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食雪僧

滇南有雪山。

其中高秀挺拔的一座,名叫素神。山頂有渡厄古寺,如今已沒落。

這樣冰封雪蓋的嚴寒之地,除了附近民眾偶爾上香祝禱,許願還願,平素也是人跡罕至,香火冷落。據說昔年這座寺廟也曾香火鼎盛,所供一座泥塑金裝送子觀音,十分靈驗。許多官宦人家的婦人,不遠千裏,不辭勞苦,迢迢而來,祈佛許願。其心既誠,那捐的銀錢自然不少,好在往往回家後總能珠胎暗結,一時名傳千裏。據說前朝皇帝至為寵愛的玉妃也曾布衣暗拜,居然生下皇子。此事多是坊間流傳,難辨真假,但又有禦賜的一塊金匾,上書“人間福地”四字,真是叫人生疑。

改朝換代後,那金字牌匾斷斷是不容的,自然拆了,當朝皇帝多子多福,不理會這些,送子觀音也教打了個粉碎。古寺漸漸冷落起來,隻從數百畝深深淺淺掩於殘存花木間的園林,雖然荒草萋萋,仍依稀可見當年氣象。

住持法號不聞,出身南少林。昔年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外家高手,畢生精研般若真氣,頗有所成。江湖上盡知這和尚有金剛不壞之童身,寶劍利刃也不能傷害分毫。不聞生性火爆,綽號“霹靂子”,最是嫉惡如仇,一雙鐵掌下不知超生過多少亡魂。

時值少林掌權階層內亂,派係鬥爭不斷,幾經爭鬥,元氣大傷,不聞一脈失勢,他遂因殺戒被逐出師門,淪為遊僧,行走四方。投奔渡厄古寺,終日暮鼓晨鍾,敲磐誦經。

說是收了手,但雲貴一帶屢有血案。其中離奇的,一樁是綠林劫匪“六盤一窩蜂”,全寨九十六口漢子,一夜之間盡遭屠斃,全軍覆沒;另一樁是才卸任的知縣薛明軒,帶著十七箱搜刮多年的珠寶古董告老還鄉,半路忽然莫名被殺,巨額財產不知所終。有高人推敲說多半是不聞的手筆。

某年深冬,天寒地凍,不聞拂曉令小沙彌掃雪。打開寺門,階前臥了個虎皮包裹的嬰兒。一夜北風緊,雪下得急,已漫上長簷台階,掩了送嬰者的足印。隻是在嬰兒周圍卻奇怪的化雪為水,複凝成冰,竟將嬰兒牢牢凍住。不聞鑿冰取出嬰兒,抱在懷裏,忽然見到他睜開惺忪雙眼,裂嘴一笑,自小小紅潤嘴唇裏吐出一枚冰屑,烏溜溜的眼珠子望定不聞,十分活潑。

不聞抱他進寺,隻覺此子渾身滾燙,有如燃炭。哺以牛乳,卻須拌以冰霜方可入食,真屬異數。

山寺終年寒風凜冽,一片冰封雪蓋。嬰兒漸漸長大,體貌一如常人,但體溫似火,灼熱難當,每日須得眠地、食雪,寺中山僧都喚之食雪兒。

食雪兒七歲,頑劣暴戾,需求雖不多,但稍有不如意,絕不哭鬧,隻握拳相向。不聞十分寵愛,憐他是棄兒,忍了又忍,終於開始教他習武。到十歲左右,已經力可舉鼎,有開碑裂石之技,等閑僧眾三五人不能敵。

某年初春,意外地有大批香客絡繹不絕往來古刹。其中有一個大理的布商,逗留多日,求見住持。因他捐的錢兩甚巨,招待僧人不便推辭,隻得請於不聞。不聞與之密談,良久,命人召食雪兒前來。這一年食雪兒十七歲,高大威猛,虯鬢深目,異於常人。開口說話則聲如奔雷,行事莽撞粗魯,目不識丁。

在古刹寄生十七年,不聞說他另有塵緣,不得剃度。這時食雪兒才知道那商人竟是生父。其父陳況南,正是大理城中有名的“陳百萬”,自江南蘇杭販運絲綢至雲南,奇貨可居,有暴利,富甲一方。

食雪兒不願隨生父下山,隻說受不得那塵世肮髒氣息。不聞默許他留寺,每年省親一次。他性情粗劣,但有學武天分,不聞畢生武學精粹悉數相傳,責之甚嚴。人後不聞長歎搖頭,隻說這潑貨動起手來,天下能製伏的高手,隻怕難尋。所幸食雪兒稟性至孝,在外闖禍惹事,回來聽任不聞鞭笞責罰,跪地而不閃躲還擊。

