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情難了
管寧道:“北京,你去過北京嗎?那可真是一處好地方,雖然風沙吹在你身上,卻會使你感到溫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輕輕撫弄著你的頭發似的。”
此刻他心中滿是柔情蜜意,是以說起話來,言辭也像是詩句一樣。
淩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語:“慈母的手在撫弄著你的頭發!呀……這是多麽美呀!可是……唉,我連這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
管寧心弦一震,暗道:“我怎地如此糊塗,偏偏要揭起人家心中的傷心之事。”
卻見淩影淒然一笑,又道:“我早就聽人說起北京城,可是總沒有機會去,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後……然後我們再一齊出來,來做你應該做而還沒有做的事。”
一麵說著,一麵她卻不禁垂下了頭,一朵紅雲,便又自她頰邊升起。
管寧隻覺心中一甜,將自己的手掌握得更緊了些,輕輕問道:“真的?”
淩影的頭垂得更低了,此刻從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嬌縱刁蠻的樣子。她低低地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輕輕回答:“你知道我不會騙你的,為什麽還要問我?”
於是,又是一陣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陣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們心裏都沒有去想別的事,但是昏迷著的白袍書生突地沉重地喘息一聲,這一聲喘息,卻將他們又驚回現實。
而憂鬱的淩影,此刻竟突又輕輕笑了出來,她眼睛明亮地眨動一下,似乎已忘記了自己悲慘的身世,笑著說道:“對了,到了河北,我還可帶你去找一個奇人,這位奇人不但武功極高,而且還是武林中有名的神醫,你朋友中的什麽毒,他也許能夠看出來,甚至能夠替他解毒也說不定——”
她語聲微頓,一笑又道:“當然我們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爹爹媽媽,讓他們不要為你擔心。”
此刻,她就像是個溫柔的妻子似的,處處為他打算著。
管寧心中縱有千萬件困惑難解之事,但,在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為之渾然忘去,而換成無比幸福的憧憬。
於是他亦自柔聲說道:“我們可以叫輛大車,將他放在車上,然後,我們一人騎一匹馬,因為隻有騎在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麗風景——”
說到這裏,他突地想起和他一齊來的囊兒,突地想起了囊兒那一雙活潑而頑皮的眼睛,便不禁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可惜的是,你沒有看到囊兒,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麽可愛的孩子……”
淩影了解他的悲傷,也了解真正的悲傷,不是任何言語能夠化解得開的,便默默地傾聽著他的話,傾聽著他敘述囊兒的可愛。
於是,她也了解到人們在傾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是多麽可愛的時候,他心裏該有一分多麽沉重的悲哀。
他們一齊走到床頭,俯視著猶自昏迷未醒的白袍書生,這一雙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為自己的幸福高興的時候,卻並未忘記別人的悲傷。他們都知道此刻躺在**的人,不但有著一身驚人的武功,還一定有著一段驚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卻隻能無助地躺在**,像是一個平凡的人一樣。因之,他們對他,便有了一分濃厚的同情心,雖然他們全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驚人、往事驚人,而竟是當今武林中最最驚人的人物。
人是多麽奇妙,他們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誰,隻怕不會再有這份濃厚的同情心。
北京城,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個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飲大食的豪傑之士一樣,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卻熱得怕人。
管寧回到北京城的時候,秋天已經過去,漫天的雪花,正替這座千古的名城加上了一層銀白的外衣。
雖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
他們夾雜在匆忙的行人裏,讓馬蹄悠閑地踏在積雪的官道上,因為他們知道,北京城已將到了,又何須再匆忙?
穿著價值千金的貂裘,跨著千中選一的駿馬,伴著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鄉在望,呀——管寧此刻真是幸福的人,路上的人,誰不側目羨慕地向這翩翩公子望上兩眼。
而淩影呢?雖然是冬天,雖然吹送著漫天雪花的北風,吹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卻像是在春天一樣,因之她檀唇烘日,媚體迎風,含嬌細語,乍笑還嗔,也像是在春風中一樣。
車輪滾過已將凝結成冰的積雪,碾起一道細碎的冰花。
馬蹄踏在雪地上,蹄聲中像是充滿喜悅之意,突地——淩影嬌呼一聲:“北京到了。”
管寧抬起頭,北京城雄偉的城牆,已遠遠在望,於是,便也喜悅地低呼一聲:“北京城到了!”
這漫長的旅途中,他雖享受了他一生之中從未享過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夢回,小窗凝坐的時候,他還是未能忘去四明山莊中,那一段血漬淋漓的淒慘之事,於是他小心地將那串如意青錢中的青錢摘下一枚,於是——他開始更深切地了解,武學一道的深奧,絕不是自己能夠夢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學的武功,在武學中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這枚青錢中的柔絹,絹上麵寫滿了天下學武之人夢寐難求的內功奧秘,夜深之中,他像是臨考前的秀才似的,徹夜地研習著這種奧妙的內功心法。幸好他武功雖差,但也曾修習過一些內家的入門功夫,再加上他絕頂的聰明,因之他在研習這種奧妙的心法的時候,便沒有什麽困難。
一天,兩天……白天車行不斷,旅途甚為勞碌,晚上他卻徹夜不眠,研習著武林中至深至奧的內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如此勞碌,精神不但絲毫沒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為煥發。直等到天氣很冷的時候,他終夜不眠,衣裳單薄地深宵獨坐,也沒感覺到有絲毫寒意。
因之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沒有白費,也知道這串如意青錢之所以能夠被天下武林中人視為至寶,不惜以性命交換的原因了。
但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要向一個終日廝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愛的人隱藏一件秘密,卻又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把這件秘密說出來,說給淩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為他心底有一分自己不願解釋的恐懼,他生怕這串如意青錢會在他和淩影之間造成一道陰影,在這段漫長的旅途上,他曾經用了許多方法,向許多武林中人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的結果全都一樣,那就是多年以來,如意青錢是不祥之物的傳言,已在江湖中流傳很廣。
何況縱非如此,他也覺得不該將這件秘密說出來,因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親近的人,可是這一串如意青錢認真說來,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決心,遲早一日,自己總該將它交回原主——公孫左足。他有時甚至會責備自己不該私自研習這如意青錢上的武功,但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卻又使得他為自己解釋:“這串如意青錢是在我交還給公孫左足之後,又被他拋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著北京城雄偉巍峨的城牆,一時又忘卻了這許多令他煩惱的事,他心中喜悅地感歎一聲,暗自忖道:“遊子,終於回到家了。”
抬目望處,北京城不正像已張開手臂,在迎接他的歸來嗎?
一進入城門,淩影不禁又為之喜悅地嬌喚一聲。滿天的雪花下,一條寬闊平直的道路,筆直地鋪向遠方,道路兩旁的樹木雖已凋落,但密枝虯幹,依稀仍可想見春夏之時,濃蔭匝地、夾道成春的盛景。
樹幹後麵,有依次櫛比的店家,店門前多半掛著一層厚重的棉布門簾,一個手裏捧著一壺水煙、滿頭白發如銀的老人,推著一輛上麵放著一個紅色火爐的手車,悠閑地倚在虯結的樹幹上,吸一口水煙,便嘹亮地喊一聲:“烤白薯——”
嘹亮的喊聲,在寒風中傳出老遠,讓聽的人都不自覺地享受到一分熱烘烘的暖意。
這是一座多麽純樸、多麽美麗的城市,久慣於江左風物的淩影,驟然見著這城市,心胸中的熱血,不禁也隨著這老人純真簡單的喊聲飛揚了起來,飛揚在漫天的寒風的雪花裏。
這就是任何一個人初到北京的感覺,而千百年來,這分感覺也從未有過差異,就隻是這匆匆一瞥,就隻這一句純樸的呼聲,就隻這一純樸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對北京留下一個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一輛四麵嚴蓋著風篷的四馬大車,從一條斜路上急駛而來,趕車的車夫一身青布短棉襖,精神抖擻地揮動著馬鞭,突地一眼瞥見管寧,口中便立刻“嘚兒”呼哨一聲,左手一勒馬韁,馬車倏地停住,他張開大口哈哈直樂,一麵大聲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來啦!這不是快有兩年了嗎?噢!兩年可真不短呀,難為你老還記得北京城,還記得回來!”
