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四:兩岸猿

終南山的樵夫常某,不知道他的名字。四十九歲的時候,一直不能生育的妻子忽然懷了孕,對於常家是件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他靠砍柴為生,有一天在山上砍柴,恰好遇上老虎和猿猴互相搏鬥。這是很罕見的場麵,他就躲在草叢裏靜靜地觀看。

老虎周身黃色與白色交雜的花紋,有兩隻壯牛的體積,雄渾而威武。口中發出吼聲,令人兩條腿發抖,喪失逃跑的力氣。最開始的時候,老虎的攻勢猛烈霸道,每一次撲擊都挾帶著呼呼的風聲,身側稍微幼細一點的野樹,都會在它掀起的風聲中連根拔起,塵土四濺。樵夫戰戰兢兢伏在草叢裏不敢動彈,生怕被老虎發現了,轉而吃掉自己泄憤。在狂風驟雨般的嘶吼撲咬中,猿猴則好比風浪中的一葉小舟,縱高躍低,隨風飄**,看上去危在旦夕,但每當真正遇上險情,它總是能夠借著巧妙快捷的身法逃出來,並且齜牙咧嘴地扮鬼臉,瞪眼睛,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音,似乎在蔑視猛虎的威勢,氣焰竟然十分囂張。

這樣激戰了大約兩個時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常某擔心家人著急,一心想要離開,卻又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隻得仍舊潛伏在原地,手中握著柴刀,暗地裏叫苦不迭。老虎那威猛的攻擊方法在長時間未能奏效後,漸漸行動遲鈍了下來。而猿猴也似乎在這場戰鬥中消耗了太多的體力,一邊仍在險象環生地閃躲,一邊發出陣陣哀鳴,似乎請求猛虎罷戰,放自己一條生路。

猛虎的性情非常殘暴,愈是遇上比自己弱怯的動物,愈是顯露出張狂的本色,更加不可能放過到嘴的食物,於是攻勢又重新顯得格外凶猛,不可一世。但是猿猴憑借矯健的身姿,依然在對方的利爪尖齒之下安然無恙,並且那一雙長臂,不停在空中來回揮舞,尋找許多機會揪下老虎身上的一團團皮毛。這樣的小傷勢對老虎本來算不了什麽,但東一塊西一塊的傷疤逐漸讓它的身體沁出血跡來,陣陣的疼痛更讓它的體力下降,每一次撲擊也愈發遲緩,連吼聲也漸漸變得低沉抑鬱起來。就在它終於準備灰溜溜逃離的時候,猿猴忽然發出尖厲刺耳的清嘯,長臂上修長犀利的指甲就好像亂箭一般,在老虎的軀體上凶惡地猛刺猛紮,並且借機刺瞎了老虎的雙眼。它的神情驍勇無畏,原來先前那畏怯柔弱的模樣都是偽裝出來的假象,用來蒙騙敵人並借以消耗猛虎體能的。在它終於把猛虎擊斃的瞬間,姓常的樵夫也見識到了山林中野獸狡黠的求生手段,心中大是感慨。

繼續伏在草叢中,即使全身酸痛麻木也沒有動彈。看到猿猴用利爪劃開了猛虎的肚膛,從裏麵掏出一團血糊糊的東西來,竟然是一具幼猿的屍體。猿猴捧著它,對著山林發出淒厲的嘯聲,過了好一陣子才離開。

樵夫暗地裏跟隨猿猴翻山越嶺,過了許久才看到它進入了一座黑黝黝的山洞,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記下了這座山洞的地理位置就悄悄離開了。他認為猿猴到了這樣精怪狡黠的程度,日久天長,成了氣候,一定會傷害山民的性命,決定除掉它。

第二天樵夫準備好了一些工具,就上山去找尋昨天夜裏見過的猿猴棲息之所,果然趁著猿猴外出,在洞裏看到了幼猿支離破碎的軀體。他把幼猿的屍體取出來掛在樹梢之上,又費力掘了很深的陷阱,裏麵鋪設了尖銳的竹箭,上麵用枯草覆蓋起來。猿猴也算是狡猾靈慧的動物了,卻果然在樵夫的手底下喪掉性命。臨死的時候它發出一陣陣的哀鳴,似乎懇求樵夫放它一條生路,樵夫在那樣淒慘的啼聲中,一點兒也沒有心軟,而是幹淨利落地將猿猴斬首、剖腹、剝皮。他用猿皮做了一張皮毯鋪在**,供懷孕的妻子在冬天取暖。在剖開猿腹的時候,又發現了一顆晶瑩如玉的內丹,平素聽山上潛修的白鶴道長偶爾說起過山獸的形跡,知道這是蘊含天地精華的寶物,就把它帶回家,讓妻子服了下去。

