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禪寺中

卓長卿戊末時分離開臨安城,一路行來,又遇著這些變故,並不知時間過了多久,隻覺此刻夜色越來越深,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林木蒼蒼,一時之間,他仿佛又覺得天地雖大,卻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不禁百感叢生,竟高聲朗歎道:

颶作海渾,天水溟蒙,

雲屯九河,雪立三江。

夢幻去來,誰少誰多?

彈指太息,浮雲幾何!

……

要知道他此刻本想引出別人來,是以才將這有宋一代詞豪蘇軾的四言古詩,隨意擇了兩段,高聲念出。但念了幾句,四下仍是空山寂寂,靜無人聲。他想到“彈指太息,浮雲幾何!”不覺將這兩句又低誦兩遍,意興突然變得闌珊起來。

此刻他漫無目的,亦不知那醜人溫如玉設下的大會會址,究竟是在何處,是以便未施出輕功,隻是信步而行。突然瞥見前麵穀中,有幢幢屋影,他精神一振,急步走了過去,隻見前麵山道旁的一片土崗之上,竟建著一座寺觀。他一掠而上,卻見這座寺觀已頗為殘破,大門前的匾額之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天禪寺”三個金漆剝落的大字。

他失望地歎息一聲,知道這破廟與那醜人溫如玉定無幹係。但百無聊賴之中,他躊躇半晌,竟走進大殿,目光望處,卻見這沉落在夜色之中的佛殿,神台佛像,竟還俱全,當中供著一尊丈餘佛像,垂目低眉,似乎在為世人默禱,又似乎在憐惜著世人的生老病死,無限愁苦。

方從十丈紅塵、江湖仇殺中走來的卓長卿,陡然來到這樣所在,見了這尊佛像,一時之間,心中亦不知是什麽滋味。目光四轉,隻見佛殿四壁,似乎還畫著壁畫,雖然亦是金漆剝落,但亦可依稀辨出是佛祖當年在菩提樹下得道正果的故事。

他方才不顧一切危險之下,決心要到這天目山來的時候,隻道來到這天目山上,處處俱是害人的陷阱,哪知走了一段,他雖然大叫大嚷,卻無人來睬他,他自己竟來到這種地方。

前行兩步,他移動的人影,劃破了滿殿的星月之光。一陣夜風吹來,他望著這佛像、這圖畫,一時愛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紛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時心中卻又空空洞洞,似乎什麽也想不起了。他長歎一聲,尋了個神像前的殘破蒲團,拍了拍,哪知上麵卻無塵土。他心一奇,矮身坐了下去,方自暗中尋思。

卻聽萬籟俱寂之中,大殿突然傳來“篤”的一聲木魚之聲。

卓長卿心中一震,凝神聽去,隻聽這“篤篤”的木魚聲,似乎來自殿後。

刹那之間,他心弦為之大驚,唰地站了起來。佛殿中有木魚聲傳出,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也用不著驚慌,但在卓長卿眼中看來,在這天目山裏,一切便都似乎有些異樣,何況這佛寺是如此頹敗,時光是如此深夜,在這深夜的破寺中,會有木魚之聲,也確非尋常之事。

聽了半晌,那木魚聲仍然“篤篤”敲個不停。他暗中吸了口長氣,衣袖微拂,唰地掠入後院。隻見後院中一座偏殿的窗紙上,果然有昏黃的燈光映出,而這篤篤的木魚聲便是從這偏殿傳來。卓長卿身形不停,筆直地掠了過去,隻見窗框緊閉,隻有最上麵一格窗紙,似乎有個豆大破洞。

深夜荒寺之中,有人念經,已是奇事,而在這種荒寺中,竟有如此完整的窗戶,似乎更是件奇事。卓長卿心中疑雲大起,毫不考慮地縱身躍上,一手搭上屋簷,湊首從那破洞中往裏一看,卻見這偏殿中四下空空****的,隻有當中一張神桌,上麵供著一麵靈牌。靈牌旁一盞孤燈,燈光昏暗,靈牌上的字跡又小,上麵寫的什麽,一時無法看清。但神台前跪著一人,雖其背向卓長卿,他卻已可分辨出是個女子。

這女子一身玄色素服,長發披肩,如雲如霧。卓長卿心中一驚,這佛寺之中,怎麽會有個長發的女子?

隻見這女子雙肩聳動,不住地敲響木魚,口中似乎也在念著佛經。深沉的夜色、昏黃的燈光、空洞的佛像,襯著這孤孤單單跪在這裏的女子,淒淒涼涼的木魚聲,讓人聽了,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來一陣寒意。

卓長卿手掌一鬆,飄身落到地上,心中暗忖:“這女子不知是誰,怎的深更半夜地跑到這荒寺來念經——”

心念一轉:“噢,是了,這女子想是個帶發修行的尼姑,因看這荒寺無人,便在此處住下——不知她知不知道,這天目山中轉瞬便要變成江湖凶殺之地,再也容不得她在此清修了。”

他心念數轉,突地想到這女子既然在天目山上居住,不知是否知道那醜人溫如玉在此的行動。他心中一麵想著,一麵便停步向這偏殿的門戶走去。方自走到門口,隻聽裏麵木魚之聲未停,卻已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緩緩說道:“進來!”

此刻他雖未施展輕功,但腳步卻仍走得甚輕,這偏殿中誦經的女子,竟能聽出他的腳步聲,卓長卿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震,沉聲道:“在下有一事相問,深夜打擾,還望女居士恕罪。”

隻聽裏麵似乎冷冷哼了一聲,木魚之聲,突然頓住。卓長卿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卻見裏麵素服披發的女子,仍然背門而跪,動也未動,神台上的靈位,卻已無影無蹤了。

卓長卿心中狐疑,輕輕幹咳一聲。那女子一掠秀發,緩緩回過頭來。卓長卿一見這女子之麵,心中不由更大吃一驚,呆呆地愣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女子一眼望見卓長卿,神色亦突然一變,但瞬即輕輕歎了口氣:“原來是你!”

她言談之間毫無敵意,卓長卿不禁又為之大奇。原來這位女子竟是那醜人溫如玉最鍾愛的弟子溫瑾。

在這刹那之間,他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數日之前,初次見到這少女的景象。

那時她媚笑如花,言語如水,卻又能在言笑之間,置人死命。而此刻她卻是一身素服,眉峰斂愁,哪裏還是數日前的樣子?在這短短數日之間,竟使這明媚刁蠻的少女,一變而為如此悲怨,的確是卓長卿料想不透之事。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幹咳一聲,緩緩道:“原來是溫姑娘。”

連退三步,退到門邊,腳步突又停下,暗忖道:“卓長卿呀卓長卿,你到這天目山上,不就是為著要見此人嗎?怎的一見到她,你就要走!”

跨前一步,沉聲又道:“夜深如此,溫姑娘一人在此,卻是為著什麽呢?”

溫瑾回過頭,望了望麵前的木魚,突地苦歎一聲,緩緩道:“你與我數日前雖是敵人,但現在我已不想與你為敵。不過——我在這裏幹什麽,也不關你的事,你還是快些走吧!”

她說到後來,言語中又露出了昔日的鋒芒,卓長卿聽了又呆了一呆。他實在不知該如何來與這少女應對,呆立了半晌,心念突然一動,脫口道:“姑娘在此誦經,不知是為了誰呢?”

隻見溫瑾猛一回頭,一雙明媚的秋波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卓長卿想到那高冠羽士說的故事,又想到方才在神台上,此刻突地失蹤的靈牌,心中已有所悟,便又長歎一聲道:“在下曾經聽得,昔日江湖間,有兩位大俠,那時江湖中人稱這兩位大俠叫梁孟雙俠,不知姑娘可曾知道這兩位大俠的大名嗎?”

