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門世家

那右側的大漢見到陶純純腳步一動,便已和身撲到艙板上,腰、腿、肘,一齊用力,連滾兩滾,滾開五尺,饒是這樣,他額角仍不免被那纖纖的指尖拂到,隻覺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宛如被一條燒得通紅的鐵鏈燙了一下,又像是被一條奇毒的蛇吻咬了一口。

陶純純嬌軀輕輕一扭,讓開了左側那大漢倒下去的屍身,口中“呀”地嬌笑一聲,輕輕道:“你倒躲得快得很!”

未死的大漢口顫舌冷,手足冰涼,方待躍入江中逃命!

他身軀已近船舷,隻要滾一滾,便可躍入江中,哪知他身軀還未動彈,鼻端已嗅到一陣淡淡的幽香,眼前已瞥見一方輕紅的衣袂,耳畔已聽得陶純純溫柔的笑語,一字一字地說道:“你躲得雖快,可是究竟還是躲不開我的……”

這彪形大漢側身臥在艙板上,左肘壓在身下,右臂向左前伸,雙腿一曲一直,正是一副“動”的神態。但是他此刻四肢卻似已全部麻木,哪裏還敢動彈一下,這“動”的神態,竟變成了一副“死”的形象,他眼角偷偷瞟了她的蓮足一眼,口中顫聲道:“姑娘,小的但求姑娘饒我一命……”

陶純純接口道:“饒你一命——”她嘴角溫柔的笑容,突地變得殘酷而冰冷:“你們誤了我那等重要之事,我便是將你幫中之人,刀刀斬盡,個個誅絕,也不能泄盡我心頭之恨!”

伏在地上的大漢,身軀仍自不敢動彈,甚至連抬起的手臂,都不敢垂落,因為他生怕自己稍一動彈,便會引起這貌美如花,卻是毒如蛇蠍般少女的殺機。他倒抽一口涼氣,顫聲說道:“長江‘鐵魚幫’是在水道上討生活的,動用馬匹,自然比不上江北‘騾馬幫’那麽方便……”

陶純純冷笑一聲,緩緩抬起手掌,道:“真的麽?”

她衣袂微微一動,這大漢便又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連忙接口道:“但小人卻有一個方法,能夠幫助姑娘在一夜之間趕到蘇州!”

陶純純掌勢一頓,沉聲道:“快說出來……”

直到此刻,這大漢才敢從船板上翻身爬了起來,卻仍然是直挺挺地跪著,口中說道:“小人將這方法說出來後,但望能饒小人一命!”

陶純純秋波轉處,突又輕輕一笑,滿麵春風地柔聲說道:“隻要你的方法可用,我不但饒你一命,而且……”柔聲一笑,秋波凝睇,倏然住口。

彪形大漢精神一振,目光癡癡地望著陶純純,他此刻方離死亡,竟然便已立刻生出欲念。

陶純純目光一寒,麵上仍滿帶笑容,柔聲道:“快說呀!”

彪形大漢胸膛一挺,朗聲道:“小人雖然愚魯,但少年時走南闖北,也到過不少地方,最南的去過苗山,最北的一直出了玉門關,到過蒙古大沙漠,那時小人年輕力壯,一路上也曾幹過不少轟轟烈烈的事……”在陶純純溫柔的目光下,他竟又自吹自擂起來。

陶純純柳眉微顰,已覺不耐,彪形大漢目光抬處,心頭一凜,趕緊改口道:“姑娘您想必也知道,普天之下,唯有蒙人最善馭馬……”

陶純純目光一亮,輕笑一聲,這一聲輕笑,當真是發自她的心底,若是有人能使她能在今夜趕到虎丘,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

那大漢目光動處,狡猾地捕捉住她這一絲真心的笑容,語聲一頓,故意沉吟半晌,突然改口道:“有許多在人們眼中幾乎無法做到的事,一經說出方法訣竅之後,做起來便容易得很,但如何去學到‘做’的方法,卻是極為困難,出賣勞力的人總比讀書人卑微得多,但在每種不同的生活環境裏,卻可以得到不同的體驗。”

他又自故意長歎一聲,接口道:“譬如我在蒙古大沙漠中的那一段日子,當真是艱苦已極,可是在這一連串困苦的日子裏,我所學到的,不過僅僅是這一個巧妙的方法而已。”

陶純純秋波一轉,立刻收斂起她那一絲已將她真心泄漏的微笑,眼簾微垂,輕蔑地瞧了這仍跪在地上的大漢兩眼。她光亮的銀牙,咬了咬她妖美的櫻唇,然後如花的嬌靨上,便又恢複了她銷魂的美容,輕輕道:“你還跪在地上幹什麽?”玉手輕抬,將這大漢從艙板上扶了起來,又自輕笑道,“我也知道要學到一件許多人都不懂得的知識,該是件多麽困難的事,呀……我多麽羨慕你,你胸中能有這種學問,直比身懷絕頂武功,家有百萬珍寶的人還值得驕傲……”

輕輕嬌笑聲中,她緩緩揮動著羅袖,為這雖然愚昧但卻狡猾的大漢,拂拭著衣上的塵土。

於是這本自愚昧如豬,但卻又被多年來的辛苦歲月,磨練得狡猾如狐的大漢粗糙而醜陋的麵容上,便無法自禁地泛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口中卻連連道:“小人怎敢勞動姑娘玉手,罪過罪過……”

陶純純笑容更媚,纖細的指尖,輕輕滑過了他粗糙的麵頰,溫柔地笑道:“快不要說這些話,我生平最……最喜歡的就是有知識的人。方才我若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我就不會對你那樣了……”

她羞澀地微笑一下,全身都散發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女性溫柔,而這分女性溫柔,便又很容易地使這大漢忘卻了她方才手段的毒辣。

他厚顏地幹笑了一聲,乘機捉住她的手掌,涎著臉笑道:“姑……姑娘……的手……好……好白。”他語聲又開始顫抖起來,卻已不再是為了驚嚇與恐懼,而是為了心中有如豬油般厚膩的欲望,已堵塞到他的咽喉。

而陶純純竟然是順從的……

半晌,陶純純突地驚“呀”了一聲,掙脫了他,低聲道:“你看,船已到岸了,岸上還有人……”

本自滿麵陶醉的大漢,立刻神色一變,瞧了岸上牽馬而立的漢子一眼,變色惶聲說道:“他看到了麽?不好,若是被他看到……此人絕不可留……”

原來在他的性格之中,除了豬的愚蠢與狐的狡猾之外,竟還有著豺狼的殘酷與鼠的膽小。

陶純純輕輕一皺她那新月般的雙眉,沉聲道:“你要殺死他麽?”

這大漢不住頷首,連聲道:“非殺死不可,非殺死不可……他若看到了船上的屍首,又看到了你和我……那怎麽得了,那怎麽得了!”

陶純純幽幽一歎,道:“好吧,既然你要殺他,我也隻好讓你殺了!”

她似乎又變得十分仁慈,要殺人不過是他的意思而已,而這愚昧的大漢似乎也認為她方才所殺死的人都是自己的意思,又自不住說道:“是,聽我的話,快將他殺死……”

言猶未了,陶純純窈窕的身軀,有如飛燕般掠過一丈遠近的河麵,掠到岸上。夜色之中,隻見她玉手輕抬,隻聽一聲低呼,她已將那牽馬的大漢,夾了回來,“砰”的一聲,擲到艙板上。

她神態仍是那麽從容,就像她方才製伏的,不過隻是一隻溫柔的白兔而已。

大漢展顏一笑,陶純純道:“我已點了他的穴道,你要殺他,還是你自己動手好了。”

有著豺狼般性格的大漢,立刻顯露出他凶暴的一麵,直眉瞠目,“刷”地自腰間拔出一柄解腕尖刀,指著地上動也無法動彈的漢子,厲聲道:“你看!你看!我叫你看!”“刷”地兩刀剮下,“你聽!你聽!我叫你聽!”“刷”地又是兩刀割下。

靜靜的江岸邊,立刻發出幾聲慘絕人寰的慘叫,躺在艙板上的那無辜的漢子,便已失去了他的一雙眼睛與一雙耳朵。

陶純純眼簾一闔,似乎再也不願見到這種殘酷的景象,輕輕道:“算了吧,我……心裏難受得很!”