管寧勒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卻是:“兩年來,北京城還沒有忘了我。”揚鞭一笑,朗聲說道:“飛車老三,難為你還記得我……”
語聲未了,馬車的風篷一揚,車窗大開,從窗中探出幾個滿頭珠翠的螓首來,數道拋波,一齊盯在管寧臉上,齊地嬌聲喚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來了呀?可真把我們想死了。前些天四城的金大少、卷簾子胡同的齊三少爺還都在提著您哪!這些日子,您是到哪兒了呀,也不寫封信回來給我們,您看,您都瘦了,外麵雖然好,可總比不上家裏呀!”
燕語鶯聲,頓時亂作一處,遠遠立馬一旁的淩影,看到眼裏,聽在耳裏,心中真不知是什麽滋味。幸好沒有多久,趕車的飛車老三揚鞭一呼,這輛四馬大車便又帶著滿車麗人絕塵而去。
於是,等管寧再趕馬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便不禁星眼微嗔、柳眉重顰地嬌嗔著道:“難怪你那麽著急地要回北京城來,原來有這麽多人等你。”突地語聲一變,尖著嗓子道:“你看你,這麽瘦,要是再不回來呀,就要變成瘦猴子了。”
說到後來,她自己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因為她此刻雖有妒意,卻不是善妒的潑婦,因之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溫馨的笑聲中,他們又穿過許多街道,在這些街道上,不時有人向管寧打著招呼,有的快馬揚鞭、錦衣狐裘的京城俠少,聽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馬趕來,站在道旁,含笑敘闊,也有的輕袍緩帶、溫文爾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對麵相逢,便也駐足向他寒暄道:“管兄近來可有什麽佳作?”
淩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寧真正的歡笑,她開始知道他是屬於北京城的,這正如北京城也屬於他的一樣。
終於,他們走入一條寬闊的胡同裏。
胡同的南方,是兩扇紅漆的大門,大門口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子,像是終古都沒有移動似的,默默地相對蹲踞著。
淩影心念一動,暗忖道:“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著自己走入他家時,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地,她心中卻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這心高氣傲的少女走過許多地方,會過許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這種感覺此刻卻是生平第一次。
於是她躊躇地停下馬來,低聲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麵找個地方等你。”
管寧一愣,再也想不到此刻她會說出這句話來,訥訥說道:“這又何苦,這又何苦……我在家裏最多待個三五日,便和你一齊到妙峰山去,拜訪那位武林名醫,你……你不是和我說好了嗎?”
淩影微勒韁繩,心裏雖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到嘴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緩緩伸出手,扶著身旁的車轅,這輛車裏正靜躺著那神秘而失去記憶的白袍書生,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夠。
管寧一手撫摸著前額,一手握著淡青色的馬韁,他**的良駒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鳴著。
驀地——朱紅的大門邊一道側門“呀”地開了一半,門內傳出一陣嬌柔的笑語,隨之走出三五個手挽竹籃、紫緞短襖、青布包頭的妙齡少女來,一眼望見管寧,齊地嬌喚一聲,脫口叫道:“少爺回來了。”
其中一個頭挽雙髻的管事丫環,抿嘴一笑,聲音突地轉低,低得幾乎隻有她自己聽見:“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個多月。”
管寧微微一笑,飛身下了馬,走到淩影馬前,一手挽起嚼環,再也不說一句話,向大門走了過去,馬上的淩影微啟櫻唇,像是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馬上,打量著從門內走出的這些少女。
而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著她,她們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會做人家牽馬的馬夫。
“這位姑娘是誰呢?”
大家心裏都在這麽想,管寧也從她們吃驚麵色中,知道她們在想什麽,幹咳一聲,故意板起臉來,沉聲喝道:“還不快去開門呢!”
少女們齊地彎腰一福,雜亂地跑了進去,跑到門口,忍不住爆發起一陣笑聲,似乎有人在笑著說道:“公子回來了,還帶回一位媳婦兒,那可真漂亮著哪。”
於是朱紅的大門開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宅,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夥夫,就都一窩蜂似的迎了出來。
身世孤苦、長於深山的淩影,出道雖已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但所接觸的,不是刀頭舐血的草澤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俠士。這些人縱然腰纏萬貫,但又怎能和這種世澤綿長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觸到這些豪富世家的富貴氣象,心中難免有些惶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隻小鹿在她心中亂闖似的。
但是,她麵上卻絕不將這種惶然失措的感覺露出,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些家奴七手八腳地接著行李,七嘴八舌地問平安,有的抻長脖子往那輛大車中探視,一麵問道:“公子,車子裏麵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卻將目光四掃,問道:“囊兒呢?這小頑皮到哪兒去了?”
這一句問話,使得管寧從驟回故宅、歡會故人的歡樂中驚醒過來。
他心頭一震,倏然憶起囊兒臨死前的淒慘笑容,也倏然憶起他臨死前向自己說的話,低頭黯然半晌,沉聲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發先回家的管福,聞言似乎一愣,半晌方自會過意來,賠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說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會將一個內宅的丫環稱為“姑娘”,他卻不知道管寧心感囊兒對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將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況從那次事後,他已看出這姐弟兩人屈身為奴,必定有一段隱情,而他們姐弟雖然對自己身世諱莫如深,卻也必定有一段不凡的來曆。
管寧微微頷首,目光四下搜索著,卻聽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來的時候,文香也跑了出去,站在那邊屋簷下麵,朝這邊來,不知怎地,突然掩著臉跑到後麵去了,大概是突然頭痛了吧?”
管寧嗯了一聲,心中卻不禁大奇,忖道:“她這又是為什麽?難道她已知道囊兒的凶訊?但是,這似乎沒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該詢問才是。”
他心中又開始興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內宅有人傳出老夫人的話,讓他立刻進去的時候,他便隻得暫時將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親的垂詢,使得他飽經風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滌了一遍。
這一對富壽雙全的老人,雖然驚異自己的愛子怎會帶回一個少女,但是他們的心已被愛子歸家的欣慰充滿,再也沒有心情去想別的,隻是不斷地用慈藹聲音說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這麽久了,這些日子來,你看到些什麽?經曆過些什麽?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年輕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親在不遠遊’,你難道都忘了嗎?”
管寧垂首答應著,將自己所見所聞,選擇了一些歡悅的事說了出來,他當然不會說起四明山莊中的事,更不會說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見過雙親,安排好白袍書生的養傷之處,又將淩影帶到後園中一棟精致的房裏,讓她洗一洗多日的風塵勞頓。
然後他回到書房,找了個懂事丫環,叫她把杜姑娘找來。
他不安地在房中踱著步子,不知道該用什麽話說出囊兒的凶訊,又想起囊兒臨死之際還沒有說完的話,不禁暗自尋思:“他還有什麽要我做呢?不論是什麽事,我縱然赴湯蹈火,也得替他做好……”
喚人的丫環回來,卻沒有帶回杜姑娘,皺著眉說道:“她不知是怎麽回事,一個人關起房門在房裏,我說公子叫她,她也不理。”
言下對這位杜姑娘大有責備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的去痛罵她一頓才對心思。
管寧心中卻為之一凜,考慮一會,毅然道:“帶我到她房裏去。”
公子要親自到丫環的房間,在這豪富世家之中確是聞所未聞,就是管寧自己,走到她門口的時候,腳步也不禁為之躊躇起來,但心念一轉,又不禁長歎一聲,忖道:“管寧呀管寧,你在囊兒臨死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他什麽話。他為你喪失了性命,你卻連這些許嫌疑都要避諱……”
一念至此,他揮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頭,大步走到門口,伸手輕輕敲了敲門,莊容站在門外,沉聲說道:“杜姑娘,是我來了。”
夕陽將落,斜暉將對麵屋宇的陰影,沉重地投到這間房門上來。
門內一個嬌柔的聲音,低沉著說道:“進來!”
管寧又躊躇半晌,終於推開了房門,艱難地抬起腳步,走了進去,若不是他生具至性,對“義”之一字遠比“禮”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沒有勇氣跨入這間房門一步。
巨大的陰影,隨才推開的房門,沉重地壓入這間房中來。
房子裏的光,是暗暗的,管寧目光一轉,隻見這杜姑娘正自當門而立,雲鬢鬆亂,星目之中,隱含淚光,身上竟穿的是一身黑緞勁裝,滿麵淒惋悲憤之色,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
他不禁為之一愣,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緩緩道:“公子光臨,有何吩咐?還請公子快些說出來,否則……婢子也不敢屈留公子大駕!”
