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香車寶蓋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筆直走向天目山,去尋那絕色少女,但轉念一想,自己就算找到了她又當如何?何況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來想去,不禁忖道:“我還是先去找到雲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個無主意的孩子,極需有個人能為他分解心中紊亂的思潮。

他天性本甚堅毅,十年深山苦練,更使得他有著超於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緒卻一亂如是,他隻當是自己處世經驗不夠,臨事難免如此,卻不知自己已對那少女有了一種難以解釋的情感,這種情感是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

須知人們將自己的情感壓製,情感反會在不知不覺中迸發出來,等到自己發覺的時候,這種情感卻早已像洪水般將自己吞沒了。

他長歎一聲,走出林外,哪知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冷冷的笑聲,回頭望去,隻見方才在城垛上和自己動手的黃衫少年,左手撫著下頜,右手放在左脅之下,正望著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這黃衫少年本來素不相識,方才雖已動過手,但彼此之間,卻無糾葛,此時他心中紊亂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煩?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麵在心中尋思,要怎樣從那少女身上,找著她師父醜人溫如玉的下落來。

“好大的架子,卻連個女子也追不上。”

卓長卿愕然回顧,心想:我與此人素不相識,他怎麽處處找我麻煩?那黃衫少年見他轉回頭來,兩眼上翻,冷冷說道:“閣下年紀雖輕,武功卻不弱,真是難得得很。”

卓長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麽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譏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來,但語氣之中,老氣橫秋,卻又沒有半點捧人的意思。

卻見這黃衫少年放下雙手,負在身後,兩眼望在天上,緩緩踱起方步來,一麵又道:“隻是閣下若想憑著這點身手,就想獨占魁首,哼,那還差得遠哩!”

卓長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怨氣,厲聲道:“在下與兄台素不相識,兄台屢屢以言相欺,卻是什麽意思?”

那黃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長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請閣下少惹麻煩,閣下從何處來,就快些回何處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連哼了四聲,雖未說出下文來,但言下之意,卓長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理?劍眉一軒,亦自冷笑道:“這可怪了,在下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又與閣下何幹?至於在下會不會惹上麻煩,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

那黃衫少年雙目一睜,目光便有如兩道利箭,射在卓長卿身上,冷冷道:“閣下兩日之內若不離開這臨安城,哼——隻怕再想走就嫌晚了。”

長袖一拂,回頭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長卿竟突然擋在他身前,身形之疾,有如蒼鷹。

這一來卻令得那黃衫少年岑粲為之一怔。隻見卓長卿麵帶寒霜,眼如利箭,厲聲道:“你方才說什麽?”

那黃衫少年岑粲雖覺對方神勢赫赫,正氣凜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極端倨傲自大之人,雙目微翻,冷哼一聲,又自說道:“閣下兩日之內若不離開這臨安城,哼——”

哪知他語猶未了,卓長卿突然厲叱一聲,右手一伸,疾如閃電般抓住他的衣襟,厲聲道:“兩日之前,在那快刀會與紅巾會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黃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隨即劍眉怒軒,右手手腕一反,去扣卓長卿的脈門,左手並指如劍,疾疾點向他腋下三寸、乳後一寸的天池大穴,一麵口中喝道:“是我又怎樣?不是我又怎樣?”

卓長卿右臂一縮,生像是一尾遊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去。隻聽“啪”的一聲,黃衫少年岑粲蹬、蹬、蹬,連退三步,卓長卿身形也不禁為之晃了一晃。原來他右臂一縮,便即向那黃衫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黃衫少年來不及變招,隻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揚,雙掌相交,竟各自對了一掌。

黃衫少年岑粲內力本就稍遜一籌,用的又是左掌,連連退出三步,方自立樁站穩,麵色一變,方待開口,哪知卓長卿又厲聲喝道:“那麽快刀會和紅巾會的數百個兄弟的慘死,也就是你一手幹出來的事了?”

岑粲麵色又是一變,似乎怔了一怔,隨即大喝一聲,和身撲上,雙臂一伸一縮之間,已自向卓長卿前胸、雙臂拍了三掌,一麵喝道:“是我殺的又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

卓長卿厲喝一聲:“如此就好。”

眼看這黃衫少年的雙掌,已堪堪拍到他身上,突然胸腹一吸,上身竟倏然退後半尺,雙腳卻仍像石樁似的釘在地上,隻聽又是“啪”的一聲,卓長卿雙掌一揚,和那黃衫少年又自對了一掌。

此刻他已認定了這黃衫少年就是昨夜的凶手,心中不禁對那絕色少女有些歉疚,自己錯怪了人家,是以對這黃衫少年也就更為憤恨,出手之間,竟盡了全力。雙掌相交之下,那黃衫少年便又倒退了一步,身形方自一晃,卓長卿的雙掌便又漫天向他拍了下來,掌風呼呼,淩厲異常。

岑粲方才和他對了一掌,心知人家的掌力在自己之上,此刻掌法施展開來,便不敢走劈、撞、封、打、砍、推等剛猛的路子,隻是到處遊走,避開卓長卿的正鋒,專以閃轉騰挪、靈巧的招式取勝。他身法本是以輕靈見長,此刻身手一施展開來,隻見卓長卿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四麵八方都是他的影子,但每一出手,便無一不是擊向卓長卿身上的要穴,認穴之穩、準、狠、辣,端的驚人無比。