於是殘酷的豺狼,立刻又變成愚昧的豬,他揮舞著掌中血淋淋的尖刀,口中大聲喝道:“這種奴才,非要教訓教訓他們不可。”

他語聲高亢,胸膛大挺,神態之間,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值得誇耀的英雄事跡,然後瞟了陶純純一眼,麵上凶暴的獰笑,便又變成了貪婪的癡笑,垂下掌中尖刀,癡癡笑道:“但你既然說算了,自然就算了,我總是聽你的!”

忽地一步走到陶純純身側,附在她耳畔,低低地說了兩句話。陶純純紅生雙靨,垂首嬌笑一聲,輕輕搖了搖頭。那大漢又附在她耳畔說了兩句話。

陶純純一手輕撫雲鬢,吃吃嬌笑著道:“你壞死了……我問你,你對我究竟……究竟好不好?”

那大漢雙目一張,故意將身上的肌肉,誇張地展露了一下,表示他身材的彪壯,然後挺胸揚眉道:“我自然對你好,極好,好得說也說不出!”

陶純純瞟他一眼,笑道:“但我此刻卻不能陪你了。”

那大漢幹咳了兩聲,緩緩道:“你要到虎丘去,有什麽事這般嚴重?”

陶純純抬目望了望天色,麵上又自忍不住露出焦急之色,口中卻依然笑道:“這事說來話長,以後我會詳詳細細告訴你的!”

那大漢濃眉一揚,脫口道:“以後……”

陶純純輕輕笑道:“以後……總有一天!”

大漢漲紅了脖子,目中盡是狂喜之色,訥訥道:“以後我們還能相見?”

陶純純巧笑倩然,道:“自然。”

那大漢歡呼一聲,幾乎從船艙上跳了起來。

陶純純突地笑容一斂,冷冷道:“你對我好,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難道你想以此來要挾我嗎?”

那大漢呆了一呆,陶純純忽又輕輕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要用任何事來要挾我,我……我……”輕咳一聲,垂首不語。

那大漢站在她身畔,似乎才被那一聲輕咳自夢中驚醒,口中不斷地說:“我告訴你……我告訴你!”語聲突地變得十分響亮,“除了沿途換馬之外,你要想在半日之間趕到虎丘,你隻有用……用……”

陶純純柳眉一揚,脫口道:“用什麽方法?”

那大漢道:“放血!”

陶純純柳眉輕顰,詫聲道:“放血?……”

那大漢挺一挺胸膛,朗聲道:“不錯,放血!馬行百裏之後,體力已漸不支,速度必然銳減,這時縱然是大羅神仙,也無法再教它恢複體力,但……”

他得意地大笑數聲,一字一字地緩緩接口說道:“唯有放血,蒙人追逐獵物,或是追蹤敵人,遇著馬匹不夠時,便是靠著這‘放血’之法,達到目的!”

陶純純又自忍不住接口道:“什麽叫‘放血’?怎麽樣放血?”

那大漢嘿嘿大笑了數聲,走過去一把攬住陶純純的肩頭,大笑著道:“馬行過急過久,體內血液已熱,這時你若將它後股刺破,使它體內過熱的血液,流出一些,馬行便又可恢複到原來的速度,這方法聽來雖似神奇,其實卻最實用不過,隻是——哈哈,對馬說來,未免太殘忍了一些!”

陶純純輕輕點了點頭,幽幽歎道:“的確是太殘忍了一些,但也無可奈何了……”

長歎聲中,她突地緩緩伸出手掌,在這大漢額上輕拭了一下。這大漢嘴角不禁又自綻開一絲溫馨與得意的微笑。

陶純純嬌笑道:“你高興麽?”手掌順勢輕輕拂下,五根春蔥般的纖指,微微一曲。

這大漢癡笑著道:“有你在一起,”手掌圈過陶純純的香肩,“我自然是高——”語聲未了,陶純純的纖纖玉指,已在他鼻端“迎香”、嘴角“四白”、唇底“下倉”三處大穴上,各各點了一下。

這大漢雙目一張,目光中倏地現出恐怖之色。

陶純純笑容轉冷,冷冷笑道:“你現在還高興麽?”

這大漢身形一軟,撲倒地下,他那肌肉已全僵木的麵容上,卻還殘留著一絲貪婪的癡笑!

陶純純並沒有殺他,隻是將他放在那猶自不斷呻吟、雙耳雙目已失的漢子身側,口中輕輕道:“我已將你的仇人放到你身畔了,他方才怎樣對待你,你此刻不妨再加十倍還給他!”

滿麵浴血,暈厥數次方自醒來的漢子,呻吟頓止,突地發出幾聲淒厲陰森的長笑!

笑聲劃破夜空的靜寂,陶純純嬌軀微展,已輕盈地掠到岸上,隻留下那豬般愚昧、鼠般畏怯、狐般狡猾、豺狼般凶暴的大漢,恐怖而失望地在淒厲的笑聲中顫抖。

為了他的愚昧、畏怯、狡猾和凶暴,他雖然比他的同伴死得晚些,甚至還享受過一段短暫的溫馨時光,但此刻卻毫無疑問地將要死得更慘,隻聽一陣馬蹄聲,如飛奔去。

於是淒厲的笑聲,便漸被蹄聲所掩,而急遽的蹄聲,也漸漸消寂,無邊夜幕,垂得更深。

江岸樹林邊,突地走出一條頎長的白衣人影,緩緩踱到那已流滿了鮮血的江岸邊,看了兩眼,口中竟發出一聲森寒的冷笑。

江風,吹舞起他白衫的衣袂,也吹舞起岸邊的木葉。他瘦削頎長的身軀,卻絲毫未曾動彈一下,亦正如那株木葉如蓋的巨樹一樣,似乎多年前便已屹立在這裏。風聲之中,陰暗的林中似乎突地又發出一聲響動。

白衣人霍然轉過身來,星光映著他的麵孔,閃爍出一片青碧色的光芒。他,竟是那武功離奇、來曆詭秘、行事亦叫人難測的雪衣人!他露在那猙獰的青銅麵具外的一雙眼睛,有如兩道雪亮的劍光,筆直地望向那片陰暗的林木!

隻聽木葉一陣響動,陰影中果然又自走出一個人來,青衫窄袖,雲鬢蓬鬆,神色間似乎十分憔悴,但行止間卻又似十分興奮。月光之下,她一雙眼波正如癡如醉地望向這神秘的雪衣人,對他那冰冷森寒的目光,竟似一無畏懼。

她癡癡地望著他,她癡癡地走向他,口中卻癡笑一聲,緩緩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語意中充滿欣喜安慰之意,既像是慈母尋得敗子,又像是旅人拾回巨金。

雪衣人亦不禁為之愕了一愕,冷冷道:“你是誰?”

青衣少女腳步雖細碎,此刻亦已走到他麵前,口中仍在喃喃說道:“我終於找到你了……”突地右掌前伸,並指如劍,閃電般向雪衣人前胸“乳泉”大穴點去。

雪衣人目光一轉,就在這刹那之間,他目光中已換了許多表情,直到這青衣少女的一雙玉指已堪堪觸著他的新衣衫。

他手腕方自一反,便已輕輕地將她那來勢急如閃電般的手掌,托在手裏,就像是她自己將自己的手掌送進去似的。

哪知這青衣少女麵上既不驚懼,亦不畏怯,反而滿現欣喜之色。隻聽雪衣人冷冷道:“你是誰?與我有何仇恨?”