語聲雖然嬌柔,卻是冰冷的,管寧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沉聲道:“在下此來,確是有些事要告訴姑娘……”
他語聲微頓,卻見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完全沒有讓自己進去的意思,便隻得長歎一聲,硬著頭皮,將自己如何上了四明山,如何遇著那等奇詭之事,以及囊兒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他已是滿身大汗,自覺自己平生說話,從未有過比此刻更費力的。
這杜姑娘卻仍然呆立著,一雙明眸,失神地望著門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麵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心裏卻不知在想什麽。
管寧不禁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這少女聽了自己的話,原該失聲痛哭的,此刻為何大反常態?
他心中怔忡不已,哪知這少女竟突地慘呼一聲,轉身撲到床邊的一個小幾前麵,口中不斷地低聲自語:“爹爹,不孝的宇兒,對不住你老人家……對不住你老人家……”
聲音淒慘悲憤,有如九冬猿啼。
管寧呆呆地愣了一會,兩顆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麵的話,他卻不知該說什麽。
緩步走了兩步,他目光一轉,心中突又一怔,那床邊的小幾上,竟放著一個尺許長的白木靈位,靈位上麵,赫然寫著“金丸鐵劍杜守倉總鏢頭之靈”!而靈位前麵,卻放著一盤金光閃爍的彈丸,和一柄寒氣森森的長劍。
暗淡的微光,照著這靈位、這金丸、這鐵劍,也照著這悲淒號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這充滿哀痛之意的房間,更平添了幾許淒涼、森冷之氣。管寧隻覺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幾乎透不過氣,伸手一抹淚痕,沉聲低語道:“姑娘,囊兒雖死……唉,姑娘令尊的深仇,小可雖然不才,卻……”
他期艾著,心中思潮如湧,竟不能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但他此刻已經知道,這姐弟兩人的身上必定隱藏著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決心,要替他們讓這段深仇得報。
哪知這少女哭聲突地一頓,霍然站起身來,拿起幾上的長劍,筆直地送到管寧麵前。管寧失神地望著劍尖在自己麵前顫動,也感覺到麵前的森森劍氣,但卻絲毫沒有移動一下,因為這少女此刻縱然要將他一劍殺死,他也不會閃避的。
暗影之中,隻見這少女軒眉似劍,瞪目如鈴,目光中滿是悲憤怨毒之色,管寧不禁長歎一聲,緩緩地道:“令弟雖非在下所殺,但卻實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為令弟複仇,唉——就請將在下一劍殺卻,在下亦是死而無怨。”
他自忖這少女悲憤之中,此舉必是已將囊兒慘死的責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語聲方了,眼前劍光突地一斂,這少女手腕一抖,長劍淩空一轉,打了個圈子,突然伸出拇、食兩指,電也似的捏住劍尖,這長劍竟變成劍柄在前,劍尖在後。管寧怔了一怔,隻見這少女冷哼一聲,卻將劍柄塞在自己手裏,一麵冷笑著道:“我姐弟生來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處,囊兒慘死,這隻怪我不能維護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語句雖然說得極為淒婉,但語聲卻是冰冷生硬的,語氣中亦滿含憤意,管寧不禁又為之一呆,他從未聽過有人竟會用這樣的語聲、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
隻聽她語聲微頓,竟又冷笑一聲,道:“隻是杜宇卻要鬥膽請問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是怎樣死的?若是公子不願回答,隻管將杜宇也一並殺死好了,犯不著……犯不著……”說到此處,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來,下麵的話,竟不能再說下去。
管寧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沉吟半晌,沉聲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已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負疚多多,對姑娘所說,怎會有半字虛言?姑娘若是……”
他話猶未了,這少女杜宇卻竟又冷笑接口道:“公子是聰明人,可是卻未免將別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幫著她將我們杜家的人都斬草除根,那麽……那麽又何必留下我一個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甘情願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送,管寧連退兩步,讓開她筆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劍柄,呆呆地望著她,隻見她麵上淚痕未幹,啜泣未止,但卻又強自將這分悲哀,隱藏在冷笑中,她為什麽會有這種神態呢?管寧隻覺自己心中思潮糾結,百思不得解,不禁暗問自己:“‘她’是誰?為什麽要將杜家的人斬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她一雙秋波中,竟像是纏結著不知幾許難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長歎一聲,沉聲說道:“姑娘所說的話,在下一句也聽不懂,隻是在下卻知道這其中必定有一段隱情,姑娘也必定有一些誤會,姑娘若信得過在下,不妨說出來,隻要在下有能盡力之處,唉——剛才在下已說過,便是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辭的。”
杜宇星眸微閃,卻仍直視在管寧麵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她方自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囊兒是不是被那和你一齊回來的女子殺死的?”
語聲之緩慢沉重,生像是她說出的每一字,都花了她許多氣力。
管寧心中卻不禁為之一震,脫口道:“姑娘,你說的是什麽?”
杜宇目光一轉,又複充滿怨毒之色,冷哼一聲,沉聲說道:“她叫淩影——”
語聲一頓,瞪目又道:“是不是?”
“淩影”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聽入管寧之耳,管寧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隻覺杜宇在說這名字的時候,語氣中之怨毒之意,沉重濃厚,難以描述,心中大驚忖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這第一個“她”指的是杜宇,第二個“她”字,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淩影了。
心念一轉,又忖道:“難道她與她之間,竟有著什麽仇恨不成?”
目光抬處,隻見杜宇冷冷地望著自己一字一字地接著又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殺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殺死囊兒的人——是不是?”
這三句話的語氣越發沉重緩慢,管寧聽來,隻覺話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鐵錘一般擊在自己心上,隻聽她冷冷再說了一遍……
“令弟確非她所殺……令弟怎會是她所殺……她怎麽殺死囊兒……”此刻他心中紊亂如麻,竟將一句意義相同的話,翻來覆去地說了三次。
杜宇突地淒然一笑,無限淒婉地說道:“你又何必再為她隱瞞?我親眼見她殺死了爹爹,雖非親眼見她殺死囊兒,但——”
管寧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誤會更深,幹咳一聲,截斷了杜宇的話,一挺胸膛,朗聲說道:“管寧幼讀聖賢之書,平生自問,從未說過一句欺人之話,姑娘若信得過管寧,便請相信令弟確非她所殺死——”
杜宇微微一愣,隻覺麵前這少年語氣之中,正氣凜然,教人無從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目光一垂,低聲道:“真的?”
管寧堅定地點了點頭,又自接道:“至於令尊之死——唉,她年紀尚輕,出道江湖也沒有多久,隻怕姑娘誤認也未可知。”
他一歎之後,說話的語氣,便沒有先前的堅定,隻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說話便也不能確定。
杜宇雙目一抬,目光連連閃動,淚光又複瑩然,猛聽“鏘鋃”一聲,她手中的長劍已落到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為陰暗,她呆呆地佇立半晌,忽地連退數步,撲地坐到床側,凝目門外沉重的陰影,淒然一歎,緩緩說:“七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兒和我,一齊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麵,月亮的光,將紫藤花架的影子,長長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媽媽端了盤新開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風裏也就有了混合著花香瓜香的氣味。”
管寧出神地聽著,雖然不知道這少女為什麽突然說出這番話來,但卻隻覺她話中充滿幸福柔情、天倫的樂趣,他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對他極為鍾愛,但卻從未享受過這種溫暖幸福的天倫之樂,一時之間,不覺聽得呆了。
隻見杜宇仍自呆呆地望在門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滿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將自己此刻的悲慘之事暫時忘去。
一陣暮風,自門外吹來,帶入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寧目望處,卻已看不清杜宇的麵目,隻見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軀,像是一隻柔馴的貓一樣,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泛起了另一間少女那嬌縱天真的樣子,卻聽杜宇已接著說道:“我們就慢慢地吃著瓜,靜聽著爹爹為我們講一些他老人家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媽媽靠在爹爹身上,囊兒靠在媽媽身上,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像是睡著了,爹爹就說,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
她一聲長歎,結束了自己尚未說的話。管寧隻覺心頭一顫,恨不得立刻奪門而出,不要再聽她下麵的話。因為他知道她下麵要說的話,必定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卻是從來不願聽到世上悲慘的事的。
但是他的腳步卻沒有移動,而杜宇一聲長歎之後,便立刻接著說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來,院子外麵突然傳來冰冰冷冷的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道,‘杜……’”
她沒有將她爹爹的名諱說出來,輕輕咬了咬嘴唇,才接著說道:“那個女人說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裏一驚,撲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隻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卻已感覺到爹爹雙手已有些顫抖了。”
她眼瞼一合,想是在追溯著當時的情況,又像是要忍著目中又將流下的淚珠,管寧也不禁將心中將要透出的一口氣,強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亂她思潮,又像是不敢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這聲音一停,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爹爹一麵摸我的頭,一麵低聲叫媽媽快將我和囊兒帶走,但是媽媽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聲叫院子外麵的人快些露麵——你知不知道,媽媽的武功很好——”
她語聲一頓,淒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為什麽說出這種無用的話來。
但是她這一笑之中,卻又包含著多少悲憤哩。
隻聽她沉重地喘息幾聲,又道:“哪知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院子外麵突地吹進一陣風,院子裏就多了兩條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隻見這兩人都是女的,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卻隻有我一樣的年紀,兩人都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裳,我一眼望著牆外,可是卻也沒有看清她們兩個人是怎麽進來的。”
管寧心中一寒:“綠色衣裳!”
