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元寶的七顆星

01

四月十八日。黃昏。

元寶一點都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更不知道燈滅了之後如意賭坊裏是什麽情況。

每件事他都要問,但是他沒有開口,這個替他洗過澡的小姑娘已經先問他了。

“我知道別人都叫你元寶,可是你究竟姓什麽?叫什麽名字?你的家在哪裏?家裏還有些什麽人……有沒有娶老婆?”

她一連串問了四五個問題,就好像準備要替元寶相親似的。

“我就叫元寶,隻不過是個小叫花子而已。”元寶說,“一個臭要飯的怎麽會有家?怎麽娶得到老婆?”

“你說謊。”小女孩說,“你絕不是個小叫花,剛才我替你洗澡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你怎麽看得出來?”

“你一身細皮嫩肉,一雙腳長得比女人還秀氣,怎麽會是要飯的?”小女孩吃吃地笑:“如果你認為沒有女人肯嫁給你,你也錯了,我隨時都可以嫁給你,剛才你睡在澡盆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在喜歡你。”

這種話怎麽會從這樣一個小女孩嘴裏說出來的?元寶苦笑。

“我是不是聽錯了?剛才那些話你根本沒有說,隻不過是我的耳朵有毛病?”

“你的耳朵沒有毛病,我可以保證你全身上下都沒有毛病,壯得就像是條小牛一樣。”

這個小女孩還在笑:“我也看得出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已經可以娶老婆了,就算娶上三五個,也不會有問題。”

她沒有臉紅,也沒有一點害羞的樣子。

她居然在床邊坐了下來,而且好像隨時都準備躺下去。

元寶也不是個常常會害羞的男孩,膽子也不小,臉皮也不薄,可是現在卻隻有趕快往床裏麵躲,隻有趕快岔開話題,問這個臉皮比他還厚的小女孩:“現在天是不是已經快亮了?”窗外還有餘光,確實有點像淩晨。

“天是快要亮了。”小女孩說,“最多再過六七個時辰就快要亮了。”

“六七個時辰?”元寶嚇了一跳,“難道現在天剛黑?難道我已經睡了一整天?”

“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小女孩又開始笑,“我替你洗澡就洗了一個多時辰才把你洗幹淨。”

她又提起這件事了,元寶趕快改變話題。

“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他問,“是誰把我送來的?”

“是個好可怕好可怕的人,連我都怕他。”她是真的怕。

一提起這個人,她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他叫什麽名字?”

“我不能說,打死我也不能說。”

“為什麽?”

“因為他叫我不要說,如果我說出來,他隨時都可以把我的鼻子割下來,切碎拌飯去喂貓。”

元寶看得出她說的是真話,因為現在她連臉色都發了白。

那個人的可怕他自己也領教過。

直到現在他一想到那隻冰冷的手和那身死人味道,還是會覺得全身發毛。

“他一出手就製住了我,把我拋了出去,又自己去把我接住,這種人誰不怕?”元寶歎了口氣,“我隻不過想不通他為什麽要把我送到這裏來,為什麽不把我送到陰溝裏去?”

“因為他也喜歡你。”小女孩又笑了,“這裏最少要比陰溝香一點。”

“這裏是什麽地方?距離如意賭坊遠不遠?”元寶又問。

“不遠。”

“不遠是多遠?”

“你為什麽要問得這麽清楚?”

“現在我連一步路都沒法走。”元寶說,“我想請你到那裏去替我打聽打聽。”

“打聽什麽?”

“昨天晚上那裏燈滅了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什麽事?”

“我隻知道那裏有人殺了人,也有人被人殺了,別的事我都不知道。”這個小女孩說,“我也不想知道。”

她忽然又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可是這地方距離如意賭坊實在不能算很遠,因為這裏就是如意賭坊。”

元寶怔住。

“這地方就在你去過的那間大廳的後麵院子裏,就是湯大老板住家的地方,我就是湯大老板的幹女兒,我姓蔡,別人都叫我小蔡。”

元寶又笑了。

“小蔡?是什麽樣的小菜?是葷菜還是素菜?是炒腰花還是涼拌蘿卜絲?”

他大笑:“一聽見你這名字我就餓了,什麽樣的小菜我都吃得下去,連一匹馬都能吃得下去。”

這次小蔡居然沒有笑,瞪著眼看了他半天,忽然把一張雪白粉嫩的臉湊到元寶麵前去:“好,你吃吧,我給你吃。”

元寶又笑不出了。

這次笑不出,倒不是因為他真怕了這個什麽事都做得出的小姑娘。

這次他笑不出,隻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剛才是你替我洗澡的?”元寶問小蔡,“替我脫衣服的是不是你?”

“當然是。”小蔡故意做出讓人受不了的樣子,“我怎麽能讓別人脫你的衣裳?”

“我的衣服呢?”

“都燒了。”小蔡說,“連衣服裏那個小孩玩的破爛東西都燒了。”

“你說什麽?”元寶叫了起來,“你怎麽能燒我的東西?”