青衣少女癡癡一笑,口中仍在如癡如醉地喃喃說道:“果然是你!你的武功真好,你竟能將那平平淡淡的一招‘齊眉舉案’,用得這樣神妙,難怪他會那樣誇獎你!”

雪衣人不禁又為之愣了一愣,冷冷喝道:“誰?”

青衣少女秋波一轉,任憑自己的玉手,留在這雪衣人冰冷的掌上,竟似毫不在意似的,反而輕輕一笑,答非所問地說道:“你手指又細又長,但拇指和食指上,卻生滿了厚繭,想必你練劍時,也下過一番苦功,可是……你身上怎會沒有佩劍?”

那時男女之防,最是嚴重,青衣少女如此的神態,使得雪衣人一雙冰冷的目光,也不禁露出詫異之色,反而放下了她的玉手,卻聽這青衣少女微微一笑,回答了他方才的問話:“誇獎你的人你或許不認得,但他卻和你交過一次手……”

話猶未了,雪衣人已自詫聲說道:“柳鶴亭……他真的會誇獎我……”

青衣少女輕輕笑道:“你真聰明,怎地一猜就猜中了……”

雪衣人目光一凜,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真正與我交過手的人,隻怕也隻有他一人還能留在世上誇我……”

這兩句話,語氣森嚴,自他口中說出,更顯得冰冰冷冷,靜夜秋風之中,無論是誰聽得如此冷酷的言語,也會不自覺地生出寒意。

但這青衣少女卻仍然麵帶嬌笑,輕歎一聲。這一聲輕歎中,並無責怪惋惜之意,而充滿讚美、羨慕之情。

雪衣人呆呆地瞧了她半晌,突地沉聲說道:“你難道不認為我的手段太狠、太毒?”

青衣少女微微一笑道:“武功一道,強者生、弱者死,本是天經地義的事,那些武功遠不如你的人,偏偏要來與你動手,本就該死,你武功若是不如他們,不是也一樣早被他人殺死了麽?我認為兩人交手,隻要比武時不用卑鄙的方法,打得公公平平,強者殺死弱者,便一點也不算狠毒,你說是麽?”

雪衣人雙目一陣閃動,突地發出一陣奇異的光彩。這種目光像是一個離鄉的遊子,在異地遇著親人,又像是一個孤高的隱士,在無意間遇著知音。

而雪衣人此時卻以這種目光,凝注在那青衣少女麵上,口中沉聲道:“我打得是否公平,柳鶴亭想必會告訴你的!”

青衣少女含笑說道:“你若打得不公平,他又怎會誇獎你?”

兩人目光相對,竟彼此凝視了半晌,雪衣人冰冷的目光中,突又閃爍出一陣溫暖的笑意。要知他生性孤僻,一生之中,從未對人有過好感,而這青衣少女方才的一番說話,卻正說入了他的心裏。

江風南吹,青衣少女伸出手掌,輕輕理了理鬢邊雲霧般的亂發。

雪衣人目光隨著她手掌移動,口中卻緩緩說道:“你神情甚是堅定,左掌時時刻刻都像是在捏著劍訣,看來你對劍法一道,也下過不少苦功,是麽?”他此刻的言辭語意,已說得十分平和,與他平日說話時的冰冷森嚴,大不相同。

青衣少女愣了半晌,突地幽幽長歎一聲,道:“下過不少苦功……唉!老實對你說,我一生之中,除了練劍之外,什麽事都沒有做過,什麽事都不去想它,可是我的劍法……”

雪衣人沉聲道:“你的武功,我一招便可勝你!”他語聲中既無示威之意,也沒有威脅或驕傲的意味,而說得誠誠懇懇,正如師長訓誨自己的子弟。

而這青衣少女也絲毫不覺得他這句話有什麽刺耳之處,隻是輕輕歎道:“我知道……方才我向你突然使出的一招,本留有三招極厲害的後著,可是你輕輕一抬手,便將它破去了。”

雪衣人緩緩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你要找我,並非是要來尋我交手比武的了?”

青衣少女亦自緩緩點了點頭,道:“我來找你,第一是要試試你的武功,是否真的和別人口中所說的一樣,第二我……我……”垂下頭去,倏然住口不語。

雪衣人輕抬手掌,似乎也要為她理一理鬢邊的亂發,但掌到中途,口中緩緩道:“什麽事,你隻管說出來便是!”

青衣少女目光一抬,筆直地望著他,緩緩地道:“我想要拜你為師,不知你可願收我這個徒弟?”

雪衣人呆了一呆,顯見這句話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半晌,他方自詫聲沉吟著道:“拜我為師?”

青衣少女胸膛一挺,道:“不錯,拜你為師。柳鶴亭對我說,你是他眼中的天下第一劍手,我一直學劍,但直到今日,劍法還是平庸得很,若不能拜你為師,我隻有去尋個幽僻的所在——一死了之……”這幾句話她說得截釘斷鐵,絲毫沒有猶疑之處,顯見她實已下了決心。

雪衣人雖是生性孤僻,縱然憤世嫉俗,但卻也想不到世上竟會還有如此奇特的少女,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青衣少女秋波瞬也不瞬,凝注了他許久,方自幽幽歎道:“你若是不願答應我……”再次長歎一聲,霍然轉身過去,放足狂奔。雪衣人目光一閃,身形微展,口中叱道:“慢走……”

叱聲方落,他已擋在她身前,青衣少女展顏一笑,道:“你答應我了麽?”

雪衣人突地也苦歎一聲,道:“你錯了,天下之大,世人之奇,劍法高過於我的人,不知凡幾,你若從我學劍,縱然能盡傳我之劍法,也不過如此,日後你終必會後悔的。何況我的劍法,雖狠辣而不堂正,雖快捷而不醇厚,我之所以能勝人,隻不過是因為我深得‘等’字三昧,敵不動,我不動,敵不發,我不發而已。若單論劍法,我實在比不上柳鶴亭所習的正大,你也深知劍法,想必知道我沒有騙你。”

這冷酷而寡言的武林異客,此刻竟會發出一聲衷心的長歎,竟會說出這一番肺腑之言,當真是令人驚詫之事。

青衣少女目中光彩流轉,滿麵俱是欣喜之色,柔聲道:“隻要你答應我,我以後絕對不會後悔的……”

雪衣人神情之間,似乎呆了一呆,徐徐接道:“我孤身一人,四海為家,有時宿於荒村野店,有時甚至餐風宿露,你年紀輕輕,又是個女孩子,怎可……”

青衣少女柳眉微揚,截口說道:“一個人能得到你這樣的師父,吃些苦又有什麽關係?何況……”她眼簾微闔,接口又道,“我自從聽了柳鶴亭的話,偷偷離開爹爹出來尋找你以後,什麽苦沒有吃過?”她幽幽長歎一聲,緩緩垂下頭去,星光灑滿她如雲的秀發。

雪衣人忍不住輕伸手掌,在她秀發上撫摸一下。

青衣少女倏然抬起頭來,目中似有淚珠晶瑩,但口中卻帶著無比的歡喜,大聲說道:“你答應了我!是不是?”

雪衣人目光一轉,凝注著自己纖長但卻穩定的手掌,手掌緩緩垂下,目光也緩緩垂下,沉聲道:“我可以將我會的武功,全部教給你。”這兩句話他說得沉重無比,生像是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似的。

青衣少女目光一亮,幾乎自地躍起,歡呼著道:“真的?”

雪衣人默然半晌,青衣少女忍不住再問一聲:“真的?”