方才城頭之上,卓長卿已和他動了次手,早就知道這少年武功不弱。但城頭上麵地方究竟太小,兩人的身手都未施展開,此刻他見這少年輕功竟如此之妙,心中也不禁為之暗驚,越發認定那快刀會和紅巾會中弟子之慘死,必是這少年幹出的事。隻是兩人武功相差並不遠,一時之間,他也未能就將這黃衫少年傷在自己掌下。

兩人方自過了數十招,哪知遠處突然飄來一陣陣悠揚的樂聲。他們動手正急,先前並未在意,但那樂聲卻越來越近,而且聲音極為奇特,既非弄簫,亦非吹笛,也不是箏琶管弦之聲。隻聽這樂聲尖細高亢,卻又極為美妙動聽。兩人心中大異,都不知這樂聲是什麽樂器奏出的。

又當高手過招,心神一絲都鬆懈不得,兩人心中雖然奇怪,卻誰也不敢向樂聲傳來之處去望一眼。哪知又拚了十數招,樂聲竟突然一頓,一個嬌柔的聲音喝道:“是誰敢在這裏動手,還不快停住!你們有幾個腦袋,膽敢驚動娘娘的鳳駕。”

聲音雖嬌柔,但卻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卓長卿和岑粲聽在耳裏,心中都不禁一動,暗暗忖道:“娘娘的鳳駕,該不是皇後娘娘前來出巡,這倒衝撞不得。”

兩人同一心念,各自大喝一聲,退開五步。轉目望去,隻見一行穿著輕紅羅衫的少女,嫋娜行來,手裏各自拿著一段青色的竹子,但竹子卻有長有短,也沒有音孔。兩人方才雖是動手拚命,但此刻卻不禁對望一眼,暗忖:“這又是什麽東西,怎麽吹奏得出那麽好聽的樂聲來?”

原來兩人都是初入江湖,足跡又未離過中州,卻不知道這些少女手中所持的“樂器”雖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但彼此長短不一,吹奏起來宮商自也各異,再加上她們久居苗疆,都得諳苗人的吹竹之技,又都久經訓練,彼此配合得極為和諧,吹出樂聲來,自然是極為奇特而美妙的了。

兩人麵麵相覷,那黃衫少年突然兩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做了個輕蔑的神色,轉過頭去,再也不望卓長卿一眼。

卓長卿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亦自轉過頭去,卻見這些手持青竹的紅裳少女之後,竟是一輛香車。寶蓋流蘇,鏤鳳雕龍,襯著車上的血紅緞墊,更顯得富麗華貴,不可方物。

車行極緩,車轅兩側,卻有四個紅裳少女,一手推著車子,另一手卻將手中所持的鵝毛羽扇,向車上輕輕扇動。

這些紅裳少女看到卓長卿和岑粲愕愕地站在旁邊,一個個麵上都露出笑意,但卻沒有一人敢笑出聲來,輕拈玉手,又將手中的青竹放到唇邊,撮口而吹。霎眼之間,樂聲又複大作。這些紅裳少女方自緩緩前行,數十雙媚目卻有意無意間,向卓長卿和那黃衫少年岑粲瞟上一眼。

那岑粲飛揚桀倨,平日自命倜儻風流,但此刻不知怎麽,竟似為這種氣派所懾,兩隻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望在這些少女身上,但卻不敢露出一些輕薄之意來。那卓長卿生性堅毅方正,更是連望也不望一眼,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路旁,但心裏卻自暗暗猜測,不知這些少女究竟是何路道。

片刻之間,這行奇異的行列,便緩緩在他們身前行過……

卓長卿正自猜疑,心中忽然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又自舉目望去,隻見那輛香車之上,坐著的竟是一個全身紅衣的老婦,她那枯瘦的身軀,深深埋在那堆柔軟的緞墊之中,衣衫鮮紅,緞墊亦是鮮紅,是以遠遠望去,竟分辨不出這老婦的身形來。

那四個緩推香車、輕搖羽扇的紅裳少女,八道秋波,也望在這兩個少年身上,但腳步未停,徑自將香車推過。

這四個少女仿佛比前麵吹竹的少女都較為大些,望去更是花容月貌,風姿綽約,那種成熟少女的風韻,任何少年見了都會心動。

但卓長卿的目光,卻越過這些少女嬌美如花的麵龐,停留在那枯瘦的紅衫老婦身上。

這老婦不但通體紅衫,頭上竟也梳著當今閨中少婦最為盛行的墜馬髻,雲鬢如霧,斜斜挽起,仍然漆黑的頭發上,綴著珠佩金環,在日光之中,閃閃生光。

但在這美麗的頭發下麵,卻是一張奇醜無比的麵容,正自閉著雙目,有氣無力地養著神,那種衰老的樣子,和她身上的衣衫、頭上的發式,形成一種醜惡而可笑的對比。

卓長卿愕愕地思索半晌,這輛香車已緩緩由他身前推了過去,岑粲的目光,也還留戀地望在那些紅裳少女的背影上。陣陣清風,吹得她們身上的衣衫微微飄動,和大地上的一片翠綠,映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岑粲回過頭來,冷笑一聲,又緩緩向卓長卿行去。哪知卓長卿突然大喝一聲:“站住。”

聲如霹靂,入耳鏘然,岑粲不禁為之一驚,卻見他喝聲方住,身形已如蒼鷹般地向那輛香車掠了過去。

那些紅裳少女一齊驚訝地回過頭,吹竹的停了吹竹,搖扇的停了搖扇,岑粲暗忖:“這廝又在玩什麽花樣?”

