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之戲
01
荒漠邊緣一塊像鷹翼般的風化岩石下,有一座新墳,墳前甚至連石碑都沒有,隻種著一株仙人掌。
丁丁默默地從墳前走過去,心裏在想,今夜他如果戰死,會不會有人將他埋葬。
他立刻就想起了那個蒼白的女人,想起了她的溫柔和冷漠,想起小屋簷下那一串總會撩起他無限鄉愁的風鈴。
可是等他走過這一抔黃土時,他就將這一縷情思和鄉愁完全拋開了。
在生死決戰之前,是不應該想起這些事的,情愁總是會讓人們軟弱。
軟弱就是死。
走入荒漠時,丁丁的腳步已經走出了一種奇特的韻律,就像是在配合著生命中某種神秘的節奏,每一個節奏都踩在生死之間那一線薄如剃刀邊緣的間隙上。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一堆燃燒在帳篷前的火焰,也看到了那個穿一身薄紗的女人。
她癡癡地站在那裏,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可是在閃動的火光下,她嬌小而成熟的胴體卻像是在不停地扭動變幻,幾乎已將人類所有的情欲都扭動出來。
在火光和月色可以照亮到的範圍中,丁丁隻看見了她一個人。
——軒轅開山和牧羊兒呢?
丁丁用鼻子去想,也可以想得出來,另外兩人當然一定是躲在黑暗中某一個最險惡的陰影裏,等著向他發出致命的一擊。
可是他的腳步並沒有停。
他依舊用同樣的姿態和步伐走過去,直走到火焰也照上他的臉的時候才說:“我就是你們在等的人,也就是你們要殺的人,現在我已經來了。”丁丁的口氣很平靜,“所以現在你們隨時都可以出手,隨便用什麽方法出手都行。”
丁丁說的是真話。
隻要他們能夠殺了他,無論他們用的是多麽下流卑鄙惡毒的方法,他都不會怪他們的。
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人動手,黑暗中隱藏的敵人沒有出手,火焰前穿薄紗的女人也沒有出手。
她的臉上仍然全無表情,卻又偏偏顯得那麽淒豔而神秘,就仿佛一個從九天謫降下來,迷失在某一處蠻荒沼澤中的仙女。
丁丁也好像有點迷失了。
荒原寂寂,天地無聲,無悲喜,無得失,無動靜。可是丁丁知道,這期間能有生死。
因為他已經在這一片不能用常理解釋的靜寂中,聽到了一陣不能用常理解釋的聲音。
他居然仿佛聽見了一陣風鈴聲,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風鈴聲。
白色的小屋,簷下的風鈴,刀還未出鞘,鈴聲是什麽振響的呢?
丁丁立刻就聽到一陣極奇異的風聲,開始時宛如遠處的蚊鳴,忽然間就變成了近處的風嘯,忽然間又變成了天威震怒下的海嘯。
鬼哭狼嚎,天地變色,人神皆驚。在這一陣讓人仿佛是海嘯的呼嘯聲中,忽然出現了一條黑影,就好像是一條隱藏在滾滾烏雲中的靈蛇一樣,忽然間在破曉日出的萬道精芒中出現了。
這萬道精芒就是那一堆閃動的火焰。
靈動萬變的蛇影,帶著淒厲的風聲,忽然纏住了火堆前那個神秘而美麗的女人。
薄紗立刻化作了萬朵殘花,殘花如蝴蝶般飛舞,女人已**。
她那玲瓏剔透的晶瑩胴體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紅的鞭痕,鮮血立刻開始流下,流過她雪白平坦的小腹。
這一鞭的靈與威已令人無法想象,更令人無法想象的是,挨了這一鞭的人卻仍然癡立馴服如綿羊。
就在這時候,火焰又暗淡了下來,遠處又有呼嘯聲響起。
