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魔索

01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帶走了那匹馬,還帶走了一壇酒,卻在車上留下兩個字:“再見!”

再見的意思,有時候就是永不再見。

“他為什麽不辭而別?是不是我們逼他上餓虎崗?”王大小姐用力咬著嘴唇,“我實在想不到他居然是個這麽怕死的懦夫。”

“他絕不是。”鄧定侯說得很肯定,“他不辭而別,一定有原因。”

“什麽原因?”

“我也不知道。”

鄧定侯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本來認為我已經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錯了。”

鄧定侯歎道:“他實在是個很難了解的人,誰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認得百裏長青,說不定跟百裏長青有什麽特別的關係。”

鄧定侯道:“看來的確是好像有一點,其實卻絕對沒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鄧定侯點點頭道:“他們的年紀相差太多,也絕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機會。”

王大小姐道:“也許他們不是朋友,也許他真的就是百裏長青的兒子。”

鄧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認為不可能?”

鄧定侯道:“百裏長青是個怪人,非但從來沒有娶過妻子,我甚至從來也沒有看見他跟女人說過一句話。”

王大小姐道:“他討厭女人?”

鄧定侯點點頭,苦笑道:“也許就因為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這句話說得有點語病,立刻又接著道:“說不定丁喜也是到餓虎崗去的。”

王大小姐道:“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去?”

鄧定侯道:“因為我受了傷,你……”

王大小姐板著臉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連累我們,所以寧願自己一個人去。”

鄧定侯道:“不錯。”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認為他是這麽夠義氣的人?”

鄧定侯道:“你認為他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總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們還是一定會跟著去的。”

鄧定侯道:“我們?”

王大小姐盯著他,道:“難道你也要我一個人去?”

鄧定侯又笑了,又是苦笑。

他這一生中,接觸過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卻從來也不懂應該怎麽拒絕女人的要求。

——也許就因為如此,所以女人也很少能拒絕他。

“你到底去不去?”

“我當然去。”鄧定侯苦笑著,看著自己腳上已經快被磨穿了的靴子,道,“我最近肚子好像已漸漸大了,正應該多走點路。”

“你走不動時,我可以背著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當你走不動時,也要我背著你。”

“我們是不是先去找老山東?”

“嗯。”

“你知道老山東是誰?”

“不知道。”

“我隻希望這個老山東還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歡跟老頭子打交道。”

“你難道看不出我就是個老頭子?”

“你若是老頭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兩個人若是有很多話說,結伴同行,就算很遠的路,也不會覺得遠。

所以他們很快就到了餓虎崗。

他們並沒有直接上山,鄧定侯的傷還沒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種不顧死活的莽丫頭。

山下有個小鎮,鎮上有個饅頭店。

“老山東,大饅頭。”

02

“老山東饅頭店”資格的確已很老,外麵的招牌,裏麵的桌椅,都已被煙熏得發黑了。

店裏的人倒還不太老,卻也被煙熏黑了,隻有笑起來的時候,才會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除了做饅頭外,他還會做山東燒雞。

饅頭很大,燒雞的味道很好,所以這家店的生意總不錯。

隻有在大家都吃過晚飯,饅頭店已打了烊時,老山東才有空歇下來,吃兩個饅頭,吃幾隻雞爪,喝上十來杯老酒。

老山東正在喝酒。

一個人好不容易空下來喝杯酒,卻偏偏還有人來打擾,心裏總是不愉快的。

老山東現在就很不愉快。

饅頭店雖然已打烊了,卻還開著扇小門通風,所以鄧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進來。

老山東板著臉,瞪著他們,就好像把他們當作兩個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著他,也把這個人當作個怪物——有主顧上門,居然還會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麽?

鄧定侯道:“還有沒有饅頭?我要幾個熱的。”

老山東道:“沒有熱的。”

鄧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東道:“冷的也沒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來:“饅頭店裏怎麽會沒有饅頭?”

老山東翻著白眼,道:“饅頭店裏當然有饅頭,打了烊的饅頭店,就沒有饅頭了,冷的熱的都沒有了,連半個都沒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來,鄧定侯卻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馬跟丁喜來買,你有沒有?”

老山東道:“丁喜?”