隻聽杜宇一口氣接道:“爹爹一見了這兩人,摸在我頭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厲害了,但仍然厲聲道,‘翠袖夫人,來此何幹?’那年紀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從懷裏拿了個黑黑的鐵彈出來,砰地拋在地上,一麵冷冷地說道,‘我叫淩影!’爹爹見了鐵彈,聽了這名字,突然一言不發將我舉了起來,往外麵一拋,我又驚又怕,大叫了起來,身不自主地被爹爹拋到牆外。”
管寧忍不住驚呀一聲,杜宇又道:“爹爹這一拋之力,拿捏得極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練過些武功,是以這一跤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來,哪知道又是咚的一聲,囊兒也被拋了出來,被拋在地上,那時他年紀極小,隻學了些基本的功夫,這一跤卻跌得不輕,馬上就放聲大哭起來,而院子裏卻已響起爹爹媽媽的叱嗬聲和那女子的冷笑聲。我想跳進牆去,但囊兒怕得很厲害,我那時心裏亂得不知怎麽才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兒叫他不要哭,然後就拉著他一齊跳進院子裏。”
此刻她說話的語聲仍極緩慢,但卻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到這裏,管寧隻道她還要接著說下去,哪知她一頓,隔了許久,卻又失聲哭了起來。
然而,她縱然不說,管寧卻已知道她還沒有說完的故事。
一時之間,他木然而立,隻覺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動彈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話。
夜色已臨——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燈火,隻有這個角落,卻仍然是陰暗,而那白楊木製的靈牌,在這陰暗的光線中,卻更為觸目。
這觸目的靈牌,在管寧眼中,像是一個穿著白袍的鬼魅精靈似的,不停地晃動,不斷地擴大,縱然他閉起眼睛,它卻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聲,生像是變成了囊兒垂死的低訴——此刻他也了解囊兒垂死前還未說完的話,他知道囊兒要說的是,要自己為他爹爹複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絕他臨死前的請求呢?何況……何況我已立誓答應了他。”
但是,這仇人,卻是曾經給了他無數溫情、無限關懷、無比體貼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們之間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慮會選擇自己,而此刻,為著道義、為著恩情、為著世間一切道德的規範,他都該去殺死她嗎?他!他該怎麽辦呢?
他望著地上的長劍,又一次陷入無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緩緩地抬起頭來,任憑自己的淚珠,沿著麵頰流下,抽泣著道:“我不說,你也會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們已殺死了我爹爹和媽媽,自此,我雖然沒有再見過她們一麵,可是她們的麵容,我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最後的一句話,雖隻短短數字,然而在她口中說來,卻生像是有十年那麽長久,等到她將這句話再重複一遍的時候,管寧隻覺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膚,都為之凍結住了,幾乎無法再動彈一下。
他垂下頭,再抬起來,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靜靜地坐在床側,就生像是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一樣。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麽。
兩人麵麵相對,雖然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麵容,但卻聽到對方的呼吸、心跳之聲,隻因此刻在鬥室之中,正是靜寂如死。
這一切事的發生,確是眨眼間事,管寧隻覺眼前人影一現,腰畔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驚呼反抗的時候,他已發覺自己不但真的無法再動彈一下,而且甚至連出聲都不能夠了。
杜宇一驚之下,長身而起,脫口驚呼道:“你是誰?”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你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了嗎?你不是說我的麵容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嗎?”
杜宇麵容驟變,後退一步,卻又碰到床沿,撲到**,隨又長身而起,一個箭步,掠出五步,疾伸雙手,拾起了地上的長劍,手腕一抖,腳步微錯,目光筆直地瞪向仍然依牆而立的人影,大聲道:“你是淩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不錯,我就是淩影!就是殺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聲一喊,纖腰微扭,劍尖長引,突地一招“長河出蛟”,黑暗中猶見寒光的長劍,便電也似的向淩影刺去。
淩影輕輕一笑,腳步微錯,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開去,杜宇劍勢未歇,“撲”地刺到牆上,淩影又冷冷一笑道:“就憑你這點武功,要想報仇,怕……哼哼,還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眥欲裂,早已忘記自己是個女孩子,扭身撤劍,唰唰又是兩招,口中大罵道:“你這賤人……你這賤人……快賠我爹爹的命來!”
縱然如此,惡劣之言,她還是說不出口,一連說了兩聲“你這賤人”,才將下麵的話說了下去。
刹那之間,她已電射般發出數招,“金丸鐵劍”杜守倉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鏢局,劍法暗器,一時頗負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憤之下,所施展的劍法,雖仍功力稍弱,但卻已頗有威力。
哪知淩影卻將這有如長河出蛟、七海飛龍的劍法,視如兒戲一般,口中冷笑連連,身形騰挪閃展,在這最多丈餘見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輕功身法,將招招劍式都巧妙地避了開去。
管寧穴道被點,無助地倒在椅上,隻見眼前劍光錯落,人影閃動,根本分不清誰是杜宇,誰是淩影!卻知道這兩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會倒下一個,而這兩個不共戴天的女子,卻是一個對他有恩,一個對他有情!
一時之間,他但覺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將她們製止,但他此刻卻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動手之外,便根本沒有其他辦法。
突地——又是“鏘鋃”一聲,杜宇手中的長劍,竟又落在地上。
她驚呼一聲,連退三步,哪知麵前的淩影,卻如影附形般迫了上來,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舉手欲架,哪知腰畔卻已一麻,原來淩影的手已又先點在她的“期門”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腳步微伸,雙手微托,身軀一轉,竟將她也托在管寧身側坐下,拍了拍兩人的膝頭,忽地低聲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樂……”
唱的雖是兒歌,但歌聲之中,卻有無比的寂寞淒涼之意,唱到後來,竟亦自低聲地啜泣起來。
管寧隻覺心中仿佛無數浪濤洶湧,一浪接著一浪地湧向他心的深處,又像是有無數塊巨石,一塊接著一塊地投向他心的深處。
他但願自己能大聲呼喊出來,更希望自己能跳起來,捉住淩影的手掌,隻見淩影低低地垂著頭,低低地啜泣半晌,突地抬起頭,望向杜宇,道:“你剛才說了個故事給別人聽,現在我也說個故事給你聽——”
她語聲停頓了許久,方自接道:“從前,有個女孩子,當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爹爹就被一個叫‘金丸鐵劍’的人殺死了,那隻是因為她爹爹的名字叫作‘鐵丸槍’,而那金丸鐵劍卻認為這犯了他的忌諱。”
管寧頭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珠卻向旁邊一轉,但卻仍看不到杜宇麵上的表情,不禁心中長歎,忖道:“原來此事其中還有如許曲折——”
卻聽淩影已接道:“這小女孩子運氣不好,連個弟弟都沒有,一個人孤苦伶仃,到處要飯要了許久,才遇著一個女中奇人,把她帶回山,傳給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報了殺父的深仇,隻是她因為那金丸鐵劍沒有將自己殺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倉的一雙兒女的生路。”
她語聲一頓,突地轉向管寧,大聲道:“你說,她是不是該報仇的,你說,你若是她的兒女,你該怎麽辦?哼哼——隻怕你此刻真的連杜守倉的兒女也一齊殺死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她,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隻見她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有如兩粒明星,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哪知,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閉,她竟突地幽幽長歎了一聲,緩緩道:“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怕這樣做,會傷了另外一個人的心,這個人為了報恩,雖然想為杜守倉的女兒殺死她,但是她卻一點也不恨這個人,因為……唉,我不說這個人你也該知道。”
管寧隻覺耳畔轟然一聲,那一浪接著一浪的浪濤,一塊接著一塊的巨石,此刻都化作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向他當頭壓了下來。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麽滋味,卻聽淩影長歎一聲,又道:“她雖然脾氣很壞,也不是好人,但是現在她卻讓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歡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卻立刻要走了,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為了什麽……這為了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狠狠一頓腳,電也似的掠到門口,轉瞬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隻留下她悲哀啜泣之聲,仿佛在管寧耳畔飄**著。
這是一份怎麽樣的情感,又使管寧心中生出怎麽樣的感覺?