丁丁的瞳孔收縮。
因為他又看見了一道靈蛇般的鞭影飛卷而來。
他明知站在火焰前的這個女子就是想要他命的田靈子,可是他也不忍心眼看著她再挨上一鞭。
他以左手負腕握刀鞘,以刀柄上的環,反扣急卷而來的鞭影。
鞭子本來是往女人抽過去的,鞭梢上的刺本來是抽向女人身上一些最重要的地方,可是等到丁丁的刀環扣上去時,鞭梢忽然反卷,卷向丁丁的喉結。
也就在這一刹那,本來要挨鞭子的女人,居然也撲向丁丁。
她一直垂落在腰肢旁的雙臂後,竟赫然也在這一刹那間出現了兩把精芒閃動的短劍,直刺丁丁的心髒和腰眼。
這時候丁丁的右手已握住刀柄,誰也沒法子看出他是在什麽時候握住刀柄的。
他的手掌握住刀柄時,就好像一個多情的少年,握住了他初戀情人的**一樣,他的心立刻變得充實而溫暖,而且充滿了自信。
就在這時候,鞭梢與劍光已向他擊下,眼看已經要將他擊殺在火焰前。
隻可惜他的刀也已出鞘。
刀光閃,火焰動!靈殺退,劍光落。
忽然間,雪亮的刀鋒已經到了田靈子雪白的脖子上。
刀鋒輕劃,在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紅絲般的血痕。
這一刀的速度和變化,都絕對是第一流的,可是這一刀卻不是致命的一刀。
刀鋒在對手的咽喉要害上劃過,對手居然還活著,黑暗處已經有人在笑。
笑聲中閃出了一條身高幾乎有八尺的大漢,手裏拿一把超級大斧,笑得猖狂極了。
“有人告訴我,今夜我要來鬥的是當世第一的刀法名家,想不到你卻如此令我失望。”
“哦?”
“殺不死人的刀法,能算是什麽刀法?”軒轅開山說,“像這樣的刀法,不但是花拳繡腿,簡直就是狗屁。”
丁丁微笑。
“你的斧頭能殺人?”他問軒轅開山。
軒轅狂笑,揮斧,巨斧開山,勢若雷霆,丁丁的刀鋒輕輕地一轉,從他的肘下滑了出去。
就在這一刹那間,忽然發生了一件怪事。
軒轅開山寬闊的肩膀上,忽然間多了一個人,一個看起來很滑稽的侏儒,手裏卻拿著條絕沒有絲毫滑稽之意的長鞭。鞭子和斧頭幾乎是同時向丁丁身上打過去的,甚至比斧頭還快,這一鞭抽下去的部位,恰好彌補了軒轅開山開闊剛猛凶惡的斧法中的所有空隙。
而且這一鞭是從高處抽下來的,因為這個侏儒的身材雖矮小,卻已經騎在八尺高的軒轅開山的肩膀上。
就好像一個一丈高的巨人一樣。
巨斧剛,長鞭柔,又好像一個有四隻手的巨人,同時使出了至剛至柔兩種極端不同的武器。
這本來是絕對不可能會發生的事,現在卻奇跡般出現在丁丁眼前,這種奇跡帶來的通常隻有死。
隻不過直到現在為止,誰也不知道要死的人是誰。
——在人類的生命曆史中說來,死亡豈非通常都是一種沒有人能夠猜測得到的詭秘遊戲。
02
丁丁修長瘦削的身體忽然用一種沒有任何人能想象到的奇特動作,扭曲成一種非常奇特的姿勢。
他掌中的刀鋒依舊很平穩地滑出。
刀光一閃,仿佛滑過了軒轅開山的脖子,也滑過了盤住他脖子的那兩條畸形的腿。
不幸的是,腿沒有斷,脖子也沒有斷,隻不過脖子也多了一道紅絲般的血痕而已。
一道很淡、很淡的血痕。
幸運的是,刀光一閃間,丁丁已經退出了很遠,軒轅卻沒有動。
他不動,盤在他脖子上的牧羊兒當然也沒有動。
他們都在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丁丁。
丁丁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們,然後居然笑了,笑得很神秘,也很得意。
“軒轅先生,你現在是不是已經知道狗屁的刀法有時候也能殺死人的?”