他一麵緩緩說著,一麵卻在留意溫瑾的麵色。隻見她聽了這“梁孟雙俠”四字,全身突然一震,目光中的鋒銳,已變為一眼哀怨之色。

卓長卿語聲一了,她立刻脫口接道:“你可就是卓長卿?”

這次卻輪到卓長卿一震:“她怎的知道我的名字?”

方要答話。哪知——

門外突然響起一聲暴喝,一條長大的人影,夾著一股強烈的風聲,和一陣嘩然的金鐵交鳴之聲,旋風般地撲了進來。

神桌上燈火一花,卓長卿心中一驚,隻覺此人來勢猛急,方自轉首望去,隻覺身前風聲激**,已有一條長杖,劈麵向自己打了下來。

卓長卿大喝一聲:“是誰?”

身軀猛旋縮開三尺,但聽“砰”的一聲大震,地上火光四濺,原來方才這一杖擊他不著,竟擊到地上,將地上的方磚擊得粉碎,激出火花。這一杖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卓長卿莫名其妙地避過來人擊出的這一杖,還未看清來人究竟是誰,哪知這人勁力驚人,一杖雖然擊在地上,但手腕一挑,次招隨上,嘩啦啦一陣金鐵交鳴,又是一杖,向卓長卿攔腰掃去。

若在平日,這人的杖勢雖然驚人猛烈,但以卓長卿的功力,不難施出四兩撥千斤的內家功夫,輕輕一帶,便可叫此人鐵杖脫手。但他從這鐵杖上發出的這陣金鐵交鳴之聲中,卻聽出此人是誰來,便不願施展煞手,縱身一躍,躍起丈餘,隻覺一陣風聲,從腳底掃過。

他實不願與此人交手,伸手一招,掌心竟吸著屋頂。他身形一弓,整個人竟都貼到屋頂上,目光下掃,朗聲喝道:“大師請暫住手!”

那突然閃入的長大人影,連發兩招,俱都是少林外家的絕頂功夫,隻道對方在這間並不甚大的房間裏,一定難以逃過自己聲威如此驚人的兩招,哪知他兩招一發,對方卻連人影都不見了。

隻聽到卓長卿在屋頂上發聲,他方自抬目望去,見到卓長卿這種絕頂功夫,心中亦不禁一驚:“哪裏來的毛頭小子,竟有如此功夫。”但他生性剛猛獷強,雖然心驚,卻仍大喝道:“臭小子,有種的就下來,不然灑家跳上去,一杖把你打死。”

溫瑾自從聽了梁孟雙俠名字後,神情一直如癡如醉,此刻方自抬首,說道:“你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又回首對那人道:“大師,你也不要動手了。”

這人呆了一呆,道:“方才我一直坐在外麵的蒲團上,坐了一夜,剛剛出去方便一下,哪知就被這小強盜闖了進來——”

卓長卿心中一動:“原來他方才坐在外麵的蒲團上,難怪那上麵沒有塵土。”

原來此人便是那江湖上最最喜歡多管閑事的少林門人,多事頭陀無根。他聽了溫瑾的話,和她一起來到天目山。但當他見了天目山上的一些邪門歪道,卻又相處不慣了,本來早就要下山走了,但溫瑾卻費了千言萬語,將他拖住。他心裏雖不願,但一來心性喜歡多事,二來對溫瑾也有些喜愛,便勉強留了下來。

此刻溫瑾在內殿誦經,他卻在外麵望風,不準別人進來,哪知就在他出去方便之際,卓長卿卻恰巧闖了進來。他方便過後,聽到裏麵有人語之聲,跑來一看,竟是那個被溫瑾指為強盜的少年,便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進去。

哪知溫瑾此時卻又叫他住手。他生性莽撞,哪裏知道其中的曲折,怪愕地望著溫瑾,希望她能給自己一個解釋。

哪知溫瑾卻又幽然長歎一聲,道:“這人不是強盜,我——我和他還有話說,大師還是出去吧,不要再讓別人進來了。”

多事頭陀心中更是奇怪,想了半天,狠狠一跺腳,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奇怪。”

一搖方便鏟,大步走了出去。

卓長卿見了這高大威猛的和尚,對這少女的話竟是言聽計從,不禁暗中一笑,輕身落了下來,卻聽溫瑾又再問道:“你想來就是卓長卿了?”

卓長卿頷首稱是。隻見溫瑾長歎聲中,突然緩緩從身上拿出一物來,卓長卿轉目望去,隻見竟是方才放在桌上的白木靈位。

溫瑾將這麵靈位又放到桌上。燈光下,卓長卿隻見上麵寫著的竟是:“先父梁公,先母孟太夫人之位!”

他心中不禁一懍,忖道:“她怎的竟已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來曆?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的恩師就是殺死她父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隻見她目光中滿含悲傷,睫毛上滿沾淚光,眼簾一夾,兩粒晶瑩的淚珠,便緩緩地自麵頰流下,她也不伸手擦拭一下,隻是幽幽歎道:“我真是命苦,一直到昨天,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可是——我……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爹爹媽媽是怎麽死的——”

她抽泣的語聲一頓,卓長卿隻見她哭得有如梨花帶雨,心中亦大感淒涼。卻見她語聲一頓,突然長身站了起來,向卓長卿緩緩走了過來。卓長卿見她兩眼直視,行動僵硬,像是入了魔的樣子,心裏又是憐惜,又是難過,沉聲道:“姑娘,你還是……還是……”

他本想說兩句安慰的話,但說了兩聲“還是”,卻還是沒有說出來。隻見溫瑾緩緩走到他身前,突然雙腿一屈,“撲”地跪了下去。

卓長卿大吃一驚,連連道:“姑娘,姑娘,你這是幹什麽!”

側身一讓,讓開三步,想伸手扶起她來,又不敢伸手,終於也“撲”地跪了下去。

深夜之中,佛殿之內,靈台之前,這對少男少女竟麵麵相對地跪在一起。多事頭陀方才雖然走了出去,但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此刻又跑了進來,見到這種情況,不禁大感吃驚,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暗罵:“年輕人真奇怪。”

但卻終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卓長卿跪在溫瑾對麵,心裏雖有許多話說,卻不知該先說哪句才好。

隻見溫瑾一雙秋波之中,淚珠簌簌而落,良久方才強忍哭聲,抽泣著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卓長卿一愕,他真的不知道這六字是什麽意思,不禁脫口道:“知道什麽?”

溫瑾伸出手來,用手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她聽了卓長卿的問話,再想到自己方才說的那六個字,心裏也覺得有些好笑,自己怎會說出這樣無頭無腦的話來。但她此刻正是滿心悲苦,哀痛欲絕,哪裏笑得出來?

她又自抽泣半晌,方自說道:“我知道隻有你知道我爹爹媽媽是怎麽死的,也隻有你知道殺死我爹爹媽媽的仇人是誰,是不是?”

卓長卿大奇:“她是如何知道我知道的?”

一時之間,心中猜疑大生,竟忘了回答她的話。

“難道她也遇著了那位高冠羽士?但他既然說出了她父母是誰,卻又怎的不將她的仇人是誰告訴她呢?”

溫瑾淚眼模糊,凝視著他,見到他的神情,又自抽泣著道:“我知道我以前不好,對不起你,但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是告訴了我,我……我會感激你一輩子。”

卓長卿長歎一聲。這刁蠻驕傲的少女,此刻竟對他說出這樣哀懇的話來,他非但不覺得意,反而有些難受,長歎著道:“姑娘雙親的慘死之事,在下的確是知道,但此事說來話長。唉——不知道此事是誰告訴姑娘的?是否一個叫高冠羽士的長者?他除了告訴姑娘這些之外,還說了些什麽?”