我無法描述這些,因為世間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本都是無法描述的,你能夠嗎?
現在,管寧和杜宇,又一次可以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了。而杜宇,卻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動才好,她不能忍受這份屈辱,更不能接受這份施舍的恩惠,她在心中狂喊道:“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隻是她此刻根本無法說話,她心中的狂喊,自然也不會有人聽到。
門外夜色深沉處,忽地飄下數朵純白雪花,轉瞬之間,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發濃重,然而這侵人刺骨的寒意,管寧卻一絲也沒有覺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軀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自己,隻有腦海中的思緒,仍然如潮如湧,還有一陣陣微帶甜意的香氣,也像是他腦海中的思潮一樣,不斷地飄向他的鼻端。
雖然他的四肢軀體已因穴道的被點而麻痹,而這種麻痹,又使他無法感覺到任何一種加諸他身體的變化,但奇怪的是,他卻仍可感覺到此刻緊靠在他身畔的,是一個柔軟的軀體,他也知道這柔軟的軀體,和那甜甜的香氣,都是屬於杜宇的。
他想將自己的身軀移開一些,但是“黃山翠袖”的獨門點穴名傳天下,那淩影所施的手法雖然極為輕微而有分寸,卻已足夠使得他在一個對時之中,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一下。
因之,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極為紊亂的思緒之中,又加了一種難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靜夜之中,和一個少女如此相處,這在管寧一生之中,又該是一個多麽奇怪的遇合呀!
他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她又何嚐聽不到他的?兩人呼吸相聞,軀體相接,想到方才那淩影臨去之前所說的話,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麽滋味。杜宇悄然閉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會將自己心中的感覺泄露一樣。
因為她自己知道,當自己第一眼見著這個倜儻瀟灑的少年,便對他有了一分難言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每一個豆蔻年華的懷春少女心中慣有的秘密,而她卻忍受了比任何一個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將這分情感深深地隱藏在自己心裏。
管寧出去遊曆的時候,她期待著他回來。
於是,當她知道他已回來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從院中悄悄溜出來,隻要他對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銘心刻骨。
但是——他的確回來了,卻帶回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看到他和這少女親密的神情,也看清了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這是一分多麽難以忍受的痛苦,她險些暈厥在她所佇立的屋簷下!
回到她獨居的小室,取出她父親的靈位和遺物,換上她僅有的一身緊身服裝,跪在她爹爹的靈位前痛哭默禱,她雖然未嚐有一日中斷自己武功的鍛煉,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絕非人家的敵手,隻是,這卻也不能阻止她複仇的決心。
哪知——他卻突然來了,此後每件事的發生與變化,都是她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緊緊坐在一起,她心裏雖然悲憤、哀傷、痛苦,卻還有一分其他的感覺。這種感覺便就是她不敢泄露出來的——她多麽願意自己能永遠坐在他的身畔,一齊享受這份黑暗、寒冷,但卻美麗的寧靜!他雖然絕頂聰明,卻再也想不到她心中會有這種情感,他隻是在想著淩影臨去時的眼波與身影,一幕幕記憶猶新的往事,使得這眼波與身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形沉重,他又怎會想到四明山莊小橋前的匆匆一麵,此刻竟變成永生難忘的刻骨相思。
一陣較為強烈的風,卷入了數片雪花,門外靜靜的長廊上,突地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嬌柔的聲音低低呼喚著:“公子……公子……”
管寧雙目一張,抬頭望去,隻見門外黑暗之中,仿佛有了些許微光,這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他知道這是家中的丫頭來尋找自己了。
微光越來越亮,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管寧心中又是高興,卻又有些難堪。
“她們若是見了我和文香這樣坐在一起,又會如何想法?”
哪知,呼喚之聲、腳步之聲,突地一齊頓住,那聲音卻低低說道:“前麵是文香的房間了,公子怎麽會到那裏去了?”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口說道:“前麵那麽黑,看樣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為有點不舒服所以睡了,我們還是別去吵她吧!”
於是腳步聲又漸漸遠去,在這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中,依稀仍可聽到:“可是……公子到哪兒去了呢?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爺又該……”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先前帶著自己來到此處的那個丫頭,必定沒有將此事說出來,是以她們才找不到自己。
心中一動,突地想到自己在歸途上一路暗暗修習的內功心法:“我姑且試試,也許它能幫我解開穴道也未可知!”
一時之間,許多種對那如意青錢妙用的傳說,又複湧上心頭:“這件武林秘寶上所記載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許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絕雜念,將一點真氣,凝集在方寸之間,一麵又自暗中忖道:“這問題的答案是否正確,隻要等到我自己試驗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氣的運行,起初是艱難的,艱難得幾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卻不知道一個被點中穴道的人暗中運氣調息,本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這種妙絕天下的內功心法,便讓他再苦練十年,隻怕也難以做到。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覺真氣的運行,已開始活潑起來,上下十二重樓,行走卅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聲,方待衝破腰畔那一點僵木處,哪知門外又複響起一陣腳步之聲,其中還夾雜著嘈亂的人聲,顯見這次走過來的人數,遠較方才為多,且也遠較方才快些。
刹那之間,門外映入燈光,腳步聲已到了門口,管寧心頭一跳,張目望去,隻見三兩個青衣小環已擁著一個身著絳紫長衫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屋中的景象,在這些人的眼中確乎是值得詫異的,那中年漢子驚呼一驚,倏然止住腳步,口中說道:“公子,你在這裏!”
他再也想不到,這位公子竟會在黑暗之中,和一個府中的丫環坐在一處,那三個青衣丫環更是驚得目定口呆,幾乎將手中舉著的燭台都驚得掉在地上。
杜宇暗中嬌嗔一聲,趕緊閉起眼睛,她了解這些人心裏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個新開的地縫中去,哪知身側突地一動,管寧竟倏然站起身來。
管寧被點的穴道若是沒有自行解開,他此刻如不能站起來也還罷了,他這一站起來,不但自己今後惹出無窮煩惱,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淺,因為這麽一來,人人都隻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溫存,還有誰會相信其中的真相呢?
那中年漢子是這豪富之家的內宅管事,此刻隻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連退三步,心中暗道一聲:“倒黴。”口中卻恭聲道:“前廳有人來拜訪公子,請問公子是見,還是不見?”
此人老於世故,臉上裝作平靜的樣子,就像是方才的事他根本沒有看見一樣,管寧方才一驚之下,真氣猛然一衝,衝過了原本就點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裏,還在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年管家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他方自抬起頭來,茫然問道:“是誰?”
