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血洗紅旗

陰森的廟宇,沉默的神祇,無論聽見多悲慘的事,都不會開口的。

可是冥冥中卻自然有雙眼睛,在冷冷地觀察著人世間的悲傷和罪惡、真誠和虛假,他自己雖然不開口,也不出手,卻自然會借一個人的手,來執行他的力量和法律。這個人,當然是個公正而聰明的人,這雙手當然是雙強而有力的手。

鐵義忽然又道:“可是謝大俠也一定要特別小心,鐵開誠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他的劍遠比老鏢頭昔年全盛時更快、更可怕。”

謝曉峰道:“他的武功,難道不是鐵老鏢頭傳授的?”

鐵義道:“大部分都是,隻不過他的劍法,又比老鏢頭多出了十三招。”

他目中露出恐懼之色:“據說這十三招劍法之毒辣鋒利,世上至今還沒有人能招架抵擋。”

謝曉峰道:“你知道這十三招劍法是什麽人傳授給他的?”

鐵義道:“我知道。”

謝曉峰道:“是誰?”

鐵義道:“燕十三。”

黃昏,雨停。

夕陽下現出一彎彩虹,在暴雨之後,看來更是說不出的寧靜美麗。

故老相傳,彩虹出現時,總會為人間帶來幸福和平。可是夕陽為什麽仍然紅如血?

鏢旗也依舊紅如血。

十三麵鏢旗,十三輛車,車已停下,停在一家客棧的後院裏。

鐵開誠站在淌水的屋簷下,看著車上的鏢旗,忽然道:“折下來。”

鏢師們遲疑著,沒有人敢動手。

鐵開誠道:“有人毀了我們一麵鏢旗,就等於將我們千千萬萬麵鏢旗全都毀了,此仇不報,此辱不洗,江湖中就再也看不見我們的鏢旗。”

他的臉還是全無表情,聲音裏卻充滿決心。他說的話,仍然是命令。

十三個人走過去,十三雙手同時去拔鏢旗,鏢旗還沒有拔下,十三雙手忽然在半空中停頓,十三雙眼睛,同時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人,你不讓他走時,他偏要走,你想不到他會來的時候,他卻偏偏來了。

這個人的發髻早已亂了,被大雨淋濕的衣裳還沒有幹,看來顯得狼狽而疲倦。可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頭發和衣服,也沒有人覺得他狼狽疲倦,因為這個人就是謝曉峰。

鐵義是個魁偉健壯的年輕人,濃眉大眼,英氣勃發,可是站在這個人身後,就像是皓月下的秋螢、陽光下的燭火。因為這個人就是謝曉峰。

鐵開誠看著他走進來,看著他走到麵前:“你又來了。”

謝曉峰道:“你應該知道我一定會來的。”

鐵開誠道:“因為你一定聽了很多話。”

謝曉峰道:“是。”

鐵開誠道:“是非曲直,你當然一定已分得很清楚。”

謝曉峰道:“是。”

鐵開誠道:“你掌中無劍?”

謝曉峰道:“是。”

鐵開誠道:“劍在你心裏?”

謝曉峰道:“心中是不是有劍,至少你總該看得出。”

鐵開誠盯著他,緩緩道:“心中若有劍,殺氣在眉睫。”

謝曉峰道:“是。”

鐵開誠道:“你的掌中無劍,心中亦無劍,你的劍在哪裏?”

謝曉峰道:“在你手裏。”

鐵開誠道:“我的劍就是你的劍?”

謝曉峰道:“是。”

鐵開誠忽然拔劍。

他自己沒有佩劍,新遭父喪的孝子,身上絕不能有凶器。可是經常隨從在他身後的人,卻都有佩劍,劍的形狀真樸實,有經驗的人卻一眼就可以看出每柄劍都是利器。

這一劍並沒有刺向謝曉峰。每個人都看見劍光一閃,仿佛已脫手而出,可是劍仍在鐵開誠手裏,隻不過劍鋒已倒轉,對著他自己。

他用兩根手指捏著劍尖,慢慢地將劍柄送了過去,送向謝曉峰。

每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掌心都捏了把冷汗。他這麽做簡直是在自殺。隻要謝曉峰的手握住劍柄向前一送,有誰能閃避,有誰能擋得住?