“狗屁!”
軒轅開山隻說出這兩個字。
說到“狗”字時,他脖子上那道淡淡的血痕忽然間就加深加濃了。
說到“屁”字時,他脖子上那道本來像一根紅絲線般的血痕,已經真的開始在冒血。
這時候,牧羊兒一條畸形的腿已經變成了紅的。
就在這時候,軒轅的脖子突然折斷,從那道血絲間一折為二。
鮮血忽然間像泉水般噴出來,他的頭顱竟被一股噴出來的血水噴飛。
牧羊兒也被這一股血水噴走。
就在這個時候,黑暗中傳來了一聲驚惶的呼聲,一個幽靈般的白色女人慢慢地倒了下去。
03
因夢蜷伏在砂土上,看起來就像一隻飛過了千萬叢花樹,千萬重山水,從遙遠的神秘夢之鄉飛來,已經飛得精疲力竭的垂死白色蝴蝶。
在這一片淒淒慘慘的荒漠上,她看起來是那麽纖弱而無助。
丁丁看著她,心裏忽然充滿了愛憐。
一個多麽寂寞的女人,一個多麽脆弱的生命,丁丁輕輕地抱起了她。在這種情況下,丁丁的刀本來是絕不會離手的,可是現在他已經忘記了他的刀。刀落人在,他輕輕地抱起了她,看著她蒼白而美麗的臉。要保護這個女人,似乎已經成了他今後最大的責任。
然後劍光忽然又閃起,田靈子又出現在他麵前,黑亮的眸子閃動如劍光。
“我也聽說過你,刀出鞘必見血,剛才我也親眼看見過。”她問丁丁,“剛才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殺人的理由隻有一種,不殺人的理由卻有千千萬萬種,我不必告訴你。”丁丁說,“我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麽事?”
“像剛剛那種情況,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這種情況當然不會再有第二次,因為你現在手中已經沒有刀,隻有一個女人。”田靈子說,“你手中的刀能夠要別人的命,你手裏的女人卻隻能要你自己的命。”
丁丁笑了。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田靈子的劍已經到了他咽喉眉睫間,左手劍先劃咽喉彎上眉睫,右手劍先點眉睫後插心髒。
這一劍變化之詭異,實在可以說已經快到了劍法中的極限。
丁丁沒有動。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一條鞭影橫飛而來,鞭梢卷的不是丁丁的要害,而是田靈子的腰。
鞭梢一卷,田靈子又被卷得飛了出去,卷飛入那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立刻被吞沒。
黑暗依舊。
丁丁居然向那邊揮了揮手。
“牧羊兒,你走吧!我不會再追你的,你可以慢慢地走。”
“為什麽?”
“我總覺得老天已經對你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就不能不對你好一點。”丁丁說,“我隻希望你以後真的乖乖地去牧羊,不要再把人當作豬羊馬牛。”
荒漠寂寂,清冷的月光照在因夢蒼白的臉上,丁丁往回程走,那白色的小屋,屋簷下的風鈴,和此刻昏迷在他懷抱中的女人,對他來說都已是一種慰藉。
他已遠離死亡。
此後這種種的一切,已經足夠療治他以往的種種創傷。對丁丁來說,這一刻也許是他這一生中,心裏覺得最溫暖充實甜蜜的一刻。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懷抱中那個純潔蒼白溫柔美麗的女人,已經用一雙纖纖柔柔的玉手,抓住了他後頸和右脅下最重要的兩處穴道。
丁丁這一生中,也像別的男孩一樣,也做過無數的夢。
隻不過,就算在他最荒唐離奇的夢中,也不會夢想到這種事發生。
直到他倒下去時,他還不能相信。
他倒在一株仙人掌的前麵,這株仙人掌在一抷黃土前,就好像是這個墳墓的墓碑。
04
新墳,墓碑,仙人掌,仙人掌花,仙人掌尖針般的刺,一種尖針般的刀法。
這個靜臥在墳墓中的人是誰?是誰埋葬了他?為什麽要用一株仙人掌做他的墓碑?