中年管家、青衣丫環、杜宇、管寧齊地一驚,轉目望去,隻見一個身軀高大,聲如洪鍾,鷹鼻獅口,重眉虎目,身上穿著一襲杏黃道袍,頭上戴著一頂尺高黃冠的長髯道人,大步走了進來,雙臂輕輕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環,都隻覺一股大力湧來,蹬蹬,齊地往兩側衝出數步,燈火搖搖,驟然一暗,“當”的一聲,一支燈台掉在地上,隻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飄搖不住的蠟燭,維持著這間房間的光亮。
中年管家雖然暗怒這道人的魯莽,但見了這等聲威,口中哪裏還敢說話?隻見這黃冠道人旁若無人地走到管寧身前,單掌斜立,打了個問訊,算是見了禮,一麵又自哈哈大笑著道:“貧道們在廳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隨著貴管家走了進來,哈哈——貧道久居化外,野莽成性,想公子不會怪罪吧!”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驚:“怎地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後,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卻見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在下與道長素不相識,此來有何見教?”
這黃冠長髯的道人笑聲方住,此刻卻又捋髯狂笑起來,一麵朗聲道:“公子不認識貧道,貧道卻是認識公子的——”
他話聲一頓,目光突地閃電般在兀自不能動彈的杜宇身上一掃,接著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語驚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與黃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結伴北來,行蹤所至,狐裘大馬,揮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錦年華,江湖中誰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個武功雖不甚高,但豪氣卻可淩雲的管公子!”
這黃冠道人邊笑邊說,說的全都是讚揚管寧的言語,但管寧聽了,心中卻不禁為之凜然一驚,暗中忖道:“難道這數月以來,我已成了江湖中的知名人物,可是,我並未做出什麽足以揚名之事呀?”
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作所為,俱是和當今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有關,和他結伴同行的,又是名傳天下的“黃山翠袖”門人,再加上他自己風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眾人觸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來,而四明山莊那一件震動天下武林的慘案亦自傳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許多人都樂於傳誦的人物,隻是他自己一些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難堪已極,僵坐在後麵的杜宇聽了,心中亦自一動:“原來他沒有騙我,四明山中,真的曾經發生那麽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
這長髯道人哈哈一笑,捋髯答道:“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錯,貧道確是來自昆侖。”
杜宇心中又是一驚,她生於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這名列宇內一流高手的“昆侖黃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隻是昆侖派遠在邊陲,“昆侖雲龍十八式”的身法雖然名傳天下,但昆侖派中門人足跡,卻極少來到中原,此刻他們突然現身北京,竟又來尋訪一向與武林中事無關的管寧,這又是為著什麽?卻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卻聽這黃冠長髯道人語聲微頓,突地正色道:“貧道笑天,此次隨同掌門師兄一齊來拜見公子,確是有些話想來請教——”
目光四下一掃:“隻是,此地似非談話之處,不知可否請公子移玉廳中,貧道的掌門師兄還在恭候大駕!”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昆侖黃冠”的門下此來,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發生之事有關,暗中一皺劍眉,那青衣小環早已拾起地上燭台,重複點燃,此刻便舉著燭台走到門口。
中年管家雖然暗中奇怪公子怎會和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了關聯,但麵上仍是畢恭畢敬的樣子,引著他們走過長廊,轉過曲徑,穿過花園,來到大廳。
管寧一麵行走,一麵卻暗忖著道:“這昆侖黃冠此來若又提起那如意青錢,我又該如何答話?我若對他們說了實話,隻怕他們要動手來搶,那麽一來,唉——隻怕爹爹也要被驚動,但是,我又怎能說謊呢?”
一個不願說謊的人,便常常會遇到許多在別人眼中極為容易解決的難題,他一路反複思考,不知不覺已走入大廳,目光四掃,隻見兩個道人,正襟危坐在廳中左側的檀木椅上,亦是黃衫高冠,但一個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個豐神衝夷,滿麵道氣,和這長髯道人的粗豪之態,俱都大不相同,管寧心中一轉,忖道:“這豐神衝夷的道人,想必就是昆侖門下的掌門弟子了。”
這兩個黃冠道人見了管寧,一齊長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著管寧笑道:“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師兄,江湖傳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確是個風流人物,師兄,你可知道他在後院中——”
管寧麵頰一紅,心中大為羞憤,暗罵道:“人道昆侖乃是名門正宗的武林宗派,這笑天道人說起話來,卻怎的如此魯莽無禮,難道所有武林中人,無論哪個,都像強盜?”
卻見那形容枯槁的道人幹咳一聲,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處,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這飛揚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緩緩垂下頭,走到一邊。管寧目光抬處,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處,心中亦不禁為之一凜,他一生之中,竟從未見過有一人目光如此銳利的,若非親目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麽一個枯瘦矮小、貌不驚人的道人目光之中,會有這樣令人懾服的神采。
這三個道人一個魯莽,一個倨傲,隻有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豐神衝夷,說起話來亦是謙和有禮。管寧不禁對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長揖而禮,微微含笑,朗聲說道:“道長們遠道而來,管寧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長再說這樣的話,管寧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揖客讓座,此刻他見了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認定他是昆侖一派的掌門弟子,是以便將他讓到上座。
哪知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貧道隨敝派掌門師兄前來請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於下告,則不但貧道們五內感銘,便是家師也必定感激的。”
管寧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掃,心中動念道:“原來他才是掌門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輕識淺,孤陋寡聞,道長們如有下問,隻怕必定會失望的。”
笑天道人長眉一軒,哈哈笑道:“貧道們不遠千裏而來請教公子,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隻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貧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會叫貧道失望的。”
管寧心頭一緊,強笑著道:“道長說笑了,在下知道什麽?”
轉目望處,隻見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麵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聲住,方自緩緩說道:“敝師弟方才所說,確是句句實言。貧道們想請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確隻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寧心中雖已忐忑不已,但麵上卻隻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長隻管說出便是,隻要在下的確知道,萬無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麽多謝公子了。”
語聲突地一頓,目光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麽地方!”
管寧一心以為他們問的必然是有關如意青錢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長氣,但心念一轉,不禁又一皺眉忖道:“他們奔波而來,問那白衣書生的下落,卻又是為著什麽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長們打聽此人的下落,不知是為了什麽?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聲狂笑,大聲道:“貧道們打聽此人的下落,為的是要將他的人頭割下——”
管寧心中又自一緊,脫口道:“難道此人與道長們有著什麽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長歎一聲,緩緩道:“四明山莊莊主夫婦,與敝兄弟俱屬知交,敝兄弟此次遠赴中原,為的也就是要和他們敘闊,哪知一到四明山莊,唉——”
他此刻說起話來,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極,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管寧長歎一聲,頷首道:“此事在下的確清楚得很——”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長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寧身前,厲聲又道:“公子雖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亦和公子無關。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難道沒有為他們難受嗎?”
管寧又自緩緩頷首,口中卻說不出話來。
笑天道人又道:“那麽公子便該將殺死這麽多人的凶手的下落說出來,否則——”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否則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長髯,冷笑一聲,才待答話,那倚天道人卻已緩緩走了過來,一把拉著他的師弟,含笑向管寧說道:“貧道們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惡之處——”
管寧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無知交,又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何況——據在下所知,四明山莊中那件慘案,亦未見得是此人做出來的,比如那峨眉豹囊兄弟兩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長如果想替死者複仇,何不往四川峨眉去一趟,也許能夠發現真凶,亦未可知。”
他生具至性,雖然和白衣書生並無知交,但卻覺得此人既已傷重,自己便有保護此人的責任。再者他覺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許多蹊蹺,想來想去,總覺這白衣書生絕非凶手,雖然真的凶手是誰,他此刻也還不知道!
哪知他話聲方了,那笑天道人卻又仰首笑起來,突地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在管寧眼前一晃,厲聲狂笑著道:“你看看這是什麽?”手腕一反,將手中之物筆直地擲到管寧懷中。
管寧俯首望處,隻見此物竟是一個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的,顯然還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帶,卻已折斷,到處參差不齊,仿佛是經人大力所斷,翻過一看,囊角旁邊,卻整整齊齊地用黑色絲線繡了個寸許大的“鶻”字。
這豹皮革囊乍看並不起眼,但仔細一看,不但皮上斑紋特別絢爛,而且囊口、囊邊,還密密繡了一排不凝目便難發覺的“鶻”字,繡工之精細,固是無與倫比,“鶻”字所用的黑色絲線,用手一摸,觸手冰涼,竟不知究竟是什麽繡的!
管寧目光望處,心頭驀地一跳,脫口道:“難道這就是峨眉豹囊麽?”
