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之尊嚴

01

白銅盆裏生著很旺的火,特製的長桌上,擺著十一種酒,顏色由濃至淡,酒味也不相同,所以至少要有十一種以上下酒物來配合,才能使酒的香醇發揮到極致,盛酒的容器當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刻慕容秋水正在用一種南海烏魚的子,配青蒜,喝紹興的女兒紅。

先抹一層洋河高粱,在小火上烤透了的烏魚子,顏色也和花雕一樣,是琥珀色的。

慕容秋水歎了口氣,懶懶地說:“這實在是絕配!”

他在享受,韋好客在看。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想問我,我為什麽不殺伴伴?”慕容秋水說,“我現在不妨告訴你,我不殺她因為她配我也和烏魚子配女兒紅一樣,也是絕配。”

韋好客看著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其實我也知道你心裏什麽感覺,有時候你一定很恨我,因為我能享受烏魚子,享受女兒紅,享受像伴伴那樣的女人。而你卻隻有穿著你那一身花七十五兩銀子做來的衣裳,站在旁邊看著。”

慕容秋水又歎了一口氣:“有時候我實在很想殺了你,因為我實在生怕你有一天會殺了我。”

韋好客居然也歎了一口氣:“隻可惜我既不是殺人的人,也不是劊子手。”

“你當然不是。”慕容秋水微笑,“據我所知,劊子手不但吃葷,而且喝酒。”

這句話他是故意說明的,因為他已經聽見了薑斷弦的腳步聲。

“慕容公子,這次你又說對了。”薑斷弦在戶外說,“我不但吃葷喝酒,而且還吃過沾血的饅頭。”

直等到薑斷弦連盡三杯以後,慕容秋水才問他:“聽說用剛出籠的饅頭沾新血吃下去,是治童子癆的偏方。”

“不錯。”

“你有童子癆?”

“我沒有。”薑斷弦說,“我隻不過想嚐嚐這種饅頭。”

他淡淡地說:“想吃那種饅頭的人,並不一定都有童子癆,就好像殺人的人並不一定想殺人一樣。”

慕容秋水大笑,舉杯,飲盡:“你這句話說得實在好極了。”

薑斷弦也舉杯飲盡,卻沒有笑。

“慕容公子,我不是你這樣的貴介公子,我甚至也不是個君子,我隻不過是你們殺人的工具而已。”他說,“你們要我殺丁寧,隻不過你們認為我最適於殺他,而且認為我殺了他之後最無後患。”

薑斷弦接著說:“你們當然也知道,我本來就很想讓他死在我的刀下。”

韋好客沉默。

慕容秋水卻一向不是個沉默的人,而且喜歡笑,笑起來就像是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

“我們當然知道,”慕容獨特的笑容又出現,“我們知道的事通常都比別人多一點。”

“那麽我相信你們一定也知道,我隻不過是個殺人的人。”

薑執事用一種非常職業化的聲音說:“而且我隻殺人。”

這句話很可能是大多數人都聽不懂的,所以他一定要解釋。

“我從不殺不是人的人,也不殺不像人的人。”薑斷弦說,“所以你們要我殺一個人,就一定要讓那個人有人的樣子,我絕不讓任何一個人像禽獸一樣死在我的刀下。”

他又連盡三杯:“如果你們把那個人像一條豬一樣拖出來,如果那個人像一攤泥一樣爛在地上,那麽你們最好就自己去殺他吧。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你們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出手的。”

“我想我大概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慕容秋水說,“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一個四肢已經完全軟癱的殘廢變成一個健康的人,然後再讓你殺了他?”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這樣子的。”

慕容微笑,笑容如刀,充滿譏誚:“這個人反正已經死定了,人死了之後,就全都是一樣的了,就算他活著時鮮蹦活跳壯健如牛,死了之後也隻不過是死人而已,如果我要殺一個人,我才不管他臨死前是不是殘廢。”

“隻可惜你不是我,”薑斷弦冷冷地說,“我有我的原則。”

“殺人也有原則?”

“是的,”薑斷弦肅然道,“做別的事都可以沒有原則,殺人一定要有,天下絕沒有比殺人更嚴肅的事。”

慕容秋水歎了口氣:“隻可惜我也不是神仙,既不能點鐵成金,也沒法子讓一個斷了腿的殘廢站起來。”

“那個人腿並沒斷。”薑斷弦說,“剛才我已經仔細檢查過,他的四肢雖已軟癱,關節附近的筋絡肌肉卻還有生機,世上至少還有三個人能將他醫治複原,而且其中有一位就在京城附近。”

“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諸葛大夫,諸葛仙。”

“你錯了,”慕容苦笑,“你說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就算死在他麵前,他也未必會救你,何況要他來救一個已經必死無疑的囚犯。”

他搖頭歎息:“這件事根本就辦不到。”

“天下沒有辦不到的事,就算別人辦不到,你也一定可以辦到的。”

薑斷弦淡淡地說:“隻要你能做到這一點,到了刑期那一天,我一定會帶著我的刀來。”

刑期已經定在三月十五。

這次將要被處決的不但是一名要犯,而且武功極高,交遊極廣。為了避免在行刑前出什麽差錯,所以已經等不到秋決了。

02

行刑前當然不會有什麽差錯,韋好客已經將每一個細節都計算得萬無一失。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薑斷弦居然提出了這麽樣一個條件。

慕容秋水凝視著杯中的酒。

“你想他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慕容秋水問韋好客,“其中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你想呢?”

