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情隱

雪,又開始下了起來。

迎著撲麵而來的西北風,雪花,冰涼地黏在入雲神龍聶方標的臉上,他卻懶得伸手去拭擦一下,因為他此刻的心胸中,正充滿著青春的火熱,正需要這種涼涼的寒雪來調劑一下。

筆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本來積雪方融,此刻又新加上一層剛剛落下的雪,更加泥濘滿路,連馬蹄踏在地上時發出的聲音,都是那麽膩答答的,膩得人們的心上都像是已蒙上一層豬油。

聶方標觸著被他身旁的大車所濺起的泥漿,才知道自己的馬方才靠大車走得太近了,不禁暗中微笑一下,右手將馬韁向左一帶,那馬便向左側行開了些,距離大車也遠了些。

但是,聶方標的心,卻仍然是依附在這輛大車上的,因為,車裏坐的是他下山以來,第一個能闖入他心裏的少女。

他七歲入山,在武當山裏,他消磨了十年歲月,十年來,他不斷地刻苦磨煉自己的身心,以期日後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果然甫出江湖,連挫高手,就在武林中闖下了很大的“萬兒”,“入雲神龍聶方標”這幾個字,在江湖中已不再陌生了。

但是,這年輕的江湖高手的心,卻始終是冰涼而堅硬的,這想是因著太長日子的寂寞,直到此刻,才有一個少女的倩影進入他的心裏。她,就是名重武林的蕭門傳人——玉劍蕭淩。

他多麽希望她能伸出頭來,看自己一眼,隻要一眼,便也心甘。

但他卻也知道這希望是極為渺茫的,因為無論他如何殷勤,這落寞的少女都沒有對他稍加辭色,而他也非常清楚這原因,因為她的一顆少女芳心,已完全交給那神秘的古濁飄了。

“古濁飄——”他懷恨地將這名字低念了一遍,目光四轉,卻見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仿佛分外多,而且人人麵上都似乎帶著一重喜色。

他不禁喟然暗歎,卻聽趕車的車把式呼哨一聲,將馬鞭掄了起來,“啪”地打在馬背上,一麵轉頭笑道:“客官,你老鴻運高照,剛好可以趕到保定去看‘打春’。”

聶方標“哦”了一聲,緩緩道:“今天已經是立春了,日子過得倒真快。”

車把式敞聲笑了道:“可不是日子過得快,去年小的也是在保定府看的打春,喝,那可真熱鬧得緊。”他“咕嘟”咽下口吐沫,又笑道:“好教你老知道,小的這輛車趕的路子,正是往保定東門那兒走,現在還沒有過戌時,城東瓊花觀裏,可正熱鬧咧!”

聶方標漫不經意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哪裏有這分閑情逸致去看“打春”。

這“打春”之典,由來已久,俗稱“打春三日,百草發芽”。這“打春”正是和農田有著分不開的關係,是以也就被重視。立春之辰,連天子都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迎春於東郊,故各州各府各縣,也都有這“打春”之典。

“春,其位在東,其色為青,五行屬木。”所以,在立春這天,郡縣各官皆服青色,以鞭打牛,這就是“打春”之意。

車把式想是急著看“打春”,車子越趕越快,坐在車裏的蕭淩,覺得顛得厲害,歎了口氣,將她父親的被褥墊好,心裏卻空空洞洞的,不知該想什麽,又幽幽地長歎了一聲,推開旁邊的車窗,探出頭去,望著漫天的雪花,喃喃地道:“又下雪啦。”想起自己初至京畿,不正也是下著大雪?於是雪地裏那古濁飄似笑非笑的影子,又不可抑止地來到她心裏,她心裏也又翻湧起紊亂的情潮,甚至連聶方標對她說的話都沒有聽到。

突然,前麵傳來一陣雜亂的人聲,她不禁將頭再伸出去一些,雖然仍沒有看到什麽,但這種噪聲越來越近,到後來車子竟停下了。

她微顰黛眉,方想一問究竟,卻聽聶方標含笑道:“今天剛好趕上‘打春’,前麵人擁擠得很,車子看樣子是走不通了,姑娘如果覺得好了些的話,何不出來看看,也散散心。”

蕭淩回頭看了她爹爹一眼,這瀟湘堡主此刻像已睡熟,她就推開車門,走了出去,因為她正心亂得很,要找些事來借以忘卻此刻正盤占在自己心裏那可恨又複可愛的影子。

一出車門,就看見前麵滿坑滿穀都是人頭擁擠著,人頭上麵,竟還有一個比巴鬥還大的人頭在中間,蕭淩不禁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看清了,才知道那不過是個紙紮的芒神。

她不禁暗笑自己,怎的這些天來眼睛都昏花了,卻聽車把式巴結地笑道:“您站到這車座上麵來,才看得清楚。”

蕭淩淡淡一笑,便跨上車轅。入雲神龍連忙下了馬,想伸手去攙她,哪知道蕭淩早已跨上去了。

車把式卻跑下來,笑道:“你老也上去看看,那紙紮的春牛和芒神可大的咧!站在簷下麵穿著吉服的就是保定府的大老爺,現在還唱著戲文哩。”

