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殺
楔?子
賭局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尤其是負責管理資料的孫老夫子,忙得想回去吃一頓他女兒做的晚飯都沒有時間,因為號稱近三十年來,江湖中最刺激的一場追殺行動已開始。
對於這一次追殺,至今各地都已經有人來打聽賭局接受賭注的盤口,所以有關這次追殺行動中兩個人的資料,也紛紛自各地湧來。
這兩個人當然都是名人,追的一方是新近才入刑部當差的程小青,據說他最近幾乎因為一件冤獄而遭處決,所以才下決心入刑部,管世間所有的不平事,捉罪犯歸案,為冤情昭雪。
有關他的資料大致是這樣的:
姓名:程小青。
年紀:二十五。
特長:自幼喜愛狩獵,所以觀察力極佳,反應極快,而且善於在野外求生。
武功極雜,出手一擊,極少失誤。
用左手,右手已齊腕斷去。
家世:父名程元,人稱“八臂神龍”,乃西北大豪,各門各派的兵刃武功都曾練過,壯年死於中風。
母名關玉仙,即“生裂虎豹關玉門”關二先生之妹,人稱“三姑奶奶”,與人交手時,驍勇剛猛,猶在關二先生之上,在西北一帶,威名遠震。
程小青追殺的一方,不但是橫行天下的大盜,也是武林公認的奇才,個性卻很孤獨,經常一個人露宿在野外。
這個人姓白,名荻,又叫作白荻花,作案之後,通常都會留下一枝白色的荻花作為標誌,所以也隻有在荻花開放時那短短一段時日中,他才出來作案。
有關他的資料,大致是這樣子的:
姓名:白荻、白荻花。
年紀:不詳,約二十五。
家世:不詳。
特長:傳說中,自幼即與狼群為伍,對曠野中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生存力極強,與傳說中的蕭十一郎有幾分相似。
武功怪異,耐力極強,有一次曾經逃入亂山中,和追捕他的二十九名高手抗拒了三日三夜,結果仍然逃脫,追捕他的高手,卻有二十一人死在亂山裏,經此之後,江湖中人再也不願提起追殺他的事,參與那次行動的人,生還之後,立刻全都洗手歸隱。
特性:作案時隻對豪門下手,隻取珠寶紅貨。
講究衣著,在曠野中仍然保持儀表修潔,有人曾經形容:“有一次我們在追捕他兩天之後看見他,他看起來居然還像是剛準備去赴宴的貴賓一樣。”
這兩個人,可以說是旗鼓相當的武林奇才,所以這一次追殺的行動,從一開始就已轟動江湖。
綜合了各方麵的資料,賭局最後決定的盤口是——一比一。
對於這次的成敗勝負,誰都沒有把握。
必勝之戰
秋,深秋,木葉蕭蕭。蕭瑟的秋風穿林而過,聽起來就像是剛從仇人咽喉間劃過的刀風一般。
山間的小路上落葉滿徑,秋林中杳無人蹤,連鴉群都飛得一隻不見,卻有一個人高臥在一棵棗樹的枝丫間,手裏倒提著一隻羊皮酒袋,風吹木葉,簌簌地動,他的人仿佛也在隨風搖曳。
一個頂禿如鷹,目光也銳利如鷹的人,卻有一隻獵犬般的鼻子,一雙狡兔般的耳朵,一個如駱駝般的胃,和一雙狒狒般強而有力的大手。
他的情人胡大小姐曾經形容過他——
“這個人就像是很多種野獸混合成的,人的成分反而很少,也許隻有一張嘴,因為隻有人的嘴才會這麽好吃,而且吃得這麽挑剔。”
對於這種評論,他從來不予反駁爭辯。
——一個男人如果要和女人爭辯,就好像要和一條狗搶肉骨頭。
這個人當然就是卜鷹。
山路上居然又有人來了,一個穿著一身白色衣衫的年輕人,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背後斜背著一柄烏黑劍鞘的長劍,配著同色的絲絛,和一雙用硝過的小牛皮製成的黑色短靴。
這個看起來就像是個春秋佳日在仆從陪伴下出來行獵的貴公子,可是他的神情卻極謹慎,行動更輕健矯捷,走在幹枯的落葉上,發出來的聲音絕不會比一隻鬆鼠大很多。
他的目光更銳利,也跟卜鷹一樣,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鷹。
他很快就看見了卜鷹。
魁偉的身子穿著件柔軟而貼身的黑絲長袍,赤足上套著雙帶著異樣光澤的多耳涼鞋,手裏一袋羊乳酒,像一片雲一樣斜臥在樹梢。
這麽樣一個人會是誰?
年輕人笑了,笑容純真而帶著稚氣,在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驟然出現這種笑容,就像是烏黑雲層中忽然出現了陽光。
“卜先生?”他問,“卜鷹?”
“是的,我就是卜鷹。”懶洋洋地喝了口羊乳酒之後,卜鷹才反問,“白荻?白荻花?”
“是。”
卜鷹大笑:“你一眼就認出了我,我也一眼就認出了你,看來我們兩個都可以算是名人。”
“尤其是我,最近好像更有名。”白荻苦笑,“如果閣下是在這裏等著我的,我也不會奇怪。”
“我為什麽要等你,難道我還想拿你的人頭去領賞金?”
他把羊皮酒袋拋給了樹下的年輕人,酸酸的羊乳酒,一下咽喉,就變成了一道烈火。
“我隻不過是來看看的。”卜鷹說。
“看什麽?”
