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九:方友鬆

荊州書生方友鬆,生性倜儻風流,喜歡在青樓出沒,擁著美色喝酒,興致盡了才舍得離開,對求取功名利祿不太上心,別人都笑他沒出息。隻有當時的太守周義山,對他很是賞識,說:“這樣至情至性的人,是不能用世俗標準來衡量價值的。”經常用上等的宴席招待他。

城南有一座廢園,相傳是後來被江湖上譽為“天下劍主”的李前溪幼年習劍之所,荒棄了很多年。傳說經常鬧鬼,夜半時分鬼影幢幢,車馬喧囂,到了天明卻蹤跡全無,恍如春夢,附近知道底細的都不敢去居住。有一天在妓院裏喝醉酒以後,方友鬆狂放地拍著胸口說:“我可以讓你們看看讀書人的正氣,是邪汙的惡鬼也不敢靠近的。”就提著一壺酒獨自推開園門進去了。

廢園的房間布滿灰塵,他也不打掃,推開窗子借著天光,愜意地喝著酒,提筆寫了一篇《討鬼賦》,對仗工整而語句精煉華麗,其中有句子說:真正有膽識的人,是不會把鬼當作異物的,反而更不分彼此,和鬼一同居住、生活,甚至進行嫁娶也沒有什麽不可以。

酣暢淋漓地作完賦後,墨跡還沒有在紙上幹透,方友鬆就呼呼地沉睡過去了。一覺睡到天黑,醒來以後酒意去了大半,四周萬籟俱寂,草蟲啁啾,帶著一股陰寒的氣息,他自己也覺得淒冷陰鬱,就趕快點起了蠟燭,不敢再睡覺。這才發覺自己揮毫寫就的《討鬼賦》不翼而飛。心裏對此又驚奇又疑惑,忽然有兩個女子笑吟吟地捧著那篇文章,用手指叩響窗欞,說:“先生既然膽大,願意要我們姐妹作陪,共度良宵嗎?”方友鬆慨然開門,說:“這並不讓我有顧忌。”

兩個女子自稱大小秀。大秀穿著紅色軟綃衣裳,小秀則身著鵝黃錦緞裙,都顯得風致翩翩,言笑如仙。她們準備了美酒佳肴,邀方友鬆在園中賞月,並且從繡囊裏取出古琴彈奏,用以助興。方友山左擁右抱,十分快活。小秀問他說:“你覺得我們姐妹的姿色如何?”方友鬆讚歎說:“我想天上的神仙女子,也不過如此呀!”大秀吃吃地掩著嘴笑,對小秀說:“如果這個人見到了四妹,會怎麽樣呢?”小秀忙豎指在唇邊,向她使眼色。方友鬆瞥見了,覺得好奇,暗暗記住了這件事。

因為每天和大小秀廝混,周太守聽見了傳言,就派人把方友鬆叫來,對他說:“耽於美色而一事無成的人委實太多了,我為什麽如此器重你呢?是因為你能夠在不遂人意的時候保持平穩的神情,在恣意作樂的場景中又有一份獨醒的心態,這是以後有出頭之日的表現,但是你現在居然和鬼魂混跡一處,貪圖美色而失去誌向,太讓我不放心了!”方友鬆解釋說:“她們並不是鬼魂啊!”周太守微笑著說:“那我就找人試一試吧!”方友鬆仗著周太守對他的賞識,繼續辯論,結果周太守斷言說:“如果你不是被迷了心竅,怎麽會說出這樣混賬的話呢!像鬼魂這樣的東西,如果能夠安分守己,我也許能做到不管不問,但現在既然連你都迷失了神智,我就不得不鏟除她們了!”

方友鬆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當作笑話,晚上說給大小秀聽,結果大小秀頓時臉上失色,說:“這是與離空洞的金大佛有淵源的人啊!”馬上收拾東西要離開,方友鬆大驚失色地說:“你們並不是鬼魂,為什麽要如此恐慌呢?”