雙足一頓,亦自如飛跟了過去,卻見卓長卿已攔在車前,雙目凜然發著寒光,望著那車上的紅衫老婦。

他生性方正,目不斜視,見到這行少女一個個麵目如花,秋波如水,而且都值妙齡,便不敢去望人家,但心中卻暗忖道:“這些少女怎麽都穿著紅衫?”

便舉目望去,又見到車上的老婦那種詭異的裝束,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黃山下的奇醜婦人來,心中不禁又一動:“難道她就是醜人溫如玉?”

但眼前這紅衫老婦卻蒼老得很,仿佛年已古稀,他不禁有些懷疑。

“十年時日雖長,但醜人溫如玉內功深湛,不該蒼老得如此模樣呀?”

猶疑半晌,忽然想到方才那嬌柔的聲音喊的:“……娘娘的鳳駕……”溫如玉不是也叫紅衣娘娘嗎?

他再無疑念,大喝一聲,身形暴起,擋在這輛香車前麵,便又喝道:“閣下可是姓溫的?”

哪知那紅衣老婦卻仍自閉著眼睛,臥在車上,除了身上的衣袂被風吹得微微有些波動之外,她竟像是睡著了似的,連眼皮都沒有睜開一下。

岑粲卻不禁心中一動:“難道這像是已死了半截的怪物,就是名震天下的紅衣娘娘嗎?”

他方才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俱是那些紅裳少女的秋波倩影,幾乎看得癡了,想得癡了,心中哪有餘隙來思考這問題?

但此刻他見了卓長卿的神態,雙目便也不禁望在這奇醜老婦身上。

走在最前的兩個紅裳少女,此刻突然一齊折了回來,纖腰微擰,便自一邊一個,站在卓長卿身旁,各自伸出一隻纖掌來,拍向卓長卿的肩上,另一隻手拿著的青竹,電光也似的點向他**上一寸六分處的膺窗大穴,口中卻嬌聲笑道:“娘娘睡著了,你亂叫什麽?”

卓長卿口中悶哼一聲,雙臂一振,那兩個少女便已抵受不住,向後連退三步,方才站住,花容卻已變色。

但那車上的老婦,卻仍動也不動。卓長卿冷哼一聲,跨前半步,雙臂斜斜劃了個半圈,突然電也似的當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溫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嗎?”

掌風虎虎,餘鋒所及,立在車轅旁的紅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覺泛出一陣寒意,身上的衣衫也被震得飛揚了起來。

那紅裳老婦雙目仍未睜,身形亦未動,但一雙本已落在緞墊上的長袖,卻“呼”的一聲,反卷了起來,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長卿的雙掌。

卓長卿大喝一聲,雙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張,電也似的抓向那兩隻長袖。

他雙手這一翻、一抓,看似平淡無奇,其實卻快如奔電,勁透指端,正是淮南鷹爪門中登峰造極的手法,就算淮南鷹爪門當今的掌門人親自使出這招來,也未必能強勝於他。方才在城垛上,他便以這同樣的手法,撕落了那絕色少女的一雙羅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發,勁力更何止比方才強了一倍,原想隻一招就要將這老婦的長袖扯落,哪知這雙長袖生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突然一伸一縮,竟自從他雙掌中穿了過去,袖腳筆直地掃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長卿心頭一凜,擰身錯步,唰地向後退出五步,卻見那老婦冷笑一聲,道:“你們還不給我把這小子拿下來!”

長袖一縮,又自落在墊上,立在車轅兩側的四個少女,卻突然掠向卓長卿,四柄銀白的羽扇,分做四處,卻在同一刹那間向他拍了下去。

卓長卿雙目已赤,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麵前,十年鬱積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的爆發了出來,雙臂一圈,已在這四個手持羽扇的紅裳少女的四隻玉腕之上,各個劃出一掌。

四個紅裳少女萬萬想不到,這少年的招式竟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縮,各自後退一步。

卓長卿大喝一聲,並不追擊,卻又向車上的老婦撲了過去。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並排向他點了過去,當中三根點向他前胸華蓋、璿璣三處要穴,旁邊兩根出手的部位更是刁鑽,雖是落空而出,卻生像是等著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的。

卓長卿嘿嘿冷笑,根本未將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雙掌一揚,又是“呼”的一聲,麵前的三根青竹便電也似的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盡,身後卻是同聲襲來,他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點向他身側的兩枝青竹,此刻卻突地向內一圈,宛如兩條飛馳而來的青蛇,噬向他左右兩肋之下。

他心中一動,知道自己此刻已落入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陣式中。這些少女的武功雖不可畏,但自己若被這陣式困住,再要想脫身出來,確是大為不易。須知他動手經驗雖不太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導,卻使得他在對付高手時情況的判斷,大異常人。

但此刻卻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軀一擰,方自避開身側的兩條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的羽扇,便又四麵八方地拍了過來。

漫天扇影之中,還夾雜著根根青竹,隻要他身法稍有空隙,這些青竹便說不定會點在他身上哪一處重穴之上。

岑粲負手而觀,此刻也已確定這坐在車上的老婦,必定就是那紅衣娘娘溫如玉,因為普天之下,能夠將袖上的功夫練入化境的,除了這詭異毒辣的女魔頭外,實在再也找不出別人來。

他眼見卓長卿被那些紅裳少女困住,心下大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雖和自己在蕪湖雲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得巧妙,卻又遠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暗道一聲僥幸。

起先他還以為紅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陣也不過如此,今日一見,才知道他那次不過是較為幸運而已,不但那些少女身手較弱,而且人數也較少,顯見是未能發揮這霓裳仙舞陣的威力,是以才被他容容易易地破解了出來。

他暗中忖道:“那日我遇著的若就是這些人,隻怕那天便已栽在人家手裏了。”

他雖然驕傲自負已極,但那也隻是表麵上的神態而已。須知任何驕傲之人,自己心中尋思之際,必也並非一如他表麵所顯露的。這道理世人皆同,岑粲自然也不例外。

他定睛而視,隻見這霓裳仙舞陣之變化繁複,配合巧妙,實令人無隙可乘,心中又不禁大為高興:“這廝被困在這等陣式裏,他武功再好,隻怕也抵受不住吧?”