聶方標看了蕭淩一眼,逡巡著也跨了上去,卻見蕭淩像是並不在意,不禁就和她並肩站在一起,眼角望著她清麗的麵容,心裏隻覺跳動得甚為厲害,忙定了神,也朝人堆裏望去。

隻見瓊花觀外坐著十餘個穿著青色吉服的官員,前麵有三張上麵擺滿了羹肴酒饌的桌子,筵前用幾塊木板圍了起來,正有一個伶人在這塊空地上唱著小曲。隻是人聲太嘈,他唱的什麽,卻一句也聽不清楚,不覺有些乏味。

再加上此時還飄著雪,他心中一動,想勸蕭淩不要冒著風雪站在外麵,但眼角瞬處,卻見蕭淩嘴角似乎泛起了笑容,於是將嘴邊的話又忍了回去,何況風吹過時,蕭淩身上散發著的處子幽香也隨著傳來,他實在不忍離開。

片刻,那伶人唱完了,旁邊卻打起鑼鼓來,走上了一個穿著紅緞子裙的女優,和一個臉上抹著白粉的醜角。這兩人一扭一扭的,竟做出許多不堪入目的樣子來。他又覺不耐,忽然看到那坐在上首戴著花翎的官員將桌子一拍,這時人聲竟也靜了下來,隻見這官員做出大怒的樣子罵道:“爾等豎民,不知愛惜春光從事耕種,飽食之餘,竟縱情**,不獨有關風化,直欲荒廢田疇,該當何罪!”

蕭淩聽了,“撲哧”一聲竟然笑出聲來,側顧聶方標笑道:“這人怎麽這樣糊塗,人家在做戲,又不是真的,他發什麽威?”

聶方標久行江湖,卻知道這僅是例行公事而已,這位玉劍蕭淩想來是從來未出家門,連這種民間的俗事都不知道。

他方自向蕭淩解釋著,卻聽那小醜跪在筵前,高聲說著:“小民非不知一耕二讀,實因老牛懶惰,才會這樣的。”

接著就是那官員高聲唱打,於是站在兩旁的差役就跑了出來,拿下那芒神手裏的紙鞭,對那紙紮的春牛重重打了下去,嘴裏叫著:“一打風調雨順,二打國泰民安,三打大老爺高升。”

這時,蕭淩也知道這些不過隻是一個俗慣的儀式罷了,但這種平日看來極為可哂之事,此刻卻最能消愁,不知不覺間,她竟笑了起來。

忽然,那官員竟將麵前的桌子都推翻了,杯盤碗箸,全打得粉碎,接著嘩然一聲,四麵的人全都擁了上去,爭先恐後地去扯那紙紮的春牛,亂得一塌糊塗,原來故老相傳,如能將這春牛扯下一塊,帶回家去,多年不孕的婦人,也會立刻生子。

蕭淩不覺失笑,但人群越來越亂,又覺得身子仍軟軟的,像是要倒下去的樣子,正想下來,目光動處,卻看到一樣奇事。

原來這奔湧的人潮正向前麵湧過去的時候,人潮的中間,卻像是有一塊礁石中流砥柱似的,人群到了那裏便中分為二。

入雲神龍想是也發現了,側顧蕭淩一眼,微微笑道:“想不到在這些人裏,還有武林高手。”

他到底閱曆豐富得多,是以一眼望去,便知道人群中必定有著武林中的高手,奔湧前去的人群一到這幾人身側,便不得不分了開來。

蕭淩久病初愈,站得久了,身子便虛得很,微笑了一下,就從另一麵跨下車去,但不知怎的,眼前又一暈,一腳竟踏空了。

她不禁驚呼了一聲,滿身功夫,竟因這一場大病,病得無影無蹤了,此刻身子竟往下麵直栽了下去,聶方標轉身驚顧,卻已來不及了。

哪知蕭淩正自心慌的時候,突然覺得腰間一緊,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自下麵將自己托了起來,然後,安穩地落到地上。

她更驚了,兩腳已著地,趕緊回身去看,卻見一個青衣青帽的少年秀士,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一麵笑向自己說道:“像姑娘這麽俏生生的人兒,怎麽能到這種地方,等會兒摔壞了身子,多不好。”

蕭淩麵顯微紅,見這少年的眉梢眼角,竟有幾分和古濁飄相似,卻比古濁飄看起來還要娟秀些。

奇怪的是,她竟對這青衣少年幾近輕薄的言辭,沒有絲毫怒意,輕輕說了聲“謝”便低著頭朝車廂裏走。

聶方標見了,心裏卻不受用得很,一腳也跨下車子,狠狠瞪了這少年一眼,那少年卻仍然笑嘻嘻地緩緩說道:“尊駕也要小心些,跌壞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入雲神龍雙眉一豎,目光已滿含怒意,厲叱著說道:“朋友,招子放亮些,這裏可不是你逞口舌之快的地方。”

入雲神龍向以生性之深沉見稱,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卻沉不住氣了。

那少年哈哈一笑,目光瞬處,臉色卻已微變,聶方標方自奇怪,卻聽得背後已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冷冷地說道:“好朋友,這才叫天下無處不逢君,想不到山不轉路轉,竟又讓我們在這裏碰上了,真教我姓展的高興得很。”

那青衣少年仍然笑嘻嘻的,也不說話。

聶方標卻忍不住轉身去看,隻見一個身材特高的人站在他身後,見他轉過身去,森冷的目光竟轉向他身上,從頭到腳打量了幾眼。

聶方標本已滿腹怨氣,此刻不禁更為不快,暗怒這人的無禮,哪知這人竟跨上一步,伸手朝他胸前便推,一麵叱道:“閃開些!”

