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有所必為
——買鹽的人正在喝酒,隻有這瓶米酒,是他為自己買的。他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他喝酒時的樣子,就像吝嗇鬼在付錢時一樣,又想喝,又舍不得。因為他不能喝醉。因為他一定要照顧他的朋友,照顧那個不怕鹹的吃鹽人。
井底遠比井口寬闊得多,裏麵居然有一張床、一張幾、一張椅。燈在幾上。吃鹽的人躺在**,買鹽的人坐在椅上,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馬如龍用壁虎功從井壁上滑下來。他拿著酒瓶的手巨大粗糙,指甲發禿,無疑練過朱砂掌一類的功夫。
他的椅子旁邊有一根沉重的竹節鞭,看來最少有四五十斤。可是他沒有向馬如龍發出致命的一擊,隻不過冷冷地說:“張老板,我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的,你果然來了。”
“你知道我會來?”馬如龍想不通,“你怎麽會知道?”
買鹽的人又喝了口酒,一小口。“如果我開雜貨店,如果有人每天來買兩斤鹽,我也會覺得奇怪。”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一個真正開雜貨店的人,就算奇怪,也不會多管別人的閑事,隻可惜你不是。”
“我不是?”
“你本來絕不是個雜貨店老板,”買鹽的人道,“就好像我本來絕不會到雜貨店買鹽的。”
“你看得出?”
買鹽的人道:“你來查我的來曆,我也調查過你。”買鹽的人慢慢地接著道:“你本來應該叫張榮發,在這裏開雜貨店已經有十八年,你有個多病的妻子,老實的夥計,你這個人一生中從來不喜歡多事。”他忽然歎了口氣,“隻可惜你不是張榮發,絕對不是。”
馬如龍又問:“你怎知道我不是張榮發?”
買鹽的人道:“因為你的指甲太幹淨,頭發梳得太整齊,而且每天洗澡。因為我已經查出張榮發以前絕不是個愛幹淨的人。”
馬如龍沒有辯駁,也無法辯駁。這個人無疑也是江湖中的大行家,這人在馬如龍還沒有發現他可疑之前,他已經發現這一家雜貨店可疑了!
“如果你不是張榮發,你是誰?為什麽要假冒張榮發?真的張榮發,到哪裏去了?”買鹽的人接著道,“這些問題我也曾想到過,想了很久。”
馬如龍道:“你想得通?”
買鹽的人道:“我隻想通了一點!”
馬如龍道:“哪一點?”
買鹽的人道:“這件事絕對有周密的計劃,每一個細節都經過極周密的安排,你能扮成張榮發,能瞞過十八年來天天到你們雜貨店去買東西的老鄰居,絕對經過極精密的易容。”
他說話很肯定:“江湖中精通易容術的人雖然為數不少,可是能做到這一步的,普天之下,絕對隻有一個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玲瓏玉手玉玲瓏。
買鹽的人接著又道:“玉大小姐至少已有二十年沒有管過江湖中的事了,能夠讓她再度出山、重展妙手的也隻有一個人。”
馬如龍道:“絕對隻有一個人?”
買鹽的人點頭道:“絕對隻有一個,除了江南俞五之外,絕對沒別人能夠請得到她。”
馬如龍苦笑。他終於明白,世上絕對沒有真真正正全無破綻的計劃,也沒有永遠能瞞住別人的秘密。隻可惜他還是找不出邱鳳城的破綻在哪裏。
買鹽的人又道:“你經過如此縝密的安排,費了這麽大的苦心,來假冒一個雜貨店的老板,可見你也跟我們一樣,也是個亡命的人,也在躲避別人的追殺搜捕,想要你這條命的人,一定比我們的對頭更可怕。”他笑了笑又道:“既然同是江湖亡命人,我又何必苦苦追查你的隱秘?你本來也不必來追查我的,所以我還是天天到你店裏去買東西。”
馬如龍歎了口氣:“我本來也不想來的。”
買鹽的人道:“可惜你已經來了。”
馬如龍問道:“你是不是想殺了我滅口?”
買鹽的人道:“你能要江南俞五替你做這件事,當然也是個有來曆的人,就算我想殺你滅口,也未必能得手。”他忽然又笑了笑,“如果你真是我猜想的那個人,隻要我一出手,說不定反而會死在你手裏。”
馬如龍道:“你猜想的那個人,又是誰?”