溫瑾雙目一睜,奇道:“高冠羽士是誰?我連聽都沒有聽過這人的名字。”

卓長卿一怔,卻聽她話聲微頓,又道:“這些事,唉——我說給你聽沒有關係,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昨天晚上,我已經睡了,窗外突然有敲窗子的聲音。我大吃一驚。要知道我睡的地方是在後麵,前麵的一排客房裏,不知住了多少武林高手,這人竟能跑到我窗外來敲窗子,我心裏又吃驚又奇怪,不知道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聽她說到這裏,卓長卿也在暗問自己:“這人不是高冠羽士,卻又是誰呢?他怎麽會知道這個秘密?”

隻聽溫瑾接著道:“那時我心想,這人一定不是外來的人,因為江湖中能在這麽多武林高手住的地方跑到後園來的人,簡直太少了。我以為這又是那些討厭的家夥,跑來……跑來討厭了。”

卓長卿心中一動,想到車中那些少女說的話,又想到那個叫作什麽花郎畢五的人,心裏有些好笑。但他此刻心中亦是沉重萬分,這點好笑之意,在心中一閃,便被那沉重的愁緒壓了下去。

說到這裏,溫瑾語聲亦自一頓,像是有些羞澀之意,但瞬即接道:“我心裏又恨又氣,悄悄披了件外衣,跳下了床,卻從另一個窗口掠了出去,準備給這廝一個教訓。哪知我掠到窗外,四顧一眼,窗外竟無人影。我方自有些奇怪,哪知背後卻有人輕輕一笑,沉聲說道:‘我在這裏。’”

她透了口氣,又道:“那時我真是嚇了一跳,心想這人的輕功竟然這麽高,趕緊回過頭去一看,才知道這人竟是武林中輕功最高的人,所以才能在這麽多高手住的地方,出入自若。唉——莫說是我,隻怕師父也不見得能摸得著他的影子。”

卓長卿雙眉一皺,低語道:“武林中輕功最高的人……是誰?”

他心想武林中輕功最高的是我師父,莫非是師父?但那溫瑾接著說的卻是:“這人你大概也是認得的,他就是那‘萬妙真君’尹凡,他——”

卓長卿渾身一震,脫口呼道:“萬妙真君尹凡!他是不是一個身材高高,五柳長須,穿著道袍,戴著道冠的老人?”

溫瑾點了點頭,奇怪地問道:“你不認得他嗎?他怎的知道你的?”

直到此刻,卓長卿心中方自恍然大悟,那高冠羽士實在就是萬妙真君,也就是殺害他父母的仇人之一。

一時之間,他心中百感交集,但想來想去,卻弄不清這萬妙真君為什麽要在自己麵前弄這手玄虛。要知道他雖然聰明絕頂,但到底年紀太輕,對世間一些鬼蜮伎倆,自然還不清楚。

那溫瑾卻不知道此中的曲折,見到卓長卿不再說話,便接著說道:“這萬妙真君尹凡和師父本是素識,以前也常來往,直到近來才沒有見過他的人。我從師父口裏,還時常聽到師父要找他。這時我見他突然來了,不去找師父卻來找我,心裏大為奇怪。他看了看我,笑了笑,劈頭第一句話竟然就是問我:‘你知不知道你的爹爹媽媽是誰?要不要我告訴你?’”

她幽幽地長歎一聲,又道:“自從我懂事以來,這個問題我已不知對自己問過多少遍了。我坐著也好,站著也好,吃飯也好,無時無刻不在想知道這個問題的解答。我對這萬妙真君心裏雖然有些懷疑,但他這第一句話,卻問進了我的心裏。”

卓長卿心中思潮反複,呆呆地聽著她的話。這兩人一個說得出神,一個聽得出神,竟忘了兩人俱都還跪在地上,誰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隻見溫瑾又道:“當時我心裏一動,就求他告訴我。哪知他又對我笑了笑,要我先把師父捉回山裏來的一個少年放出來,他才告訴我。

“唉,我雖然知道這家夥一定做了對不起師父的事,是以師父才會把他的徒弟禁閉起來,我也知道他雖然武功很高,卻不敢見師父的麵,也不敢在這種地方到處搜索,是以才來要挾我,但這件事卻的確打動了我的心。莫說他要我做這件事,他就是要叫我做比這再困難十倍的事,我也會答應的。”

卓長卿聽到這裏,不禁皺眉歎道:“那麽你就把那姓岑的放了?”

溫瑾頷首道:“我就把姓岑的放了。”

卓長卿道:“然後呢?”

溫瑾眨了眨眼睛,像是強忍著眼中的淚珠,又自歎道:“然後他就告訴了我爹爹和媽媽的名字,還說我爹爹媽媽是被人害死的。我聽了這話,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難受,恨不得馬上就找著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仇人。隻是他那徒弟在旁邊不懷好意地望著我,我忍住氣,問他我仇人是誰。”

卓長卿劍眉一皺,問道:“他怎的不告訴你?”

溫瑾幽幽一歎,說道:“他聽了我的話,臉上就露出很為難的樣子來。這時候,旁邊突然有人聲走動,他似乎大吃一驚,連忙拉起了他徒弟的手,一麵匆匆道:‘你去問卓長卿好了。’一麵便如風掠走了。唉——他輕功實在高妙,手裏拉著一個人,我仍然追不到。我也怕師父發現我偷偷放走了人,隻得跑回房裏。但是卓長卿是誰呢?我心裏也起伏不定,直到天亮,哪裏能夠入睡。”

說著說著,她眼淚終於不能自禁地流了下來,她又伸手一拭,接著道:“今天我見著師父,師父正在為著突然丟了個人而大發雷霆。我也不敢將這事說出來,隻有自己偷偷為爹爹媽媽做了個靈位,一個人跑到這裏來,為他們念經。唉——我嘴裏雖在念經,心裏卻在想著,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仇人是誰呢?卓長卿是誰呢?叫我怎麽找他?”

她目光一瞟卓長卿,又道:“我看見你來了,心裏難受得很,也不想和你為敵,哪知……哪知你就是卓長卿。”

她頓住了話聲,緩緩地垂下了頭。卓長卿望著她的頭發,心中卻在暗中思忖:“那萬妙真君如此做法,想必是為了想借我兩人之手,除去那醜人溫如玉,因為那溫如玉想必恨他入骨,一定要殺了他才甘心。但是,他又怕我們不是溫如玉的敵手。溫如玉將我殺了,他固也稱心如願,但如溫如玉知道了這些話是誰說的,他便更是不得了,是以他不親口告訴溫瑾,卻叫溫瑾來問我。唉——此人用心之歹毒,實在有如蛇蠍!”

方才溫瑾說話之際,他便一麵在心中尋思,這些推測,卻是他經過多次思考然後歸納所得,也正是那萬妙真君的用心所在。

要知道萬妙真君雖然知道卓長卿與自己亦有不共戴天的必報之仇,但他自恃著武功高強,知道卓長卿此刻還不是自己的敵手,是以他便未將卓長卿放在心上。使他真正心存恐懼的,自然便是那醜人溫如玉。

他如此做法,不出卓長卿所料,的確是想假卓長卿與溫瑾兩人之手,除去自己的心腹大忌。縱然他兩人不是溫如玉的敵手,極可能被溫如玉殺死,但溫如玉殺了自己的愛徒,心裏也不會好受,何況卓長卿也是他極思除去之人。

萬妙真君尹凡一生喜用借刀殺人之計,這次他做得更是得意,不管此事如何發展,對他卻隻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一時之間,卓長卿的心中義憤填膺,對這萬妙真君的怨恨之心,竟然比對醜人溫如玉還要超過三分多。

隻聽那溫瑾一歎又道:“我什麽都告訴了你,你也該告訴我了吧?”