服下去沒有多久,妻子忽然腹內絞疼,有早產的預兆。樵夫急忙叫來產婆,果然到了亥時,生出一個女嬰,渾身長滿了細細密密的白色絨毛,駝背,臂長及膝,雙目深凹,嘴唇向外鼓突,很像一個猿猴。產婆很驚慌地說:“這是有邪惡的怪物附在嬰童身上啊,應該早一點把它處死。”村人也認為這個女嬰的出現荒唐且不吉利。常某自己大約是知道事情原委的,心裏很後悔,決定按照村鄰的意思把嬰童活活埋葬掉。他的妻子舍不得,抱著女嬰不肯鬆手,哭得很厲害,常某也因為自己晚年得女不易,一時間也狠不下心來。

恰好這時候隱居山中的白鶴道長訪友歸來,知道了這件事,就說:“把她交給我吧。”於是帶走猿嬰。過了十年,有人曾在山中見到一個容顏秀麗清婉的少女,雖然穿著顏色暗淡的粗布衣裳,也沒有塗脂抹粉,但還是如同仙子一般令人驚豔。她隨侍在白鶴道長左右,安靜而溫和,居然就是當年被常某所遺棄的猿嬰。人們都暗歎道家術法之神奇,居然可以把那樣醜陋可怖的嬰孩變成這樣美麗的少女。

常某夫婦聽說了這樣的消息,不能阻止對骨肉的渴念,連夜上山請求白鶴道長允許自己見上女兒一麵,但是少女堅持不願意和他們會見,隔著牆說:“我的生命有一半是猿母,有一半是你們,我們之間的血脈裏同時夾雜著恩情和仇怨,也許隻有永遠不相往來,才可以相安無事。”常某夫婦苦苦哀求,她也無動於衷。到了第二天,她索性向白鶴道長告辭,遠遠地離開了這座深山。

猿嬰長成的少女自號“袁棄兒”,性情嫉惡如仇,下手痛快利落。行走在江湖之上,仗著一手快逾閃電的劍法,很快就成了當時劍術中盛極一時的人物。她師從的白鶴道長,本是昆侖一脈的旁支,劍法以磅礴大氣著稱,在這樣的底蘊中,現在兼又迅捷空靈,更是青出於藍。人們背後議論說這樣的劍法過於突兀離奇,人世間很難見到,看來有成為一代大家的氣象。

恰好當時的南方也出現了一個天才少年,名叫風繼竹,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這個少年性子孤僻怪異,不喜歡和平常人交往,但劍術清奇詭異,自成一派,擊敗了時下許多劍術名家。人們認為這南北的少年男女都是奇妙的人物,把他們並稱為“雙秀”。

有一年夏天,袁棄兒受白鶴道長之命,送呈一封信到不鳴山雪虎澗去,途經一條深長的峽穀,野草藤蔓完全覆蓋了道路,森森的參天大樹遮蔽了天空,四周有濃鬱的陰毒瘴氣。袁棄兒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有邪靈滋生的地方啊。”決定停留一夜,到了天亮再查探虛實。

她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於是就找了一處靠近溪水的巨大岩石之上歇息下來。岩石上長滿了青苔,滑不溜秋。她用幹枯的樹枝撥弄四周,被劃拉脫落的青苔散發出刺鼻的腥臭,讓人聞之欲嘔。本來打算借著溪水洗濯一番,但是因為那深綠色的溪水裏竟然沒有一條遊魚,讓她生出警戒的心理,也就放棄了。她清掃了一塊空地出來,準備打坐休息,透過細密的巨樹枝葉,她看到月亮升上了天空。她赫然發現在月光下,無數的蛇蟲如同趕集一般,密密麻麻地從四麵八方爬行過來,在草叢裏發出唰唰之聲。蛇蟲的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於那輕微的遊移聲音竟然如同潮音般轟鳴,而大片青翠的野草,也無風自動,如同浪潮此起彼伏。

詭異的場麵讓袁棄兒很是警惕。她師從白鶴真人學習劍術,卻對於道家的驅邪伏魔方法並不擅長,眼前的奇景並不是高妙劍術可以解決的問題,她心情也因此很是緊張不安。她屏住了呼吸,看到那些形容可怖的蛇蟲就像受到催眠似的,紛紛沿著溪水遊到一座深潭裏。袁棄兒躲在草叢裏,忍受著即使掩鼻也徒勞的腥臭氣息,看到深潭平靜的水麵開始裂出一痕痕的水紋,沒過多久,又仿佛成了在鼎中燒沸的熱水,向上翻湧,咕嘟咕嘟地冒出一個個的氣泡。蛇蟲不斷地向潭水裏擁集而去,卻被氣泡一個一個地絞入水底,再也沒有蹤影。

