見,你卻看不到的女鬼,引著一個女童去地獄!”

說這句話時,阿川幾乎是在全身顫抖了,然而身旁的蔣武居然大笑出了聲音,他甚至轉過身,用雙手在嘴巴挽成了喇叭形狀,對著黑漆漆的一片河麵大喊:“鬼在哪,你們誰是鬼啊?”

阿川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巴,雙眼裏滿是驚恐,好在那女鬼並未回頭。

他的耳邊依舊回響著女鬼將“銀錢”遞到自己手中時的那句話,她說:“船家切莫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也不可從此以後不渡我們,那樣的話,恐怕下一次我要引去的便是你的母親了!”

她那樣說明明是在威脅了,他相信,她一定說到做到。

“阿川,不要胡思亂想了好不好,一定是你前些日子拚命賺錢累垮了,精神有些恍惚了,這世上哪裏有鬼!”

回程中,阿川幾次想反駁蔣武,都強忍住了。

如今,既然別人都看不到她的存在,按她所說守口如瓶相安無事,無非是最好的相處。

若能保一家平安,每日多渡一人,不,多渡一鬼,又有何幹係?

船尚未靠岸,蔣武已經罵罵咧咧地跳到岸邊,負氣回家去了,而局促的窩棚內再次傳來了母親那重重的咳嗽聲。

喂母親喝下了熬好的湯藥後,渾身無力的阿川便躺回了自己**,窗外烏雲散開,月光明亮,他輾轉了整整一夜也無法睡去。他記得母親曾給他講過陰陽眼的故事,據說長了陰陽眼的人是可以看到鬼魂的。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長著一雙陰陽眼的話,以前為何不曾看到半個靈魂。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東邊天空微微發白,雄雞叫過三遍後,阿川才終於心安的睡去。

人們都說,白日裏厲鬼是不敢出門的。

那一日,阿川一直睡到太陽偏西才起身,據母親說期間蔣武曾經來過一次,看他睡得香便沒忍心叫醒,隻用帶來的鮮魚為母親熬了一碗魚湯,侍奉著老人家喝下後便回去了。

阿川伸了一個一個懶腰,走到棚外,不經意地朝著昨日女鬼上船的地方看去。隻見幾個官軍模樣的帶刀男子,正蹲在那裏細心地查看著什麽,鬼使神差般的,阿川居然撐船趕了過去。

直到上岸後,他才看清,那幾個官兵是在查看草叢裏的腳印。

一大一小,兩雙腳印,可不正是那女鬼和孩童所留。

可是,鬼怎麽會有腳印呢。

“咦!”

想到這裏,阿川不禁出聲,這一下引得了其中一名官兵的注意,連忙起身問他道:“怎麽,你在此見過生人?”

“我…”

阿川張了張口,女鬼的告誡再次響起在耳邊,正在他猶豫不決考慮著要不要講當日的所見所聞告訴那些官兵的時候,蔣武的小船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他身後,兩船相撞,險些使阿川跌落水中。

轉眼間蔣武已經跳上船來,代替阿川回到道:“大人莫聽他胡說,最近他撞見鬼了,喜歡胡言亂語,鄰裏們都知道。”

說話間,站在官兵身旁的幾位鄰裏已經笑出聲來:“恐怕是遇到了女鬼,把魂勾去了吧。”

那官兵苦笑一下,連連對阿川揮手道:“去去,一邊去,兄弟們正忙著破案,沒人聽你的鬼話!”

船上的蔣武見此情形連忙摟住了他的脖子,將他的臉轉向河麵後,壓低聲音勸道:“你可知在官軍麵前信口開河是要問罪的,你覺得他們會相信女鬼這種鬼話麽?莫說那一切都是你臆想出來的,就算真的有鬼,你覺得官兵能捉得住?他們又不是鍾馗!”

細細想來,蔣武的話也仿佛有些道理,可是,卻分明有些地方是不對的。但是,他又從街坊那裏聽說,不遠處的泗水城裏也出現了專門吞噬童心的女鬼,城內的女童隔三差五就會走丟。這樣看來,正好佐證了自己所見。

那女子,必是一隻厲鬼無疑了。

算了,既然相安無事,又何必節外生枝!如今,母親能平平安安,才是他最大的心願。

四、踏冰而來

說來也奇怪,接下來的兩個月中,那女鬼再也未曾出現過。

直到河麵上結了冰,渡船再也無法行進的時候,阿川才算徹底放下心來。

這樣的光景,那女鬼是不會再找自己擺渡了吧。

窩棚裏擺滿了蔣武送來的魚幹,自己也已備下了許多米麵,這個難熬的冬天,想來定能平安度過。

想到此,阿川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絲笑意。

能在這樣的亂世中偏安一隅,是多少達官貴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啊,這樣想來,自己也算是造化了。

幫母親蓋好了被褥,又在老人床前生了火後,阿川也漸漸地睡了過去,他已跟蔣武商量好了,明日要鑿開冰麵下一張大網,憑借蔣武的經驗一定能收貨很多鮮魚,到那時拉到泗水城賣了,便可以給母親和自己置辦一身過年的新衣了。

可是,半夢半醒間,阿川似乎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咯吱,咯吱,咯咯咯!