慕容秋水沉吟良久:“薑斷弦一向是個怪人,怪人做的事總是讓人想不到的。”

“那麽你準備怎麽做?”

“我想我們大概隻有照著他的意思做了。”慕容秋水說,“我們好像已經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實我也並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被殺的人能死得好看一點,殺人的人也比較有麵子,殺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殘廢,的確不是一件光榮的事。”

韋好客沉默。

“最重要的一點是,薑斷弦比我們更想殺丁寧。”慕容秋水說,“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韋好客沉默了很久,才問慕容:“你有把握能讓丁寧站起來?有把握能說動諸葛仙?”

慕容秋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諸葛仙也隻不過是個人而已,隻要他是人,我們總能想得出法子來對付他。”

03

小巷中清寒依舊,賣花的老人,仍在賣從遠方捎來的仙人掌花。

薑斷弦把雙手攏在衣袖裏,慢慢地踱進了這條小巷裏。

他在東瀛扶桑的一個小島上學刀三年,這種走路的姿勢,就是他從那個小島上的武師們那裏學來的,帶著種說不出的懶散疏狂之意。

看見了他,賣花老人疲倦蒼老的臉上每一根皺紋裏,都擠出了笑容。

“執事老爺,今天要不要買一罐我的花?”

薑斷弦停下了腳步,站在老人的花擔前,看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臉中的笑意溫暖如冬陽。

“我喜歡你的花,我也喜歡你這個人。”他說,“你的花來自遠方,你這個人是不是也從遠方來?”

老人苦笑:“我已經老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隻不過在這裏等死而已,幸好我的花還年輕,新鮮得就像一個十四歲的處女。”

薑斷弦也笑了。

“十四歲的處女,正是我這種年紀的男人最喜歡的,所以我每次看見你都忍不住要買你一罐花,到現在為止我好像已經買了十七罐。”

“不錯。”賣花的老人說,“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罐。”

“我每次買花的時候是不是都要付錢?”

“是。”

“我通常都用什麽來付?”

“通常都是用一種用鉸刀從銀塊上剪下來的散碎銀子。”老人說,“而且通常都給得比我要的價錢多一點。”

“你有沒有看見過我是從什麽地方把銀子拿出來的?”

薑斷弦問。他問的問題已經越來越奇怪了,可是賣花老人依舊很快地回答。

“我看見過。”老人說,“我是一個窮得要命,已經快要窮死了的窮老頭,看見了白花花的銀子,眼睛總是要特別亮的。”

他說:“每次我看見你拿出那個脹鼓鼓的錢包來的時候,我心裏總是忍不住要歎一口氣。”

“那麽你當然也看清楚了我那個錢包是什麽樣子了?”薑斷弦問老人。

“我看得連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怎麽會沒有看清楚?”老人說,“你那個錢包,看起來就像個肉包子,下麵鼓鼓脹脹的,上麵打折的地方用一根牛筋緊緊係住,要解開還真不容易。”

“你既然看得這麽清楚,那麽你一定也看見了我從什麽地方把這個錢包拿出來?”

“你好像是從袖子裏拿出來的。”老人說,“你好像總是喜歡把一雙手攏在袖子裏。”

“我是不是總是用右手把錢包從左麵的袖子裏拿出來,然後再用左手把係住錢包的牛筋解開?”

“是的,好像是這樣子的。”老人想了想,又加強語氣,“就是這樣子的。”

薑斷弦看著他,一雙眼睛忽然變成了兩根釘子,盯在他臉上。

一個貧窮的賣花老人,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在一種很湊巧的情況下偶然相遇,一個人想賣花,一個人要買他的花。

在這種情況下,這麽樣兩個人,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對話?

有些話說得根本就莫名其妙。

薑斷弦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隻要是他說出來的話,其中一定有很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別人當然也就越難了解,他為什麽要向一個賣花的人說這些話?能明白他意思的人絕不會多。

奇怪的是,這個看來平凡而又愚蠢的賣花老人,倒反而好像很了解。

薑斷弦用釘子一樣的眼色盯著他的時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還帶著笑問:“薑執事,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再買我一罐花了?或者是還有話要問我?”

“我還有話要問你。”薑斷弦說,“因為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什麽事?”

“你為什麽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殺我?”