聶方標雙眉頓豎,怒叱道:“你幹什麽?”腳下微錯,右手倏然而出,五指如鉤,去扣這人的脈門,左掌極快地畫了個半弧,“唰”地擊向這人的脅下。

這一招兩式,正是武林中的絕技,“武當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夾雜著“九宮連環掌”,這種招式在朝夕浸**於此的武當高手入雲神龍的手中運用起來,風聲嗖然,快如閃電,更覺不同凡響。

那高身量的漢子果然麵色微變,手臂一沉,極快地將右手撤回去,左掌卻同一刹那裏揮出,口中已自叱道:“好朋友果然有兩下子!”

聶方標悶哼一聲,雙掌伸屈間,猛再擊出,手指斜伸,掌心內陷,一望而知,其中含蘊著內家“小天星”的掌力。

兩人這一動上手,玉劍蕭淩可走不進去,倚在車轅上,眼睜睜地望著聶方標和人家無緣無故地動起手來,自己又和聶方標毫無深交,連出聲喝止都不行,不禁暗自埋怨聶方標的莽撞。

她目光瞬處,卻見那青衣少年又朝自己微笑一下,朗聲說道:“那人本是衝著小可來的,想不到卻和尊友動上了手。”

聶方標搶攻數招,卻見那人身手遠在自己意料之上,此刻聽了這少年的這幾句話,不禁也埋怨自己,怎的糊裏糊塗就和人家動上了手。以這人的武功看來,必定也是武林高手,奇怪的是麵目卻生疏得很,年紀竟也很輕,身手卻似還在自己之上。

須知入雲神龍在江湖上,本有後起一代中最傑出的高手之譽,此刻自然奇怪,又有些驚恐,卻又不禁暗怪自己的多事。

瞬息之間,兩人已拆了十數招,飄舞著的雪花,被這兩人的掌風激**四下飛了開去。聶方標知道對手必定將自己認作是那少年一路,是以才會出手,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已無法解釋。

那青衣少年笑嘻嘻在旁邊看著,居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蕭淩見了又好氣又好笑。

卻見又有幾人如飛奔了過來,一麵喝道:“展老弟,怎的在這裏動起手來!”話聲中人也已掠至,一眼看到聶方標,不禁驚呼了一聲,連連揮著手,說道:“展老弟,快些住手,都是自己人。”又道:“保定府尹就在這裏,等下驚動了官麵上的人,那可就有些麻煩了。”

那身材特高的少年“哼”了一聲,卻停住了手。聶方標自也遠遠退開,蕭淩閃目望去,隻見勸架的人是個矮胖的漢子,年紀雖輕,肚子卻已凸出來了,和他同行的還有一男一女,卻都是英俊的少年,身手之間,也都顯露著身懷上乘的武功。聶方標見了這三人,卻微吃一驚,跨前兩步,脫口道:“原來是唐大俠。”

那矮胖的漢子哈哈一笑,朗聲道:“一別經年,聶兄怎的也到此地來了?”

眼光一掃蕭淩:“是否帶著寶眷到京城去過年的,那正好和兄弟同路。”

蕭淩暗啐一聲,卻也不便發作,轉身走進車廂裏。

那矮胖漢子還在後麵哈哈大笑著,伸出手掌,朝那身量特高的漢子肩上一拍,笑道:“你們倆怎會動上手的?來來,我給你們兩位引見引見,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入雲神龍聶少俠,展老弟想必也聽過這名頭吧!”又向聶方標道:“這位展一帆展少俠,雖然初出道,卻是當今點蒼掌門人的高徒。”

他又敞聲一笑,道:“你們兩位都是名門正派掌門人的高徒,以後可得多親近親近。”

聶方標恍然暗忖,難怪人家身手如此,原來竟是點蒼高徒,笑著寒暄了幾句,但那展一帆鐵青著臉,瞬也不瞬地望著聶方標身後,冷然道:“聶大俠為什麽不將尊友也替我們引見一下。”他冷哼了一聲,又道:“我們路上多承尊友一路照顧,還未曾謝過哩。”

聶方標一怔,但瞬即會過意來,正待開口,那青衣少年卻已笑嘻嘻地走了過來,道:“小生一介書生,可高攀不上聶大俠這種朋友。”一麵伸手去拂身上沾染著的雪花,又道:“天氣這麽冷,小生在這裏實在待不住了,如果大俠們沒有什麽吩咐的話,就此告辭。”

展一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像是氣得發昏。那矮胖的漢子卻哈哈一笑,道:“朋友,真人不露眼,但我姓唐的自問眼睛不瞎,還看得出閣下是高人來,不過在下們與閣下既無新仇,更無宿怨,朋友屢次相戲,卻有些說不過去了。”

那少年卻仍笑道:“閣下可別弄錯了,小可隻是一介書生,可不是什麽高人。”

展一帆的臉色越發難看,方自怒叱一聲,卻被那姓唐的胖子阻住了。那青衣少年朝他一笑,又回身朝車廂裏望了一眼,竟揚長而去。

蕭淩望著他的背影,情潮又紊亂了起來,這少年著實和古濁飄太過相似,那種嬉皮笑臉、懶洋洋地自稱著“小可隻是一介書生”時的神色,不活脫脫就是古濁飄在京畿地上的影子?但是,她卻也非常清楚地知道此人不是古濁飄,因為他不但身材較古濁飄纖細,而且說話的聲音也是軟軟的,竟有幾分像是女子,卻與古濁飄的英挺朗俊,自是不及。

於是她幾乎為著自己心上人的卓爾不群而微笑起來,但是她又怎笑得出來呢?因為還有著另一種情感,正壓製著她的微笑,此刻她腦海中翻來覆去,又陷入深遠而濃厚的悲哀裏。

展一帆緊握著雙拳,望著那青衣少年的背影,恨恨地說道:“若不是唐大哥攔住小弟,小弟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麽變的。”

聶方標也暗自奇怪,忖道:“唐老大怎的怕起事來?”轉念又忖道:“這唐門中三傑,居然也來到河北,恐怕不出孫清羽所料,也正是為著殘金毒掌吧!”