卓長卿望著她那一雙滿含懇求期待之色的眼睛,方待張口。

哪知——

前殿中突又傳來一聲暴喝,隻聽那多事頭陀大聲吼道:“無論你是誰,若想到裏麵去,先吃灑家一杖。”

卓長卿、溫瑾突地一驚,這才想起自己還是跪在地上,不約而同地長身而起。兩人麵麵相對,方自對望了一眼,隻聽院中已躍入幾個人來,呼叱相擊之聲,也傳入了院中。

卓長卿來不及答話,立掌一揚,“呼”地熄滅了桌上的燈火,卻將燈旁的靈位,也震得落到地上。溫瑾此刻雖然心神大亂,卻仍低聲問道:“是誰?是誰?”

此刻院中搏鬥之聲更急,多事頭陀連連厲吼,好像是遇著了強敵。厲吼聲中,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不住地冷笑著道:“我早就知道你這和尚不是好人,想不到你還是個臥底的奸細!”

另一個破鑼般的聲音亦自喝道:“你們兩個小子快些滾出來,哼哼——要想到這裏來撒野,真是瞎了眼睛。”

卓長卿心中一驚:“難道他們已知道我們在這裏?”

又微一遲疑,隻聽外麵遠遠一個聲音大聲叫著道:“在這裏,在這裏。牛兄,蕭兄,快出來,這兩個小子跑下山了。”

卓長卿心中又自大奇:“是誰跑下山了?難道他們追的不是我們?那麽他們又是誰呢?”

溫瑾心中,此刻亦是驚疑不定。她知道外麵的人都是自己師父請來的武林高人,也知道他們追捕的不是自己,但自己此刻這副模樣,又和這少年卓長卿在一起,亦是萬萬不能讓人見著的。她立在黑暗之中,進亦不是,退亦不是,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原來方才多事頭陀見了卓長卿與溫瑾對麵相跪,悄悄退到大殿,心中卻越想越覺納悶,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究竟在幹什麽。

他本是生性憨直魯莽之人,又喜多事,讓他心裏存個秘密,實在是非常困難。他在這大殿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會兒站在門口出神,一會兒在大殿中兜著圈子,直恨卓長卿、溫瑾二人不能快些出來,告訴自己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但是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他兩人還是沒有出來。多事頭陀正自不耐,殿外突然悄無聲息地掠入兩條人影來。

他目光一閃,黑暗中看不清這兩人是誰,當下一閃身形,在神台前抄起那條沉重逾恒的方便鏟,攔住那兩人的去路,一聲大喝,又喝道:“無論誰要進去,先吃灑家一杖。”

這一聲便是遠在後麵的卓長卿與溫瑾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掠入殿的兩人見到突然有人擋住自己的去路,又聽了這一聲大喝,亦不禁為之一驚,倏然頓住身形。

多事頭陀大喝過後,定睛一看,隻見這兩人一個身軀瘦長,手裏倒提著一柄喪門長劍,一個手裏提著兩條竹節鋼鞭,卻是個駝子。

三人六隻眼睛目光一對,發現彼此竟都是熟人。原來這兩人一是昔年獨行河西的巨盜,千裏明駝牛一山,一是西湖武林的大豪無影羅刹蕭鐵風。這兩人雖然一個在西,一個在南,但此刻卻都是被醜人溫如玉請來的貴賓。他們與多事頭陀雖然氣味不投,不相接近,但彼此卻都是認得的。

多事頭陀見了這兩人突然跑來,心中固是一驚,這兩人見了多事頭陀突然在此攔住去路,心中亦是一驚。

無影羅刹人較陰沉,聽了多事頭陀的這聲大喝,隻冷冷一笑,道:“有人到山上撒野,我兩人追蹤來此,大師為何要攔住去路?”

多事頭陀其實也不知道溫瑾為什麽要自己攔住別人,但他既已答允於她,便是天王老子前來,他也斷斷不會放行的,當下一橫手中方便鏟,雙目一睜,大聲喝道:“這裏麵沒有人,你們要找人,還是趕快到別處去吧!”

千裏明駝牛一山亦是性如烈火,哪裏受得下這種腔調?“哇”的一聲大喝,雙管齊下,兩條鋼鞭沒頭沒腦地打了下去。多事頭陀哈哈一笑,忖道:“你這是要找倒黴。”

他天生神力,對敵最喜硬打硬接,一橫方便鏟,左手虎口拿著鏟頭,右手反掌拿著鏟尾,急地迎了上去。

隻聽“當”的一聲大震,多事頭陀虎口一酸,心中“怦”地一跳,心中暗自嘀咕:“這小子怎的也有如此力氣?”

左手一鬆,右手“呼”地掄起,立劈華嶽,掄了下去,亦是硬摘硬拿的剛猛招式。

那千裏明駝亦本以神力稱譽江湖,此刻心中亦吃了一驚,卻見對方竟立刻還以顏色,心中亦自有氣,雙鞭一交,天王托塔,又是“當”的一聲大震。這一下兩人都倒退了三步。多事頭陀腳步方自站穩,像是生怕被人占了先似的,右手一圈,方便鏟“嘩啦啦”打了個圈子,又是一鏟掄下。哪知千裏明駝竟又不避不閃,揚鞭接了上去。

“當當當”三招一過,千裏明駝雖然好些,但亦被震得虎口直發疼。無影羅刹見這兩人以硬碰硬,對了三招,完全不講招式,又是好氣,又覺好笑,心中暗罵這兩人全是渾人,手腕一震,震得朵朵劍花,卻從多事頭陀身旁側身而過,想乘他力氣不繼時掠到後院去。

哪知多事頭陀人雖有些混沌,但武功卻極是精純,一身橫練,更是到了外家功夫中的絕頂之處。無影羅刹身形方自掠到後院,他又立刻跟了過來,一言不發,摟頭就是一鏟。無影羅刹可不敢跟他硬碰,身形一閃,反身一劍,劍光點點,直刺多事頭陀的雙臂肋下。

這一劍毒辣凶狠,速而且猛,多事頭陀知道遇著了紮手貨色,口中嗬斥連聲,施展開少林絕藝**魔如意方便鏟法,鏟影如山,金鐵交鳴,和這西湖大豪鬥在一處。

無影羅刹見到這和尚如此糾纏,心中便認定自己追丟的人是在後院,這和尚亦是臥底的奸細,便尖聲大笑著喝罵起來。那千裏明駝歇息半晌,自覺雙臂已可用上力了,便也掠了進來,亦自大聲喝罵。兩人以二敵一,劍光鞭影將多事頭陀層層圍住,但仍是未能取勝。

哪知這時寺外卻響起一個追敵之人的呼喝之聲,說是在下山的道路上發覺敵蹤。這兩人見這多事頭陀越打越有勁,也不願和他纏戰,便進一步唰唰兩鞭一劍,看來雖然狠辣,其實卻是虛晃一招,招式還未使全,身形便已掠向寺外。

多事頭陀呼呼空掄了幾鏟,哈哈大笑道:“兔崽子真沒有用,溜了。”

偏殿中的卓長卿隻聽溫瑾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又輕輕說道:“走了。”

他心情亦自一鬆。要知道他並非畏懼於人,而是覺得自己在此時此地,和溫瑾在一起,被人見了,總是不安。

是以他此刻亦不覺鬆了口長氣,道:“走了!”

