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速之客
“大俠既不是會生金蛋的驢,天上也沒有大元寶掉下來給他們,難道你要他們去拉車趕驢子?那豈非也一樣丟人?”
想來想去,田思思又覺得他這麽做並沒有什麽不對了。
隻要田大小姐覺得對的事,她總有法子為自己解釋的。
隻要田大小姐喜歡的人,就是好人。
道士還在打坐,和尚還在念經,秀才還捧著書,在那裏看得出神。
秦歌慢慢地走了過去。
他故意走得很慢,很從容,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喝了五六斤酒下肚,生怕自己的腳步走不穩,隻不過他無論在做什麽事的時候,都希望能先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很欣賞別人看著他時,那種帶著三分敬畏,七分羨慕的眼色。
這一點他的確做得很成功。
每個人都已在注意著他,大廳裏突然變得很靜,連擲骰子的聲音都已停止。
秦歌臉上的微笑更灑脫,慢慢地走到那秀才麵前,悠然道:“秀才你看的是什麽書?”
秀才沒有聽見。
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秀才的意思就是窮酸,這秀才也不例外。他身上穿著的一件藍衫已被洗得發白,一張臉也又黃又瘦,顯得營養很不良的樣子。
現在他正看得眉飛色舞,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仰麵笑道:“好一個張子房,好一個朱亥,這一錐雖然不中,亦足以驚天動地而泣鬼神……痛快呀痛快,當浮一大白。”
話未說完,他已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秦歌忍不住問道:“這張子房是誰?朱亥又是誰?莫非也是兩位使錐的武林高手?”
秀才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那眼色就像是在看著一隻駱駝突然走到麵前來了一樣,連半點敬畏的意思都沒有。
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幾眼,才皺眉道:“張子房就是張良,張留侯,足下難道連這人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秦歌笑了笑,道:“沒聽說過,我隻知道當今武林中,使錐的第一高手是藍大先生,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居然還笑得很灑脫,又道:“你說的那位張良,若也是條好漢,下次我若有機會見到他時,倒不妨向他討教個一招半式。”
秀才聽完他的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連鼻子都歪到旁邊去了,趕快倒了杯酒喝下去,才長長地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足下最好還是走遠點,莫讓我沾著足下這一身俗氣。”
秦歌沉下了臉,道:“你要我走?”
秀才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
秀才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心裏在想什麽,我怎會知道?”
秦歌道:“好,我告訴你,我是來要你走的。”
秀才好像很吃驚,道:“要我走?為什麽要我走?”
秦歌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秀才道:“是個賭場。”
秦歌道:“你既然知道,根本就不該來。”
秀才道:“這地方連妓女都能來,秀才為什麽就不能來?”
秦歌道:“你來幹什麽?”
秀才道:“當然來讀書,秀才一日不讀書,就覺得滿身俗氣。”
他瞪著秦歌,道:“秀才能不能讀書?”
秦歌道:“能。”
秀才道:“秀才既然能來,秀才既然也能讀書,你為什麽要趕秀才呢,這是你有理?還是我有理?”
秦歌道:“是你。”
秀才道:“既然是我有理,你就該走遠些。”
秦歌道:“我不走,你走!”
秀才道:“為什麽?”
秦歌道:“因為我從來不跟秀才講理。”
秀才突然跳了起來,道:“你真不講理?”
秦歌道:“不講。”
秀才挽了挽袖子,道:“你想打架?”
秦歌笑了笑,道:“這次你總算說對了。”
秀才瞪著他,道:“你不跟秀才講理,秀才為什麽要跟你打架?”
他慢慢地放下袖子,道:“我看你還是快走吧,你若不走,我就……”
秦歌道:“就怎麽樣?”
秀才道:“就走。你不走我就走……你是不是真的不走?”
秦歌道:“真的!”
秀才道:“好,你真不走,我就真走了。”
他倒是真的說走就走,一點也不假。
秦歌大笑,將這秀才的一壺酒也喝了下去,才走到那道士麵前,道:“那秀才也是道士你的朋友?”
道士合十道:“紅花綠葉青蓮藕,三教本來是一家,芸芸眾生,誰不是貧道之友?”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到這裏來,道士當然也能。”
道士道:“正是如此。”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在這裏讀書,道士當然也能在這裏打坐。”
道士笑道:“施主果然是個明白人。”
秦歌道:“我還明白一樣事。”
道士道:“請教。”
秦歌道:“秀才既然走了,道士也就該跟著走。”
道士想了想,道:“道士若走了,和尚就也該跟著走。”
秦歌也笑了,道:“道士也是明白人。”
道士道:“卻不知這和尚是不是個明白人?”
和尚道:“不是。”
道士道:“你難道是個糊塗和尚?”
和尚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和尚不糊塗,誰糊塗?”
道士道:“和尚若真的想入地獄,那倒容易,這裏離地獄本就不遠。”
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請道兄帶路。”
道士也微笑著道:“在大師麵前,貧道怎敢爭先?”
和尚道:“道兄請。”
道士道:“大師請。”
和尚看了秦歌一眼,道:“這位施主呢?是否也有意隨貧僧一行?”
道士合十笑道:“大師與貧道先走,這位施主想必很快就會來的!”
和尚道:“既然如此,貧僧隻有在地獄中相候了……阿彌陀佛。”
道士道:“無量壽佛。”
和尚道:“善哉善哉。”
兩人雙手合十,口宣佛號,向秦歌躬身一禮,微笑著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和尚突又回頭向秦歌一笑,道:“但願施主莫忘了今日之約。”
道士道:“他不會忘的。”
和尚道:“道長怎知他人心意?”