卻見雪衣人溫柔的目光中,突又露出一絲譏嘲的笑意,緩緩道:“你可知道,若是別人問我這句話,我絕不會容他再問第二句的。因為,我絕不允許任何人懷疑我口中所說的話是否真實。”

青衣少女垂下頭去,麵上卻又露出欽服之色,垂首輕輕說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師父。”她語聲微頓,卻又輕輕加了“師父”兩字。

雪衣人沉聲道:“我雖可教你武功,卻不可收你為徒!”

青衣少女目光一抬,詫聲道:“為什麽?”

雪衣人又自默然半晌,青衣少女櫻唇啟動,似乎忍不住要再問一句,卻終於忍住。雪衣人方自沉聲道:“有些事是沒有理由的,即使有理由,也不必解釋出來。你若願意從我練劍,我便教你練劍,那麽你我便是以朋友相稱,又有何妨?若有了師徒之名,束縛便多,你我均極不便,又是何苦!”

青衣少女愣了一愣,終於欣然拊掌道:“好,朋友,一言為定……”她似乎突地想起了什麽,連忙又自接口道,“可是你我既然已是朋友,我卻連你的真實麵目都不知道……”

雪衣人目光突地一寒,沉聲道:“你可是要看我的真實麵目麽?”

青衣少女秋波轉了兩轉,輕聲說道:“你放心好了,即使你長得很老、很醜,甚至是缺嘴、麻臉,都沒有關係,你一樣是我最好的朋友,因為,我喜歡的是你的人格和武功,別的事,我都不會放在心上。”隻有她這樣坦白與率真的人,才會對一個初次謀麵的男子說出如此坦白和率真的言語。

雪衣人冰冷的目光,又轉為溫柔,無言地凝注著那青衣少女,良久良久……突地縱聲狂笑起來。

青衣少女心中一驚,倒退半步,她吃驚的倒不是他笑得清朗和高亢,而是她再也想不到生性如此孤僻,行事如此冷酷,甚至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的絕頂劍手,此刻竟會發出如此任性的狂笑。

狂笑聲中,他緩緩抬起手掌……

手掌與青銅麵具之間的距離相隔愈近,他笑聲也就愈響。

青衣少女深深吸了口氣,走上一步,輕輕拉住他的手掌,柔聲道:“你若是不願讓我看到你的真麵目,我不看也沒有關係,你又何必這樣地笑呢?”

雪衣人笑聲漸漸微弱,卻仍含笑說道:“你看到我笑,覺得很吃驚,也很害怕,是不是?”

青衣少女溫柔地點了點頭。

雪衣人含笑又道:“但你卻不知道,我的笑,是真正開心的笑,有什麽值得吃驚、值得害怕的?你要知道,我若不是真的高興,就絕對不會笑的。”

青衣少女動也不動地握著他的手掌,呆呆地愣了半晌,眼簾微闔,突地落下兩滴晶瑩的淚珠。

雪衣人笑聲一頓,沉聲道:“你哭些什麽?”

青衣少女俯下頭,用衣袖擦了擦麵上的淚珠,斷續地道:“我……我也太高興了,你知道麽?自我出生以來,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麽好過。”

雪衣人目光一陣黯然,良久方自長歎一聲,於是兩人默默相對,俱都無語。

要知這兩人身世遭遇,俱都奇特已極,生性行事,更是偏激到了極點。他們反叛世上所有的人類,世人自也不會對他們有何好感,於是他們的性格與行事,自然就更偏激,這本是相互為因、相互為果的道理。世上生性相同的人雖多,以世界之大,卻很難遇到一起,但他們若是偶然地遇到一起,便必定會生出光亮的火花。因為他們彼此都會感覺到彼此心靈的契合,與靈魂的接近,青衣少女與雪衣人也正是如此。

靜寂,長長的靜寂,然後,又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雪衣人移動了一下他始終未曾移動的身軀,緩緩歎息著道:“你可知道?我也和你一樣,有生以來,除了練劍,便幾乎沒有做過別的事,隻不過我比你運氣好些,能夠有一個雖不愛我,但武功卻極高的師父……”

青衣少女仰望著他的臉色,幽幽歎道:“難道你有生以來,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對你好,真正地愛過你?”

雪衣人輕輕頷首,目光便恰巧投落在她麵上,兩人目光相對。

青衣少女突地“哦”了一聲,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不願將真實麵目示人,就是因為你覺得世人都對你不好,是不是?”

雪衣人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她……突地,手腕一揚,將麵上的青銅麵具霍然扯了下來……

青衣少女一聲驚呼,雪衣人緩緩道:“你可是想不到?”

青衣少女呆呆地瞧了他半晌,突又輕輕一笑道:“我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太想不到了!”

朦朧的夜色、朦朧的星光,隻見雪衣人的麵容,竟是無比俊秀,無比蒼白,若不是他眉眼間的輪廓那麽分明,若不是他鼻梁有如玉石雕刻那般挺秀,那麽,這張麵容便甚至有幾分娟好如女子。

又是一段沉默,青衣少女仍在凝視著他,雪衣人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戴回麵具。青衣少女突地嬌喚一聲:“求求你,不要再戴它,好麽?”

雪衣人目光一垂,道:“為什麽?”

青衣少女垂首輕笑道:“你若是醜陋而殘廢,那麽你戴上這種麵具,我絕對不會怪你,也絕不會奇怪,可是你……”她含羞一笑,又道,“你現在為什麽還要戴它?實在讓人猜測不透。”

雪衣人薄削而堅毅的嘴唇邊,輕蔑地泛起了一陣譏嘲的笑意,緩緩道:“你想不透麽?……我不妨告訴你,我不願以我的真實麵目示人,便是因為我希望人人都怕我,我戴上麵具後,無論和誰動手,人家都要對我畏懼三分,否則以我這種生像,還有誰會對我生出畏懼之心!”

他哂然一笑,接口又道:“你可知道昔日大將軍狄青的故事?這便叫作與敵爭鋒,先寒敵膽,你懂了麽?”

青衣少女似悟非悟地點了點頭,口中低語:“與敵爭鋒,先寒敵膽……”霍然回過頭來,大聲說道,“這固然是很聰明的辦法,可是,你是不是覺得有些不公平呢?”

雪衣人微皺雙眉,沉吟著道:“不公平,有什麽不公平?”

青衣少女緩緩道:“武林人物交手過招,應該全憑武功的強弱來決定勝負,否則用別的方法取勝,就都可以說是不正當的手段,你說是麽?”

雪衣人目光一垂,愣了半晌,卻聽青衣少女接口又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過,‘毋驕毋餒,莫欺莫詐,公平堂正,雖敗猶榮’。這四句話,但我從小到大,卻不知已聽了多少遍,爹爹常對我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要忘了這四句話,莫要墮了西門世家的家風!”

雪衣人麵色突地一變,沉聲道:“江蘇虎丘,‘飛鶴山莊’莊主西門鶴是你什麽人?”

青衣少女微微一笑,道:“無怪爹爹常說我大伯父的聲名,天下英雄皆聞,原來你也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

雪衣人挺秀的雙眉深皺,明銳的目光突黯,緩緩垂下頭去,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然亦是西門世家中人……”語聲一變,凜然道,“你可知道?‘飛鶴山莊’,此刻已遇到滔天大禍,說不定自今夜之後,‘飛鶴山莊’四字,便要在武林中除名!”

青衣少女麵色亦自大變,但瞬即展顏笑道:“西門世家近年來雖然人才衰微,但就憑我大伯父掌中的一柄長劍,以及他老人家親手訓練出的一班門人弟子,無論遇著什麽強仇大敵,也不會吃多大虧的,你說得也未免太嚴重了吧!”