某年山寺突遭大火,黑夜裏襲擊而來的約有十來個人,都用黑巾蒙住顏麵,絕不出聲而手底狠辣,有異常匪。寺中生活清貧,並無寶物,不聞疑心昔年仇家尋上門來。眾僧奮勇反擊,其中尤以食雪兒為甚,徒手搏四人竟不落敗,沒過多久,居然硬生生用手掌撕裂了其中一個的胸膛,複以腿橫掃,將另一人攔腰掃作兩截,滿天血雨紛飛。餘匪見勢不妙,疾步而退,食雪兒不肯罷休,追上前去以爪抓裂第三個人的天靈蓋,與他搏鬥的另一個人輕身功夫很是了得,居然躍上樹梢而飛奔,食雪兒追之不上,忽然猛地自口中噴出數丈長的烈焰,將那人焚毀。

眾僧何曾見過這等異術,都是目瞪口呆。獨有不聞知道食雪兒魔家三味真火已練成,臉色不變。

過了幾天,不聞恐仇家再聚眾而來,傷及無辜,遣散眾僧。

渡厄古寺重歸荒蕪,獨有食雪兒死跪於雪地不肯離開。不聞歎息說:“你另有俗家來曆,跟隨著我,也是無用,況且我胸中所學,已盡教與你,他日總歸有再見的時候呀!”

他走上前拉住食雪兒的手,發現觸手滾燙欲燃。不由悲傷地說:“你胸中的魔性被武學所激發,如今隻怕連我也製不了你了。你此次歸家,萬事須忍,不可動殺戒,切記,切記!”

食雪兒大哭不舍,不聞再叮囑說:“殺世人,有若殺我。你殺一人,我便自傷一刀。”說著拂袖而去。

食雪兒緊緊追趕,怎奈不聞步伐有若行雲流水,竟然沿著陡峭的冰崖筆直掠入無邊無際的雲霧之中,絕塵而去。食雪兒跪立懸崖,借著冰雪漸漸將身體的灼熱之氣鎮住。他沒聽不聞的吩咐下山回家,將被焚燒過的古寺修整出三兩間房子,住了下來。

過了半年,陳況南著人接他回家,持有不聞的書信。食雪兒捧信淚落,終於回家。

陳宅庭院深深,不知幾許,奢華之處,令人咋舌。食雪兒久居山寺,並無多求,粗茶淡飯便已滿足。但他歸家不過一年,父親忽然形銷骨立,於一夜暴斃。族人都指責他母親生下禍胎,當年送出古寺便因為食雪兒天生不祥,如今果然將父親克死。其生母不堪受辱,竟觸棺而亡,以明心誌。食雪兒堅不肯走,自顧著住在一間小偏院裏,為父母守孝。

中秋時節,忽然在後花園裏偶遇陌生客,約有五六人,錯身而過,其中一人眼有凶光。細察俱是會家子。食雪兒暗自詫異,招來仆傭,才知道這些全是七夫人座上貴賓。

夜探客人所居廂房,恰有人如廁,食雪兒照麵之下,識出赫然正是先前山寺縱火圍殺僧人的黑巾蒙麵人,因其手背刺有蝴蝶,印象猶深。登時狂性發作,一拳自板壁外擊入茅廁,將那賊子生生穿膛擊斃,又闖入廂房,趁亂連殺十一人,未留一個活口。

家人震驚報官,食雪兒凜然不懼,將事情始末和盤托出,惜已無人證。族人皆指其心性暴烈,最愛殘殺。官不能決,正待要將食雪兒收監另審,忽然堂前有僧人口宣佛號而入,正是不聞,其後跟隨一人,臉色如紙,跪立當場,供出事情始末。

原來陳氏一脈至食雪兒,已是獨子,其母生育之時,恰逢夜半,眾人皆眼見一團火光自天空墜下,穿越屋頂而落下她腹中,食雪兒應火而生。生而至邪,族人紛請要將此嬰處死,陳況南隻得無奈之下將幼嬰托人連夜送到雪山古寺,托佛之佑。家中既無餘子可繼承家產,數位小妾便私下裏合謀花高價雇了高手,燒寺殺人,了斷陳氏血脈。更在陳況南每日所服羹湯中摻以微毒,時日漸增,毒性積蓄於內,久而入骨,終於不治而亡。

食雪兒得獲自由,當即拜謝不聞,不聞微笑,取短刃問:“你殺十一人,我自戮十一刀。”刀刀自胸腹而穿身過,十一刀一一刺過,血流滿地,氣若遊絲。食雪兒捧著不聞的身體大哭,沿街回家,那血跡淋淋瀝瀝,看得街坊觸目驚心。回家食雪兒以本命真火為不聞續命,三日後不聞醒轉,起身便走,食雪兒不留,跪在地上說:“再也不敢了!”