買鹽的人道:“馬如龍,天馬堂的大少爺,白馬公子馬如龍。”
馬如龍的心在跳。如果不是因為他臉上經過玉手玲瓏的易容,別人一定就會發現他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隻不過他還是不能不問:“你怎麽會想到我就是馬如龍?”
買鹽的人道:“我有理由。”
他的理由是——現在江湖中被人搜捕最急的就是馬如龍,能讓江南俞五出手相助的也隻有馬如龍。他說:“現在江湖中的三大家族,五大門派,已經出了五萬兩黃金的賞格來找你,為你出動的一流高手,至少已有五六十個,隻有丐幫的弟子始終不聞不問,根本沒有管過這件事。”
丐幫弟子的人數最多,地盤最廣,眼皮最雜,消息最靈。丐幫中的耗費最大,五萬兩黃金的數目不少。買鹽的人接著又道:“他們為什麽不管這件事?那當然是因為俞五爺跟你有關係。”
馬如龍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些話你也不該說的。”
買鹽的人道:“是不是因為我說出之後,你說不定也想殺了我滅口?因為你可能會認為我也想要那五萬兩黃金。”
馬如龍道:“你不想?”
買鹽的人回答得幹脆而肯定:“我不想。”
馬如龍道:“為什麽?”
買鹽的人還沒有開口,吃鹽的人忽然道:“因為我。”
他一直都在吃鹽,最鹹的粗鹽。任何人都無法想象世上有人能吃這麽多鹽。兩斤粗鹽他已吃了一半,十個生蛋也吞下肚之後,他臉上才有了一點血色,才能開口說話。
他說:“二十年來,想要我這顆頭顱的人也不比你少,被人冤枉是什麽滋味,我也嚐過。”他看來雖然是很衰弱,可是他說話時仍有一種懾人的豪氣:“五萬兩黃金雖然不少,我還沒有看在眼裏!”
馬如龍道:“你怎麽知道我也是被人冤枉的?”
吃鹽的人道:“因為我信得過俞五,你若不是冤枉,第一個要你命的人就是他!”
馬如龍道:“你是誰?”
吃鹽的人道:“我也跟你一樣,是個被冤枉的人,是個頭上有賞格的人,是個不得不像野狗般躲著不敢見人的人,因為我們都不想死,就算要死,也得等冤枉洗清之後再死。”他也笑了笑,笑得悲壯而淒涼:“至於我的名字,你最好不要問。”
馬如龍看著他,看了很久,又看看那買鹽的人,忽然道:“我相信你絕不會出賣我。”
吃鹽的人道:“我也相信你。”他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也像他的朋友一樣,粗糙巨大,冷得就像是一塊冰。可是馬如龍握起他的手時,心裏卻忽然有了一股溫暖之意。
吃鹽的人又笑了笑,道:“你走,我不攔你。”
馬如龍道:“你們再來買鹽,我也絕不再問。”
吃鹽的人看著他,也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隻可惜我們相見恨晚,我已身負重傷,已無法再助你洗冤,否則我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
馬如龍道:“現在你還是可以交我這個朋友,交朋友並不一定要交能夠互相利用的人。”
吃鹽的人忽然大笑。他的笑聲嘶啞而短促,已經笑不出了,卻仍然豪氣幹雲!他說:“不管你是不是馬如龍,不管你是誰,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馬如龍用力握著他的手:“我也不管你是誰,我也交了你這個朋友。”
天還沒有亮,春寒料峭。馬如龍的心裏卻在發熱,整個人都在發熱。因為他交了一個朋友。交了一個不明來曆、不問後果,但卻肝膽相照的朋友。
“你交了他這個朋友!”謝玉侖還在等他,她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句話,“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就跟他交上了朋友?”
馬如龍道:“就算天下所有的人都把他當作仇敵,都想把他亂刀分屍,大卸八塊,我還是願意交他這個朋友!”
謝玉侖道:“為什麽?”
馬如龍道:“不為什麽。”不為什麽,這四個字正是交朋友的真諦。如果你是“為了什麽”才去交朋友,你能交到的是什麽朋友?你又算是個什麽朋友?