雪衣人冷笑一聲,道:“太嚴重?”語聲微頓,又自長歎一聲,道,“你可知道?‘飛鶴山莊’半月以前,便已在‘烏衣神魔’嚴密的控製下,並且那班‘烏衣神魔’亦已接到他們首領的密令,要在今夜將‘飛鶴山莊’中的人殺得一個不留。這件事本來做得隱秘已極,但卻被另一個暗中窺伺著‘烏衣神魔’的厲害人物發現了他們傳遞消息的方法,知道了他們的毒計,你或許出來得早,未被他們發現,否則西門世家中出來的人,無論是誰,隻要一落了單,立刻便要遭到他們的毒手。”他自不知道“常敗高手”西門鷗父女,已有多年未返虎丘了!

青衣少女本已蒼白的嬌靨,此刻更變得鐵青可怖。她一把抓緊了雪衣人的手掌,惶聲道:“真的麽?那麽怎麽辦呢?”

雪衣人愣了半晌,緩緩歎道:“怎麽辦?絲毫辦法都沒有。我們此刻縱然脅生雙翅,都不能及時趕到‘飛鶴山莊’了!”

他雖然生性冷酷,但此刻卻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對這癡心學劍的少女生出好感,是以他此刻亦不禁對她生出同情憐憫之心。

哪知青衣少女此刻激動的麵容,反而逐漸平靜,垂首呆了半晌,突地抬起頭來,幽幽長歎著道:“既然無法可想,隻有我日後練好武功再為他們複仇了。”

雪衣人不禁一愣,皺眉問道:“對於這件事,你隻有這句話可說麽?”

青衣少女麵上亦自露出驚訝之色道:“我還有什麽話可說?”

雪衣人奇怪地瞧了她幾眼,緩緩道:“你難道不想問問此事的前因後果?你難道不想知道‘烏衣神魔’如此對西門世家中的人趕盡殺絕,為的是什麽?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在暗中偵破了‘烏衣神魔’的詭計,此人又與‘烏衣神魔’有何冤仇?”

青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這些事難道你都知道?”

雪衣人冷冷道:“不錯,這些事我都知道一些,既然你不問我,我也就不必告訴你了。”抬手又自戴上麵具,轉身走了開去。

青衣少女動也不動,呆呆地望著他飄舞著的衣袂。他腳步走得極慢,似乎在等待著她的攔阻……

他腳步雖然走得極慢,但在同一刹那間,另一個地方,陶純純**的健馬,卻在有如淩空飛掠般地奔跑。馬股後一片鮮紅,血跡仍未全幹,顯然已經過了“放血”的手術,是以這匹本應已脫力的健馬,腳力仍未稍衰,而陶純純有如玉石雕成的前額,卻已有了花瓣上晨露般的汗珠。

但是,她的精神卻更振奮,目光也更銳利,這表情就正如那大漠上的雕鷹,已將要攫住它的目的之物。

道旁的林木並不甚高,雲**,星月之光,灑滿了樹梢,於是樹影長長地映到地上,閃電般在陶純純眼前交替、飛掠!

陶純純目光動處,眼波一亮,竟突地緩緩勒住韁繩,“刷”地飛身而下,隨手將馬牽在道旁,筆直地掠入這座荒涼的祠堂中。

一燈如豆,瑩瑩地發著微光,照得這荒祠冷殿,更顯得寂寞淒涼。神案沒有佛像,就正如十數日前,她在為柳鶴亭默念祈禱,簷上滴血、邊傲天率眾圍凶、幔中傀儡……那座祠堂的格調一樣。

她輕盈而曼妙地掠了進去,目光一掃,證實了祠堂中的確一無人跡,於是她便筆直地撲到神案前破舊的蒲團上,纖美而細長的手指,在破舊的蒲團中微一摸索,便抽出一條暗灰色的柔絹來。

柔絹上看來似乎沒有字,但陶純純長身而起,在神案上,香爐裏的殘水中浸了一浸之後,柔絹上便立刻現出密密麻麻的字跡來。

就著那孤燈的微光,她將絹上的字跡,飛快地看了一遍,然後她焦急的麵容上,便又泛起一陣真誠、愉快的笑容,口中喃喃說道:“想不到竟還是這‘關外五龍’有些心機,如此一來,我縱然不能趕上,想必也沒有什麽關係了!”

於是她便從容地走出祠堂,這次沒有柳鶴亭在她身側,她也不必再偽作真情地祈禱,祠堂外的夜色仍然如故!

繁星滿天,夜寒如水。

這小小的祠堂距離江蘇虎丘雖已不甚遠,卻仍有一段距離。

也不過離此地三五裏路,也就在此刻前三兩個時辰,柳鶴亭亦正在馳馬狂奔,他雖有絕頂深厚的內功,但婚前本已緊張,婚後又屢遭巨變,連日未得安息,一路奔波至此的柳鶴亭,體力亦已有些不支。

那時方過子正,月映清輝,星光亦明,他任憑**的健馬,放蹄在這筆直的官道上狂奔,自己卻端坐在馬背上,閉目暗暗運功調息,但一時之間,注意力卻又無法集中,時時刻刻地在暗問著自己:“虎丘還有多遠?隻怕快到了吧?”目光一抬,突地瞥見前麵道旁林木之中,似有雪亮的刀光劍影閃動!

他定了定神,果然便聽得有兵刃相擊,詬罵怒叱之聲,隨風傳來,接著,又有一聲讓人心悸的慘呼!就在這刹那之間,他心中已閃電般轉過幾個念頭,首先忖道:“前麵究竟是什麽事?是賊人夜半攔路劫財,抑或是江湖中人為尋私仇,在此惡鬥?”

心念一轉,又自忖道:“我此刻有急事在身,豈能在此擱誤?反正這些人與事俱與我無關,我自顧尚且不暇,哪有時間來管別人的閑事?”

他心中正在翻來覆去,難以自決,但第三聲尖銳淒慘的呼聲傳來後,他劍眉微軒,立刻斷然忖道:“此等劫財傷人之事,顯然在我眼前發生,我若是袖手旁觀,置之不理,我還能算是人麽?路見不平不能拔刀相助,我遊俠天下,又是為了什麽?我縱然要耽誤天大的事,此刻也要先將此事管上一管,反正這又費不了多少時候!”

柳鶴亭目光一凜,血氣上湧,他一聽,“江南七惡鬼”這名字,便知絕對不是好人,是以心中再無遲疑,當下冷哼一聲,左手倏然帶住韁繩,他左手雖無千鈞之力,但左手微帶處,狂奔的健馬,昂首一聲長嘶,便戛然停下腳步。林中人再次厲喝一聲道:“你若要多管閑事,我‘江南七惡鬼’,立時便要你流血五步!”喝聲未了,柳鶴亭矯健的身軀,已有如一隻健羽灰鶴般,橫空而起,淩空一個轉折,“刷”地投入林中!

滿林飛閃的刀光,突地一齊斂去,柳鶴亭身形才自入林,林中手持利刃的數條黑衣人影,突地吆喝一聲:“好輕功!風緊扯乎!”

接著竟分向如飛逃去,有的往東,有的往西,有的往左,有的往右,瞬息之間,便俱都沒在黝黯的夜色中。

柳鶴亭身形一頓,目光四掃,口中不禁冷笑一聲,暗罵道:“想不到聽來名字甚是驚人的‘江南七惡鬼’,竟是如此的膿包!”

他雖可追趕,此刻卻已不願追趕,一來自是因為自家身有要事,再者卻也是覺得這些人根本沒有追趕的必要,目光再次一掃,隻見地上有殘斷的兵刃,與淩亂的暗器,可能還有一些血漬,隻是在夜色中看不甚清。

“誰是被害人呢,難道也一齊逃了?”他心中方自疑問,突地一聲微弱痛苦的呻吟,發自林木間的草叢,他橫身一掠,撥開草叢。

星月光下,隻見一個衣衫殘破,紫巾包頭,滿是刀傷,渾身浴血的漢子,雙手掩麵蜷伏在草叢中,仍有鮮血汩汩自他十指的指縫中流出,顯見得此人除了身上的傷痕之外,麵目也受了重傷。

鮮血,刀傷,與一陣陣痛苦的呻吟,使得柳鶴亭心中既是驚惶,又是憐憫,輕輕將之橫抱而起,定睛望去,隻見此人雖是滿身鮮血,但身上的傷勢,卻並不嚴重,隻不過是些皮肉之傷而已!