多事頭陀望著蕭、牛二人的身形消失之後,忍不住大叫一聲:“他們走了。”

亦自掠入偏殿。夜色中,方便鏟雪亮的鏟頭閃閃發光,映著他的麵容,亦是得意非常。溫瑾輕輕地一歎,說道:“大師真好功夫。”

多事頭陀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提著方便鏟,一手拍著胸脯,大笑說道:“姑娘,灑家功夫雖算不得高,但就憑這種家夥,再來兩個也算不了什麽。”

他又自一拍胸膛:“姑娘,你放心,有灑家在這裏,什麽人也來不了。你兩個若是還有話說,隻管放心——”

哪知他話猶未了,卓長卿突然冷冷道:“隻怕未必吧?”

多事頭陀大怒之下,一軒濃眉,正待喝問,但夜色之中,隻見卓長卿、溫瑾四隻發亮的眼睛,卻望在自己身後,心中一懍,忍不住回頭望去。這偏殿的門檻上,竟突然多了兩條人影。

這兩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並肩當門而立,望著殿內的三人,似乎亦是進退不得。多事頭陀雙目一睜,卓長卿已自朗聲道:“朋友是誰?何不進來一敘。”

原來這三人中閱曆雖以卓長卿最淺,但目力之敏銳,卻遠在溫瑾與多事頭陀之上。方才說話之際,他已瞥見院中突然掠入兩條人影,神色似乎頗為倉皇,落地後便掠了過來。多事頭陀話聲未了,這二人已掠至門口,看見房中有人,似乎亦吃了一驚。

卓長卿隻見這兩人年紀仿佛都在弱冠年間,神色又如此倉皇,顯見得絕非醜人溫如玉門下,心中一動,突然想起方才寺外那人遙呼的話,便斷定這兩人便是前來探山,而被溫如玉門下追捕之人,是以此刻才會讓他們進來一敘。

那兩人對望一眼,似乎也聽得出卓長卿話中並無惡意,便一齊走了進來,但亦不知說話的人是誰。要知道卓長卿多年苦練,目力大超常人,他雖然看得清這兩人的麵容,這兩人卻看不清他。其中一人微一遲疑,突然伸手取出火折子,“嚓”的一聲打亮,四道目光一轉,便一齊停留在溫瑾麵上。

卓長卿目光動處,隻見這兩人果然俱極年輕,容貌亦都十分俊秀。兩人並肩而立,雖然神色間有些狼狽,但微弱的火光中,卻仍都顯得英挺出群。

但卓長卿一見這兩人之麵,心中卻不禁為之一跳——

原來這兩人俱都是英俊挺逸,身上卻俱都穿著一襲杏黃色長衫,驟眼望去,竟和那岑粲簡直一模一樣。

他卻不知道,這兩人也是那萬妙真君的門下弟子,也就是十年以前,和岑粲一起隨著萬妙真君同上黃山的童子。倏忽十年,這兩人亦都長大成人。萬妙真君行蹤不定,這兩人藝成後,便也和岑粲一起下山闖**江湖,岑粲到了江南,他們卻一個在兩河,一個在川陝。當日在蕪湖城中多臂神劍大壽之時,那江南鏢頭蘇世平口中所說,在雁**山下遇著的少年,便也是這兩人其中之一——鐵達人。

這師兄弟三人武功俱都得了萬妙真君真傳,自然身手俱都不弱。三人雖然行走的道路不同,但聽了天目山這件哄傳武林的大事,卻一齊到了天目山麓來。鐵達人與另一少年石平來得較遲,卻也在臨安城中見著了他師父留下的暗記,當下便一起趕到萬妙真君所約定的地方去,這時尹凡方自將岑粲救出,一見這兩人之麵,便囑咐他們切切不可參與這天目山之會,卻未說出是為了什麽。

岑粲吃過苦頭,心中雖不願,倒還好些,這鐵達人、石平兩人自恃年少藝高,早已躍躍欲試,一心想著在天目山獨占魁首,聽了尹凡的話,口中雖不敢說,但心裏卻是一百個不願意。

這兩人雖然都是膽大妄為,但師父的話,卻又不敢不聽。兩人暗中一商議,都道:“師父不準我們在會期中到天目山去,我們在會期前去難道都不行嗎?”

兩人雖然不敢違師命,但卻又抵不住名劍美人的**。如此商議之下,便偷偷上了天目山。他們卻不知道,天目山上高手雲集,他兩人武功雖高,輕功雖好,但怎逃得過這些人的耳目?

雙拳本就難敵四手,何況這時天目山上,俱都是武林一流高手,這兩人一見不妙,便落荒逃了下來。但他們逃得雖快,人家追得卻也不慢,再加上搜索的人多,兩人逃了一陣,竟未能逃出人家的掌心。

於是這兩人情急之下,便用了手聲東擊西、金蟬脫殼之計,自己躲在暗處,卻向遠處投石。那些江湖老手再也想不到,自己會被兩個初生的雛兒所愚,一齊追了下去。他兩人卻又折回上山,準備在這破廟裏暫避一陣,然後再思逃脫之計。

哪知破廟中亦有人在。這兩人一驚之下,卓長卿已自發覺。這兩人本就知道逃不脫,心想這裏隻有三人,倒可拚上一拚,卻聽卓長卿說出那毫無敵意的話來,這兩人便一起走入。他們雖是驚魂初定,但一見了美如天仙的溫瑾,目光不禁又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移不開去。

溫瑾目光抬處,自然便遇著這兩人眨也不眨的眼睛。她在如此心情之下,怎受得了這種呆視?突然冷哼一聲,玉掌輕揮。火折上的火光本就微弱,被她掌風一熄,立即滅了,偏殿中立刻又變得一片黝黑。

黑暗之中,各人彼此呼吸相聞,到了此刻,他們卻又不能分清敵友,心中便各自有些緊張。要知道他們心中本都有著擔心之事,此刻自然彼此畏懼。卓長卿、多事頭陀、溫瑾身邊俱無火種,這鐵達人、石平兩人,手中火折為掌風所滅,他們雖然心想再多看溫瑾兩眼,但此時此刻,卻也不願再將手中火折打亮。

哪知就在這火焰滅去、光線驟暗的刹那之間,一道強光,突然漫無聲息地從卓長卿、溫瑾身後照了過來。

眾人心中俱都一震,誰也不知道這道強光是從哪裏來的。

卓長卿眼前陡然一亮,大驚之下,橫掠三步,閃電般回頭望去。

隻見那烏木神桌之上,此刻竟端坐著一個滿身紅衣、雲鬢高挽,但卻麵容奇醜無比的老婦人。

她——

自然便是那紅衣娘娘溫如玉。

溫瑾目光動處,驚喚一聲:“師父。”

她柳腰一擰,唰地掠到神桌前。直到此刻為止,她還不知道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愛她如女的溫如玉。

多事頭陀對此間的一切事,全然都不知道。他此刻心中雖亦一驚,但隨即安心,怪眼一翻,退到牆邊。對這紅衣娘娘溫如玉,他雖無畏懼之心,卻也不願多看一眼。

隻有那鐵達人與石平,此刻卻真的驚得愕住了。他們再也想不出這紅衣醜婦是怎麽會突然現身在這房間裏的。

然後,他們便想逃走。但是,溫如玉兩道比珠光還要強烈的目光,卻正眨也不眨地望在他們麵上。這強烈的目光生像是一座光山,壓在他們身上,使得他們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醜人溫如玉端坐在神桌上,動也不動。強烈的珠光映在她陰森而醜惡的麵容上,使得她突起的雙顴,看來竟像是惡蛟頭上的兩隻犄角似的,再加上她那尖聳而無肉的鷹鉤長鼻,於是她就宛然變成一尊石刻的羅刹神像。

短暫的沉默。

但此刻,這短暫的沉默在鐵達人與石平的眼中,卻生像是有如永恒般長久。他們沉默地向後移動著腳步,緩慢地、仔細地,他們全心地希望自己腳下的移動不致引起別人的注意。

但是——

醜人溫如玉突然冷叱一聲:“停住!”