薑斷弦不讓老人開口,很快地又接著說:“每次我來買你的花,你至少都有一次機會可以殺我。”

走過去,停下來買花時,他的雙手仍舊攏在衣袖裏,可是手上說不定握著武器,所以那不能算是機會。等到他用右手取出錢袋,用左手解係錢袋的牛筋時,對方若是忽然抽出一柄殺人的利器,就可以砍斷他的手,將他置之於死地。

薑斷弦說:“我看得出你扁擔裏就藏著一把隨時可以抽出來的殺人利器,你的手一直都在扁擔附近。”他說,“我來買了你十七次花,你至少有十七次機會可以殺我,可是你到現在都沒有出手。”

薑斷弦歎了口氣:“所以我實在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賣花的老人非但沒有覺得驚訝,甚至反而笑得比剛才更愉快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來殺你的?”他問薑斷弦。

“嗯。”

“你怎麽能看得出來?”

“你有殺氣,你賣的這些仙人掌也有殺氣。”薑斷弦說。

“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老人說,“如果我是你,我也會看出來的。”

他也歎了口氣:“也許就因為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夠看得出來,所以我才一直沒有出手。”

“哦?”

“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來殺你的,你給我的那些機會當然都隻不過是陷阱而已。”老人說,“每一次機會都是一個陷阱,每一次你誘我殺你,都隻不過因為你要殺我。”

“換句話說,你給我機會讓我殺你,如果我真的出手了,就變成我給你機會讓你殺我了。”老人微笑,反問薑斷弦,“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能出手?”

這種情況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老人說出來的話,聽起來簡直有點像繞口令一樣。

可是薑斷弦當然不會聽不清楚的。

他又盯著老人看了很久,眼中漸漸露出了一種高深莫測的笑意。

“現在我已經明白你為什麽沒有出手了,卻更不明白你是什麽樣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來就知道我應該可以看得出,你是來殺我的。”薑斷弦說,“你從千裏之外帶著兩籮筐仙人掌,到我門口來賣,豈非就是為了要我知道你的來意。”

老人依舊沉默,依舊在笑,笑得居然有點像慕容秋水了,也帶著種惡作劇的孩子氣。

薑斷弦說:“你我素不相識,也沒有恩怨,你要來殺我,當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這一點無疑很正確。

“你的外表看起來非常平凡,幾乎沒有一點可以引起別人注意的特征,無論誰看到你,都不會把你這麽樣一個人記在心裏的。”薑斷弦說,“因為你這種人實在太多了。”

這種說法無疑也很正確。

“但是你卻非常鎮定,而且還會裝傻,甚至已經可以把你的精氣內斂,讓人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淺。”薑斷弦說,“像你這種人要做一個殺人的刺客,實在是再好沒有了,因為別人既不會注意你,也不會提防你。”

賣花的老人長長地歎氣。

“薑執事,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說,“我也跟你一樣,也是個以殺人為職業的人,隻不過你殺人是合法的。”

“你殺人不合法?”

“當然是。”

賣花的老人說:“生活於無名無姓之中,殺人於無形無影之間。幹我們這一行的人,所過的日子比幹你們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歎了口氣:“我們殺人時,甚至連一點刺激都沒有。”

“可是你們有錢。”薑斷弦說,“據我所知,除了貪官汙吏、大盜名妓之外,幹你們這一行的人,收入比誰都高得多。”

“這倒是真的。”

賣花的老人道:“譬如說,如果別人殺了我,不出三天,就會名揚天下,我殺了你,雖然連一個知道的人都不會有,可是在我銀號的存折上,卻已經多了好幾個數字。”

“好幾個數字是多少?”

“譬如說,在一個‘五’字之後,再加上四個零。”

“五萬兩?”薑斷弦也歎了一口氣,“我出一趟紅差,隻不過五百兩而已。”

“就因為這緣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遠有人做。”老人說,“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腦袋的,也一樣有人會去做。”

“那麽你為什麽還沒有做?”薑斷弦問,“你為什麽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出手?”

賣花的老人歪著頭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著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過了很久,才歎著氣說:“這一點實在是很難說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地說。”

“現在我隻能說,我不殺你,隻因為我不過是個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會殺人的。”賣花的老人說,“隻有人才會殺人。”

“你說你隻不過是個影子?”薑斷弦問,“沒有人怎麽會有影子?”

“當然有人。”

“那麽你是什麽人的影子?”薑斷弦又問,“這個人在哪裏?”

賣花老人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神秘詭譎。

“我是每一個人的影子。”他說,“每一個想殺人的影子。”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誰聽得懂?

看著老人臉上的笑容,薑斷弦掌心裏忽然冒出了把冷汗。

因為他已經聽懂了這句話,而且已經想到這個影子是誰了。

04

江湖中總有很多種神秘的傳說,有時候甚至會將一個人說成神話。

影子就是這些神話中的一種,甚至可以算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種。

“他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殺手,也是江湖中代價最高的殺手,可是他從來也沒殺過人。”

——最可怕的殺手居然是個從未殺過人的人,這不是神話是什麽?

最不可解釋的是——江湖中誰也沒見到過這個影子,因為見過他的人都已經死光了。

——這個影子既然從不殺人,見到他的人為什麽會死呢?誰能解釋這種事?這不是神話是什麽?

這居然不是神話,居然是事實,現在,薑斷弦終於已經完全明白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已經死了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