他心中不禁略為放心,知道此人不致喪命,於是沉聲道:“朋友但請放心,你所受之傷,並無大礙……”

哪知他話猶未了,此人卻已哀聲痛哭起來。

柳鶴亭愕了一愕,微微一皺雙眉,卻仍悅聲道:“男子漢大丈夫,行走江湖,受些輕傷,算不了什麽!”

要知柳鶴亭正是寧折毋屈的剛強個性,是以見到此人如此怯懦,自然便有些不滿,隻見那人雙手仍自掩住麵目,便又接口道:“你且將雙手放下,讓我看看你麵上的傷勢……”

一麵說話,一麵已自懷中取出江湖中人身邊常備的金創之藥,口中幹咳兩聲,又道:“你若再哭,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一些輕傷……”

柳鶴亭詫異之下,頓住話聲,隻聽他狂笑著道:“一些輕傷……一些輕傷……”突地鬆開雙掌,“你看看這可是一些輕傷?”

柳鶴亭目光動處,突地再也不能轉動,一陣寒意,無比迅速地自他心底升起……

黑暗之中,隻見此人麵目,竟是一團血肉模糊,除了依稀還可辨出兩個眼眶之外,五官竟已都分辨不清,鮮血猶自不住流落。

這一段多變的時日裏,他雖已經曆過許多人的生死,他眼中也曾見過許多淒慘的事,但卻無一事令他心頭如此激動。

因為這血肉模糊的人,此刻猶自活生生地活在他眼前。

一陣陣帶著痛苦的呻吟,與悲哀憤怒的狂笑,此刻也猶自留在他耳畔,他縱然強自抑止著心中的悸栗與激動,卻仍然良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隻聽這遭遇悲慘的大漢,狂笑著道:“如今你可滿意了麽?”

柳鶴亭幹咳兩聲,訥訥道:“朋友……兄台……你……唉!”他長歎一聲,勉強違背著自己的良心,接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他一麵說話,一麵緩緩打開掌中金創之藥,但手掌顫抖,金創藥粉竟“簌簌”地落滿一地。

這浴血大漢那一雙令人栗悚的眼眶中,似乎驀地閃過一陣異光,口中的狂笑,漸漸衰弱,突又慘嗥一聲,掙紮著道:“我……我不行……”雙目一翻,喉頭一哽,從此再無聲息!

柳鶴亭心頭一顫,道:“你……你怎地了?”掌中藥粉,全都落到地上,隻見那人不言不動,甚至連胸膛都沒有起伏一下,柳鶴亭暗歎一聲:“罷了!”

他心想此人既然已死,自己責任便已了,方待長身而起,直奔虎丘,但轉念一想,此人雖與自己素不相識,但他既然死在自己麵前,自己好歹也得將他葬了。

於是他緩緩俯下身去……

“你不能及時趕到江蘇虎丘,不但永遠無法知道其中的秘密,還要將一生的幸福葬送……”

他俯下身,又站起來,因為那張自洞房窗外飄入的紙箋上的字跡,又閃電般自他腦海升起!

“無論如何,我也得將這具屍身放在一個隱秘的所在,不能讓他露於風雨日光之中,讓他被鳥獸踐踏!”他毅然俯下身去,目光動處,突地瞥見此人的胸膛,似乎發生了些微動彈,他心中不禁為之一動,“我真糊塗,怎不先探探他的脈息,也許他還沒有死呢?”

焦急、疲倦、內憂、外患,交相煎迫之下的柳鶴亭,思想及行事,都不禁有了些慌亂。

他伸出手掌,輕輕搭上這傷者的脈門,哪知——

這奄奄一息,看來仿佛已死的傷者,僵直的手突地像閃電般一反,扣住了柳鶴亭的脈門。

柳鶴亭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寧可作出犧牲來救助的重傷垂危之人,會突地反噬自己一口,心中驚怒之下,脈門一陣麻木,已被人家扣住。

他方待使出自己全身真力,拚命掙開,隻見這卑鄙的傷者突地狂笑一聲,自地上站起,口中喝道:“並肩子,正點子已被製住,還不快上!”

喝聲之中,他右掌仍自緊扣柳鶴亭的脈門,左掌並指如戟,已閃電般點住了柳鶴亭前胸、脅下的“將台”“藏血”“乳泉”“期門”,四處大穴!

夜濃如墨,夜風呼嘯,天候似變,四下更見陰暗!

黑沉沉的夜色中,隻見那本已奄奄一息的傷者,一躍而起,望著已倒在地上的柳鶴亭,雙手一抹鮮血淋漓的麵目,怪笑了起來!

他手臂動處,滿麵的鮮血,又隨著他指縫流下,然而他已全無痛楚之色,隻是怪笑著道:“姓柳的小子,這番你可著了大爺們的道兒了吧!”

他抹幹了麵上的血跡,便赫然露出了他可怖的麵容——他麵上一層皮膚,竟早已被整個揭去,驟眼望來,隻如一團粉色而醜惡的肉球,唯一稍具人形的,隻是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而已!

他的怪笑,伴著呼嘯的晚風,使這靜寂的黑夜,更加添了幾分陰森恐怖。柳鶴亭扭曲著躺在地上,沒有一絲動彈,醜惡的“傷者”俯下身去,扳正了柳鶴亭的頭顱,望著他的麵目,怪笑著又道:“你又怎知道大爺的臉,原本就是這樣的,這點你可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吧……哈哈,直到此刻……武林中除了你之外,真還沒有人能看到大爺們的臉哩,隻可惜你也活不長久了!”

柳鶴亭目光直勾勾地望著這張醜惡而恐怖的麵容,瞬也不瞬,因為他此刻縱要轉動一下目光,也極為困難!

他隻能在心中暗暗忖道:“此人是誰?與我有何冤仇?為何要這般暗算害我?”

他心中突又一動,一陣悚栗,立刻泛起:“難道他便是‘烏衣神魔’?”

夜風呼嘯之中,四下突地同時響起了一陣陣的怪笑聲,由遠而近,劃空而來。

接著,那些方才四下逃去的黑衣人影,便隨著這一陣陣怪笑,自四麵陰暗的林木中,急掠而出!

那醜惡的傷者目光一轉,指著地上的柳鶴亭怪笑著道:“你幾次三番,破壞大爺們的好事,若不是看在頭兒的麵子,那天在沂山邊,一木穀中,已讓你和那些‘黃翎黑箭’手下的漢子同歸於盡了,嘿嘿!你能活到今日,可真是你的造化!”他一麵說話,雙掌一放,將柳鶴亭的頭顱,“砰”地在地上一撞,四麵的“烏衣神魔”,立刻又響起一陣哄笑,一齊圍了過來,十數道目光,閃閃地望著柳鶴亭。夜風呼嘯,林影飛舞,一身黑衣,笑聲醜惡的他們,看來直如一群食人的妖魔,隨著飛舞的林影亂舞!