他一下子驚醒,睡意全無,躺在**仔細去聽,那聲音那麽熟悉,那麽近,仿佛就在屋外,就從腳下的冰層深處傳來。

咯吱,咯咯咯!

他猛地從**坐起,他終於想明白,那是重物踩在冰麵上發出的聲音,是不是甚至還能聽到冰麵開裂的聲響。

這麽晚了,是誰那麽不要命敢涉冰渡河啊,泗水河上冰麵厚薄不一,萬一冰麵破裂跌入河中,後果不堪設想。這樣想著,他披了外衣,連忙走到窩棚外麵。

他本以為那人離的很近,可是走出去後才發現,那個明明滅滅閃爍的微光的燈籠,其實是在對岸。

那人是想沿著冰麵,走回泗水城。

冰麵的傳音效果很好,所以才會聽的那麽真切吧。

“哎……”

阿川對著對麵跳躍著的燈光大喊了一聲,腳下的冰麵隨之發出了斷裂的聲響,於是他連忙收聲。

與此同時,他居然再次聽到了那種熟悉的,女童的哽咽聲。

“嗚嗚嗚……”

阿川感到自己的頭皮發麻,那隱隱約約的紅色燈光,飄**在冰麵上,就像是一隻孤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敢斷定了,那一定是被女鬼引去了的一個靈魂,如今,正摸索著想要找到回家的路。

“咯吱,嗚嗚嗚。”

踏冰聲與女童的嗚咽聲混合在一起,在這樣一個漫長寂靜的冬夜裏顯得如此滲人。

阿川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響,隻得緩緩地轉過身,躡手躡腳的走回了窩棚內,用兩根胳膊粗細的木棍,頂住了四處透風的柴門,鑽進被窩,用被子牢牢地蒙住了腦袋。

“咯吱,咯吱。”

“嗚嗚。”

然而,那聲音卻越來越近,半個時辰不到,甚至已經近在眼前了,聽起來,她分明是在走向這個小小的窩棚。

莫非是母親床前的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想到這裏,阿川連忙跳下床來,手忙腳亂的去滅火。

可是,剛敲開水缸裏的冰層取了一瓢水還未澆向火堆,背後卻響起了女孩的哭聲。

這一次,他聽得真切,那哭聲,就在窩棚外,他甚至可以看見拎在鬼魂手中的那隻燈籠了。

“嗚嗚嗚,嗯嗯嗯。”

女童的哭聲越來越響,聽起來仿佛是在圍著窩棚打轉,阿川牢牢地閉緊雙眼,不敢去聽,不敢去看,不敢去想。

可是此時**的母親偏偏被哭聲吵醒,咳嗽著問道:“外麵是誰家孩子在哭啊,大冷天的,快讓人進來暖暖身子。”

而此時,外麵的女鬼似乎也聽到了動靜似的,停止了哭聲。

此時此刻,阿川甚至想要放聲大哭了,他看見水瓢內的冷水微微起了漣漪。

他聽見外麵的女童,嬌聲嬌氣地喊道:“奶奶,救救我吧,我冷!”

“還不快去開門,難道要我去開麽?”

看到自己無動於衷,母親大聲地嗬斥道,與此同時連連咳嗽了幾聲,郎中曾說過母親的病最怕動氣,如今,自己若不開門,把母親氣出了好歹可如何是好。

這樣想著,阿川終於下定了決心,硬著頭皮,緩緩地走向了房門。

柴門外的女孩一臉風雪,頭發淩亂,就連睫毛上也結了一層白霜,那隻閃爍不定的燈籠仿佛與她的小手牢牢地凍在了一起似的,隨著寒風搖曳。

看到阿川開門,女孩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容,接著便噗通一聲栽到了阿川的懷中。

借著燈籠的光亮,呆若木雞的阿川發現這個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女孩是有影子的。

鬼是沒有影子的。

五、鬼非鬼,人非人

三月裏。

阿川最後一次渡了那名女鬼。

而那一次,女鬼剛剛上船,就被從四周黑暗裏撲來的幾名官兵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不遠處蔣武的居所處也傳來了官兵破門而入時的吵嚷聲。