丁丁在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已經捕捉到一點光影,可是光影瞬即消失。
因為他已經看到一雙漆黑的眸子在盯著他,他從未想到過,在這麽一雙美麗的眼睛中,竟然會充滿了這麽多的怨毒與仇恨。
她為什麽要恨我?怨得那麽深?
丁丁又想起了馬廄前那一道還沒修好的欄杆,那個還沒修好的地窖,也想起了即將到來的寒冷寂寞的冬天。
他不懂。
他實在不懂這個總是對他帶著一種淡淡的情愁,就仿佛鄉愁那麽淡的情愁的女人,為什麽會這樣對付他?
可是在他的記憶深處,他已經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男人。
刀法的路,本來是縱橫開闊的,這個人的刀法卻尖銳如針,就好像是仙人掌的尖針。
他拚命想去憶起這個人的名字,她已經先說了出來。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針,命飄零。
散不完的刀光,數不盡的刀魂。”
江湖中人,隻要聽到這首沉鬱哀傷的小曲,就知道它是說誰了。
05
長鞭飛卷,田靈子旋轉著從半空中落下去時,牧羊兒還坐在那堆已經快熄滅的火焰後,看起來就像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他的一條右腿已經斷了,從膝蓋上被人一刀削斷。
丁丁一刀削出,不但斬斷了軒轅開山的頭顱,也削斷了牧羊兒的腿。
田靈子掙脫了鞭梢,瞪著牧羊兒。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應該知道你的鞭子不是用來對付我的。”
“我不是在對付你,我是在救你。”他好像真的很誠懇地說,“你在那個人麵前,連一點希望都沒有,我實在不想眼看你去送死。”
田靈子冷笑:“你真有這麽好的心?”
牧羊兒反問:“剛才你有沒有看清楚他出手的那一刀?我敢保證,你絕沒有看清楚。”
“是嗎?”
“我也敢保證,江湖中能看清他那一刀出手的人,已經不多了,能擋住他那一刀的人也許連一個都沒有。”
他看著自己已經止住血的斷腿,歎了口氣:“連我都擋不住,還有誰能擋得住?”
田靈子瞪著他冷笑:“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擋不住,別人就擋不住?”
牧羊兒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又漸漸露出了笑容。
“你以為我是誰,你是不是以為我現在已經不行了?”他的笑容又恢複了片刻前那種邪惡和詭異,“隻要我高興,現在我還是隨時可以剝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來。隨便我怎樣對你,你還是完全沒有反抗的力量。”
看著他的笑,田靈子隻覺得全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就好像真的已經被**裸地吊在樹上。
所以等到牧羊兒問她“你信不信?”的時候,她居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那麽你也就應該相信,剛才若非是我救了你,現在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田靈子又不由自主地點頭,牧羊兒又盯著她看了很久:“那麽你準備怎麽樣報答我呢?”
他笑得更邪,田靈子手足冰冷,隻覺得平生都沒有這麽害怕過。
“可是……可是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她掙紮著說。
“你有什麽機會?”
“那時候他懷裏抱著個女人,我看得出他對那個女人很好,我如果全力去刺殺那個女人,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救她。”田靈子說,“一個人若是對另外一個人太關心,就難免會把自己的弱點顯露出來。”
“所以你就認為已經有機會可以殺了他?”