道士微笑道:“往地獄去的路總是好走些的。”
和尚微笑道:“不錯,下去總是比上去容易得多。”
道士道:“也快得多。”
兩人同時仰麵大笑了三聲,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歌也想笑,但卻不知為了什麽,居然好像有點笑不出了。
別的人也笑得並不十分自然,因為每個人都有點失望。
每個人卻認為這和尚、道士和秀才絕不會是省油的燈。
每個人卻在等著他們和秦歌的好戲,誰知他們居然全都乖乖地走了,而且說走就走,絕不囉唆。
有人在竊竊私議。
“這三個人究竟是來幹什麽的?”
他們當然不會是真的到這裏來念經打坐的。
“若是來找麻煩的,為什麽就這樣乖乖地走了?”
當然是因為他們看到了秦歌脖子上的紅絲巾。
“若不是秦大俠的威名鎮住了他們,他們怎麽會如此老實?”
秦歌真了不起。
“找秀才講理的人是呆子,找秦大俠打架的人不是呆子,是白癡。”
田思思心裏本來也有點疙瘩,聽到這些話,忽然開心了起來。別人在稱讚秦歌的時候,她簡直比秦歌還開心。
她正在奇怪秦歌看來為什麽沒有很開心的樣子,秦歌已忽然大笑了起來,好像直到現在才發覺這件事很滑稽,又好像他肚子裏的酒已開始發生作用。
他一直笑個不停,已漸漸笑得不像是個“大俠”的樣子了。
田思思忍不住走過去,悄悄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道:“喂,別人都在看你。”
秦歌大笑著點頭,不停地點著頭,道:“我知道別人都在看我。”
田思思道:“你可不可以笑得小聲一點?”
秦歌道:“不可以。”
田思思道:“為什麽?”
秦歌道:“因為我覺得好笑極了,所以非笑不可。”
田思思道:“什麽事這樣好笑?”
秦歌道:“那和尚……”
田思思道:“和尚怎麽樣?”
秦歌道:“他說他要在地獄裏等我。”
田思思道:“這句話有哪點好笑?”
秦歌道:“隻有一點。”
田思思道:“哪一點?”
秦歌道:“他居然不知道我就是從地獄中出來的。”他故意壓低聲音,作出很神秘的樣子,悄悄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從那裏逃出來?”
田思思隻有搖頭。
秦歌道:“因為那裏有和尚。”
這句話沒有說完,他又不停地大笑起來。
田思思看著他,心裏忽然又有點懷疑:“這人是不是真的秦歌?”
她已弄錯過一次,這次絕不能再弄錯了。
隻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秦歌是什麽樣子。
幸好這時金大胡子也走了過來,手裏還捧著一大疊銀票。
好厚的一疊銀票。
金大胡子笑道:“這裏是一點點小意思,請秦大俠收下。”
秦歌道:“好。”
他的確是個很直爽的人,一點也不客氣。
金大胡子道:“除此之外,我們對秦大俠還有一點小小的敬意。”
秦歌道:“你還要送我什麽?”
金大胡子道:“一個機會。”
秦歌道:“什麽機會?”
金大胡子道:“讓秦大俠一次就翻本的機會。”
秦歌大笑,道:“好,這樣才痛快。”
金大胡子也在笑,笑得就像是被人拔光了胡子的貓頭鷹。
他微笑著道:“卻不知秦大俠想賭什麽?”
秦歌道:“隨便賭什麽都一樣。”
金大胡子撫掌道:“不錯,隨你賭什麽,該贏的人都是會贏的。”
他微笑著,又道:“該輸的人隨便賭什麽都贏不了。”
所以秦歌輸了。
他該輸。
因為據說賭神爺最討厭酒鬼,所以無論誰隻要一喝醉,該贏的也變成要輸了,而且輸得精光,輸得很快。
“一次就翻本的機會”這句話的意思通常就是說:“一次就輸光的機會”。
你隻要往賭場裏去,隨時都會有這種機會的。
大家都圍在旁邊看,大家都在為他歎息──無論是真是假,歎息總是歎息。
“四五六”遇上“豹子”的機會畢竟不多。
又有人在竊竊私議:“這種事隻怕也隻有秦大俠這種人才會遇見!”
這是什麽話?
“不錯,這也得要有運氣。”
輸光了居然還算是運氣?這簡直不像話了。
“秦大俠這次雖輸了,但在別的事上運氣一定會特別好的,賭運本就不是正運,賭運不好的人,正運總是特別好。”
嗯,這句話好像忽然變得有點道理了,至少秦歌自己覺得很有道理。
因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
一個人肚子裏若已裝了十來斤酒,天下就不會再有什麽沒道理的事了。
同樣的,一個人肚子裏的酒若是裝得很滿,口袋就一定已變得很空。
大家還圍在桌子旁,看著碗裏的三隻骰子。
三個六。
金大胡子居然隨隨便便就擲了三個六,這種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秦歌忽然發覺金大胡子比他更像是個“大俠”了。
在賭場裏本隻有賭得起的才是英雄。
所以秦歌從人叢裏走了出去。
他搖搖晃晃地走著,忽然撞在一個人身上。
一個和尚。
秦歌皺了皺眉,喃喃道:“今天我為什麽老是遇見和尚?這就難怪我要輸了。”
那和尚卻在微笑著,道:“施主今天遇見了幾個和尚?”
秦歌道:“連你兩個。”
和尚笑道:“連我也隻有一個。”
秦歌抬起頭,仔仔細細看了他幾眼,忽然發現這和尚還是剛才那個和尚,圓圓的臉,笑起來就像是個彌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