幸災樂禍之心,使他更往前走了幾步,想看得更仔細些。

哪知被困在陣裏的卓長卿,情況並不如他所想象的不堪。此刻他雖已采取守勢,但精妙的步法和淩厲的掌風,卻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枝青竹,空自舞起滿天舞影,卻也無法逼進他身前半步。但一時半刻,他卻也無法脫身而出。

這時岑粲不覺間,已行近那輛香車之側。哪知身側突然響起了一個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喝道:“住手。”

聲調雖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卻為之生出一種震**的感覺,仿佛有人用支極尖銳的針,在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紅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聲方住,岑粲隻覺眼前一花,漫天紅影繽紛,這些紅裳少女竟都四下飄了開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長卿四側,圍成一道圓圓的圈子。

回目一望,隻見那紅裳老婦,緩緩自車上站了起來,雙目一睜,神光炯然,她麵上那種衰老之氣,竟一掃而空。

卓長卿微微一怔,卻見這老婦緩緩走到自己身前來,枯瘦的身材在寬大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

她緩緩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腳麵,使她看來有如躡空而行。卓長卿心中不知怎的,竟突然泛出一陣無法說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開口,哪知這老婦已森冷地說道:“方才你說什麽?”

卓長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問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債,你可曾忘了?”

這老婦利如鷹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長卿身上一掃,冷冷地又說道:“那麽你就是那姓卓的後代了?”

卓長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婦目光一瞬,竟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聲有如梟鳥夜啼,令人難以相信這枯瘦而衰老的婦人,怎能發出如此高亢的笑聲來。

笑聲一頓,那被笑聲震得幾乎搖搖欲墜的枝葉,也倏然而靜,卻聽這老婦已自緩緩道:“這數十年來,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數,我正自奇怪,怎麽這些人的門人後代,竟從無一人來找我複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卻讓我見著了一個。”

目光一側,又自望著岑粲喝道:“你又是誰?是否也是幫著他來複仇的?”

岑粲心中一凜,走前三步,躬身一禮,道:“晚輩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識,而且——”

那紅裳老婦冷哼一聲,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麵上,接口道:“如此說來,你站在旁邊,是存心想看看熱鬧的了?”

語聲雖是極為平淡,但岑粲聽在耳裏,卻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傲之氣為之盡消,怔了半天,方自恭聲答道:“晚輩和此人有些過節未了,是以——”

哪知那紅裳老婦不等他話說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與我之間的事情了後,再尋他了卻你與他之間的過節?”

岑粲微一頷首,卻見她又縱聲狂笑起來,一麵說道:“好極,好極,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倒還聰明得很——”

她話雖隻說一半,但岑粲正是絕頂聰明之人,當然已了解她話中的含意,是說等會根本無須自己動手了,卓長卿已再無活路,自己豈非撿了個便宜。目光一轉,卻見這紅裳老婦目光又凜然回到卓長卿的身上,伸出一隻枯瘦的手來,一整頭上鬢發,緩緩向他逼近了去。

一陣風吹動,岑粲身上似乎覺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刹那之間,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場流血慘劇了。

卓長卿隻覺心中熱血奔騰,激動難安。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等待這與仇人相對的一刻,於是十年的積鬱,此刻便如山洪般地爆發出來。

隻是多年之鍛煉,卻使他在這種情況下猶能保持鎮靜,因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係於一線之時,自己若能勝得了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報,心中便再無牽掛之事,否則,這醜人溫如玉也絕不會放過自己。

他努力地將心中激動之情,深深壓製,抬目而望,隻見那醜人溫如玉也正在凝視著自己,一麵不住點首道:“你這小孩子倒是長得有幾分和那姓卓的相像,隻是比他——”

卓長卿見這醜人溫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生像是根本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裏,又聽得她提及自己的父親,說話之時,神態自若,就像是說起自己的知交故友一樣,哪裏像是在說一個被她殘害之人。

他更是悲憤填胸,暗中調勻真氣,隻待出手一擊,便將她傷在掌下。

哪知紅衣娘娘溫如玉話說到一半,語聲突然一頓,身形毫未作勢,隻見她寬大的衣袂向左一揚,便電也似的朝立在右邊的岑粲掠了過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當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邊,正待靜觀這玄衫少年的流血慘劇,哪知這紅衣娘娘竟突然向自己掠了過來,心中不由大驚,方待擰身退卻,先避其鋒,哪知這紅衣娘娘看來雖枯瘦衰老,身法卻快如飛矢,又是在岑粲萬萬料想不到的時候出手,岑粲身形還未來得及展動,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住。

他片刻之間,一連兩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雖說兩次俱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及防,但終究是十分丟人之事,心中羞惱交集。眼看這紅衣娘娘的目光,冰冷地望著自己,既怯於她的武功,又怯於她的聲名,便不敢貿然出手,隻得惶聲問道:“老前輩,你這是幹什麽?”