倚天道人微微一笑,道:“不錯,就是四川唐鶻、唐鵪兄弟腰畔所佩的峨眉豹囊。貧道們在那四明山莊後院之中的六角亭下,發現了這個豹囊,便知道這唐氏兄弟,也已遭了毒手,公子若說兩人亦有嫌疑,未免是冤枉他們了。”
他語氣極為平淡地一口氣說到這裏,話聲方自微微一頓。
然而,在他極為平淡的語氣中說出的這一段武林往事,卻聽得管寧驚心動魄、心動神馳。
倚天道人長歎一聲,又道:“這唐鶻兄弟若非遇著力不能敵的敵人,就絕對不會將豹囊失去,他們囊既失,若還未死,也絕不會不回來尋找,是以貧道們才能斷定他們必定也已遭了毒手,而能使峨眉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說再也沒有一個。”
管寧緩緩垂下了頭,心中暗驚:“這白衣書生究竟是誰?聽他們說來,他竟像是武林中人人畏懼,但是——他卻又怎會身受重傷,失去記憶,而且還中了劇毒,並且連性命都幾乎難以保全呢?”
目光動處,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而坐,全身上下,動都未動一下,驟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沒有半點活人的味道。而這倚天、笑天兩個道人,也突然住口不言,冷冷地望著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說出那白衣書生的下落,他們便不會放過他,但是,他又怎能將一個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給別人宰割呢?
他暗自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斷然說道:“那峨眉豹囊的生死、四明山莊中的慘事,說來俱都與在下毫無幹係,而道長們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無可奉告——”
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厲聲道:“公子的意思是說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嗎?”
管寧暗中歎了口氣,斷然道:“正是。”
他雖然極不願意說謊,可是他更不願意做出不義之事,讓一個無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權衡,隻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聲突地一停,厲聲又道:“可是,江湖傳言,卻說公子一路同行的,還有一輛烏篷大車,車中是個傷病之人,這傷病之人是誰呢?此刻在什麽地方?管公子,這個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管寧心中一驚,忖道:“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了。”
轉念又忖道:“難怪他敢說要將那白衣書生的頭割下來,原來他早知道人家已受傷,哼哼——人家受了傷,你還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
這種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膽,俠義心腸,使得他日後做了許多件上無愧於天,下無怍於地,但卻有人暗中辱罵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滿了光輝絢麗的色彩,直到許久許久以來,還被人們傳誦不絕。
但是這些以後的發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預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隻是他心中認為對的事,當下一軒劍眉,朗聲道:“那白衣人的確是和在下一路進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後,便有人將他接走了,至於他被接到什麽地方,在下確也無可奉告。”
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卻說“無可奉告”,是因為他縱然如此,還是不願說謊,那笑天道人聽了他的話,嘿嘿一陣冷笑,哪知那始終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竟突地站了起來,沉聲說道:“管公子說的縱非實言,貧道也相信了。”
他一直閉口不言。此刻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愕。
卻見他兀自低垂雙目,接口又道:“隻是公子世家子弟,牽涉到這種武林仇殺之事來,確是極為不值,那白衣人若是死了也還罷了,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那麽公子豈非要無緣無故地多了許多煩惱?何況這些人也不會和貧道一樣相信你的話,公子說不知道,他們也許會在公子此處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搜索一遍亦未可知,哪知——公子的令尊,若是因此受了驚嚇,公子豈非成了千古的罪人?”
管寧心頭一愕,先前他還在奇怪,這枯瘦道人言不出眾,貌不驚人,不但比不上倚天道人的謙和,就連笑天道人的粗豪之氣,似乎也強勝於他,怎地他卻做了昆侖一派的掌門弟子,難道他日後還能接掌門戶不成?
但此刻聽了他說的這番話後,管寧卻不免暗中心驚。這道人不但說起話來隱含鋒銳,教人無法抵擋,而且就憑他這分“明知你說謊話我也相信”的胸襟豪氣,已足以令人心服。
他心中正自讚歎,甚至有些慚愧,這枯瘦道人目光一張又合,突地袍袖微拂,一言不發地走出廳去。
倚天道人、笑天道人對望一眼,亦自轉身出了廳門。管寧呆了一呆,追了出去,隻見院外夜色深沉,雪花已少,這三個道人竟已無影無蹤,滿地的積雪之上,連半點腳印都沒有。
這昆侖黃冠來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管寧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陣寒風和著雪花吹來,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突地想起那穴道尚未解開的杜宇,轉身奔進大廳,奔進那間暗黑的房間,凝目一望,椅上空空,杜宇竟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大驚之下,去問那中年管家,去問那些青衣小環,他們卻也是和他一齊離開杜宇的,他們笑一笑,回答管寧說:“公子不知道,小的們更不知道了。”
於是,他再次回到那間小屋,拾起地上的長劍,收起桌上的靈牌、金丸。“她若是自己走的,為什麽不將這些東西帶走?”他暗問自己。
可是,他還是無法回答。
這一夜,在管寧一生之中來說,又是一個痛苦的日子。
他回到自己的房裏,呆呆地想了許久,突地取出懷中那一串如意青錢來,將這十數枚青錢的柔絹一齊取出,一齊浸在水裏。
於是,在武林中隱藏了許久的秘密,便在水中一齊現出了。
這些妙絕天下的武功奧秘,使得他暫時忘去了自家的煩惱,他仔細地將這些柔絹釘在一處。第一頁,是內功的心法,他從這頁開始,廢寢忘食地研習著,除了每日清晨向父母問安之外,他足跡幾乎不出自己的書齋一步。
那白衣書生被安排在他的鄰室裏,仍然像死了一樣地僵臥著,若非還有些微弱的呼吸,任憑是誰也不會將之看成活人。
生活在豪富巨大家庭中,的確是有些好處,他生活中的一切瑣碎的事情,他父母竟完全不知道,這一雙老人還隻當自己的兒子在用功讀著詩書,卻不知這名聞九城的才子,從此以後已完全跳出了舊日的生活圈子,進入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填詞、作詩、讀經、學畫,這些他本來孜孜不倦的事,此刻他竟再也不屑一顧。
因為,在新境界中的一些奧妙,已將他完全吸引住了。
他知道此刻有關自身的一切煩惱,隻要他能學得這秘籍上的武功,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何況躍馬橫刀,笑傲江湖,鋤強扶弱,快意恩仇,本就是他心中極為向往的事,他幻想著自己的武功已有所成,那麽他便可以憑著自己的力量,追尋出四明山莊中慘案的真相,找到那一去無影的淩影和杜宇,解開她們之間的恩怨。同時,他還要查出那白衣書生的身世來曆,幫他恢複記憶,那時,他若真是十惡不赦的惡徒,自己便要將他一刀殺死,然後將之送到那昆侖黃冠門下的枯瘦道人的眼前;他若是清白而無辜的,那麽自己也要去對這幹枯道人說明。因為自己曾經對這道人說過謊,是以自己便得對人家有所交代。
但是,內功的進境是緩慢而無法自覺的,連他自己也無法知道他自己內力的修為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一天,一天……彈指之間,一個月已經過去,在這段日子裏,昆侖門下那枯瘦道人臨去之際所說的話,不時在他腦海中泛起:“……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他們也許會在公子此處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搜索一遍亦未可知……”
他焦慮著此事的嚴重性,暗地思忖:“若是爹爹真的因此受到驚嚇,那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於是,他開始研習第二頁的“劍經”、第三頁的“掌譜”——對於劍術,他已略有根基,但是這如意青錢中所載的劍術,卻是他以前練劍時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招式,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發出的部位、中途的變化,都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掌譜上所記載的掌法,卻又似乎平淡得出奇,可是等他開始研習的時候,他卻又發覺在這看似極為平淡的十數掌勢中,含蘊的變化,竟至不可思議。
又是五天過去——夜深人靜,巨大的宅院,籠罩在沉垂的黑暗和靜寂裏,隻有後園中五間精致的書齋仍有昏黃的燈光,與不時的響動。
書齋中的管寧伏在案前,聚精會神地低聲誦讀著麵前的一冊柔絹,不時站起來,虛比一下手勢,然後眉頭一皺,再坐下來。
驀地——數道光華,電也似的穿窗飛來。管寧大驚之下,還未及有所動作,隻聽“鏘鋃”數聲巨響,這數道光華,便一齊落在地上。竟是兩柄精鋼長劍,與一口厚背薄刃的鬼頭快刀!