憑空獲得萬貫家財,食雪兒豪闊疏爽,便於宅中掘地建冰窖,占地十餘畝,藏以自雪山迢迢運來之冰雪,每日隱於冰室,複飲西域遠道運來之葡萄美酒,一口酒,一口冰,據案大嚼,引為快事。時人算他一日花費,抵常人三年生活之資。都咋舌隻說奢侈,卻不知食雪兒生為火性,須借冰雪果腹方可維生。

不聞重歸雪山,食雪兒曾以重金聘來江南名匠,重修渡厄古寺,沒有得到不聞的允許。自大理一別,也不許食雪兒回寺參拜。聽聞許多有關軼事,都十分奢靡驕縱,夜禦七女,日舍萬金,皆非常人所能想象。又曾耗資百萬於石林設拳擂,遍撒英雄帖,邀天下拳術好手前來一試身手,隔半年,江湖中盡知大理食雪兒拳出似火,灼熱熾烈,無人能擋。不聞聽了,竟然在臉上浮出微笑。

此後愈發狂妄驕奢,遇事隻憑性情,全不管善惡,成當地惡霸。性欲尤盛,每天市井中有中意婦人,輒強擄而過,隔日賠以重金,當事人不敢抗敵,忍氣吞聲。官府亦因其出手豪闊而性情悍猛難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管不問。

一日,於郊外偶遇華蓋馬車,馭車少女秀麗異常,食雪兒強勒馬首逼令停車,內有婦人,掀珠簾而出,年約三十,肌膚勝雪,吐氣如蘭。食雪兒癡望不能言。與婦同座,是一老僧,竟是不聞。

婦人嬌笑,指著食雪兒斜睨不聞,隻說:“是這個孽障麽?”

不聞滿臉通紅,連誦佛號,長歎說:“此子天性暴戾,老僧居然教之以武,難辭其咎。”當下提掌自擊天靈,立時斃命。食雪兒麵色慘白,呆若木雞。麗婦輕拍他後心兩掌,淡笑指揮使女驅車離開。

據說她正是傳說中的雲門隱者沈鳳凰,其時年愈兩個甲子,按理已是雞皮鶴發,卻駐顏有術,仙姿動人。

其後食雪兒性情大變,忽然散盡家財,攜不聞屍骨回渡厄古寺,自己剃度為僧,布衣粗食,深居簡出。一夜於禪房內打坐,忽然一團拳頭大小的火光,自頭頂冒出,發出吱吱尖叫,淩空跳躍,似戀戀不舍,終於破壁升入雲霄。

這團火光,正是魔家靈火,居於人體,控人心神,時日稍長,必得振臂而起,遍約同道而聚,成為一代魔道宗師,彼時生靈塗炭而無人能止。以不聞那樣深通佛理的高僧,仍無法化解天地之間稟惡性而生的這種至邪火氣。食雪兒少年學佛而難抑,不聞唯有趁魔火尚未全然侵吞人性之際,以死相鑒,趁著食雪兒心神頓亂,更得沈仙子之助,盡斷食雪兒武學筋脈。食雪兒終由天生異體化為凡人,魔火留於體內已然無用,終歸天地之間。江湖一場莫大浩劫,居然就此消弭於無形而無人得知。

初時有人慕名邀拳相鬥,驚訝地發現食雪僧竟脫胎換骨,武功盡廢,性情謙和有禮,每日竟隻知誦經禮佛而無旁騖,灼熱之身體已變得冰冷如霜。過了幾年,江湖奇人異士層出不窮,食雪僧才漸漸得以安寧。

奇的是多年以後,輕身功夫獨步天下的大盜任平生,曾在雲貴交界的某個小鎮上見過一個灰衣老僧,身形如鶴,獨力搏殺當時聲名正盛的一方惡霸柳氏兄弟,出手迅捷,掌風如火,觸物竟有灼痕,頗似當年食雪僧的武功路數。老僧殺人後劫其錢財而散入窮苦百姓家,其後於拂曉不知所終。

任平生綴之一夜,天明而瞬間恍失其身影,才知道自己的輕功望塵莫及,老僧之用意,約莫是示警,頓時凜然而悟,從此收手,再沒做過雞鳴狗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