又過了一會兒,氣泡相繼炸裂,珠玉般的銀白色水滴在空中四處濺迸,深潭也就翻湧起了更大的波瀾。

袁棄兒知道這就是怪物即將露出真身的時刻,於是把身子縮成一團,更加小心翼翼地躲伏起來。果然隻一眨眼間,一隻麵目醜惡的怪獸就轟然露出水麵,鱗片就像枯鬆的皮一樣幹老,牙齒就像刀刃一樣尖利,渾身冒出藍色的光芒,照耀著人的眼睛,仿佛產生出某種吸力,讓人心神恍惚,不能控製地向它的血盆大嘴靠近。幸好袁棄兒雖然不懂道術,但是在白鶴真人的長年教導中,也略略修習過道家的定力,這才抑製住內心的惶恐,沒有衝上前去。她心裏也就更加戒備了。

藍光愈來愈強盛,就連天上皎潔明亮的月光也無法與之相比,等到光芒漸漸收斂,怪物也就完全浮出了水麵,袁棄兒知道這已經是最適合的時機了,她毫不猶豫地提劍衝了出去,口中發出清叱,向著怪物防禦最薄弱的喉頭刺了一劍。她此時的劍術已經到達了電光石火般的快捷程度,怪物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不能躲閃,卻沒有如同袁棄兒意料中的發出慘嚎,袁棄兒隻感覺手中所使用的力氣落在空處。定睛看時,隻見怪物化為烏有,一個藍衣少年卻從怪物丹田的位置跳了出來。手裏提著一柄歪歪斜斜有如樹枝般的長劍,皺著眉頭很生氣地說:“你破壞了我的大事!”

兩個少年男女在月色下爭鬥,劍光就像一條條雪白的玉帶在空中飛舞。袁棄兒的劍術已經算是淩厲快捷了,但那少年劍法又別具風格,發劍的方位和力道都匪夷所思,仿佛和正宗的練劍方法大相徑庭。袁棄兒對此很是驚奇,就停下劍勢,說:“看來你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邪惡怪物,為什麽會潛居在這樣的地方呢?”

這個少年正是與她並稱“雙秀”的風繼竹。這是一個因為機緣巧合獲得魔教《憐生劍譜》的天才。《憐生劍譜》相傳是昔年魔教第一劍客“結廬老人”的遺作,據說劍法中蘊含了天地之間沒有讓平凡人可以接受的奇怪道理,學習它,可能會有悟徹天地奧秘的機會。他的師父曾勸他停止修習這樣的劍法,風繼竹卻不以為然地回答說:“人生一世,不正是為了解開內心對這個世界的疑惑嗎?我認為這樣的冒險是值得的。您對我的告誡,我已經牢牢記在了心裏,時時用來警醒自己,想必是不會出現大差錯啊。”

袁棄兒與他結識以後,發現他居然利用這些荒山大川裏的各種奇異生靈修習各種各樣的術法,將之融合到劍術中去,覺得又是新奇又是擔憂。兩個人結伴在江湖上遊曆了三年。白鶴真人得知後,派人召遣她回到終南山,袁棄兒沒有依從,說:“師父難道不知道我的性子並不能夠做一隻牢籠裏的鸚鵡嗎?風繼竹雖然修習魔教的劍法,但並沒有犯下什麽不可原諒的過錯,正如一柄利刃掌握在惡人手中,或許會屠殺生靈,但落在善良的人手上,卻是保護眾生的利器啊!”

白鶴真人聽了這樣的話,歎息一聲,說:“你不知道善良的人持有利器,內在性格也會受到血刃的影響,有可能因此變得暴戾驕橫的嗎?你一定要小心才行。”

這一對少年情侶行走在江湖上,風姿之絕美都非常罕見,江湖上都把他們看成神仙眷侶。袁棄兒固然性情清寧倔強,風繼竹也更加張揚恣意,處理事情不按常理。但相互之間,偏偏相處得又很和睦親昵。這樣過去了幾年,風繼竹因為修習《憐生劍譜》的緣故,性情不知不覺地變得更加乖張怪僻,失去耐性。某天在客棧遇上了兩個衣衫襤褸的盜賊,竊走了袁棄兒包袱裏的一些散碎銀兩,結果他就半夜悄悄提劍殺死了對方。袁棄兒知道後,不滿地說:“即使犯下了偷竊的過錯,也並不是死罪啊。”結果風繼竹冷冷地回答說:“我所追求的,是一種純粹的沒有瑕疵的人生境界,怎麽容得下這樣的汙垢發生呢?”