謝曉峰盯著他,終於慢慢地伸出手柄劍。鐵開誠的手指放鬆,手垂落。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眼睛裏都帶著很奇怪的表情。

忽然間,劍光又一閃,輕雲如春風吹過大地,迅急如閃,淩空下擊。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鐵開誠也沒有閃避。可是這一劍並沒有刺向他,劍光一閃,忽然已到了鐵義的咽喉。鐵義的臉色變了,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隻有鐵開誠仍然聲色不動,這驚人的變化竟似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鐵義的喉結上下滾動,過了很久,才能發得出聲音。

聲音嘶啞而顫抖:“謝大俠,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謝曉峰道:“你不懂?”

鐵義道:“我不懂。”

謝曉峰道:“那麽你就未免太糊塗了些。”

鐵義道:“我本來就是個糊塗人。”

謝曉峰道:“糊塗人為什麽偏偏要說謊?”

鐵義道:“誰……誰說了謊?”

謝曉峰道:“你編了個很好的故事,也演了很動人的一出戲,戲裏的每個角色都配合得很好,情節也很緊湊,隻可惜其中還有一兩點漏洞。”

鐵義道:“漏洞?什麽漏洞?”

謝曉峰道:“鐵老鏢頭發喪三天之後,鐵開誠就將那四個人逐出了鏢局?再命你去暗中追殺?”

鐵義道:“不錯。”

謝曉峰道:“可是你不忍下手,隻拿了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鐵義道:“不錯。”

謝曉峰道:“鐵開誠就相信了你?”

鐵義道:“他一向相信我。”

謝曉峰道:“可是被你殺了的那四個人,今天卻忽然複活了,鐵開誠親眼看見了他們,居然還同樣相信你,還叫你去追查他們的來曆,難道他是個呆子?可是他看來為什麽又偏偏不像?”

鐵義說不出話了,滿頭汗落如雨。

謝曉峰歎了口氣:“你若想要我替你除去鐵開誠,若想要我們鷸蚌相爭,讓你漁翁得利,你就該編個更好一點的故事,至少也該弄清楚,那麽樣一朵珠花,絕不是三百兩銀子能買得到的。”

他忽然倒轉劍鋒,用兩根手指夾住劍尖,將這柄劍交給了鐵義。

然後他就轉身,麵對鐵開誠,淡淡道:“現在這個人已是你的。”

他再也不看鐵義一眼,鐵義卻在盯著他,盯著他的後腦和脖子,眼睛裏忽然露出殺機,忽然一劍向他刺了過去。

謝曉峰既沒有回頭,也沒有閃避,隻見眼前劍光一閃,從他的脖子旁飛過,刺入了鐵義的咽喉,餘力猶未盡,竟將他的人又帶出七八尺,活生生地釘在一輛鏢車上。

車上的紅旗猶在迎風招展。

這時夕陽卻已漸漸暗淡,那一彎彩虹也已消失。

院子有人挑起了燈,紅燈。燈光將鐵開誠蒼白的臉都照紅了。

謝曉峰看著他,道:“你早就知道我一定會再來的。”

鐵開誠承認。

謝曉峰道:“因為我聽了很多話,你相信我一定可以聽出其中的破綻。”

鐵開誠道:“因為你是謝曉峰。”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可是說到“謝曉峰”這三個字時,聲音裏充滿了尊敬。

謝曉峰眼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不是準備請我喝兩杯?”

鐵開誠道:“我一向滴酒不沾。”

謝曉峰歎了口氣,道:“獨飲無趣,看來我隻好走了。”

鐵開誠道:“現在你還不能走。”

謝曉峰道:“為什麽?”

鐵開誠道:“你還得留下兩樣東西。”

謝曉峰道:“你要我留下什麽?”

鐵開誠道:“留下那朵珠花。”

謝曉峰道:“珠花?”

鐵開誠道:“那是我用三百兩銀子買來送給別人的,不能送給你。”

謝曉峰的瞳孔收縮,道:“真是你買的?真是你叫鐵義去買的?”

鐵開誠道:“絲毫不假。”

謝曉峰道:“可是那麽樣一朵珠花,價值最少已在八百兩以上,三百兩怎能買得到?”

鐵開誠道:“天寶號的掌櫃,本是紅旗鏢局的賬房,所以價錢算得特別便宜,何況珠寶一業,利潤最厚,他以這價錢賣給我,也沒有虧本!”

謝曉峰的心沉了下去,卻有一股寒氣自足底升起。

——難道我錯怪了鐵義?

——鐵開誠要他去追查那四人的來曆,難道也是個圈套?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判斷實在缺少強而有力的證據,冷汗已濕透了背脊。

鐵開誠道:“除了珠花外,你還得留下你的血,來洗我的鏢旗。”

他一字字接道:“鏢旗被毀,這恥辱隻有用血才能洗得清,不是你的血,就是我的!”