四麵群魔輕蔑的譏笑與詬罵,他俱都充耳不聞,最後,隻聽一個嘶啞如破鑼的聲音大聲道:“這小子一身細皮白肉,看起來一定好吃得很……”

另一個聲音狂笑著道:“小子,你不要自以為自己漂亮,大爺我沒有受‘血洗禮’之前,可真比你還要漂亮幾分……”

於是又有人接著道:“我們究竟該將這小子如何處理?頭兒可曾吩咐下來?”有人接口應道:“這件事頭兒根本不知道,還是‘三十七號’看見他孤身地狂奔,一路換馬,‘頭兒’又不在,不禁覺得奇怪,是以才想出這個法子,將他攔下來,哈哈!這小子雖然聰明,可是也上了當了!”

“三十七號”,似乎就是方才那滿身浴血的醜惡漢子的名字,此刻他大笑三聲接道:“依我之見,不如將他一刀兩段,宰了算了。反正他背了頭兒來管西門一家的閑事,將他宰了,絕對沒有關係!”

隻聽四周一陣哄然叫好聲,柳鶴亭不禁心頭一冷!

他雖然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此時此刻,在一切疑團俱未釋破之前,死在這班無名無姓,隻以數字作為名字的人的手裏,他卻實在心有不甘。但他此刻穴道被製,無法動彈,除了束手就死之外,又有什麽辦法呢?

四麵喝彩聲中,“三十七號”的笑聲更大,隻聽他大笑著道:“七號,你怎地不開腔,難道不讚成我的意見嗎?”

柳鶴亭屏息靜氣,隻聽“七號”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你們胡亂做事,若是頭兒怪罪下來,誰擔當得起?”

於是所有的哄笑嘈亂聲,便在刹那間一齊平息。柳鶴亭心頭一寒,暗道:“這些‘烏衣神魔’的頭兒,究竟是誰?此刻竟有如此權威與力量,能將這些殺人不眨眼的‘烏衣神魔’控製得如此服帖!”

靜寂中,隻聽“七號”又自緩緩說道:“依我的意思,先將此人帶去一個靜僻的所在,然後再去通知頭兒……”

那嘶啞的口音立即截口說道:“但頭兒此刻隻怕還在江北!”

“七號”冷哼一聲道:“此人既已來了,頭兒還會離得遠麽?前麵不遠,就有一間‘秘訊祠’,隻要頭兒到了,立刻便可看到消息,反正此人已在我等掌握之中,插翅也趕不到‘飛鶴山莊’去了,早些遲些處理他,還不都是一樣麽?”

“三十七號”嘻嘻一笑,嗄聲道:“不錯,早些、遲些,都是一樣,反正這廝已是籠中之鳥,網中之魚,遲早都是要與那西門笑鷗同一命運,隻不過這廝還沒有享到幾天福,便要做花下鬼,實在……哼哼,嘻嘻,有些冤枉!”

“七號”沉聲接口道:“你這些日子怎地了,如再要如此胡言亂語,傳到頭兒耳中,哼哼!”他冷哼兩聲,住口不語。

他們這些言語,雖未傳入頭兒耳中,卻被柳鶴亭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既是驚詫又是悚栗,卻又有些難受:“難道他們的‘頭兒’便是純純!”心念一轉,“……便要與西門笑鷗同一命運……西門笑鷗究竟與此事有何關係?與純純有何關係?”

這些疑團和思緒,都使得柳鶴亭極為痛苦,因為他從一些往事與這些“烏衣神魔”的對話中,隱隱猜到他們的頭兒便是自己的愛妻。但是,卻又有著更多的疑團使他無法明了!

陶純純與“石觀音”石琪有何關係?這兩個名字是否同是一人?

這看來如此溫柔的女子,究竟有何能力能控製這班“烏衣神魔”?

那“濃林密屋”中的秘密是否與“烏衣神魔”也有關係?

這些“烏衣神魔”武功俱都不弱,行事如此奇詭,心性如此毒辣,卻又無名無姓,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他們與自己無冤無仇,卻為何要暗害自己?

那西門笑鷗一家,與此事又有何關係?

在暗中窺破他們秘密的那人,究竟是誰?

還有一個最令他痛苦的問題,他甚至不敢思索:“純純如此待我,為的是什麽?”

在他心底深處,還隱隱存有一分懷疑與希望,希望陶純純與此事無關,希望自己的猜測錯了。

但是,那聲音嘶啞的人已自大喝道:“看來隻有我到‘秘訊祠’去跑上一趟了!”說話聲中,他一掠而去。

柳鶴亭心頭卻又不禁為之一動!

“秘訊祠”……他突地想到那個冷月之夜,在那荒祠中所發生的一切:“難道那夜純純並非為我祈禱,隻是藉此傳遞秘訊而已?”

這一切跡象,都在顯示這些事彼此之間,有著密切的關連。柳鶴亭動念之間,已決定要查出此中真相,縱然這真相要傷害到他的情感亦在所不惜。

於是他暗中調度體內未被封閉,尚可運行的一絲殘餘真氣,藉以自行衝開被點的穴,隻聽那“七號”尖銳地呼嘯一聲,接著便有一陣奔騰的馬蹄之聲,自林外遠遠傳來。

“三十七號”一聲獰笑,俯首橫抄起柳鶴亭的身軀,獰笑著道:“小子你安分些,好讓大爺好生服侍服侍你!”縱身掠出林外,“刷”地掠上健馬,又道,“你不是趕著要到虎丘去麽?大爺們現在就送你到虎丘去……”他一口濃重的關東口音,再加聲聲獰笑,柳鶴亭若不留意,便難聽出他言語中的字句,又是一聲呼嘯,健馬一齊飛奔。

柳鶴亭俯臥在馬鞍前,頭顱與雙足俱都垂了下去,“三十七號”一手控馬,一手輕敲著他的背脊,不住仰天狂笑,一麵說道:“小子,舒服麽?哈哈!舒服麽?”他騎術竟極其精妙,一手控著韁繩,故意將**健馬,帶得忽而昂首高嘶,忽而左右彎曲奔馳,他雖安坐馬鞍,穩如磐石,俯臥在馬鞍前的柳鶴亭,卻被顛簸得有如風中柳絮!

哪知柳鶴亭對他非但沒有絲毫怨恨和惱怒,反而在心中暗暗感激,暗暗得意,這健馬的顛簸,竟幫助了他真氣的運行。

一次又一次地震動,他真氣便也隨著一次又一次地撞著被封閉的穴道,一個穴道衝開,在體內的真力增強了一倍,於是他撞開下一個穴道時,便更輕易,直到他所有被封閉的穴道一齊撞開後,那“三十七號”還在得意地狂笑:“舒服麽?小子,舒服麽?”

柳鶴亭暗中不禁好笑,幾乎忍不住要出口回答他——

“舒服,真舒服!”

但是他仍然動也不動,響也不響,他要暗中探出這班“烏衣神魔”的巢穴,探出他們的頭兒究竟是誰。

那“三十七號”若是知道他此刻的情況,隻怕再也笑不出來了!

星沉月落,天色將近破曉,而破曉前的天色,定然是一日中最最黑暗的,黑暗得甚至連他們飛奔的馬蹄帶起的塵土都看不清楚。

道旁幾株枝葉頗為濃密的大樹後,此刻正停著兩匹毛澤烏黑的健馬。一匹馬上空鞍無人,一匹馬上的騎士,神態似乎十分焦急,不住向來路引頸企望。這一群“烏衣神魔”的馬蹄聲隨風而來,他驚覺地躍下馬背,“刷”地躍上樹梢。

霎眼間馬群奔至,他伏在黝黯的林梢,動也不動,響也不響,直到這一群健馬將近去遠,他口中才自忍不住驚“咦”一聲。

因為他發覺這一馬群中,竟有著他們幫中苦心搜羅的“黑神馬”,除了幫中的急事,這種“黑神馬”是很難出廄一次的。

而此次“黑神馬”卻已空廄而出,為的便是柳鶴亭——但此刻這匹“黑神馬”卻又怎會落入了這批黑衣騎士的手中?