袁棄兒聽了很生氣,說:“我不了解完全清澈純淨的精神境界是什麽樣子的,但我知道品德高尚的人遇上了不好的事情,首先會檢討自己失當的地方,誌氣遠大的地藏菩薩也沒有因為地獄的汙穢肮髒而放棄自己的理想,何況你是一個隻有血肉之軀的平凡人呢。你這樣任由自己的意願發展下去,恐怕真的會像我師父所預言的那樣啊!”

風繼竹對於袁棄兒很是愛慕尊敬,沒有再辯駁。但過了幾天,在路上遇上一個乞丐,滿臉的塵灰,渾身散發出惡臭,在寒風中瑟瑟縮縮向他們伸手乞討。風繼竹嫌惡地說:“這樣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什麽意思?”因為老乞丐曾經碰觸過他的衣袍下擺,半夜裏他又出去把這個老乞丐殺死了。

袁棄兒於是哀傷地知道,她所喜歡的這個少年已經徹底迷失在對於奇異劍道的追索上了。她決定離開風繼竹,卻遭受到了阻攔。兩個人動起手來,袁棄兒這才發現風繼竹在劍術上的精進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她已經根本不是對手,於是生氣地把劍扔在地上,說:“我第一次認識你,就是在那髒垢陰森的荒山裏,你忘記了你自己也是從那樣的環境裏才脫胎換骨的嗎,為什麽現在對可憐的世人如此嫌惡呢?如果是這樣,我的出身也很奇異,並不符合你對愛侶的純正要求,為什麽還要纏著我不放手呢?”說著就露出了本相,渾身長滿了雪白的長毛,駝背,雙臂長過膝蓋,麵容醜陋得像一隻猿猴。趁著風繼竹大吃一驚的刹那,她飛快地跳上屋簷逃走了。

回到白鶴真人身邊,袁棄兒認為自己已經對人世間失去了興趣,一心要隨侍在白鶴真人身側,學習上乘道術,但是白鶴真人卻沒有答允她的出家要求,說:“你還是一個塵世的劫難沒有清淨的人,現在不適合。”

果然他的話才說了三天,山下忽然傳來了樵夫常某夫婦暴斃的消息。袁棄兒趕過去察看,發現斃命的劍傷竟然是風繼竹所留下的。原來風繼竹因為不能容忍自己心愛的情侶是樵夫常某所種下的孽債,竟然下手殺死了他們。袁棄兒找到風繼竹,對他說:“現在我過去出身的陰影既然得到了解脫,從此我們就一起修行吧。”風繼竹卻淡淡地笑著對她說:“我曾經把你當成另一個在心理上完全沒有分歧的自己,怎麽會不了解你的心思呢,此刻你一定是想殺死我吧!現在我整個人的靈魂已經被劍術中的邪惡道理所控製,恐怕不能夠再回頭了,趁著現在還有一點點理智,讓我為你做點什麽好了!”

於是他就很從容地動手割下了自己的腦袋,又剜出了自己的心髒,沒有頭和心的屍體仍然直挺挺地站立在袁棄兒麵前。袁棄兒驚慌地說:“不要騙我了,你一定使用了幻術。”話音剛落,風繼竹的屍體馬上就倒在了地上,同時滿腔的鮮血也飛濺出來。

那以後江湖上就失去了袁棄兒的蹤跡。

過了很多年,有人在巫山的絕壁上曾經見過一個形似猿猴的老太婆,渾身長滿了雪白的長毛,在樹枝間縱躍如飛,手裏居然提著一柄青光霍霍的利劍。有喜歡多事的人覺得奇怪,就去捕捉,卻發現她的劍光清奇快迅,如同閃電一般讓人無從抵擋。也不知道這個怪物究竟是人呢,還是猿猴呢?於是背後把她叫作“猿姥姥”,不敢輕易去接近與招惹。

每到夜半,猿姥姥總在巫山的絕壁上,對著遙隔一條洶湧長水的對岸,發出淒厲的叫聲,仿佛在那雲遮霧繞的絕壁對岸,有著什麽不能釋然的失落。途經巫山的客船上很多人曾經聽過這樣的淒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