“我為什麽不能燒?那些破銅爛鐵每一樣都可以臭死一屋子人,難道你還要我當寶貝一樣留下來?”

元寶連話都說不出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吞下八九十個臭鴨蛋,嘴裏喃喃地說:“你害死我了,你真的害死我了。”

小蔡悠悠地歎了口氣:“可惜我還沒有完全把你害死。”她忽然像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拿出個繡花包,“你看這是什麽?”

元寶果然立刻就活了,一把搶過了荷包,小蔡撇著嘴冷笑。

“看起來你倒像是個很大方的人,怎麽會把這個小荷包當成寶貝一樣?”

“你不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

“我怎麽會知道?我又沒見過。”小蔡說,“我又沒有偷看別人東西的習慣。”

“你是個乖女孩。”元寶又開心起來,“這種壞習慣你當然不會有的。”

“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讓我看看,我也不會拒絕。”

“我不一定要讓你看。”元寶立刻說,“我也知道你不一定要看,一個小叫花身上的東西,有什麽好看?”

“如果我一定要你給我看呢?”

“我知道你不會做這種事的。”元寶說,“你不是這種人。”

“現在我才知道我是哪種人。”小蔡說,“我簡直是個笨蛋。”

她故意歎了口氣:“就算我舍不得燒你這個荷包,也可以把它藏起來的,我為什麽一定要還給你?我不是笨蛋是什麽?”

元寶想了想,又想了想,忽然說:“你說得對,我給你看。”

荷包裏也沒有什麽寶貝,隻不過有七顆星而已。

誰也不會把這七顆星當寶貝,就連三歲的小孩都不會。

這七顆星一點都不好玩,隨便你怎麽看,都絕對看不出它有一點值得讓你當寶貝的地方,如果有人送給你,你一定不會要,如果你在無意中撿到,也一定會隨手把它丟到溝裏去。

因為這七顆星都不是用什麽好材料做的,其中雖然有一顆好像是玉,另外六顆就不對了,隻不過是些破銅塊爛鐵片舊木頭而已,還有一顆居然是用厚紙板剪成的。

但是每顆星上都有字,小蔡還沒有看清楚是什麽字,元寶已經問她:“現在你是不是看過了?”

“是。”

“你覺得好不好看?”

“不好看。”

既然不好看,元寶立刻就收了起來,露出了兩個酒窩笑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小叫花的東西絕不會有什麽好看的。”

小蔡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那麽你就送我一顆星。”她笑得真甜,“隻要把那顆用破木頭做的送給我就行了。”

天降福星,點鐵成金。她知道這顆星,是不是也知道那天晚上燈滅後發生的事?

元寶想問,卻沒有問。

他的嘴好像忽然讓人用針縫了起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他忽然發現有個人站在他的床頭看著他。

這個人是什麽時候來的?從哪裏來的?他完全不知道。

他隻知道剛才屋子裏還沒有別的人,可是一眨眼間,這個人已經站在他的床頭了。

02

這個人是個女人,但卻沒有人能說得出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在這個世界上,像她這樣的女人並不多。

她的額角稍微嫌寬了一點,顴骨稍微嫌高了一點,嘴也嫌大了一點,使得她看起來讓人覺得很有威嚴,很不可親近。

但是她的嘴形輪廓卻很柔美,嘴角是朝上的,仿佛總是帶著種又溫柔又嫵媚的笑意,又讓人很想去親近她。

她的眼睛並不大,卻非常非常亮,充滿了成熟的智慧,讓人覺得無論什麽事都可以在她麵前說出來,因為她一定能了解。

她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她長得也不算很美。

可是元寶一看見她就看呆了,連小蔡是什麽時候跳下床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的心在跳,比平常跳得快多了。

不管是在以前還是在以後,這世界上絕沒有第二個女人能讓元寶的心跳得這麽快。

對別的事元寶一向不在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不在乎。

別人對他的看法想法做法,他更不在乎。

可是對這個初次剛見麵的女人,他反而好像有點在乎了。

他絕不能讓這個女人把他看成個呆頭呆腦的小花癡,所以他故意歎了口氣。

“怎麽又來了一個女人?難道這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躲著不敢來見我?”

“你想要誰來見你?”這個女人的聲音低沉而柔美,就好像一位老樂師在懷念往日的情人時在琴弦上奏出來的。

“湯大老板。”元寶咳嗽了兩聲,“我很想見見這裏的湯大老板。”

這個女人笑了笑,笑的時候嘴角上揚,在溫柔嫵媚歡愉中仿佛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感傷,卻又不是要讓人覺得同情憐憫的那種感傷。

“你已經見到湯大老板了。”這個女人說,“我就是湯大老板。”

她帶著微笑問元寶:“你是不是認為天下所有的大老板都應該讓男人做?”

元寶立刻搖頭:“我隻不過認為你最少應該先讓我穿上衣服,好好地請我吃頓飯喝頓酒!然後再告訴我,是誰把我送到這裏來的。”

小蔡不服氣了,搶著說:“我們為什麽要請你吃飯喝酒?你憑什麽要我們請你?”