田靈子很肯定地說:“我不但有機會,而且機會很大。”
這句話還沒說完,她的胸膛已經被重重地抽了一下,雖然還不能算太重,卻已經痛得她全身都流了冷汗。極端的痛苦中,卻又帶著種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快感,這種感覺,使得她全身都開始不停地顫抖。
她用雙手抱著她的胸,喘息著問:“你這個王八蛋,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隻不過要給你一點小小的教訓而已。”牧羊兒冷冷地說,“第一,剛剛那個人就算懷裏抱著八個女人,就算那八個女人都是他愛得要死的初戀情人,你手裏就算有十六把劍,就算能夠使出你爸爸媽媽、你六個丈夫的所有絕招,你還是沒有辦法傷得了她們的毫發,那小子還是可以一刀要你的命。”
牧羊兒說:“等他刀鋒劃過你脖子的時候,你甚至還會覺得很舒服涼快,等你的腦袋從脖子上掉下來的時候,你的眼睛甚至還可以看到自己的腳。”
他問田靈子:“你信不信?”
田靈子知道牧羊兒絕不是一個會替別人吹牛的人,實在不能不相信他的話。
可是她又實在不能相信,人世間會有這麽快的刀法。
牧羊兒故意停頓了半天,好讓她加深對這句話的印象,然後才悠悠地接著說:“第二,幸好你殺不了他懷抱中那個女人,否則你就更該死了。”
“為什麽?”田靈子忍不住問。
“因為那個女人就是出動了江湖中三大令牌,讓你不能不受命,又把一萬兩紫磨金子存到你開設在山西太原府的那個秘密票號裏去,讓你不得不動心的人。”
牧羊兒很安靜地說:“你就是為了她,才不遠千裏,在九月月圓前趕到這裏來為她殺人。”
田靈子愣住。
像她這麽樣一個女人,居然也會愣住,實在是件很不平常的事,甚至連她的聲音都已嘶啞,要過很久才說得出話。
“難道她就是因夢娘?”
“她就是。”
“就是那個昔年號稱天下第一絕色,江湖中萬人傾倒,自己卻忽然消失不見的那個因夢娘?”
“是的。”牧羊兒說,“她就是。”
“剛才那個會用刀的年輕人是誰?”
“那個人姓丁,叫丁寧,據說是武林中百年難得一見的絕世奇才,刀法之快,據說已經可以直追昔年的傅紅雪。”
“不管怎麽樣,他的身份還是和因夢娘差得很遠,她為什麽要殺他?”
“因為昔日的因夢娘,就是今日的花夫人。”
“花夫人?”田靈子問,“哪一位花夫人?”
牧羊兒居然也用一種沉鬱哀傷的聲音曼聲而唱: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針,命飄零。
散不完的刀光,數不盡的刀魂。
“你說的是花錯?”
“是。”
“就是那個總認為自己什麽事都做錯了的浪子花錯?”
“就是他,除了他還有誰?”
“最主要的,並不是他認為自己錯了,而是別的人都認為他錯了,所以他想不錯都不行。”牧羊兒聲音裏居然也帶著一點感傷,“所以花錯既錯,因夢也就無夢。”
“因夢就是因為嫁給了花錯,所以才會忽然自江湖中銷聲匿跡?”
“對。”
“然後他們是不是就隱居在這附近?”
“對。”
牧羊兒說:“可是有一天,花錯出門去了,因夢就在家裏癡癡地等,等了兩年之後,花錯才回來。”牧羊兒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隻可惜,花錯回來的時候,一個人已經變成兩個人了。”
“這句話什麽意思?”田靈子很急切地問,“這句話的意思我實在不懂。”
火焰已經快熄滅了,牧羊兒的臉色看來更陰暗而詭異。
“那一天黃昏,她眼看著她的丈夫自遠處奔回,明明是個很完整的人,可是等她站起來想去迎接時,他的人忽然斷了,從腰際一斷為二。他的上半身往後倒下去的時候,下半身的兩條腿還往前跑出了七步。”
田靈子的臉色發白。
“這是怎麽回事?我還是不懂。”
“你應該懂的。”牧羊兒說,“花錯知道他的妻子在等他,一心想回來見他的妻子一麵,隻可惜在他回家之前,他已經被人一刀腰斬。”
“他既然已經被人一刀腰斬,怎麽還能夠飛奔回來?”田靈子又問。
“這可能有兩種原因。”牧羊兒說,“第一,因為他太想回來看他的妻子,這種情感已經不是常理所能解釋的情感,激發了他生命中最後的一點潛力一直支持著他,讓他能看到他的妻子最後一麵。”
這是種多麽偉大的情感,可是已經嫁過六次的田靈子並沒有因此而感動。
她隻急著問:“你說的第二點是什麽?”