紅衣娘娘溫如玉陰惻惻地一笑,緩緩說道:“十年之前,黃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場的人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凜,十年前的往事,閃電般地在心頭一掠而過——

那時他還是個年齡極幼的童子,雖然在豪富之家,但卻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歡心,他天性偏激,也就越發頑劣,應該入塾念書的時候,他卻偷偷地跑到荒墳野地中去獨自嬉戲。

哪知,一天卻有個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問他願不願意離開家庭,去學武功。他一想父母對自己本無情感,自己留在家裏也毫無意思,倒不如學得一身本事,也像這道人一樣能在空中飛掠,那該多有意思,便毫不考慮地一口答應了。

後來他才知道,這道人便是名震武林的萬妙真君,便與另兩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跟著他一起到了黃山。

於是十年前黃山始信峰下那一幕驚心動魄的往事,此刻便又曆曆如在眼前。

飛揚的塵砂,野獸的嘶鳴,氣魄慷慨的中年漢子,溫柔美麗的中年美婦,跟在他們身側的幼童,和自己的師父見著他們時,麵上顯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閃過。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紅衫婦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後發生的那一段慘劇,再看到眼前這玄衫少年對這紅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為恍然,忖道:“原來這玄衫少年便是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婦身側的孩子,這紅衣娘娘便是殺死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畫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牆上所見的絕色少女,而這絕色少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絕色女童了。難怪我見著那幅畫時,便覺得十分眼熟,原來竟是這麽回事。”

卓長卿方才見那醜人溫如玉竟陡然舍卻自己,而向那黃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聽到溫如玉冷冷向那黃衫少年問出來的話之後,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來這黃衫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下的黃衫童子。”

便也想到自己方才所見的絕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嬌美女童,不禁暗歎一聲,又忖道:“造化安排,的確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一片山崖上的人,經過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處。”

他卻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於此,非但將他們聚做一處,更將他們彼此之間的情仇恩怨,密密糾纏,使得他們自己也幾乎化解不開哩。

那紅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卻見他竟呆呆地愕住了,眼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在想著什麽,亦是大為奇怪,冷叱一聲,又自喝問道:“你可是那萬妙真君的弟子?哼哼,你那師父一生奸狡油滑,想不到收個徒弟,也是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岑粲微一定神,吭聲道:“家師正是萬妙真君。晚輩常聽家師說起老前輩來,說他老人家和老前輩是多年深交。此刻老前輩如此對待晚輩,卻叫晚輩好生不解。”

那醜人溫如玉突又仰天長笑起來,長笑聲中,連聲說道:“多年深交,多年深交——”

笑聲突然一頓:“好個多年深交!十數年來,便宜的事都讓他占盡了。十年之前,我和那姓卓的無冤無仇,都是為了這個多年深交,才——”

她語聲突又一頓,轉過頭去,向卓長卿森冷地說道:“我說我的,不關你的事。你爹爹的確是我殺的,你要報仇,隻管衝著我來好了。”

目光再次轉向岑粲,指道:“自從那日之後,你師父又不知算計了我多少次。我隻道是天下奸狡之人,再也莫過於萬妙真君的了,嘿嘿,哪知你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問問你,你方才既說與這姓卓的後人素不相識,怎麽又說和他有著過節未了?你和這素不相識之人究竟有什麽仇恨,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岑粲不覺為之一怔,暗問道:“我和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卻連自己也回答不出。須知他對卓長卿極為妒恨,但這種妒恨又豈能在別人麵前說出來,又怎能算得上是過節呢?

紅衣娘娘溫如玉望著他麵上的神情,冷笑一聲,又道:“你心裏到底在打著什麽算盤?快跟我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否則——嘿嘿!”

手腕一緊,幾乎將岑粲離地扯起。

岑粲劍眉一軒,抗聲道:“晚輩所說句句俱是實言,晚輩素仰老前輩英名,又怎會對老前輩懷有不軌之心——”

話猶未了,驀然欺身一進,指戳肘撞,雙手各擊出兩招,左腿也同時飛起,橫掃溫如玉右膝。

溫如玉不禁為之一驚,再也想不到這少年會鬥膽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狠辣,無一不是擊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圖自救,手腕一鬆,錯步仰身,倏然滑開數步。

岑粲胸前一鬆,亦自擰身錯步,退出一步。須知他乃十分狂傲之人,雖對紅衣娘娘有所怯懼,但心下亦大為氣憤,此刻見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鬆手掌,不禁冷笑暗忖:原來她武功也不過如此。

怯懼之心,為之大減,雙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輩口口聲聲譏嘲辱罵於我,實不知是何居心。家師縱然對老前輩有不是之處,但家師並未死去,老前輩卻也不該將這筆賬算在晚輩身上呀!”

言下之意,自是暗譏這醜人溫如玉隻知以上淩下,以強淩弱,卻不敢去找自己的師父算賬。

如此露骨之話,溫如玉怎會聽不出來。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這詭異毒辣的女魔頭麵上,不但連半絲表情都沒有,而且目光黯淡,像是正在想著心事,又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這麽一來,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轉目一望,卻見玄衫少年——卓長卿亦在俯首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這廝怎麽如此奇怪,起先一副聲勢洶洶、目眥盡裂的樣子,此刻卻又站在這裏發呆——”

轉目一望,那紅衣娘娘亦仍垂首未動。

“這溫如玉怎麽也如此模樣,倒像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想情郎的樣子。”

目光四掃,隻見那十餘個紅裳少女,有的手持青竹,有的輕捧羽扇,遠遠圍成一圈,竟也是一個個目光低垂,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岑粲人雖狂傲,機智卻深,此刻暗中冷笑一聲忖道:“這些人一個個都像有著三分癡呆,我卻又留在這裏做什麽。”

須知他與紅衣娘娘以及卓長卿之間,本無深仇大恨,雖對卓長卿有些妒恨,但忖量眼前局勢,知道自己若還留在這裏,非但毫無用處,隻怕還要惹些麻煩。又看到這些人都在出著神,像是根本沒有注意自己,心念一動,再不遲疑,回身便走,隻希望那紅衣娘娘不要又突然攔住自己。

走了幾步,身後沒有反應,他又忍不住回頭望去,哪知方一回顧間,那紅衣娘娘的麵容,卻又赫然在他眼前,一麵冷冷道:“你師父現在哪裏?”