突然,他心中一動,又轉起一個念頭來。

原來這矮胖的漢子卻正是以毒藥暗器名震武林的“四川唐門”中的高手之一,笑麵追魂唐化龍,此刻聞言笑了一下,道:“展老弟,你又何苦無端生這些閑氣?人家也沒有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你不是還要趕到京城去鬥一鬥殘金毒掌嗎?”

“殘金毒掌”四字一入蕭淩之耳,她不禁探出頭去,想看看是什麽人有一鬥殘金毒掌的雄心。入雲神龍聶方標也正望著那點蒼初入江湖的劍手,心中也在玩味著一鬥殘金毒掌這句話的意思,卻又不禁為之暗中失笑一下,忖道:“憑閣下的功夫,要鬥殘金毒掌,還差著一些哩。”口中卻道:“展大俠若能為武林除此魔頭,實是我等之幸——”

唐化龍卻突然打斷他的話,問道:“聶兄遠來河朔,大概也是為著和兄弟同一原因吧?聽說瀟湘堡中,此次居然也有人來,終南一劍鬱達夫也在河朔一帶現過行蹤,北京城裏,想必是熱鬧得很了。”

他朗聲一笑,回頭指了指站在他身後,始終沒有作聲的少年男女,又道:“舍弟們一聽京城中群賢畢集,就等不及似的拉著我出來,剛好展老弟也恰好在舍間,聞言也和兄弟一齊來了。”

摸了摸他那“過人”的肚子:“想不到在這裏又遇見聶兄,真是好極了。”

這素有“追魂”之譽的暗器名家一笑又道:“兄弟在家裏悶了多年,想不到一出來就遇著如此熱鬧的場麵。”

聶方標望了望那輛大車,卻不禁苦笑一下,沉聲說道:“小弟此刻卻不是上北京城去的,而是剛從北京城裏出來。”

他歎息一聲,指了指那輛大車,又道:“不瞞唐兄,此刻坐在車子裏的,就是瀟湘堡主蕭大俠和玉劍蕭姑娘父女兩人。”

此話一出,展一帆和唐氏兄妹不禁都驚訝得輕呼出聲來。

唐化龍轉身望著那輛大車,隻見車窗車門都是緊緊關著的,他心中一動,急切地說道:“原來蕭老前輩也在這裏,不知聶兄能否替我們引見一下。”

展一帆也接著道:“小可雖遠在滇南,但對瀟湘堡主的俠名,早已心儀,想不到今日有幸能在這裏遇著他老前輩的俠駕。”

入雲神龍卻苦笑了一下,沉聲歎道:“各位道路之上難道沒有聽說瀟湘堡主已在京畿遭了殘金毒掌的毒手了嗎?兄弟此次離京南下,為的就是護送蕭老前輩回堡療傷。”

他微頓了一下,接著又喟然歎道:“此事說來話長,各位到了京城,可到鐵指金丸韋老前輩處,天靈星孫老前輩和龍舌劍林大俠也全都在那裏,各位見著他們,就可以知道此事的詳情了,唉——”

他長歎一聲,又道:“總之,今日江湖已滿伏危機,最可怕的是,那殘金毒掌似乎已有了傳人,而他的傳人竟是當今的相國公子。”

玉劍蕭淩此刻蜷伏在車廂的角落裏,正是柔腸百結,外麵的每一句話,都像利箭般射在她的心上,然而她除了沉默之外,又還能做些什麽?數十年來,一直被武林推崇的瀟湘堡,在息隱多年之後,甫出江湖,即致如此,此刻這蕭門中人的少女心情不問可知,何況除此之外,她還有著自身情感上的困擾哩。

她悲哀地歎息一聲,將自己隱藏在車廂角落的陰影裏。

而此刻車廂外,卻是一連串摻和著驚訝和感懷的歎息聲。

在聽了入雲神龍的敘述之後,“古濁飄”這三個字,在這幾個初來河朔的武林高手心中,也已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當然,在聽了聶方標的敘述之後,他們對古濁飄的印象必然是極端惡劣的。

入雲神龍聶方標陰險地微笑了一下,暗自得意著,已將足夠的麻煩加諸於自己的“情敵”身上,然後抱拳一揖,道:“兄弟此刻待命在身,不得不遠離京畿,但望各位到了京城後,能有一個對付殘金毒掌的有效辦法!”

他故意一頓,長歎著道:“尤其是那位古公子,以堂堂相國公子的身份,卻做了武林魔頭的爪牙,此人若不除去,隻怕武林中不知有多少的鮮血要染在他身上了,兄弟此次事情一了,也得立刻趕回京城,但願兄弟還能趕得上各位除去這武林敗類的盛舉。”

展一帆睥睨一笑,作態道:“這姓古的在北京城裏安穩了幾天,不好受的日子也該到了。”

言下自負之意,溢於言表。

蜷伏在車裏的蕭淩,聽了這些話,心裏又在想著什麽呢?