牧羊兒的聲音仿佛也變得有些嘶啞:“那就是因為殺他的人刀法太快!”
一陣風吹過,火光忽然熄滅,天地間一片黑暗。田靈子的額角、鼻尖和掌心都已經冒出了冷汗。
她忽然想起了剛才丁寧在軒轅開山脖子上留下的那一刀,隻有那樣的刀法,才能造成這種結果。隻有那麽長久的寂寞和那麽深的感情,才能讓因夢付出這麽大的代價,換取殺死她丈夫的仇人的性命。
現在,她居然被抱在她仇人的懷抱中,為的是什麽呢?
牧羊兒淡淡地問田靈子:“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的,我已經完全明白了。”田靈子也用同樣冷淡的聲音,“現在要殺丁寧,已經根本用不著我們出手。”
06
墳前的仙人掌,已經被風沙和黃土染成一種幹血般的暗褐色。
因夢用一塊雪白的絲巾擦拭它,她的動作仔細、緩慢而溫柔,就像是一個充滿了愛心的母親在擦拭她的初生嬰兒。
直到仙人掌上的黃沙退盡,又恢複它的蒼翠碧綠,她才回過頭凝視著倒在地上的丁丁,明媚的眼睛裏立刻變得充滿仇恨怨毒。
“我想你現在一定知道我是誰了。”她說,“我就是花錯的妻子,為了逃避你們的追殺,我們才躲到這裏來,可是我的丈夫不願意在這裏躲一輩子,他一向是個驕傲的人,所以他一定要去學一種武功,可以對抗你們的刀法,免得讓我也委委屈屈地在這裏陪他度過一生。”
因夢說:“為了我,他非走不可,為了他,我隻好讓他走,就在那棟小屋裏,我等了他兩年,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丁丁隻有聽著,什麽話都不能說,他的嘴唇已麻木僵硬,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答應過我,不管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會趕回來見我最後一麵。”因夢的聲音沙啞,“我當然相信他的話,江湖中從未有人懷疑過他的諾言,兩年後他果然回來了,果然看了我最後一眼,想不到就在那一瞬間,我們就已天人永隔,永遠不能再見。”
她沒有流淚,流淚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是複仇的時候了。
“我不知道殺他的人是誰,也想不出人世間有誰能使出那些可怕的方法,我隻聽到遠方有女人說……”
鮮血從花錯忽然一折為二的腰身裏噴出來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說:“花錯,如果你還能僥幸不死,今年我就放過了你,而且還會再給你一次機會,明年九月月圓時,我還會來這裏等你。”
聲音飄忽而輕細,有時候聽來就好像是從天畔那一輪血紅的落日中傳過來的,有時候聽起來又像是一個人在他耳邊低語。
“所以我知道你今年一定會來,想不到你還未到九月就來了。”因夢說,“看到你揮斧劈柴的手法,我本來已經懷疑是你,看到你這麽年輕、這麽簡樸,我又不能確定了。”
她的聲音更黯淡:“那時候我甚至在暗中希望你不是那個人,現在我卻不能放過你。”
丁丁的額上已現出青筋,青筋在跳動,他的眼睛卻已閉起。
“隻不過現在我還不想殺你,我要讓你慢慢地死。”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說,“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活著有時遠比死更痛苦。”
於是從這一刹那開始,他和她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人,都要開始去經曆一段沒有人能夠猜測到結果的生死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