岑粲心中一陣劇跳,往前一躥七尺,方敢轉回頭,卻聽這紅衣娘娘森冷地又追問一句:“你師父現在哪裏?”

岑粲暗歎一聲,知道自己的師父必定做了一些非常對不起這紅衣娘娘之事,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她方才的神色,心想:難道師父他老人家和這奇醜的怪物,有著什麽情感的糾紛?

一念至此,不禁又向這醜人溫如玉仔細看了兩眼,隻覺她不但醜得嚇人,而且蒼老已極,隻怕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會愛上這種女子。

心中轉了幾轉,這狡黠的少年不禁疑雲大起,沉吟半晌,方自說道:“家師現在何處,晚輩也不知道。老前輩與家師本是故友,怎的此刻卻問起晚輩了?”

那醜人溫如玉麵上本是極其森冷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奇特,目中威光盡斂,竟幽幽歎道:“我已將近五年沒有見著他了,唉——不知他為什麽總是不願見我——”

目光一垂,又陷入深思裏,像是在回憶著什麽。

她這種情感的變化,看在岑粲眼裏,岑粲不覺為之暗笑一聲,知道自己方才的推測,並不離譜,奇怪的隻是自己的師父年華雖已老去,卻仍風度翩翩,不知怎的竟會搭惹上這種女子。

他卻不知道那萬妙真君尹凡之陰險狡詐,世罕其匹,果真為著一事,而騙了這醜人溫如玉之情感。原來溫如玉有生以來,從未有過一個男人喜歡過她。她麵上雖然毒辣怪僻,其實心中又何嚐不在渴望著一個男人的溫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這個弱點,使得她全心全意地愛上自己,等到他覺得她已不再值得自己利用,便一腳將她踢開。

這當然使溫如玉痛苦到了極處。隻是情感一事,偏又那麽微妙,她雖然將他恨到極處,卻偏偏又忘不了他,隻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這種複雜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麽多變化。隻是岑粲雖是尹凡的弟子,對這段事卻一點也不知道。

溫如玉倏然從甜蜜的夢幻中驚醒過來,聽他說完了話,麵上不覺又泛起一陣陰惻惻的笑容,掃目一望岑粲,冷冷道:“你別想走!”

才轉過頭向卓長卿道:“我若一掌將你擊死,那麽姓卓的豈非再無後代,你爹爹的大仇,豈非永將沉於海底——哼哼,我先還當你是個孝子,哪知卻也是個無用的懦夫!”

卓長卿呆了一呆。他方才見了這醜人溫如玉的身法,知道自己並無把握能夠取勝,今日若想複仇,實是難如登天,本想乘著她和那黃衫少年答話之際,借機一走,回到王屋山去,將武功苦練一番,再來複仇。

但轉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自己若畏縮一走,又怎能再稱男子?須知他本是至陽至剛之人,正是寧折毋彎的性格,心想便是今日拋卻性命,也要和這紅衣娘娘拚上一拚。他心中唯一顧慮的,隻是自己若死了,又有誰會為爹爹複仇。

此刻這醜人溫如玉的話,竟講入他的心裏,他一呆之後,訥訥說道:“我若死了,我爹爹相知滿天下,自然有人會為他複仇的。但今日我若將你殺死,隻怕連個複仇的人都不會有哩。”

醜人溫如玉雙目一睜,威光暴現,但卻又哈哈笑道:“好個相知滿天下!我倒要問問你,我老人家將你爹爹擊斃已有十年,怎麽就沒有人來找我老人家為他報仇的?”

卓長卿不禁又為之一愕,不知道她說此話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聲道:“我們姓卓的代代相傳,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過了你,便將食不知味,臥不安寢。你多說也無用,何況——哼,你武功雖高,我卻也不畏懼於你。”

醜人溫如玉哈哈大笑,說道:“好極,好極,我老人家就衝著你這份誌氣,倒是要給個便宜給你占占——”

她語聲一頓,笑容盡斂,冷冷又道:“今日你若勝得了我老人家一招半招,你便盡管將我頸上人頭割去,祭你爹爹之靈,我老人家絕不會說半個不字。”

卓長卿冷冷一笑,道:“閣下名滿天下,自然不會失信於我一個後生晚輩,這個我倒放心得很。隻是——”他目光向那些圍在四側的紅裳少女一掃。

醜人溫如玉已自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當作什麽人?難道我還要這些小丫頭幫忙不成!今日你我兩人動手,誰也不準有人幫忙。如果你勝了,你大仇得報,也——”

卓長卿一挺胸膛,朗聲接道:“如果閣下勝了,也盡管將在下頸上人頭取去就是——”

溫如玉微一擺手,冷冷笑道:“如此說來,我老人家還算給你占什麽便宜?”

卓長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為奇怪,難道這魔頭心腸變了不成?