夜已很深。北京城裏的平安鏢局,卻因為驟然來了四位武林高手而突然熱鬧起來。

在這深夜裏趕到此間來的武林高手,自然就是四川唐門的三個兄妹,和滇邊點蒼劍派掌門人七手神劍謝白石的高足展一帆了。

這天晚上平安鏢局裏的大廳上,燈火輝煌,直點了個通宵。在座的都是武林名人,談論的自然就是有關那牽動整個江湖、百年來不死的魔頭殘金毒掌和那神秘的古濁飄之事了。

殘金毒掌行蹤莫測,古濁飄雖也行蹤詭秘,但卻是有著身家的人,這些話談來談去,結果是如果想除此為禍百年的魔頭,隻有從這古濁飄身上著手,而且可以無甚顧忌,因為這古濁飄既是相國公子,他們顧忌的事,顯然較自己為多。

第二日清晨,相國府邸的門口,駛來兩輛篷車,遠遠就停下了。

車裏走出一個中年以上的魁梧漢子,從他身形腳步,一望而知便是武林健者,他手裏捧著大紅的拜帖,緩緩走到相府門口,就將手裏的拜帖交給門口的家丁,說是要拜見相國公子。

這人正是遊俠江湖的武林健者,龍舌劍林佩奇,此刻他神情之間,微露不定,略顯得有些焦急地站在石階上來回地踱著。

他雖然闖**江湖,幹過不知多少出生入死的勾當,見過不知多少鮮血淋漓的場麵,然而此刻到了當朝宰相的官邸前,仍不免有些發慌。

從大門裏望入,相府庭院深深,他雖也曾進去過,但此刻仍覺得侯門之中的確其深似海,不是自己能夠企及的。

過了一會兒,門裏卻走出一個十餘歲的幼童來,見了林佩奇深深一揖,道:“公子現在正在後園,請您從側門過去。”

這顯然有些不大禮貌,但林佩奇卻不以為意,因為按人家的身份來說,這並不過分。

此刻他微笑一下,朗聲道:“那麽便麻煩少管家引路。”

這幼童正是古濁飄的貼身書童棋兒,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上下打量著林佩奇,又笑道:“我家公子說,和您同來的爺台們也請和您做一處去,公子這兩天身子不大舒服,是以沒有親自出來接您,還請您原諒則個。”

車裏坐的正是天靈星孫清羽、唐門兄妹、八步趕蟬程垓和那來自點蒼的青年劍客展一帆,聽了林佩奇的招呼,便都走了下來。

棋兒望著程垓,微笑著打了個招呼,道:“你老也來了。”

程垓勉強也擠出個笑容來,心裏卻甚不是滋味,他想起日前在荒郊廢宅裏的事,此刻不覺有些訕訕的,隻是別人卻都未曾在意。

眾人迤邐走進那條側巷裏,大家都行所無事,一副出門拜訪朋友的樣子,其實心裏卻都各自有些緊張,尤其是見過古濁飄武功,甚至是和他假冒殘金毒掌時動過手的人,更是心頭打鼓,生怕一個不好,就動起手來,自己卻不是人家的敵手。

原來這些人此來,早就經過周詳的參商,準備見了古濁飄後,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和殘金毒掌有著關聯,甚至把那幾件命案也一齊抖摟出來,看這位相國公子如何答複。

這主意當然不會是天靈星出的,因為十七年前,華山一會,殘金毒掌絕妙神奇的身手,殘狠毒辣的手段,此刻仍使他深深為之驚悸著,而數天之前,他也還領教過人家的身手。

是以此刻他隻是遠遠走在後麵,若有人讓他不去,他也求之不得。

極力主張如此的,卻是甫出江湖的點蒼高徒展一帆。

此刻他和唐門中年輕高手唐化羽走在最前麵,手掌緊握成拳,藏在袖裏,原來他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他一出江湖,自恃名重江湖的“點蒼劍法”,總想以十餘年不斷的苦練,在江湖中闖**出一番事業,為自己掙個“萬兒”出來。

何況他認為這古濁飄縱然藝高,但是年紀尚輕,就算他是不世魔頭殘金毒掌的傳人,但憑著自己和江湖中素稱難惹的唐門三俠,再加上龍舌劍等武林高手,還怕抵擋不住?但縱然如此,“殘金毒掌”這四字,在武林中所造成的那種根深蒂固的力量,卻使得這點蒼高徒此刻禁不住全身起了一種難言的悚栗,其實他此刻不過隻是要去會見一個或許和殘金毒掌有著關聯的人物——究竟有無關聯,還在未可知之數。

一進了小巷子,天氣仿佛更陰暗下來,棋兒首先引路,回頭笑道:“各位小心些!”他微微一笑:“天氣陰濕,路上又滑,別跌倒了。”

唯恐這些武林高手跌倒,這話若是換了別人說出,怕不立刻又是一場爭端,但說話的人僅是個稚齡童子,展一帆心裏雖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但卻未放在心上。

目光瞬處,前麵突然走過一個人來,展一帆雖不認得是古濁飄,但此刻見這人穿著一襲頗為華麗的袍子,麵上雙眉斜飛入鬢,鼻如懸膽,神采之間,飛揚照人,心中不禁一動:“此人怕就是古濁飄了。”