小秀說:“難道打著正道旗幟的人士,果真隻誅除鬼魂嗎?人世間的標準,總是掌握在強勢的一方,如果不合乎正道的標準,那和鬼魂也沒有什麽兩樣呀!”方友鬆忍不住哭了起來:“這一次分別,也太突然了,要我怎麽樣麵對呢?請多在此地停留兩天,讓我去找周太守辯論一番,也許可以說服他。”兩個女子也戀戀不舍,三人纏綿在一起,過了很久,大秀才說:“我們本來是湘西巫教的弟子,因為受傷避難才躲到這裏來的,萬一行蹤暴露,會有性命危險。不過,既然我們之間的情意已經深厚若此,就賭上一把吧。”繼續飲酒暢聊,直到天蒙蒙亮,方友鬆才離開。

第二天下午方友鬆去找周太守,結果周太守不在府中,到了晚上再投帖拜見,仍然沒見到周太守。方友鬆已經知道大事不妙了,趕緊跑到廢園去,對大小秀姐妹說:“這都是我惹出來的禍端啊,你們還是快逃吧!”

大秀神色冷靜地說:“已經來不及了,這個園子的四周已經被布下了‘降妖斬魂陣’,以我們姐妹的修為是逃不脫的,你還是快點離開吧,免得受到了連累。”方友鬆流著淚不肯鬆手,說:“我是願意和你們同生共死的。”小秀笑著說:“你還沒有見過我們四妹,現在說死,不是太惋惜了?”就施術把他送到了園外,不管方友鬆怎麽想辦法,都再也進不去了。

到了黃昏,廢園附近陰風怒號,天空黑雲漸垂,仿佛即將有暴風雨來臨似的,城中別處卻天氣晴朗,街坊都嚇得逃開了,隻有方友鬆守在門口不肯走,天黑的時候,果然天空密密麻麻地有如織網般雷電密布,不斷向園中轟炸,但園中有一幕青光始終罩著,撐了兩個時辰,那幕青光終於被擊破了,天氣也突然變得晴朗,一輪明月重新躍上了天空。方友鬆已知道大小秀姐妹沒有生還的可能。他順利推開園門進去,果然見到大小秀的屍體躺在園子裏,想到佳人昨夜還與他談笑風生,不禁心如刀絞,抱著屍體不肯鬆手。周太守派人召見他,他也沒有遵從。

回到家以後,方友鬆籌集了一筆錢,準備好好地埋葬大小秀姐妹。往廢園去的路上,方友鬆遇見了一對陌生的青年男女,兩個人都風神俊逸,神光湛湛,好像圖畫中的神仙眷侶一般。因為非常出眾,方友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個女子就問他說:“你一定是荊州城裏以才氣過人而著稱的方友鬆吧!”方友鬆覺得很詫異,也有心結交,於是互相行禮通報了姓名,青年男子叫香傳,女子叫香豐,初相識,居然很是投緣,問方友鬆準備去哪裏,方友鬆就據實說了,香氏兄妹互相看了一眼,請求得到允許同行。方友鬆支支吾吾地說:“剛剛認識就帶你們去見識死人的屍體,似乎是很不知禮節的舉動呀!”香豐卻不以為然地說:“我們都是不拘小節的人。”

到達廢園的時候天色已經是薄暮,方友鬆驚訝地發現園中擺放的屍體竟然消失了,正在惶惑不安,卻在廢園一座被題名為“忘機亭”的亭子裏看到一個女子,瘦削高挑的身子籠著一層黑紗,臉龐就像芙蓉花一樣皎潔美麗,神色冷漠而蒼白。方友鬆回頭對香豐歎息說:“我先前說錯了,誤以為你就是畫中神仙,其實真正比天仙還要讓人驚豔的,就是眼前這位美人啊!”雙眼癡癡地望著那女子一動不動。那女子很生氣地說:“你真是一個魯莽輕率的男人啊!本來我聽聞了姐妹的死訊,已經心如刀割般地難受了,現在更為大秀和小秀感到不值。你既然對她們毫無情意,也就算了,還要勾結所謂的正道來傷害她們的性命,身為結拜姐妹的我,怎麽能放過你呢!”