這簡短而陰森的叱聲,其中竟像是含蘊著一萬種令人怯畏懾服的力量,鐵達人、石平竟全身一震,腳再也不敢移動一下。

晚風從他們身後敞開著的門戶中吹進來,吹在他們的背脊上,他們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卻聽溫如玉冷冷道:“今天晚上跑到山上來亂闖的,就是你們兩個人嗎?”

鐵達人、石平隻覺身後的寒意越來越重,他們不安地轉動著目光,生像是一雙蜷伏在雄貓利爪前的老鼠。

醜人溫如玉冷笑的聲音更刺耳了,竟使得她身旁的溫瑾心裏都生出一陣悚栗的感覺。直到此刻,溫如玉竟連望都沒有望她一眼,這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她不知道她師父是不是也對她生了氣,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對她生了氣。

“難道姑姑已經知道那姓岑的是我放走的?”

她不安地揣測著,卻聽溫如玉冷笑著道:“我起先還以為你們既然敢上山來亂闖,就必定有幾分膽色,哪知——嘿嘿,卻也是兩個膽小如鼠的鼠輩。”

鐵達人、石平麵頰一紅,想挺起胸膛,表示一下自己的勇氣,但不知怎的,他們平時在比他們弱的敵人麵前慣有的勇氣,此刻竟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一個勇者與一個懦夫之間最大的差異,那便是勇者的勇氣除了在必要的時候,永遠不會在平時顯露,而懦夫的勇氣卻在最最需要勇氣的時候,反而消失了。不是嗎?

他們囁嚅著,鐵達人心中突然一動,壯著膽子,道:“晚輩鐵達人與師弟石平,此來實在是奉了家師——”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師父和這醜人溫如玉本是朋友,因之他趕緊說出了師父的名號,隻當這溫如玉會賣幾分麵子。

鐵達人、石平連忙一齊點頭。

溫如玉冷冷又道:“那麽你們的師父是誰呢?”

她目光閃動著,閃動著一陣陣尖刻的嘲弄,但是鐵達人與石平卻愚笨得看不出她此刻目光中的神色,他們心中反而大喜,以為有了生機。

兩人竟搶著道:“家師便是老前輩的故友,萬妙真君尹凡。”

他們情急之下,竟連自己師父的名號都毫不避諱地直說了出來。

醜人溫如玉長長“噢”了一聲,目光在他們麵上轉動著,像是要看透他們的心似的。

她緩緩說道:“原來你們是尹凡的弟子,那難怪——”

枯瘦的身形,突然有如山貓般自神桌上彈起,右手手指一彈,手中徑寸明珠,突然閃電般地脫手飛去,帶著一縷尖銳的風聲,擊向石平胸肋之間的將台大穴。

而她的身形竟幾乎比這脫手而飛的珠光還要快速地掠到鐵達人身前,右手疾伸,並指如劍,亦自點向鐵達人胸肋間的將台大穴。

方才從溫如玉較為和緩的語氣中,聽出一些轉機來的鐵達人與石平,從他們頭發末梢一直到腳尖的每一根神經,都全然被這一個突生的變故驚得呆住了。

一瞬間,就像一滴水接觸到地麵,然後再飛濺開的那一瞬間。

他們兩人隻覺胸肋之間微微一麻,便“噗”的一聲,倒在地上。

卓長卿長長透了口氣,暗問自己:“若換了是我,我能不能避開她這一招突來的襲擊?”

但是他沒有去尋求這問題的解答。擊中石平後落下的明珠,落到地上,此刻滾到了卓長卿的腳邊。

卓長卿下意識地俯身拾起了它。他看到溫如玉飛揚的紅裙自他身邊飛過,他甚至有點希望溫如玉也給自己來一下突來的襲擊,那麽,他就能知道自己方才那問題的答案了。

但是溫如玉沒有這樣做。

等到卓長卿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已又端端正正地坐在神桌上。

卓長卿愣了一愣,望了望溫瑾——溫瑾呆呆地站在桌邊,兩眼空虛地凝注著青灰色的地麵。

然後他望了望多事頭陀——多事頭陀貼牆而立,一雙豹目圓滾地睜著,望向溫如玉,目光中滿是驚奇之意。

他心中暗想:“這多事頭陀一定是初次見到溫如玉的武功。”

於是他又望向地上的那兩具軀體——鐵達人與石平都動也不動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兩具完全冷透的死屍。卓長卿暗暗歎息一聲,目光回到自己手上的明珠。

珠光很亮,他似乎能在這粒明珠裏,看到他自己的眼睛。

然後,他緩緩將這粒明珠放在溫如玉坐著的那張神桌上。他極力地不想抬起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不能,他終於抬起了。

麵對他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不知該怎麽好。他想起了那天自己與溫如玉所訂下的誓約,他幹咳了一聲,回轉頭去,隻聽溫如玉已自冷冷地說道:“你也來了,很好。”

她語聲中,就生像是直到此刻才發覺卓長卿的存在似的。卓長卿頭也不回,也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卻聽溫如玉又接道:“無根大師,武林中人雖常說少林一派是外家功夫,但是我知道這隻是騙人的話,是嗎?”

多事頭陀一愣。他雖不了解她話中的含意,但仍直率地答道:“不錯,這些都是騙人的鬼話。少林一派自達摩祖師創立到現在——”

溫如玉微微一笑,接口道:“少林一派,名揚天下,少林派的曆史,我早已知道了。”

多事頭陀又一愣。在這名聞天下的女魔頭麵前,他忽然有一種束手束腳的感覺,他隻得閉起嘴巴,不再說話。

但溫如玉卻又接道:“大師你身強骨壯,一眼望去,就知道你的外家功夫已有非凡的成就。但是少林一向內外兼修,大師你外功既已如此,內家功夫想也不會差到哪些去了,是嗎?”

在此時此刻,她竟突然問起這些話來了,不但多事頭陀心裏奇怪,卓長卿、溫瑾心裏奇怪,就連那已被溫如玉點住重穴、周身不能動彈,但仍聽得見話聲的鐵達人與石平心裏也在奇怪。

隻聽多事頭陀呆了一呆,道:“灑家……我自幼練武,就——”

溫如玉又自接口道:“大師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內家功夫一定不錯,對點穴一道,你大約也不會不知道了,是嗎?”

她雖然每句都在問話,但卻永遠不等別人說完,就先已替別人答了,因之多事頭陀此刻也隻“嗯”了一聲,微微頷首,也不再說話。

溫如玉冷冷又道:“那麽就請大師你將左麵那少年的穴道立刻解開,這點想必大師一定能做得到的了,是嗎?”

多事頭陀又愣了一愣。他實在不知道這女魔頭在弄什麽玄虛,但他終於將手中的方便鏟倚在牆上,走到鐵達人身側,一把將這軀體已軟得有如一團棉花似的少年從地上拉起,伸出蒲扇大的巨掌,“啪”,在他身上重重拍了一掌,又在他肋下腰邊揉了兩下。要知道少林派武功能以名揚天下由來已久,少林弟子的確俱是內外兼修的高手,這多事頭陀在伸手之間,果然已毫無困難地解開了鐵達人的穴道。他巨掌一推,將鐵達人推去數步,退回牆邊。對於這懦夫般的少年,他心中實在厭惡得很。

鐵達人衝出兩步,站穩身形,方自“咳”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茫然地望了溫如玉一眼,又立刻垂下頭去,心裏卻在奇怪:“這醜人溫如玉方自點了我的穴道,此刻又叫人替我解開做什麽?”