他心中動念,一步跨了過去,拱手道:“小可冒昧,閣下想必就是古公子了。”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算是微笑,又道:“小可久聞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古濁飄雙目顧盼間,不但將這巷內行來的人全都掃了一眼,也將站在他麵前說話的這身材頎長,英氣逼人的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眼。

他對此人能夠認出自己,並不感覺驚訝,朗聲一笑,也抱拳道:“閣下想必就是展一帆展大俠了。”目光落到唐化羽身上,又笑道,“這位大概就是四川唐門中的俠士,我古濁飄何德何能,竟致勞動各位的大駕,實在惶恐得很。”

唐化羽在這群人中年紀最輕,才不過及冠,此刻麵上微露驚異之色,一腳邁上前來,也拱手道:“小可與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怎——”

他話雖未曾說完,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我不認得你,你怎認得我?古濁飄朗聲一笑,卻並不搭理他的話,因為這時眾人也都走了上來,天靈星孫清羽遠遠聽到他們的談話,暗暗忖道:“這古公子確是機智過人,他從我們名帖的具名,和這唐化羽腰間的鏢囊上,就猜出了別人的來曆,他不但機智,而且還心細得很。”

在這種情況下,跟在棋兒後麵走入此巷的人,腰間掛著鏢囊的,自然是唐門中人,而腰間無物,背後卻斜插著長劍的,自然就是帖上具名的展一帆。

古濁飄目光犀利地在大家麵前一掃,然後停留在孫清羽麵上。

他眼中那種略為帶著些譏諷的冷削之意,使得這老於世故的天靈星也不禁將目光轉向他處,不敢和他那種目光相對。

他略為期艾了一下,方想找些話來說,古濁飄卻已微笑道:“小可無狀,言辭草率,再加上各位上次臨行之際,小可都沒有恭送,心裏一直遺憾得很,卻想不到各位寬宏大量,此刻又枉駕敝處,小可高興之餘,特此當麵謝過,還請恕罪。”

他此話一出,龍舌劍林佩奇和八步趕蟬程垓都不禁為之麵赧,人家都是將自己待以上賓,而自己卻不告而去,無論如何,這話都有些說不過去,此刻人家再如此一說,這兩人麵上都不禁有些掛不住了,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孫清羽卻強笑著答道:“小可們江湖草民,打擾公子多次,已是不當,再加上傷病之人,更不敢在相府中打擾,公子明人,想必知道小可們的苦衷。”

古濁飄仰天一笑,目光一轉之後,忽然瞪在孫清羽臉上:“那麽孫老英雄此次枉駕敝處,卻是又有何事見教?”

他笑聲一頓,嘴角的冷削之意便很明顯地露了出來,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孫清羽,想是要看穿這江湖老手心裏所想的事。

天靈星又期艾著,唐化龍本是站在他身側,此刻走了過來,大笑道:“化龍此次北來,一路上就聽說京城中出了位翩翩濁世的佳公子,無論文武兩途,都是高人一等,是以化龍入了京城,就不嫌冒昧,借著孫老前輩的引見,來拜會拜會高人。”

古濁飄微笑一下,道:“唐大俠過譽了。”

他目光在這笑麵追魂腰邊一轉,望著那繡得極為精致的鏢囊,又微笑道:“唐大俠這鏢囊中所存的,想必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門絕器了,小可久聞玄妙,卻始終無緣見識,等會兒一定要拜見一下。”

唐化龍肥胖的臉上的肥肉,立刻也擠出一個頗為“動人”的笑容來,一手撫著他那“過人”的肚子,一麵笑道:“雕蟲小技,怎入得了方家法眼!等下公子若有興趣,小可一定將這些不成材的東西拿出來,讓公子一一過目一下。”

這兩人雖然麵上都帶著笑容,但言辭間卻已滿含鋒銳。

天靈星孫清羽心中數轉,卻已在奇怪這古濁飄為什麽始終沒有將自己這些人請進去,而在這小巷裏扯著閑篇。

他心中忽上忽落,唯恐這機智過人的古公子已測知自己的來意,早已埋伏了殺招,就在這無人的巷子裏,要自己好看。

但是他久走江湖,號稱“天靈星”,是何等狡獪的人物,此刻麵上仍然微微含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朗聲笑道:“古公子人中龍鳳,卓俊超人,我等愚昧,有幾件事想請教一下。”

古濁飄又一笑,道:“眾位大駕前來,小可本應略盡地主之誼,但不巧得很,家嚴剛剛差人來著小可前去有事訓示,小可不得不暫且失陪,還請各位恕罪。”

這古濁飄竟下起逐客令來,唐化龍、唐化羽不禁都麵色微變,展一帆兩道劍眉,此刻一皺,張嘴剛想說話。

哪知古濁飄卻又笑道:“各位如果有事見教的話,再過半個對時,小可再來就教,隻要告訴小可一個地方,自會前來,也用不著再勞動各位的大駕了。”

他麵上仍然泛著笑意,隻是在這種笑意後麵,卻使人感覺到一絲寒意。

天靈星孫清羽幹咳一聲,心中暗忖:“再過半個對時,就是子時了,這古濁飄約定的時間,竟是夜深之際,又是為的什麽呢?”