他心頭一凜,雙掌一按桌沿,頎長的身軀,竟越桌而過,穿窗而出,他已該足以自傲了,就憑這份身手,已不是他數月前所夢想得到的。
但是,等到身形掠到園中,園中積雪未融的泥地上,哪有半絲人影?遠處枯枝搖曳,樹影婆娑,靜得像死一樣,更不似有夜行人行動的樣子。
他一撩長衫,跺腳而起,在園中極快地打了個圈子,然而滿心奇怪地回到書齋,暗問自己:“這是怎麽回事?”
第三天,他倦極,睡了,睡了不到三個時辰,醒來的時候,桌上赫然多了一個桑皮油紙的紙包,打開一看,裏麵竟是兩隻鮮血淋漓的人耳!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由城西往城東,兩旁夾列著已經凋零了的枯木的大道上,突地馳來一匹鞍轡鮮明的健馬。
馬上人黑呢風氅,黑呢風帽,帽外隻留出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和挺直而俊逸的鼻梁,讓人們仍可看出此人的英俊。
寒冷的清晨,路上行人甚少,這匹馬放肆地放轡而馳,突地轉進一條曲巷,再奔了一箭之程,勒韁在一扇黑漆大門的前麵。
大門是敞開的,健馬一聲長嘶,門外立即奔出數條粗壯的漢子,一個個直眉瞪眼地往馬上人一打量,齊地喝問:“是誰?”
馬上人一言不發地晃身下馬,左手持著長鞭,右手一推風帽,一個年齡略長的漢子,麵上突地露出喜色,奔前三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聲道:“管師兄,原來是你。”
管寧含笑著點了點頭,但是這笑容卻仍不能掩住他眉宇間的憂慮之色,他筆直地衝進去,一麵焦急地問:“師父可在?”
如此嚴冬,這老者仍隻穿了件絲棉短襖,腰板也挺得筆直,絲毫不見老態,他正是管寧學劍的啟蒙師父,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武師,一劍震九城司徒文。
多日來的驚駭與不安,使得管寧再也無法專心研習,考慮了許久,他終於打定了主意——帶著那白衣書生先去尋找那位武林中的一代神醫,治療他的傷痕。這樣,自己一離開,隻怕便不會有人到家裏來騷擾了。
此刻,他隨著自己啟蒙的恩師,並肩走入那間寬敞宏大的廳堂,想到自己以前在這裏練劍的日子,心中真是有萬千感慨。
他閃爍著、遲疑地將自己半年來的遭遇,大約地說了出來。
雖然他講得並不清楚,也不完整,卻已足夠使得這老武師驚異了,因為他再也想不到,從自己這個富家公子的徒弟口中說出的名字,竟會是連自己也隻是耳聞,從來未曾眼見的武林一流高人。
這一切,幾乎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俯首沉吟良久,方自抬頭,沉聲問道:“寧兒,你的遭遇的確是值得驚異的,若非為師一向深信你的為人,唉——你說的事,確是令人難以相信。”
他語聲微頓,長歎一聲,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此刻你已牽涉到一件極為詭秘複雜的武林仇殺之中,你雖然回到家裏,隻怕別人也不會將你放過……”
管寧心頭一凜,暗忖:“師父果然是個老江湖,對任何事都看得這樣清楚。”
一麵微微頷首,把昆侖黃冠的來訪,那枯瘦道人臨走時的話,以及最近數日所遇的兩件奇事,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司徒文長眉微皺,沉聲道:“那枯瘦道人想必就是昆侖門下的掌門弟子,昆侖雲龍三大劍客中的嘯天劍客了,咳——此人到了北京城裏,老夫怎的都不知道——”
司徒文目光一張,眉峰卻皺得更緊,接著又說道:“隻是,那三口兵刃、兩隻人耳,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管寧皺眉道:“弟子亦被這兩件事弄得莫名其妙,若是有人想以此示警,但又有誰會用自己人的耳朵來示警呢?因為弟子在家中查看了一遍,家裏並無異狀,更沒有人失去耳朵,弟子在外麵一向都沒有什麽恩怨纏結之事,這兩隻人耳豈非來得太過離奇?”
司徒文俯首沉吟半晌,突地一擊雙掌,恍然說道:“此事隻有一個解釋,那便是有人想在暗中對你不利,卻被另一個暗中保護你的人殺退,並且割下耳朵——寧兒,你此次出去遊曆,結交到不少武林異人,此事倒並非沒有可能。”
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淩影來:“難道是她?她還未離開我,卻又不願和我相見——”
一時之間,淩影的婷婷倩影,又複湧上心頭,他越想越覺此事大有可能,不禁長歎一聲,暗中低語:“你又何苦如此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多麽盼望再見你一麵?”
司徒文目光動處,隻見他突地呆呆地落入沉思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足以令他心動神馳的事。
良久良久,方自抬起頭來,像是自言自語,卻又非常堅決地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留在家裏。”
抬起頭來,緩緩又道:“弟子離京之後,家中之事實在放心不下,但弟子如不離京,隻怕煩惱更多,唉——弟子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主意,師父——”
司徒文兩道已然花白的濃眉,微微一軒,哈哈大笑著說道:“寧兒,在老夫麵前,不可說拐彎轉角的話。”
管寧麵頰一紅,卻聽這豪邁的老人接著又道:“你離京之後,你家裏的事,老夫自會料理,絕對不讓歹徒驚動了令尊令堂兩位老人家,若是有一些武林高手尋訪於你,老夫也可以言語將之打發,你隻管放心好了。”
管寧雙目一張,喜動顏色,脫口道:“真的?”
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一瞪目道:“為師數十年來闖**江湖,成名立萬,就仗著這一諾千金,難道到了老來,還會騙你這娃娃不成?”
一時之間,管寧望了望他蒼老的麵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傾服,隻見自己的師父縱然武功不高,卻不愧為頂天立地的英雄,凝注半晌,“撲”地跪倒地上,卻不知該說什麽感激的話。
司徒文含笑地將他拉起來,這老人心中又何嚐不知自己這個應諾,將會替自己帶來多少麻煩,隻是他隻覺自己年華已老去,卻始終沒有做出一件真正足以驚動武林的事來,此刻管寧所說的這件奇詭的故事,便引發了他的雄心和興趣,這正是老驥伏櫪,其誌仍在千裏,隻要一有機會,他還想表現一下自己的千裏腳程的。
管寧反手一把握著這老人寬大粗厚的手掌,憮然良久,緩緩道:“師父,弟子此次離去,歸期實不能定,家裏的一切,就……就都交托給你老人家了。”
司徒文軒眉一笑道:“好男兒自當誌在四方,你隻管去吧!江湖之中,盡多你們這些年輕人值得闖**之處,隻是……”
他目光在管寧身上緩緩一轉,接著又道:“隻是你這樣的裝束打扮,在江湖上太引人注意,此刻你既已卷入一件武林中的恩怨仇殺之中,行跡是仍應稍微避人耳目——”
司徒文又自長歎一聲,緩緩接道:“這也許是為師到底年紀大了,才會說出這種話,若是換了當年,唉……”他又長歎一聲,倏然住口。管寧目光抬處,隻見他一手捋著長須,目光遙遙在院中一片被寒風卷起的黃沙上。這雖已暮年,雄心卻仍未老的老人,似乎在這片黃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昔年闖**江湖的豪情往事,是以萌生感慨,不能自已。
一劍震九城門下刻苦練武的弟子,在這寒冬的清晨,仍不放棄自己練武的機會,捧出幾筐細沙,撒在積雪已打掃幹淨的廣場。
於是寒風卷起廣場上的黃沙,而黃沙又激起了這老人的舊夢。黃沙,黃沙——在這裏,風沙之多,風物之美,人情之厚,文采之盛,名聞天下的北京城裏的道路上所飛揚的,除了白雪,便是黃沙。
而此刻,一聲尖銳的馬鞭呼哨過來,由城內急馳出城的一輛烏篷大車之後,所激起的,卻是混合著白雪和黃沙的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