她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大約也會點穴和解穴的了?”

鐵達人仍然垂著頭,沒有答複,因為她根本不需要別人的答複,她隻是冷笑著接口又道:“躺在地上的那隻老鼠可是你師弟吧?”

鐵達人憤怒地抬起頭,但頭隻抬到一半,又立刻垂下。

溫如玉冷冷又道:“你現在回轉身去,把你的師弟從地上拉起來,替他解開穴道。”

鐵達人猜疑著、猶豫著,但終於轉身,像多事頭陀為他解穴時一樣地為他師弟解開了穴道,甚至比多事頭陀還快些。

溫如玉冷哼一聲,回轉頭去,再也不望這師兄弟兩人一眼。

鐵達人、石平兩人像呆子一樣地愣在那裏,進亦不是,退亦不是。他們可憐地交換著眼神,希望對方能告訴自己,這女魔頭此刻究竟是何用意。但他們彼此間的目光卻都是一樣——茫然而無助。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著溫如玉開口,隻有卓長卿在暗中憐憫這兩個少年,但是,溫如玉終於開口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有些人撞在我手裏,從來沒有活命,立刻便得屍橫濺血,有些運氣卻好些,他們至少還有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好料理後事,而且——哼哼,假如他們聰明些,還可以不死。”

眾人又自一愣。

卓長卿劍眉一軒,沉聲道:“你說的——”

溫如玉目光一轉,像利劍般掃了卓長卿一眼,冷冷道:“你聽過在武林中絕傳已有百餘年的七絕重手這種功夫嗎?”

卓長卿心頭一震,目光轉處,卻見那多事頭陀麵色已變,鐵達人、石平兩人亦是麵如死灰。

溫如玉冷冷又道:“中了七絕重手之人,當時雖可不死,而且看來毫無異狀,但七七四十九個時辰之後,立時便得狂噴鮮血而死,而且——哼哼,死時的那種痛苦,便是神仙也難忍受。”

她緩緩轉過目光道:“有些中了七絕重手的人,當時穴道雖然能被別人解開,他們也不會自覺自己是中了七絕重手,除非他們能在自己的頸後骨節,脊下第七節骨椎、兩肋、兩膝,以及——哼哼,鼠蹊穴下都摸上一摸,那麽……”

她語聲生冷而緩慢,但見她一麵說著,那鐵達人與石平就都一麵劇烈地顫抖著,當她說到“……除非他們能在自己的頸後……”鐵達人與石平的手掌就立刻摸到頸後,當她說到“脊下第七節骨椎……”幾乎像魔術一樣,鐵達人與石平的手掌,也立刻摸到自己脊下的第七節骨椎……

等她話說完了,鐵達人與石平的麵容,已像是一塊被屠刀切下的蹄膀似的扭曲了起來。他們知道自己已被人點了七絕重手,因為這一種武林中人聞之色變的武功,雖然絕傳已久,但他們卻也聽人說過,知道凡是身中七絕重手的人,表麵一無征兆,但身上卻有七處骨節手指一摸便隱隱發痛。

因為他們深知中了七絕重手的人死狀之慘,也深知這七絕重手當今天下還無一人能夠解救。

珠光是柔和的,但卻有種難言的青灰色。

青灰色的珠光映往四周青灰色的牆壁上,映著那滿布灰塵的窗紙,映著那黝黑而空洞的門戶,映著那如意方便鏟雪亮陰森的鏟頭,映著那醜人溫如玉微帶獰笑的麵容……

“噗”的一聲,石平忍不住跪了下去:“我……晚輩是……是……”

溫如玉輕蔑地冷笑一下:“你是聰明的,是嗎?”

石平垂下頭。他還年輕,他不願意死,他哀求。哀求雖然可恥,但在他眼中看來,卻遠比“死亡”要好得多。

卓長卿回轉頭去,他不願看到這少年這種樣子,因為他永遠不會哀求。對這怯懦的少年,他有些輕蔑,也有些憐憫。若是換了一些人,若是換了一處所在,他或許會伸手相助,但是——

現在,他隻得暗中長歎,他也無能為力,何況即使他有力量,他也未必會伸手。

又是“噗”的一聲。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另一個少年也跪了下去。隻聽溫如玉冷冷說道:“原來你也不笨,知道死不是好事。”

多事頭陀濃眉一軒,“咄”地吐了一口長氣,提起方便鏟,大步走了出去,頭也不轉。他不聰明,因為他寧願死,也不願受到這種屈辱。對這種屈辱,他甚至連看都不願看一眼。可是,世上像他這種不聰明的人若是多一些,那麽這世界便也許會光明得多。不聰明的你說是嗎?

溫如玉輕蔑地冷笑著,緩緩伸手入懷,掏出一包淡紅色的紙包來,隨手拋在地上,冷冷道:“這包裏的藥無色無味,隨便放在茶裏、酒裏、湯裏都可以,而且——假如徒弟把這藥給師父吃,那麽做師父的更不會發覺。”她冷笑一聲,接道:“你們知道我的意思嗎?”

鐵達人與石平身上的顫抖更顯明了,他們的眼睛望著這包淡紅的紙包,心頭在怦怦地跳動著。

生命,生命……

生命永遠是美好的——他們心頭的跳動更劇烈了。

選擇!

自己的生命,還是師父的生命?

……

弱者永遠是弱者,懦夫永遠是懦夫。萬妙真君應該後悔,因為他傳授給他徒弟的,是冷酷的教訓,而冷酷的教訓永遠隻有一個選擇:“別人的性命,總不會比自己的生命美好!”

鐵達人、石平一齊緩緩伸出手,鐵達人搶先一步,觸到紙包,然後他手指輕微地顫抖一下,將紙包撥到石平的手指下。

溫如玉輕蔑地大笑起來:“我知道你們是聰明人。”

她大笑著:“有些人天生是聰明人。這紙包拿去,十二個時辰之內,把它送到你們師父的腹裏,不管用什麽方法,然後——你們的命就撿回來了。”

她快迅地揮出那太寬的衣袖和太瘦的手臂:“快滾!快滾!”

她重複地叱喝著,鐵達人和石平便像是兩隻受了驚的兔子,從地上跳起來,擰身掠了出去,霎眼便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

溫如玉冷哼一聲,喃喃自語:“聰明人,聰明人——哼!”

突然轉身望向溫瑾:“瑾兒,你去跟著那兩個懦夫,看看他們到哪裏去了,好嗎?”

很奇怪,慣於發令的人,卻永遠喜歡故意征求別人的意見,而卻又讓人永遠沒有選擇的餘地。

溫瑾略為遲疑了一下,而她明亮而憂鬱的眼波,在地上的白木靈位和卓長卿麵上一轉,然後輕輕“嗯”了一聲,道:“是,姑姑,我……”

溫如玉陰森的麵容扭曲著微笑一下:“快去,你輕功雖然比他們高,但是也要快去,別的事等會再說。”

溫瑾又自輕輕“嗯”了一聲,飛鶴般掠向門口,突然腳步一頓,像是下了個極為重大的決定,她竟回首向卓長卿道:“你不要走,等我!”