他心裏又起了忐忑,嘴中卻笑道:“公子既然有事,小可等自應告退……”

展一帆接著道:“公子既然約定夜間見麵,那再好也沒有,隻是我等初來此地,京城裏有什麽佳處可供清談的,也不知道,還是公子說定一個地方好了,子正之際,小可們一定去向公子剪燭長談一番。”

那棋兒站在旁邊,眨動著大眼睛在各人身上望來望去,此刻卻突然笑著插口道:“公子,我倒想起一個好地方來了,就是那天您去遊春時,遇見程大俠的那地方,又清靜,又沒人,這會小的先差人去打掃一下,擺上一桌酒,在那裏無論談什麽,不是都方便得很嗎?”

古濁飄雙眉微皺,低叱道:“棋兒,你不要多口。”

展一帆卻哈哈笑道:“這位小管家年紀輕輕,就如此能幹,好極了,好極了,這地方再好沒有了。”

他轉向程垓,又道:“等會就有勞程老前輩引路了。”

古濁飄仍然是那樣微笑著,道:“既然展大俠意下如此,就這樣決定好了,此刻小可先行告退,失禮之處,恕罪恕罪。”說著,竟長揖轉身走了。

天靈星孫清羽花白的雙眉緊皺到一處,望著古濁飄的背影,心裏思潮紊亂,他知道這相國公子,別的不選,偏偏選中這種僻靜之地作為談話之處,必定有著深意。

“難道他也因知道我們看出他的破綻,而他真的是那殘金毒掌的門人,是以將我們引到那種地方,正好一網打盡?”

他心頭一凜,又忖道:“隻是那真的殘金毒掌此刻又在哪裏呢?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在那位兩河名捕金眼雕身死的時候——當然,這因為在金眼雕的屍身上有著金色掌印——此刻幾次殘金毒掌的現身,怕就是這古濁飄偽裝的了,隻是今夜,他會不會也前來呢?”

他心裏極快地轉著念頭,再抬眼望去,古濁飄和棋兒已走回門裏了。

一進了那後園旁的側門,棋兒就回身將門關上,加快腳步,走到古濁飄身側,竟像個大人似的長歎了一聲,說道:“公子,我知道您的心情一定苦悶得很,但是再這樣下去,您怎麽辦呢?我——”

這精靈的童子此刻眼眶竟紅了起來,接著道:“我身受您的救命之恩,這些年來,一直跟著您,您不但待我好,什麽事也沒將我當外人看,我年紀雖然小,還不懂得事,但天天看著公子這麽苦惱。心裏也難受得很。”

他不禁又長歎一聲,想到卷簾子胡同那棟房,就不禁想起蕭淩,想起自己嘴唇接觸到她的時候,和那一分帶著顫抖的嬌羞,想起坐在爐火邊,那種溫馥的情意。

“此情可待成追憶——”他朗聲曼吟著,帶著一縷刻骨銘心的相思,和一聲無比惆悵的歎息,他走了過去,但是他已習慣了那種將往事都埋藏起來的痛苦——此刻在他英俊又冷削的麵孔上,卻像是沒有什麽激動。

於是他所有的往事,都在他這冷若堅冰似的麵孔後麵,凝結成一小塊像鑽石般的東西,隱藏在他腦海深處,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探測出這份寶藏,而對蕭淩的懷念,卻隻不過僅是他腦海中這塊鑽石上新近才添上去的一塊冰角罷了。

棋兒暗暗歎息著,像想說什麽話,卻又止住了,等到古濁飄英挺瀟灑的背影被那玲瓏剔透的假山完全掩住,他又從側門裏走了出去。

他沒有坐車,也沒有騎馬,走得卻極快,他那機警俏皮、天真活潑的麵孔上,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著什麽。

走了半晌,到了一個氣派甚大的宅子門口,這正是玉劍蕭淩在此宿過一晚的地方,像以前一樣,這房子此刻仍然重門深鎖,門前竟蒙上了灰,像是很久以來,這房子都沒有人進出過。

棋兒用力拍著門環。

又等了一會兒,那兩扇厚重的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線,開門的還是那曾為玉劍蕭淩開過兩次門的老頭子,低沉地問道:“誰呀?來幹什麽——”

但等到他那生滿白發的頭,從那兩扇沉重的木板門裏伸出半個,看清了叫門的人是誰的時候,他那幹枯的臉上,才出現笑容,道:“原來是你,快進來,外麵冷得很。”右手毫不費事地就拉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但他為什麽用一隻手來開門呢?原來他左肩以下,就隻剩下一隻空****的袖子,左臂竟齊肩斷去了,他慈祥而親切地撫著棋兒的頭,道:“你怎麽好久沒有來看你爺爺了,這兒天氣冷,你可要小心呀!別受了涼,唉——”

這獨臂的老人長歎了一聲,道:“你要知道,我們夏家就隻靠你傳宗接代了——”他又長歎著,拍著棋兒的頭道:“公子呢?這些日子來可好?”

棋兒眼眶紅紅的,隨著這老人走到屋子裏,屋子裏生著大火爐,暖和得很,然而棋兒卻更難受了,因為他爺爺從來冬天不燒火爐的,此刻燒起火爐來,顯然不就是他老人家的身體更壞了些?