鄧定侯道:“就是那個討人喜歡的丁喜。”

老山東道:“你是他的朋友?”

鄧定侯道:“我也是小馬的朋友,就是他們要我來的。”

老山東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饅頭店當然有饅頭,冷的熱的全都有。”

鄧定侯也笑了:“是不是還有燒雞?”

老山東道:“當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燒雞的味道實在不錯,尤其是那碗雞鹵,用來蘸饅頭吃,簡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東吃著雞爪,看著他們大吃大喝,好像很得意,又好像很神秘。

鄧定侯笑道:“再來條雞腿怎麽樣?”

老山東搖搖頭,忽然歎了口氣,道:“雞腿是你們吃的,賣燒雞的人,自己隻有吃雞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為什麽不吃?”

老山東又搖頭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麽你現在一定已是個很有錢的人。”

老山東道:“我像個有錢人?”

他不像。

從頭到尾都不像。

王大小姐道:“你賺的錢呢?”

老山東道:“都輸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輸給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東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把我看成個怪物,其實……”

王大小姐笑道:“其實你本來就是個怪物了。”

老山東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麽會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王大小姐,又道:“現在我才真的相信你們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為我也是個怪物?”

老山東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實說,你已經怪得夠資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臉上泛起紅霞,卻又忍不住問道:“我哪點怪?”

老山東道:“你發起火來脾氣比誰都大,說起話來比誰都凶,吃起雞腿來像個大男人,喝起酒來像兩個大男人。可是我隨便怎麽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你連一點男人味都沒有,還是個十足不折不扣的女人。”

他歎了口氣,又道:“像你這樣的女人若是還不怪,要什麽樣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紅著臉笑了。

她忽然覺得這個又髒又臭的老頭子,實在也有很多可愛之處。

老山東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馬來的那小姑娘,長得雖然也不錯,而且又溫柔,又體貼,可是要我來挑,我還是會挑你做老婆。”

鄧定侯生怕他們扯下去,搶著問道:“小馬來過?”

老山東道:“不但來過,還吃了我兩隻燒雞,十來個大饅頭。”

鄧定侯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老山東道:“上山了。”

鄧定侯道:“他有沒有什麽話交代給你?”

老山東道:“他要我一看見你們來,就盡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為什麽沒有來?”

王大小姐又開始咬起嘴唇——認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氣她就咬嘴唇,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有把嘴唇咬掉?

鄧定侯立刻搶著道:“現在我們已來了,你準備怎麽通知他?”

老山東道:“這些日子來,山上麵的情況雖然已有點變了,但他卻還是有幾個好朋友,願意為他傳信的。”

鄧定侯道:“這種朋友他還有幾個?”

老山東歎了口氣,道:“老實說,好像也隻有一個。”

鄧定侯道:“這位朋友是誰?”

老山東道:“拚命胡剛。”

鄧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東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住插口道:“這個胡老五是什麽樣的人?”

鄧定侯道:“這人剽悍勇猛,昔年和鐵膽孫毅並稱為‘河西雙雄’,可以算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好漢。”

老山東插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這裏來的。”

鄧定侯道:“來幹什麽?”

老山東道:“來買燒雞。”

王大小姐笑了,道:“這位黑道有名的好漢,天天自己來買燒雞?”

老山東眯著眼笑了笑,笑得有點奇怪:“他雖然天天來買燒雞,自己卻也隻有吃雞腳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燒雞是買給他老婆吃的嗎?”

老山東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鐵膽孫毅?”

老山東道:“對了。”

王大小姐道:“看來這個人非但是條好漢,而且還是個好朋友。”

現在夜已深,靜寂的街道上,忽然傳來“篤、篤、篤”一連串聲音。

老山東道:“來了。”

王大小姐道:“誰來了?”

老山東道:“拚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笑道:“他又不是馬,走起路來怎麽會‘篤、篤、篤’地響?”