冷風肅殺,天地間忽然充滿殺機。

謝曉峰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你是個聰明人,實在很聰明。”

鐵開誠道:“聰明人一文錢可以買一堆。”

謝曉峰道:“我本不想殺你。”

鐵開誠道:“我卻非殺你不可。”

謝曉峰盯著他,道:“有件事我也非問清楚不可。”

鐵開誠道:“什麽事?”

謝曉峰道:“鐵中奇老鏢頭,是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鐵開誠道:“不是。”

謝曉峰道:“他究竟是怎麽死的!”

鐵開誠堅若磐石般的臉忽然扭曲,厲聲道:“不管他老人家是怎麽死的,都跟你全無幹係!”

他忽又拔劍,拔出了兩柄劍,反手插在地上,劍鋒入土,直沒劍柄。

用黑綢纏住的劍柄,古拙而樸實。

鐵開誠道:“這兩柄雖然是在同一爐中煉出來的,卻有輕重之分。”

謝曉峰道:“你慣用的是哪一柄!”

鐵開誠道:“這一爐煉出的劍有七柄,七柄劍我都用得很乘手,這一點我已占了便宜。”

謝曉峰道:“無妨。”

鐵開誠道:“我的劍法雖然以快得勝,可是高手相爭,還是以重為強。”

謝曉峰道:“我明白。”

他當然明白。以他們的功力,再重的劍到了他們手裏,也同樣可以揮灑自如。可是兩柄大小長短同樣的劍,若有一柄較重,這柄劍的劍質當然就比較好些。

劍質若是重了一分,就助長了一分功力,高手相爭,卻是半分都差錯不得的。

鐵開誠道:“我既不願將較重的一柄劍給你,也不願再占你這個便宜,隻有大家各憑自己的運氣。”

謝曉峰看著他,心裏又在問自己。

——這少年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在天下無敵謝曉峰麵前,他都不肯占半分便宜,像這樣驕傲的人,怎麽會做出那種奸險惡毒的事?

鐵開誠道:“請,請先選一柄。”

劍柄是完全一樣的。劍鋒已完全沒入土裏。究竟是哪一柄劍質較佳較重?誰也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又何妨?

有劍又何妨?無劍又何妨?

謝曉峰慢慢地俯下身,握住了一把劍的劍柄,卻沒有拔出來。

他在等鐵開誠。劍鋒雖然還在地下,可是他的手一握住劍柄,劍氣就似已將破土而出。雖然彎著腰,弓著身,但是他的姿勢,卻是生動而優美的,完全無懈可擊。

鐵開誠看著他,眼睛前仿佛又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一個同樣值得尊敬的人。

荒山寂寂,有時月明如鏡,有時淒風苦雨,這個人將自己追魂奪命的劍法傳授給了他,也時常對他說起謝曉峰的故事。這個人雖然連謝曉峰的麵都未見過,可是他對謝曉峰的了解,卻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因為他這一生最大的目標,就是要擊敗謝曉峰。

他說的話,鐵開誠從未忘記。

——隻有誠心正意、心無旁騖的人,才能練成天下無雙的劍法。

——謝曉峰就是這種人。

——他從不輕視他的對手,所以出手時必盡全力。

——隻憑這一點,天下學劍的人,就都該以他為榜樣。

鐵開誠的手雖然冰冷,血卻是滾燙的。能夠與謝曉峰交手,已是他這一生中最值得興奮驕傲的事。他希望能一戰而勝,揚名天下,用謝曉峰的血,洗清紅旗鏢局的羞辱。可是在他內心深處,為什麽又偏偏對這個人如此尊敬?

“請。”這個字說出口。鐵開誠的劍已拔出,匹練般刺了出去。他當然更不敢輕視他的對手,一出手就已盡了全力。

鐵騎快劍,名滿天下,一百三十二式連環快劍,一劍比一劍狠。他一出手間,就已刺出三七二十一劍,正是鐵環快劍中的第一環“亂弦式”。因為他使出這二十一劍時,對方必定要以劍相格。

雙劍相擊,聲如亂弦,所以這一環快劍,也就叫作“亂弦式”。

可是現在他這二十一劍刺出,卻完全沒有聲音。因為對方手裏根本沒有劍,隻有一條閃閃發亮的黑色緞帶。

本來纏在劍柄上的黑色緞帶。

謝曉峰並沒有拔出那柄劍,隻解下了那柄劍上的緞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