等到她語聲消失的時候,她婀娜的身形與飄揚的秀發,也都已消失在門口沉重的夜色裏。

卓長卿呆望著她背影的消失,不知為了什麽,他不止一次想說出她仇人的名字是溫如玉,但他竟然沒有說出來。這究竟是為了什麽,他的確連自己也不知道。

他緩緩轉過目光,溫如玉挺直的腰板,此刻竟彎曲了下來。他望到她的目光,突然發現她目光中,竟有著一種難以描述的愛意,隻有妻子對丈夫,母親對子女才會發出來的愛意。

他心頭一震,隻覺腦海中一片混沌,而溫如玉卻已緩緩回過頭來:“你不是聰明人!”

她沉重而森冷地說著,但語氣中卻已有了一分無法掩飾的激動。

卓長卿劍眉一軒,沉聲道:“你從哪裏來的?”

溫如玉冷冷笑道:“有些人為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常會受些屈辱。我一生從未偷聽過別人的話,可是——”她又自冷笑一聲,伸手向上一指,卓長卿目光隨之望去,隻見屋頂上竟多了一個洞窟。

他心念一轉,沉聲又道:“那些你全知道了?”

溫如玉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我全聽見了,全知道了。”

她手掌一伸一屈,突然又從袖中伸出手來,掌中竟多了一個金光燦然的圓形小筒。

“五雲烘日透心針!”

她森冷地說道:“我一直用這對著你,隻要你說出一個字——哼,五雲烘日透心針。”

卓長卿心頭一懍:“五雲烘日透心針!”

他先前不知道這女魔頭怎會學到那失傳已久的絕毒武功七絕重手,此刻更不知道她從哪裏得來這種絕毒的暗器,甚至比七絕重手還要毒上三分的五雲烘日透心針。

溫如玉目光一轉,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真的不是個聰明人,你難道不知道我要殺你?”

她笑聲一斂,重複了句:“我要殺你,可是你卻還不逃走。”

卓長卿胸膛一挺,冷笑道:“隻怕也未必太容易。”

溫如玉目光一**,道:“無論如何,我也要殺你。你就是想要逃,也來不及了。我殺了你,殺了尹凡,世上就永遠沒有一個知道此事秘密的人了,那麽,瑾兒就永遠是我的,永遠是我的……”

她緩緩垂下目光,蒼老枯瘦的麵容,更蒼老了。

“瑾兒永遠是我的。直到我死,沒有一個人能搶去瑾兒,沒有任何一個人……”

她仔細地凝注著手中的金色圓筒,仔細地把弄著:“你不是聰明人。是聰明人,你早就走了!”

卓長卿突地昂首狂笑起來:“‘永遠沒有人知道此事的秘密’——哈哈,你要知道,世上永遠沒有真正的秘密,除非——”

溫如玉大喝一聲:“除非我殺了你!”

袍袖一拂,身形突又離案而起。

刹那之間,卓長卿隻覺一片紅雲,向自己當頭壓了下來。他身形一挫,雙掌突然平胸推出,隻聽“呼”的一聲,掌風激**,桌上的明珠又落到地上。溫如玉身形向後一翻,但瞬即掠上,厲聲笑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你在我手下走不了五十招,那時瑾兒還未回來——哈哈,我毋庸用這暗器殺你,我要親手殺你。永遠沒有人能泄露我的秘密,永遠沒有……”

她慘厲地狂笑著,說話之間,已發狂了似的向卓長卿攻出五招,招招毒辣,招招致命。卓長卿劍眉怒軒,卓立如山,倏忽之間,也還了五招。他自知自己此刻已臨生死存亡之際,但他卻絲毫沒有逃走之心。明亮的珍珠,隨著他們的掌風在地上滾動著,滾得滿室的光華亂閃,映得溫如玉的麵容陣青陣白。但倏忽十招過去,她見自己未能占得半著先機。要知道卓長卿的武功雖因經驗與火候之故而略遜她一籌,但差得並不甚遠,何況卓長卿上次已有了和她對敵的經驗,此番動起手來,便占了幾分便宜。

但是溫如玉揮出的掌風,卻隨著她招式的變換,而變得更沉重了,沉重得使得卓長卿每一個招式的運轉,都要使出他全身的勁力。他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接下這女魔頭的數百招。

“砰”的一聲,堅實而厚重的烏木神桌,在溫如玉腳尖的一踢之下,四散崩裂,碎木紛飛。卓長卿雙足巧妙地旋動七次,突然身軀一擰,右掌自左而右,“砰”地揮出一掌,右腳輕輕一挑,挑起一段桌腳,左掌斜抄,竟將這段桌腳握在手裏。此刻他右掌一團,五指箕張,突然一齊彈向溫如玉當頭拍下的一掌。溫如玉厲嘯一聲,身形一縮,退後一步,卓長卿右掌已自右向左一團,接過左掌上的桌腳,手腕一震,抖手一劍刺去。

刹那之間,他身法大變,卓立如山的身形,突然變得飛揚跳脫,木劍隨身,身隨劍走,當真是靜如泰山,動如脫兔,乍看宛如武當的九宮連環,再看卻似巴山的回舞風柳,但仔細一看,卻又和天山一脈相傳的三分劍法有些相似,一時之間,竟讓人無法分辨他劍法的來曆。

溫如玉淒厲地長聲一笑,左掌指曲如鉤、抓、撕、捋、奪,空手入白刃、大小擒拿手,從卓長卿漫天的木劍光影中,招招搶攻,隻要卓長卿劍法稍有漏泄,手中長劍便會立時被奪。

她右掌卻是點、拍、剁、戳,竟將掌中那長不及一尺的五雲烘日透心針的針筒,當作內家點穴的兵刃“點穴钁”使用,金光閃閃,耀目生花,招招都不離卓長卿身上大穴的方寸左右。

這兩個本以內家真力相搏的武林高手,此刻竟各欲以精奧的招數取勝,這麽一來,卓長卿數十招過後,便又緩過一口氣來。要知道,他功力火候雖不及這醜人溫如玉,但武功招式卻是傳自天下第一奇人,溫如玉連旋點手,眼看有幾招就要得手,哪知他木劍揮處,卻都能化險為夷。

在刹那之間,兩人已拚過了百十招。卓長卿冷笑一聲,大喝道:“五十招就要叫我喪生,哼哼,隻怕——”

話聲未了,突見溫如玉五指如鉤,竟抓向他掌中木劍。他心頭一擰,知道她這一抓必有厲害出手,木劍一引,溫如玉右手金筒已疾然點向胸腹之間。

這一招兩式快如電光火石,他眼看避無可避,隻得橫劍一擋,劍筒相交,卓長卿隻覺手腕一震,對方金筒之上,已有一股淩厲之極的內力源源不絕地自他掌中木劍逼了過來。他除了也以內力招架,別無選擇餘地,當下大喝一聲,雙腿牢牢釘在地上,暗調真力,與溫如玉的內力相抗。

明珠滾動,此刻已滾到門邊。卓長卿牙關緊咬,瞪目如環,隻覺對方逼來的內力,竟是一次大似一次,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道內力又逼了過來,第二道攻力猶存,第三道內力又至。他縱想抽開木劍,再以招式相搏,卻又萬萬不能。抬目望處,隻見溫如玉目中寒光越來越亮。突然“桀桀”怪笑之聲又起,她竟怪笑著道:“我知道你不是聰明人——嘿嘿,你死了,就要死了,這秘密永遠沒有人再會知道,瑾兒永遠是我的了。”

她此刻已穩操勝算,是以在這等情況之下,仍能開口說話。卓長卿心頭一懍,隻覺雙頰冰涼,原來額上汗珠已流了下來。他暗中長歎一聲,正待拚盡最後餘力,作孤注一擲之鬥。

門外夜色中突然幽靈般現出一條人影,身披素服,麵容蒼白,雙目瑩然。

她幽幽地長歎了一聲,突然冷冷道:“你不用殺死他,這秘密我已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