窗外已現出了曙色,馬如龍坐在窗下,謝玉侖側著頭,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做不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能夠了解這種情操已經很少有人能做得到。
謝玉侖忽然問:“你知不知道你那位朋友為什麽要吃鹽?”馬如龍不知道,他根本沒有問。
“我知道。”謝玉侖道,“他一定是中了三陽絕戶手!”
“三陽絕戶手?”馬如龍是武林世家子,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這種掌力絕傳已久,中了這種掌力的人,不但全身脫水,皮膚幹裂,而且味覺失靈,隻想吃鹽,鹽吃得越多,水喝得越多,傷勢越重,死時全身皮膚全部幹裂,就像是活活被烤死的。”
她想了想,又道:“吃生雞蛋雖然比喝水好些,可是最多也不過能多拖一個半月而已,最後還是無救而死。”
“絕對無救?”
謝玉侖沒有回答這句話,又問道:“你那個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長得是什麽樣子?”
“我想,他本來一定是個很高大魁偉的人,雙肩比平常人至少要寬出一半,而且大手大腳,外家掌力一定練得很好。”
馬如龍道:“現在,他雖然已傷重將死,可是,說話做事,還是有股懾人的豪氣。”
謝玉侖眼睛裏仿佛忽然有了光。
“我已經想到可能是他了。”
“是誰?”
“這種掌力遠比陰家崔家的三陰絕戶手更霸道,也更難練,一定要本身未近女色的人才能練得成。”
一生未近女色的人,江湖中有幾個?
謝玉侖道:“據我所知,這五十年來肯練這種掌力的隻有一個人。”
馬如龍立刻問:“誰?”
“絕大師!”謝玉侖道,“絕大師雖然心絕情絕,趕盡殺絕,卻從不輕易出手,更不會輕易使出這種隱秘的武功來!除非他的對手掌力也極可怕,逼得他非將這種功夫使出來不可。”
江湖高手們大多數都有種深藏不露的武功絕技,不到迫不得已時,絕不肯輕易讓人看見。
謝玉侖道:“如果不是已經被逼得別無選擇,絕大師也絕不會施展三陽絕戶手的。”
她又問馬如龍:“能將絕大師逼得這麽慘的人有幾個?”
“沒有幾個。”
“你有沒有聽過‘翻天覆地’鐵震天這個人?”謝玉侖問,“他能不能算其中的一個?”
馬如龍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變了。他當然聽過這名字,“翻天覆地”鐵震天,橫行江東二十年,殺人如草芥,積案如山,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頸上的頭顱。隻可惜他非但行蹤飄忽,別人根本找不到他,而且武功絕高,手狠心辣,能找到他的人,也全都被他的一雙鐵掌震散魂魄。
謝玉侖又問:“你想你那位朋友會不會是鐵震天?”
馬如龍拒絕回答。那個人無疑就是鐵震天。“二十年來,想要我這顆頭顱的人絕不比你少,五萬兩黃金我還沒有看在眼裏。”除了鐵震天外,還有誰能說得出這種話?但是他還有另外一句話:“被人冤枉是什麽滋味,我也嚐到過。”
馬如龍忽然大聲道:“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麽事,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而且已經被那些自命俠義之輩,逼得無路可走。”
謝玉侖道:“絕大師難道還會冤枉好人?”
馬如龍冷笑:“被他冤枉的人,絕不止鐵震天一個。”
謝玉侖歎了口氣:“你實在是個好朋友,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真不錯,隻可惜你們這一對好朋友已經交不長了。”
馬如龍道:“他真的已無救?”
謝玉侖淡淡地說:“如果我是謝家的大小姐,說不定可以救他。”
她又故意歎了口氣:“隻可惜,現在我隻不過是個雜貨店的老板娘而已,連我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怎麽能夠救得了別人?”
馬如龍沒有說話了。
他明白謝玉侖的意思,如果他肯把這件事的真相說出來,她說不定真的有法子救鐵震天。
可是如果他這麽樣做,他就對不起大婉,也對不起俞五。
他們也是他的朋友。
謝玉侖翻了個身,不再看他:“你累了,睡覺吧!”
馬如龍沒有睡,他知道自己一定睡不著的。
謝玉侖不知是真的想睡了,還是故意在裝睡,居然不再提這件事。
窗外剛剛露出魚肚的顏色,還聽不見人聲。
馬如龍悄悄地推開了門,緩緩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