卻聽溫如玉一笑接道:“你若敗在我的手下,隻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後你再練武功,仍可找我老人家來複仇,我老人家也不會怨你。”

此話一出,不但卓長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轉念又忖道:“這紅衣娘娘要他做的事,必定比死還要困難十倍。哼,若是她要與我訂此賭約,我再也不會答應的。”

側目而望,隻見那玄衫少年——卓長卿的雙拳緊握,目光低垂,正在想著心事。

卓長卿何嚐不知道這溫如玉所提出之事,必定萬分困難,但無論如何,自己今日若敗於她手下,也隻有此法才能有再次複仇的機會,微一咬牙,抬起頭來,朗聲道:“君子一言——”

溫如玉冷然接道:“難道我老人家還會戲弄於你不成?”

岑粲暗中一笑,忖道:“這下姓卓的準要上當了。”

雙手一負,靜聽下文。

卓長卿朗聲道:“那麽就請閣下快些說出來。”

溫如玉冷冷笑道:“要是此事你無法辦成又該如何?”

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這紅衣娘娘果然難纏,她要是說出一個卓長卿根本無法辦到之事,那豈非還是與叫卓長卿不勝便死一樣。

卓長卿果然亦是一怔,朗聲道:“閣下所說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強人所難,那麽閣下就毋須說出來,反正我卓長卿根本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溫如玉怫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長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無愧於忠義,在下雖不才,但有生以來,卻從未認為一事是人力無法辦到的。”

溫如玉森冷的麵上,泛起一絲笑意,頷首道:“如此好極——”

話聲未落,突然身形一展,電也似的掠到卓長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橫切,隻刹那之間,兩招齊出。

卓長卿複吃一驚,這兩招之突來,雖然大出他之意料,但他麵對仇家,早已戒備,是以此刻也並不慌亂,右掌微一伸縮,引開她斜擊之力,腳下錯步,滑開三尺,口中卻喝道:“閣下之事尚未說出,怎麽突然動起手來?”

溫如玉冷冷說道:“你若勝了我,此事根本無須再說。你若敗了,我也絕不取你性命,到那時再說也不遲。”

口中雖在說著話,但身手卻未因之稍頓,霎眼之間,掌影翻飛,已拍出十餘掌。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這紅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對自己玩什麽花樣,此刻乘她正在動手之際,自己若不乘隙一走,更待何時?反正是無論要那姓卓的做什麽事,都與自己無關,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權衡利害,什麽熱鬧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轉,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動處,那些紅裳少女已不知什麽時候,在自己身側圍了個圈子,不禁暗歎一聲,索性負手而立,凝目於這紅衣娘娘和卓長卿的比鬥,再也不作逃走的念頭。

溫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雖然枯瘦,但其掌力卻是淩厲無比,帶得卓長卿頭上的頭巾,獵獵飛舞。方才她和這少年稍一動手,便知道他年紀雖輕,武功卻非等閑,是以招招俱是殺手,十招一過,便已盡占先機,將卓長卿壓在滿天掌影之下,幾乎尋不著空隙還手。

但卓長卿身受久負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譽的司空老人十年親炙,加上先天之資,後天之調,俱是好到極處,掌揮拳擊,守了十數招,突然大喝一聲,雙掌俱出,當胸猛擊。他這一招雖然空門大露,全身上下幾無一處不在對方掌鋒之下,但溫如玉目光動處,隻見他指尖斜並,掌心內陷,竟是內家登峰造極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凜,知道自己縱然能將他一掌擊斃,但自己前胸若被他這雙掌擊下,亦是再無活路。

她目光動處,身形已隨掌風飄出,但等到卓長卿一擊之勢,已將勢竭,遂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麵門。

卓長卿悶哼一聲,撤掌擰身,堪堪避開這三掌,突又雙掌同擊,但卻是一上一下,右掌上攻左額,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風虎虎,不在方才那兩掌之下,而且掌式變幻無倫。溫如玉享名武林數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卻竟也看不出他這掌招的來路,當下身形一動,倒打金鍾,竟又倏然掠出兩丈開外。紅衫飄舞,風聲獵獵,宛如行雲流水。

卓長卿見她身形倏忽來往,瞬目之間,已進退數次,心下也不禁駭然,雙腿釘立如樁,雙掌一招連著一招地猛擊出來,將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飛揚而起。那凝目而望的岑粲,見到他掌力竟如此驚人,心中驚怒交集,暗暗忖道:“以他這種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數幾人之外,還有誰是他之敵手?想那天目山之會,也必定要被他獨占鼇頭——”

卓長卿這一輪急攻,看似雖將溫如玉逼退,而搶得先機,但隻要自己掌力稍有空隙,溫如玉立即快如閃電地欺身而進,若非他年輕力強,內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敵。

但饒是如此,這種全憑內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虧損,越到後來,他就越感吃力。隻見溫如玉紅衫飄飄,身形仍然從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數十招,卓長卿便又落在下風。而這一次,他內力將竭,卻連平反之力都沒有了。

紅日既升,驕陽如火,卓長卿的額角鼻尖,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長歎,知道再過數十招,自己就將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此刻他雖在動手,但心中卻是思潮翻湧,悲憤填胸,知道今日自己複仇已是無望了。

又拆了十數招,卓長卿暗道一聲:“罷了。”

呼呼攻出兩掌,縱身退出圈外,垂手而立,黯然道:“閣下究竟是何事,隻管說出便是。”

溫如玉長袖一拂,仰天笑道:“勝則勝,敗則敗,你這孩子倒的確是個磊落的男兒。”