他滿心驚詫,輕輕躍下樹梢,微微遲疑半晌,終於又自躍上馬背,跟在這批健馬之後飛奔而去!

柳鶴亭伏身馬上,雖然辨不出地形,但他暗中計算路途和方向,卻已知道這些“烏衣神魔”,已將他帶到蘇州城外。

他們毫不停留地穿入一片桑林,“三十七號”方自勒住馬韁,突地一把抓住柳鶴亭的頭發,狂笑著道:“你看,這是什麽?”

他舉起本自掛在鞍畔的一條絲鞭,得意地指向南方。柳鶴亭暗提真氣,使得自己絲毫看不出穴道已然解開的樣子,也極力控製著自己心中的憤怒,隨著他的絲鞭望去,隻見被夜色籠罩著的大地上,他絲鞭所指的地方,卻騰耀著一片紅光!

他一麵搖撼著柳鶴亭的頭顱,一麵狂笑著又道:“告訴你,那裏便是虎丘山,那裏便是名震武林的‘飛鶴山莊’,可是此刻……哈哈,‘飛鶴山莊’隻怕已變成了一片瓦礫,那位鼎鼎大名的西門莊主,隻怕也變成一段焦炭了!”

柳鶴亭心頭一凜,緊咬牙關,他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才能勉強控製著心中的激動和憤怒,否則他早已便要將這冷血的凶手斃於自己的掌下!

狂笑中,“三十七號”一手將柳鶴亭拖下馬鞍,而柳鶴亭隻得重重地跌到地上,桑林之中,一片人工辟成的空地上,簡陋地搭著三間茅屋。他一躍下馬,拖著柳鶴亭的頭發大步向茅屋走去。

柳鶴亭就像是一具死屍似的被他在地上拖著,沒有絲毫反抗。冷而潮濕的泥土沾滿了他的衣裳,他隻是在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忍耐,忍耐……”他雖然年輕,卻學會了如何自忍耐中獲取勝利。

茅屋的外觀雖然簡陋,但入了簡陋的門,穿過簡陋的廳堂,移開一方簡陋的木桌,下麵竟有一條黝黯的地道。然後,柳鶴亭便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境界——在地道中的暗室,陳設竟是十分精致而華美。

“三十七號”重重地將他推到牆角,柳鶴亭抬目望去,在牆上四盞精美銅燈的明亮照耀下,他麵容當真比一切神話故事中的惡魔還要可怖,目光中更是充滿了仇恨與惡毒,他生像對世上所有的人與事都充滿仇恨,怨毒!

其餘的六個“烏衣神魔”,麵上都被一方黑巾巧妙地掩住,是以看不到他們的麵容,但他們的目光,卻也俱都和“三十七號”一樣。

柳鶴亭再也難以了解,這一群隻有仇恨與怨毒,而沒有愛心與寬恕的人們,是如何生活的,因為他心知人們心中若是沒有愛和寬恕,他們的生活便將變得多麽空虛、灰暗、失望和痛苦。

隻見這“三十七號”籲出一口長氣,鬆懈地坐到一張紫檀椅上,從另一個“烏衣神魔”的手中,接著一瓶烈酒,仰首痛飲了兩口,突地張口一噴,將口中的烈酒,全都噴到柳鶴亭臉上,狂笑著道:“小子,味道怎樣?告訴你,這就是窖藏百年的茅台酒,你若還能伸出舌頭,趕緊舐它兩下,保管過癮得很……”

話聲未了,已引起一陣邪惡的狂笑,他又自痛飲兩口,反手一抹嘴唇,突地將頭上的包巾拉了下來——

柳鶴亭目光動處,突然瞥見他滿頭頭發,竟是赤紅如火,心中不禁又為之一動……

淒冷的晚風,淒冷的樹木……一聲聲驚駭而短促,微弱而淒慘的哀呼……林梢漏下一滴滴細碎的光影……樹上鮮血淋漓,四肢殘廢的“入雲龍”金四……斷續的語聲:“想不到……他們……我的……”緊握成拳,至死不鬆的左掌,掌中的黑色碎布、赤色須發……

“‘入雲龍’金四,就是被赤發大漢‘三十七號’殘殺至死的!”

柳鶴亭目光一凜,心中怒火填膺,但這一次的激動與憤怒,卻都衝不破他理智與忍耐的防線。

柳鶴亭心頭一凜:“莫非是他們的頭兒已經來了?”

隻覺自己心房“怦怦”跳動,胸口熱血上湧,這積鬱在他心中已久的疑團,在這刹那之間,就要揭開,而且他深知這謎底不但將震驚他自己,也將震驚天下武林。於是他縱然鎮靜,卻也不禁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喧鬧的房屋,在這刹那之間,突地變得有如墳墓般靜寂。房中的“烏衣神魔”,也盡斂他們的飛揚跋扈之態,筆直地垂手而立,筆直地望著房門,甚至連呼吸都不敢盡情呼吸……

房門,僅隻開了一線,房門外的動靜,房中人誰也看不見。燈火,微微搖動,柳鶴亭隻覺自己滿身的肌肉,似乎也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

呼吸,越發急促,心房的跳動,也越發劇烈……突地,房門大開……

一條人影,輕輕閃入。柳鶴亭雙拳一緊,指甲都已嵌入肉裏!

哪知這人影卻不過僅僅是方才自屋內掠出的“七號”而已。屋中的人,齊地鬆了口氣,柳鶴亭繃緊了的心弦,也霍然鬆弛。

他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輕鬆還是失望。因為當一件殘酷的事實將要來臨時,人們總會有不敢麵對事實的意識,於是當那決定性的一刻延遲來臨時,當事人的心情,便會有著和柳鶴亭此刻一樣奇怪的矛盾。

燈火飄搖中,突聽“七號”雙掌一擊,緩緩地前伸,一步一步地走向柳鶴亭。

“三十七號”目光一閃,問道:“頭兒不來了麽?”

“七號”腳步不停,口中道:“頭兒生怕‘飛鶴山莊’的事情有變,是以直接趕去了。”

“三十七號”突地怪笑一聲,道:“那麽姓柳的這廝,是否交給你處置了?”

“七號”冷冷道:“正是!”

“三十七號”怪笑著道:“好極,好極,我倒要看看他怎麽死法!”

隻見這被稱“七號”的瘦長漢子,雙目瞳仁突地由黑轉紫,由紫轉紅,筆直前伸的一雙手掌,更是變得赤紅如火。他每跨一步,手指便似粗了一分。柳鶴亭目光動處,隻見他赤紅的手掌,食、中、無名,以及小指四指,竟是一般粗短,此刻他五指並攏,他手掌四四方方,望之竟如一塊燒紅了的鐵塊!

這一瞥之下,柳鶴亭心頭一動,凜然忖道:“這豈非河北張家口太陽莊一脈相傳,從來不傳外姓的武林絕技‘太陽朱砂神掌’?”

心念方轉,突聽“七號”沉聲低叱一聲,雙臂骨節,“咯咯”一陣響,一雙火紅的鐵掌,便已當頭向柳鶴亭拍下!

掌勢未到,已有一陣熱意襲來!

語聲之中,“七號”的手掌已堪堪觸及柳鶴亭的麵頰了。屋中的“烏衣神魔”,一個個目光閃動,怪聲狂笑,竟似比過年時將要看到迎神賽會的童子還要高興幾分。“七號”的手掌距離柳鶴亭的麵頰愈近,他們的笑聲也就越發興奮。誰也無法明了,為何流血的慘劇在這些人眼中竟是如此動人!

哪知就在這狂笑聲中,柳鶴亭突地清嘯一聲,貼壁掠起。“七號”身形一挫,雙掌上翻——

屋中“神魔”的狂笑,一齊變作驚呼,刹那之間,隻見滿屋火光亂舞,人影閃動,一齊向柳鶴亭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