老山東沒有回答,外麵的響聲已愈來愈近,一個人彎著腰走了進來。

他彎著腰,並不是因為他在躬身行禮,而是因為他的腰已直不起來。

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看起來卻已像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滿頭的白發,滿臉刀疤,左眼上蒙著塊黑布,右手拄著根拐杖,一走進門,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這個人就是那剽悍勇猛的拚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漢?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點著地,“篤、篤、篤”,一拐一拐地走了過來,連看都沒有往王大小姐和鄧定侯這邊看一眼。

老山東居然也沒有說什麽,從櫃台後麵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油紙包,又拿出根繩子,把紙包紮起來,還打了兩個結。

胡老五接過來,轉過身,用拐杖點著地,“篤、篤、篤”,又一拐一拐地走了。

他們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王大小姐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就是那拚命胡老五?”

老山東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馬就是要他傳信的?”

老山東道:“不錯。”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們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老山東道:“我們用不著說話。”

鄧定侯道:“小馬看見那油紙包上繩子打的結,就知道我們來了,來的是兩個人。”

老山東道:“原來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馬在山上打聽出什麽,也該想法子告訴我們呀。”

老山東道:“他在山上暫時不會出什麽事,因為孫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錯,等到他有消息時,胡老五也會帶來的。”

王大小姐點點頭,忽又歎了口氣,道:“我實在想不通,拚命胡老五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老山東喝下最後一杯酒,慢慢地站起來,眼睛裏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悲傷,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就因為他是拚命胡老五,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子。”

03

寂靜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鄧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後麵跟著,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

老山東已睡了,用兩張桌子一並,就是他的床。

“轉過這條街,就是一家客棧,五分銀子就可以睡一宿了。”

這種小客棧當然很雜亂。

“到餓虎崗上的人,常常到那裏去找姑娘,你們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並沒有帶著她的霸王槍,她並不想做箭靶子。

鄧定侯忽然歎了口氣,道:“做強盜的確也不容易,不拚命就成不了名,拚了命又是什麽下場呢?那一身的內傷,一臉的刀疤,換來的又是什麽?”

做保鏢的豈非也一樣?

鄧定侯勉強笑了笑,道:“隻要是在江湖中的人,差不多都一樣,除了幾個運氣特別好的,到老來不是替別人買燒雞,就得自己賣燒雞。”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東以前也是江湖中混的?”

鄧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還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麽老毛病?”

鄧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卻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畢竟還是個聰明人,從來也不肯為人拚命。”

鄧定侯皺眉道:“這的確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沒來。”

王大小姐冷冷道:“這一點也不奇怪,我早就算準他不會來的。”

鄧定侯沉思著,又道:“還有件事也很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麽事?”

鄧定侯道:“餓虎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馬是丁喜的死黨,居然一點也沒有難為他,難道他們要用小馬來釣丁喜這條大魚?”

王大小姐道:“隻可惜丁喜不是魚,卻是條狐狸。”

一陣風吹過,遠外隱約傳來一聲馬嘶,仿佛還有一陣陣清悅的鈴聲。

他們聽見馬嘶時,聲音還在很遠,又走出幾步,鈴聲就近了。

這匹馬來得好快。

王大小姐剛轉過街角,就看見燈籠下“安住客棧”的破木招牌。

鄧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進了一條死巷子裏。

她被拉得連站都站不穩,整個人都倒在鄧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溫暖而柔軟。

鄧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這是什麽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剛張開嘴,又被鄧定侯掩住。

他的手雖然受了傷,力氣還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跳得快了起來,她早已聽說過江湖中這些大亨的毛病。

他們通常隻有一個毛病——

女人。

難道這才是他的真麵目?就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彎起腿,用膝蓋重重地往鄧定侯**一撞。

這並不是她的家傳武功,這是女人們天生就會的自衛防身的本能。

鄧定侯疼得冷汗都冒出來,卻居然沒有叫出來,反而壓低了聲音,細聲道:“別出聲,千萬不要被這個人看見。”

王大小姐鬆了口氣,終於發現前麵已有兩匹快馬急馳而來,其中一匹馬的頸子上,還係著對金鈴,“叮叮當當”不停地響。

也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客棧旁的一排平房間,忽然有一扇窗戶被震開,一張凳子先打出來,一個人跟著躥出。