方友鬆不知其所以然,想要解釋,卻聽見香氏兄妹哈哈大笑著說:“你就是傳說中將要執掌湘西巫教的鬼女子吧,鏟除世間的妖邪,一定要斬草除根,我們正好在等待你的出現呀!”

方友鬆這才知道香氏兄妹竟然是殺害大小秀的凶手,感到百口莫辯,便閉上眼睛等待鬼女子殺死自己,而且很安定地說:“我從她們姐妹口中聽聞過你的名字,一直非常傾慕,現在就讓我死在你的手下,我覺得很高興。”香傳很不高興地對他說:“愚蠢的書生啊,你不知道這樣的死法是很沒有意義的嗎?我不會讓她殺害你的。”拔出劍來,就攻擊鬼女子,香豐也在一旁協助。這兄妹二人的道術非常高強,劍術靈活多變,四周頓時風聲大作,方友鬆遠遠避到角落裏,看見鬼女子從喉嚨裏發出淒厲的嘯聲,身子就好像一縷煙霧似的散了又聚,令人無從捉摸移動的方向,衣袖裏有一隻攝魂鈴,不住地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節奏怪異紊亂,仿佛能夠控製人的呼吸似的。

看了一會兒,覺得眼睛酸疼無比,方友鬆急忙把視線移開,發現草叢中用許多法器擺放成一個陣勢,想必這就是用來鎮殺大小秀姐妹時所施展“降妖斬魂陣”所需要的布置了,就趁著三人沒留意,把一隻小鼎掀翻了。

被方友鬆一直關注的鬼女子,袖中不斷冒出森森的霧氣,隨著咒語的持續,那股霧氣愈來愈濃,到後來竟然籠罩了很大一片地方,根本看不清人影。聽見香傳說:“這個妖孽大約是想要逃走了!”話還沒有說完,一道玄光就衝上了天空,香豐急忙跑到布陣的角落裏,看到掀翻的小鼎,臉上變色說:“你做錯了事情呀!”香傳也很惋惜地說:“這次我們是借助著師門秘傳的法寶,準備妥當了才能夠和她對抗的,結果仍然讓她逃走了,湘西巫教神出鬼沒,日後一定會遭到她的報複,這都是你一手釀成的後果啊!”但是方友鬆一點也沒有悔過的意思。

因為鬼女子的事情,周太守也對方友鬆失望極了,說:“我原以為你即使不求取功名利祿,至少還能夠憑借著讀書人對於是非的分辨能力來為人處世,誰知道你果真是一個不堪雕琢的人呀!”從此與他斷絕了來往。

方友鬆獨自一人住在廢園裏,突然轉了性子似的,再也不在勾欄煙花之地出沒了,很認真地讀書,希望從中得知人世間的黑白是非。某天夜裏,忽然在忘機亭的一根石柱下發現地道機關,掌燭進去,意外地獲得了李前溪一次返鄉藏留的一本劍譜,上麵詳細述說了上乘劍術的演練修習方法,方友鬆借著這本秘笈修煉了三年。

劍術修煉成功的那一天,方友鬆離開了廢園,背著劍去尋找離空洞的具體位置,找了大約六個月,忽然在路上遇見香氏兄妹,雙方言語不合,動起手來,方友鬆居然很輕鬆就取得了勝利。天下劍主李前溪的秘笈果真是珍貴而強盛的啊。

香氏兄妹自以為必死無疑,誰知道方友鬆卻淡淡地說:“比別人強勁卻又不壓製打殺,這才是萬物得以集生在同一個世界的道理啊!”把劍收回鞘中,揚長而去。

後來有人曾在湘西辰州附近見過方友鬆出現,四處尋找當地巫教的祭祀地點,想必是為了和鬼女子見上一麵吧,不知道有沒有如願以償。正道人士都說,這樣一個有天分的書生,又獲得了驚人的劍術,已經算是上天很好的照顧了,為什麽卻有著墮入魔道的傾向呢?真是太不知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