“不憑什麽!”元寶說,“隻不過你若不請我,就應該把欠我的還給我。”

“我幾時欠過你什麽?”

“你欠我一次澡。”

“欠你一次澡?”小蔡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你把我洗了一次,如果你不請我,就得讓我洗你一次。”元寶板著臉,很正經地說,“我又不是青菜蘿卜,你要洗我,我就得讓你洗,我是人,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洗的,你可以洗我,我當然也可以洗你。”

小蔡聽得呆住了,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你說的是不是人話?你是不是在放屁?”她轉向湯大老板,“阿娘,你看這個小鬼的臉皮厚不厚?這麽不講理的話他居然能說得出來。”

湯大老板莞爾一笑:“他好像是有點不講理,可是你好像也跟他差不多。”

小蔡嘟起了嘴,眼珠子直轉,好像要哭出來了。

她沒有哭,因為她忽然又想出了一個理由:“我是女人,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講理的,他憑什麽不講理?”

元寶歎了口氣,苦笑著搖頭:“我服了你,能夠講出這種道理來的人,我怎麽能不服?”

他說:“我也不想要你請我了。”

湯大老板笑了笑:“她不請你,我請。”

元寶又開心起來:“還是你有眼光,像我這樣的客人,平時連請都請不到的。”

03

精美豐富的酒菜擺滿了一桌子,每一樣都很合元寶的胃口。

他已經餓得連桌子都可以吃得下去,可是他連筷子都沒有動過。

他也沒有用手去抓來吃。他就坐在那裏硬撐著,偷偷地咽口水。

站在他身後伺候他的小丫頭,忍不住問他:“菜已經涼了,你為什麽不吃?”

元寶大聲道:“今天我是客人,又不是來要飯的,主人不來陪我,我怎麽吃得下去?”

他說得很堅決:“我不吃,就算餓死,我也不吃。”

雖然他全身還是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可是嗓子卻不壞,說話的聲音讓人很難聽不見。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湯大老板走進來,臉上帶著一抹紅暈,好像是剛剛洗過熱水澡的樣子,烏黑的長發隨隨便便挽了個髻,赤著腳,穿一件柔軟的絲袍,有時能蓋住腳,有時又會把腳露出來。

她的腳纖巧柔美圓潤,就好像是用一塊完美無瑕的羊脂白玉精心雕塑出來的。

元寶忽然發現自己的心又在跳。

“我來陪你。”湯大老板說,“可是我什麽都吃不下,隻能陪你喝一點酒。”

“一點酒,是多少酒?”

湯大老板看著這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又忍不住笑了,她一笑起來就好像變得年輕了一些。

“你真的會喝酒?”

“你為什麽不試試看。”

“好。”湯大老板坐下來,“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真的?”

“我為什麽要騙你?”

“什麽事你都不會騙我?”

湯大老板嫣然笑道:“大人是不會騙小孩的,會騙小孩的大人,都不是好人,你看我像不像壞蛋?”

元寶搖頭,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是壞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那個壞蛋是誰?”

“哪個壞蛋?”

“就是那個把我弄暈了送到這裏來,還把我整得全身沒一點力氣的壞蛋。”

湯大老板先揮手叫那小丫頭出去,又為她自己和元寶斟了一杯酒。

她一口就把這杯酒喝幹了。

她喝酒的姿態又幹脆、又優美,就好像她這個人一樣。

“二十多年以前,江湖中有個極秘密的組織,叫作‘天絕地滅’,因為創立這組織的兩個人,一個叫高天絕,另一個就叫作郭滅。”湯大老板說,“他們創立這個組織,隻有一個目的。”

“什麽目的?”

“追捕漏網的江洋大盜,不追到絕不放手。”

“這個組織倒不壞。”元寶說,“為什麽我從來沒聽說過?”

“九年之前,郭滅忽然失蹤,據說已死在大笑將軍的手裏,高天絕也被砍斷了一條手臂,這個組織也因此而煙消雲散。”

她歎了口氣:“想不到最近他們又在濟南出現了,而且聲勢好像比以前更大。”

元寶當然忍不住要問:“他們是不是為了李將軍來的?”

“當然是。”湯大老板說,“那十三個斷腕上裝著鐵鉗子的人,就是他們的人。”

“高天絕也來了?”

湯大老板點點頭:“你就是被他送到這裏來的,因為他不想要你卷入這次仇殺中,你在我這裏,不但安全,而且也不會被人找到。”

元寶大聲說:“這個高天絕真是個絕人,為什麽要管我安全不安全?我死了也不關他屁事。”

湯大老板同意。

“他的確是個絕人。”她說,“人絕、情絕、武功更絕。就算郭滅複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了。”

“所以他送我到這裏來,你也隻有收下。”元寶故意冷笑,“我相信你是絕不敢放我走的。”

“我確實不敢。”湯大老板連一點想否認的意思都沒有,“我還不想死。”

元寶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一樣不想死的,連小叫花都不想死,何況大老板?”

他又喝了一杯酒,也同樣一口就喝了下去,然後才問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昨天晚上你的賭坊裏究竟是些什麽人殺了些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