這人的輕功不弱,伸手一搭屋簷,就翻上了屋頂。

馬上係著金鈴的騎士仿佛冷笑了一聲,忽然揚手,一條長索飛出,去勢竟比弩箭還急。

屋頂上的人翻身閃避,本來應該是躲得開的。

可是這條飛索卻好像又變成了條毒蛇,緊緊地盯著他,忽然繞了兩繞,就已將這人緊緊纏住。

馬上的騎士手一抖,長索便飛回,這個人也跟著飛了回去。

後麵一匹馬上的騎士,早已準備好一口麻袋,用兩隻手撐開。

長索一抖,這個人就像塊石頭一樣掉進麻袋裏。

兩匹馬片刻不停,又急馳而去,眨眼間就轉入另一條街道,沒入黑暗中,隻剩下那清悅而可怕的金鈴聲,還在風中“叮叮當當” 地響著。

然後就連鈴聲都再也聽不見了。

兩匹馬倏忽來去,就仿佛是來自地獄的騎士,來拘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這樣的身手,這樣的方法,實在是駭人聽聞,不可思議的。

又過了片刻,鄧定侯才放開了她,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厲害。”

王大小姐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他剛才用的究竟是繩子,還是魔法?”

用飛索套人,並不是什麽高深特別的武功,塞外的牧人們,大多都會這一手。

可是那騎士剛才甩出的飛索,卻實在太快太可怕了,簡直就像是條魔索。

鄧定侯沉吟著,緩緩道:“像這樣的手法,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見過一次。

丁喜從槍陣中救出小馬時,用的手法好像也差不多。

鄧定侯卻見過兩次。

他的開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條毒蛇般的飛索奪走的。

王大小姐道:“難道那個人就是丁喜?”

鄧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誰?”

鄧定侯道:“這個人叫‘管殺管埋’包送終。”

王大小姐勉強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鄧定侯道:“這個人也很可怕。”

王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號,雖然大多數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這麽樣一個名字,我隻要聽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鄧定侯道:“你沒有聽見過?”

王大小姐道:“沒有。”

鄧定侯道:“關內江湖中的人,聽見過這名字的確實不多。”

王大小姐道:“這個人是不是一直都在關外?”

鄧定侯點點頭道:“他的名字雖凶惡,卻並不是個惡徒。”

王大小姐道:“哦?”

鄧定侯道:“他殺的都是惡徒,若有人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壞事,卻還能逍遙法外,他就會忽然出現。”

鄧定侯道:“他便會用飛索把這人一套,用麻袋裝起就走,這個人通常就會永遠失蹤了。”

王大小姐目光閃動,道:“也許他並沒有真的把這個人殺死,隻不過帶回去做他的黨羽了。”

鄧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惡徒本就是什麽壞事都做得出的,為感謝他的不殺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挾,當然就不惜替他賣命。”

鄧定侯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買了這些無惡不作的黨羽,在外麵卻博得了一個除奸去惡的俠名,豈非一舉兩得?”

鄧定侯冷笑。

他顯然也已想到了這一點。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豈非也總是一舉兩得的。”

鄧定侯道:“不錯。”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沒有想到過,這位‘管殺管埋’包送終,很可能也是‘青龍會’的人?”

鄧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隻要是正常的人,絕不會起‘包送終’這種名字,所以……”

鄧定侯道:“所以你認為這一定是個假名字。”

王大小姐點點頭,反問道:“你認為他是誰改扮的?”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老實說,我也早就懷疑他是百裏長青了。”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問道:“除奸去惡,本是大快人心的事,為什麽要用假名字去幹?”

鄧定侯道:“因為他是個鏢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傑不同,難免有很多顧忌。”

王大小姐道:“還有呢?”

鄧定侯道:“因為他做的事本就是見不得人,所以難免做賊心虛。”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條退路。”

鄧定侯道:“他本就是個思慮周密、小心謹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長青鏢局,才會是所有鏢局中經營得最成功的一個。”

鄧定侯道:“他本身就是個很成功的人,無論做什麽事,都從未失手過一次。”

王大小姐歎了口氣,道:“這麽樣看來,我們的想法好像是完全一樣的。”

鄧定侯道:“這麽樣看來,百裏長青果然已到了餓虎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殺管埋’的行蹤一向在關外,百裏長青沒有到這裏來,他怎麽會到這裏來?”