他依偎在這老人身側,半晌,才說道:“爺爺,公子叫我來告訴你老人家一聲,說是今天晚上請您老人家到他那裏去一趟。”

他目光慈愛地落到他的愛孫身上,緩緩道:“孩子,你可不要忘記,我們兩人這條命,都是公子救回來的,若沒有公子,不但我們這一老一少早就骨頭都涼透了,你爹爹、你媽媽的大仇,又叫誰替我們報去?唉,爺爺現在想起來,那一天的事還好像就在眼前。”

他感慨地一頓,又撫著棋兒的頭,說道:“孩子,你真要好好地用功,公子那一身功夫你隻要學上一成,就可終生受用不盡了,我們的仇人雖已被公子殺了,仇也替我們報了,但爺爺總想你將來能強爺勝祖,在武林中替姓夏的露露臉。”

棋兒靠在他爺爺的懷裏,兩年多以前那一段血淋淋的往事,也在他小小的腦海裏,留下一個極其深刻而鮮明的印象。

他眼淚流了下來,因為就在那天,他們本來安適、溫暖的家,被拆散了,他的爹爹和媽媽都喪命在仇人的手裏。

那天晚上,天上有許多星星,天氣又熱,他們全家都坐在院子裏,爺爺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棋兒,哪裏是南箕,哪裏是北鬥。走江湖的人,一定要認識這些星星,因為靠著這些,夜晚才能辨得出方向,棋兒記住了,爺爺笑了。

然而爺爺的笑聲還沒有完,牆上、屋頂上,突然出現了十幾條黑影,爹爹、媽媽和爺爺全都跳了起來,厲聲叱問著。

原來這些黑影都是大強盜,因爺爺、爹爹以前保鏢的時候,得罪了他們,他們就趁爺爺和爹爹退隱的時候,來報仇了。

這些黑影手裏都拿著兵刃跳了下來,就和爺爺、爹爹動上了手,他們雖然也被爺爺、爹爹、媽媽殺了三四個,但是他們人那麽多,爺爺、爹爹他們手裏又都沒有拿著兵刃。

棋兒站在屋簷下麵,希望爺爺能把他們打跑,但是一會兒不到,爹爹和媽媽竟同時被強盜殺了,爺爺的左臂也被強盜砍斷,但仍然強自支持著和他們動著手。

棋兒急得快發昏了,大叫著跑了出去,卻被一個強盜回身一腳,將棋兒踢了個滾,一直快滾到牆邊上。

那強盜提著刀,又趕了上來,一臉的獰笑,棋兒知道這是強盜斬草除根要殺自己,隻得閉上眼睛,心想:“我死了能上天去找爹爹、媽媽去,你要是死了,一定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哪知卻聽得慘叫一聲,棋兒沒死,要殺棋兒的人卻突然死了。棋兒睜開眼睛來,四下一看,才知道院子裏突然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穿著長袍,袍子飄飄的,棋兒眼睛隻花了幾花,那些大強盜們竟全都被這穿著長袍的人用重手法劈死了——棋兒想到這裏,眼睛已完全濕了,大而晶瑩的淚珠,沿著他那小而可愛的麵頰流了下來,他感激地輕輕叫了聲:“公子。”

那獨臂老人也沉思著,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忽然他站了起來,緩緩走到另一間房子裏去,回頭道:“孩子,你也跟著來吧。”

棋兒立刻跟著走了進去,那老人家走到他自己所住的那間屋子裏,又低下頭,站在床旁邊思忖了半晌,然後說道:“孩子,你把牆上掛著的那把刀拿下來。”

棋兒目光四轉,牆角上果然掛著一把黃皮刀鞘,紫銅吞口的樸刀。

雖然他在驚異著爺爺的用意,但他仍然輕靈地一縱身,掠到那邊,將高高掛在牆上的刀拿了下來。

老人嚴峻的臉上,此刻為了他愛孫的輕功而微笑了一下,等到那孩子拿著刀走到他麵前,他才緩緩伸出右掌,堅定地說:“快把爺爺的大拇指和中指削下來。”

棋兒麵色驟變,吃驚後退了一步,老人卻又厲聲嗬斥道:“你聽到沒有,爺爺的話你敢不聽嗎?”

然而他看到那孩子麵上的表情,又不禁長歎一聲,放緩了聲調,緩緩地說道:“孩子,我問你,這些日子來,你一直跟著公子,他可好嗎?”

棋兒麵頰上的淚珠,本未幹透,此刻重又濕潤了。

他垂下了頭,可憐而委屈地說:“公子這些日子來,總是成天歎著氣,脾氣也更壞了,一會兒發脾氣,一會兒又微笑著,抬頭望著天,想著心事。”

他抬起頭,望著他爺爺,又道:“公子的心裏煩,棋兒也知道,可是爺爺……爺爺你……”

他抽泣著,竟說不下去了,老人兩道幾乎已全白的眉毛,此時已皺到一處,歎著氣道:“我們一家身受公子的大恩,怎麽報得清!”他眼中突然又現出奪人的神采,“大丈夫立身於世,講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不報,固然不好,但身受人家的大恩而不報,也就是個小人了,孩子,你願不願意你爺爺做個小人呢?”

棋兒搖了搖頭,老人重新伸出右掌,堅定而沉重地說:“那麽,孩子,聽爺爺的話。”

棋兒再抬起頭,望著他爺爺那已幹枯得不成人形的臉,但這一瞬間,他卻覺得他爺爺的臉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因為這正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臉,這張臉並沒有因為蒼老、幹枯而衰退,反卻更值得受人崇敬了。

於是他緩緩地,顫抖著,抽出了那柄刀,刀光一閃,使得這祖孫兩人蒙上了一層無比神聖的光榮。

為著別人的事而殘傷自己的肢體,縱然是報恩,這種人也值得受人崇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