那是第一次,他看清了“女鬼”那張遮擋在長發下的臉。

而她的手邊,正是一名年僅十三歲的哭成淚人的女孩。

三個月時間裏,那位涉冰而來的女孩在官家的悉心調養下,漸漸恢複了神智,告訴了眾人一個驚天的秘密。

原來那名“女鬼”整日裏在泗水城遊**,為的就是巧言蠱惑像她這樣年齡的女孩,騙其喝下可以使人半夢半醒的迷藥後,帶到對岸被信奉邪教反賊們占領的小城,高價賣給教徒,做祭祀生殉。而僅僅來到泗水城幾個月的蔣武正是那女人販的同夥。

他們選擇傍晚,用這樣一種方式渡河,是因為蔣武認定了膽小如鼠的阿川不敢將這件事情說出去,就算說出去,別人也不信。

蔣武本想親自渡她們過河的,可惜,外來的他,不熟悉泗河的水況,為避免翻船隻得另辟蹊徑。

那一日,蔣武故意對女鬼“視而不見”,正是想要阿川堅信,他所渡是鬼而非人。

若不是那名僥幸從賊窩裏逃脫的女孩,阿川不知道是不是事到如今都還對此深信不已。

鬼是沒有腳印的,而官兵卻明明在岸邊發現了腳印。

鬼是沒有影子的,早在第一次渡她的那一晚,他就在船首的馬燈下看到了搖曳不定的影子。

想了許久,阿川才想明白。

錯就錯在他把蔣武當成了兄弟。

他信的是人,而非鬼!

後記:

故事講完了,已經有了些許醉意的老校工講平底的烈性白酒一飲而盡,然後,轉頭笑眯眯地看向了我:“白同學,故事你也聽完了,那你說,這世上到底是有鬼還是沒鬼?”

我轉眼看著黑漆漆的窗外,腦子裏不時地浮現著故事裏的情形,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我不得不承認,老人家是對的。

這世間其實是有鬼的,那可怕的厲鬼,一直住在陰暗的人心裏。心房的角落,陽光一旦被烏雲遮蔽,魑魅魍魎便有了可乘之機,把那裏變成生殺予奪的十八層地獄。

“嗡嗡嗡!”

裝在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我接起電話,又聽到了顧從柏那熟悉的聲音:“白硯雲,上午忘了問你了,咱們班新同學你見了沒有,有沒有美女啊?不會跟初中時一樣,咱們班被別的班稱為侏羅紀吧?”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有,全都是美女,你趕緊回來吧!”

然後,不等他說話便掛掉了電話。

對麵,斜倒在小**的老校工已經微微起了鼾聲,我拿起床邊的外套蓋在了他身上,關了房門,走進了校園。

校園裏老舊的路燈有三分之二都壞掉了,因為這所私立學校的升學率這些年極地,收益不好,一直沒有資金更換。

冷颼颼的秋風沿著山脊衝進校園,打到我的臉上,我拉了拉衣領,搓著手抬頭看向了夜空。

一枚鐮刀似的的月牙兒掛在空中,反倒鬥大的星辰顯得比月亮還亮。

美麗的星空讓人流連,我索性走進一旁荒草重生的小公園裏,找到一塊凸起的石板坐下來,盡情地欣賞起來。也許是很少喝酒的緣故,看著看著星空,居然有了睡意,不知不覺和衣倒在石板上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位穿著堇色鳳袍的古代女子居然出現在了我的麵前,頭頂的珠玉寶釵在夜風中搖曳聲響,她的嘴角帶著一絲淒慘的笑意,語氣中卻不乏威嚴:“哪裏來的浪**公子,為何在我家門前流連?”

夜風撲麵,我一個機靈爬了起來,四下張望時,哪裏有人?

我用雙手支撐石板起身時,才摸到石板上似乎刻了字,隻是剛才掩藏在荒草敗葉不曾瞧見。我打開了手機電筒,撥開碎葉仔細去看,才見上麵刻著的是——大明XXXXX之墓。

“這,居然是一塊墓碑!”

我屁股著火一樣爬了起來。

耳邊再次響起了老校工的話:“這個學校可是鬧鬼的哦。”

“世上沒鬼,世上沒鬼!”

我強迫自己穩下心虛,湊近了再看時,才見中間的名號已經被人為鑿平了,我跟著顧從柏學過一些古玩鑒定知識,我斷定,那些鑿痕至少也有幾百年了。

是怎樣的惡毒與仇恨,才會在人死之後,連名字都鑿去,抹平,使其成為無根可歸的孤魂野鬼?

“咕咕咕咕!”

不遠處的樓頂上,傳來一陣夜貓子的叫聲,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這個時候顧從柏在就好了。”

我這樣想著,再也不敢看了墓碑一眼,轉身,向著宿舍的方向小跑而去。

都說人心比鬼更可怕,宿舍裏人心多得是,她該不敢追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