鄧定侯道:“由這一點就可以證明,這兩個人,就是一個人。”

王大小姐道:“他剛才殺的,想必也是餓虎崗上的好漢,不肯受他的挾製,想脫離他的掌握,想不到還是死在他手裏。”

鄧定侯道:“老山東剛才說過,這裏時常有餓虎崗的兄弟走動,他不願讓弟兄們發現他手段毒辣,所以又用了‘包送終’的身份。”

王大小姐道:“借刀殺人,栽贓嫁禍,本就是他拿手本事。”

鄧定侯又道:“他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一點。”

王大小姐道:“哦?”

鄧定侯沉吟著,道:“世上的武功門派雖多,招式雖然各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卻完全是一樣的,就好像……”

王大小姐道:“就好像寫字一樣。”

鄧定侯點頭道:“不錯,的確就好像寫字一樣。”

世上的書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學柳公權,有的人學顏魯公,有的人學漢隸,有的人學魏碑,有的人專攻小篆,有的人偏愛鍾鼎文,有的人喜歡黃庭小楷,有的人喜歡張旭狂草。

這些書法雖然各有它特殊的筆法結構,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上的道理也全都是一樣的。“一”字就是“一”,你絕不會變成“二”;“十”字在“口”字裏麵,才是“田”,你如果把它寫在口字上麵,就變成“古”了。

鄧定侯道:“一個人若是已參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麽他無論學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舉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個已學會了走路的人,再去學爬,當然很容易。”

鄧定侯微笑著點了點頭,目中充滿讚許,她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道:“這道理我已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為什麽丁喜第一次看見霸王槍,就能用我的槍法擊敗我。”

鄧定侯閉上了嘴。

他好像一直都在避免著談論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不願意懷疑他,因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自己剛才也說過,他用的飛索,手法也跟百裏長青一樣。”

鄧定侯不能否認。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們無論怎麽樣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裏長青之間,一定有某種很奇怪、很特別的關係存在著。”

鄧定侯道:“隻不過……”

王大小姐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也知道他絕不可能是百裏長青的兒子,但是他有沒有可能是百裏長青的徒弟呢?”

鄧定侯歎息著,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隨便下判斷,但我卻可以確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麽事?”

鄧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裏長青有什麽關係,我都可以確定,他絕不是百裏長青的幫凶。”

王大小姐凝視著他,美麗的眼睛裏也充滿了讚許和仰慕。

夠義氣的男子漢,女人們總是會欣賞的。

黑暗的長空,朦朧的星光。

她的眼波如此溫柔。

鄧定侯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們還是快找個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們就得起來等小馬的消息。”

小馬是不是會有消息?

現在他是不是還平安無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相?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裏長青?

這些問題,現在還沒有人能明確回答,幸好今天已快過去了,還有明天。

明天總是充滿了希望的。

“我們不如回到老山東那裏去,相信他那裏還有桌子。”

“可是前麵就已經是客棧了。”

“我看見了,但客棧裏太雜太亂,耳目又多,我們還是謹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單獨相處在一起?”

鄧定侯也笑了:“我的確有點怕,你剛才那一腳踢得實在不輕。”

王大小姐紅了臉。

“其實你本來用不著害怕的。”她忽然又說。

“哦?”

“因為……”她抬起頭,鼓起勇氣道,“因為我本來隻不過想利用你來氣氣丁喜,我還是喜歡他的。”

鄧定侯很驚奇,卻不感到意外。

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驚奇的,隻不過因為連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會有勇氣說出來。

他隻有苦笑:“你實在是個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又有點不好意思了,紅著臉道:“後來我雖然發現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經有了家,我也隻能把你當作我的大哥。”

鄧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臉更紅,過了很久,才輕輕道:“假如我沒有遇見他,假如你……”

鄧定侯打斷了她的話,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夠做你的大哥,我已經感到很開心了。”

王大小姐輕輕吐出口氣,就像是忽然打開了一個結:“就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才生怕他會做出見不得人的事。”

“他不會的。”

“我也希望他不會。”

兩個人相視一笑,心裏都覺得輕鬆多了。

然後他們就微笑著走出暗巷。這時夜已很深,他們都沒有發覺,遠處的黑暗中,正有一雙發亮的眼睛在看著他們。

那是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