回首側目一望岑粲,麵上笑容盡斂,又道:“比你和你師父都強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聲,轉過頭去,故意向對麵站著的一個紅裳少女微微一笑。

溫如玉目光動處,寒光凜然,恨聲道:“果真與他師父一個樣子。”

雙掌一拍,那十餘個紅裳少女突然同時嬌聲一笑,岑粲隻覺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扇,已自當頭壓下,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那霓裳仙舞陣了。

溫如玉冷笑一聲,雙掌又一拍,那些紅裳少女口中突然曼聲唱了起來,身形也越舞越疾。岑粲隻見一道道紅牆接二連三地向自己壓了過來,方自擊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蹤而來。他雖已領教過霓裳仙舞陣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駭然。

卓長卿閃目而視,隻覺這些少女歌聲一起,陣法的變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己陷入陣中時,人家並未使出全力來,心下不禁更驚,知道自己複仇,隻怕越發困難。

卻見溫如玉眼望著困在陣裏的岑粲,麵上又露出極為奇特的神色來,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側目向卓長卿道:“我此事說出,非但不是加害於你,反卻是件別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樣——”

她隨手一指岑粲,冷哼一聲,接道:“隻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還不答應哩!”

卓長卿心中一愕,麵上卻仍是木無表情。須知他此刻既敗於自己仇人之手,又得聽命於她,心中羞愧自責之情,正是無以複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報,連死都不能,隻怕他早已引頸自決了,至於溫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壞,根本未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隻見這紅衣娘娘溫如玉突然長歎一聲,緩緩道:“數十年來,我費了無窮心力,搜盡天下的奇珍異寶。為著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殺孽,唉——直至此刻,年華已去,那些東西價值雖高,卻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

卓長卿茫然點了點頭,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隻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擊斃。是以武林中人,當著我麵,都尊稱我一聲‘紅衣娘娘’‘紅衣仙子’,但卻沒有一人不在背後將我罵得體無完膚。哼,隻是那些家夥俱是豬狗不如,無論他們怎麽罵,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長卿見她越扯越遠,心下正是不耐,卻聽她又歎道:“這些話我一生之中,從未對人說過,今日不知怎麽,竟對你說了出來。也許是我年輕的時候,脾氣也跟你一樣,是個寧折毋彎的牛脾氣,是以一見你,便覺投緣。這倒真是奇怪得很。”

她長歎一聲,緩緩向那輛華麗的香車走去。卓長卿見這素來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此刻竟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怔怔地望著她那枯瘦的背影,心裏想到她一生的寂寞,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幾乎已忘卻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須知他情感極為豐富,是以此刻才有這種心情,亦自緩緩移動腳步,跟了過去。隻見她沉重地坐到車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連串寂寞的歲月,已使得她此刻極為疲倦,世間無論任何人,又還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難以忍受的呢?

哪知她方自坐到車上,目光突又一凜,森冷地說道:“你若不遵諾言,我一樣還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為我真的對你好——”

卓長卿不禁又一愕,心想這紅衣娘娘性情真令人難以捉摸,卻見她身形一倒,靠在車上的絲墊上,霎眼之間,又仿佛衰老許多,老得令人難以相信她是個震懾武林的魔頭。

隻見她雙目睜開一線,仰視著白雲蒼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盡天下人,天下人也盡恨我,但隻有一人,卻是我真心愛著的,為了她,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會稍有猶豫——”

說至此處,她麵上竟又滿含溫情之意。卓長卿暗歎一聲,心裏卻奇怪,能被這女魔頭深深愛著的,又是什麽人呢?轉念又想:這人是誰,與我又有何關係。不禁又暗罵自己,怎麽會對這殺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來。

於是他目光一凜,沉聲道:“閣下究竟有何事——”

哪知溫如玉卻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仍然自管自地說下去,道:“你是個正直而倔強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訴你,我所深愛之人,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下,想必你也見過她了,隻要你不是瞎子,你總該看出她是多麽美麗。我一生之中見過的女人雖有不少,但卻從未見過有一人比她更好看的了!”

這名懾天下的魔頭,此刻斜倚香車之上,竟娓娓與卓長卿話起家常來了,卻將她究竟要卓長卿做什麽事一字不提。

卓長卿心中越聽越是不耐,但不知怎麽,卻不忍打斷她的話。

他卻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陣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遠在他之上,隻恨不得從那竹風扇影之中飛身而出,飛到這裏來,聽聽溫如玉說的是什麽。

但他輕功雖高,此刻卻被那些旋舞著的少女逼得寸步難行。他目光斜瞟處,隻見那紅衣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長卿卻在垂首靜聽,心裏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說什麽,急躁之下,出手便急,但他使盡全力,卻也不能脫身而出。

一段時間過後,他發現這些紅衫少女的身形雖仍轉動不息,但卻並不存心傷他,隻是將他層層圍住而已,於是他出手之間,便隻攻不守,這麽一來,威力雖增強一倍,卻也仍然無法傷得了人家。

他武功雖不弱,此刻氣力卻也已覺著不支,心裏想到方才卓長卿撒手認輸之事,亦自暗歎一聲:“罷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後,身左身右,一些並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刹那,便已輕輕著了十數掌,耳邊隻聽那些少女嬌聲笑道:“看你還蠻像樣的,怎麽這麽不中用呀?”

打得雖輕,笑得雖甜,但打在岑粲身上,聽在岑粲耳裏,直比砍他一刀還難受。此刻他縱然要被活活累死,卻再也不會停手的了,狂吼一聲,攻出數掌。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他雖存心拚命,卻也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