“看人殺人,看殺人的人。”卜鷹說,“那都比殺人有趣得多。”
“這裏有人殺人?”白荻問,“這裏有殺人的人?”
“現在沒有,很快就有了。”
“有殺人的人,當然就有被殺的人。”
“當然!”
“你看我像哪種人?”
“我看不出。”
卜鷹接過年輕人拋上去的酒袋,又喝了兩大口,“我隻看得出這裏是個好地方,無論要殺人還是被殺,都是好地方。”
“你還看出了什麽?”
“我若是被人追殺,逃到這裏,一定會停下來,因為前麵的那段山路很難走,能進到這裏來的人,絕不會太多。”
“非但不會太多,甚至可能隻有一個。”
“所以我就會等在這裏,先觀察好地形和地勢,選擇好一個一出手就能製敵機先的地方,先取得優勢,”卜鷹說,“高手決勝,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然後呢?”
“然後我也許會設下一些小小的陷阱,兵不厭詐,在生死之戰中,更不妨用一點手段。”卜鷹說,“這也是兵家常事。”
“所以你並不想管這件事?”
“我說過,我隻不過是來看看的。”卜鷹說,“所以從現在開始,你不妨就把我當作一塊石頭、一段樹枝,你盡管做你自己要做的事,就好像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存在。”
白荻立刻用一種很肯定的態度說:“好,我相信你。”
暮雲四起,升於腳下,天色已漸漸暗了。
卜鷹早已閉上眼睛,仿佛已睡著,白荻做了些什麽事,他好像真的完全不知道。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問白荻:“你已經準備好了?”
“嗯。”
“現在你對這一戰已經有幾分把握?”
“現在我隻想喝口酒。”
“慶功酒?”
“對,慶功酒。”
“決戰之前,先喝慶功酒。”卜鷹問,“難道你已經有了必勝的把握?”
白荻微笑,喝酒。
“你會不會低估了你的對手?高估了自己?”
白荻帶著微笑,很平靜地說:“我這一生,如果有一次把這一類的事估計錯誤,隻要有一次,現在我早就已是個死人了。”
高手決戰,如果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對手,無論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種不可原諒的致命錯誤。
卜鷹看著樹下的年輕人,眼色中帶著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那麽現在你就等著殺人吧。”卜鷹說,“我相信要殺你的人已經來了。”
魔刀初出
樹林裏這塊空地,大約有兩三丈方圓。這裏的樹木也不知是因為被人砍伐,還是受不到陽光雨露,幼小時就已枯死。
空地上積滿了落葉,如果不是高山上很少雨水,恐怕早已變成一片沼澤。
對於這一類的地方,白荻顯然很熟悉,片刻間他已在這裏做好了七八個陷阱。其中有模仿獵人捕鳥用的彈枝,有埋在落葉下的尖石或坑洞,雖然都是些很簡單的陷阱,可是在高手決戰時,每一處簡單的陷阱都足以致命。
高手決戰,身子隻要在一刹那間失去平衡,就給了對方一擊致命的機會。
白荻選了棵高樹,站在樹下,背後的劍柄已經調整到最順手的角度。
這裏也正是這塊空地上地勢最好的地方,背對著光源,不致讓落日的餘光刺眼,人順著風向,可以讓出手的速度更快。
每一個細節他都計算得很精確。最重要的一點是,現在他已經定下了心,沉住了氣,而且已經盡力把體力恢複。
程小青雖然是追捕者,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難免會有些心浮氣躁。
所以他可以等。
以逸待勞,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是製勝的必要因素之一。
這時候白荻當然也已聽見了程小青的腳步聲。
程小青的腳步聲居然很慢、很沉穩,顯然是一步步慢慢走上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能沉得住氣。
他好像並不急著追上白荻,也不怕白荻聽見他的腳步聲。
這個可怕的對手,心裏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看來他遠比白荻估計中還要可怕得多。
低估了自己的對手,這一點就是個致命的錯誤,白荻心裏反而有些不安了。對即將麵對強敵的人來說,這也是種不好的征兆。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一種很奇怪的“沙沙”聲,一種平常絕不該在這種地方聽見的聲音,就好像漁夫在海麵撒網的聲音一樣。
白荻想到他是在什麽地方聽到過這種聲音的,卻想不到這裏居然真的有人在撒網。
一片巨大的漁網,就像是一片烏雲般從半空中落下來。這一片空地和四周的樹木,竟都在這麵巨網的籠罩下。
白荻身子躥出,想從網底躥出去。
他的反應一向很快,動作更快,可惜這次卻慢了一步。
他的人還未躥出網底,前麵已經有一片刀光在等著他。刀光密不透風,刀勢連綿不絕,用的竟仿佛是昔年東方魔教的獨創刀法“如意天魔連環式”,刀法雖然還未練成,威力已足夠讓任何人都無法越雷池一步。
白荻立刻被擋了回去。
一擋回去,就被巨網罩住,隻聽見一個人在敲掌。
卜鷹在敲掌。
“太湖三十六友,撒網手段果然高明,難怪有一網打起一千八百八十斤湖魚的驚人紀錄。”卜鷹道,“隻可惜白荻花走遍天下,太湖群漁中的人居然連一個都不認得,否則也不會像魚一樣落網了。”
白荻居然就在網中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居然還是麵不改色,反而對也在網中的卜鷹笑了笑。
“網本來就在,我不入網誰入網?”
“有理。”
“何況你可不是特地來看我入網的,這次你想必又贏了一注。”
“一麵看看,一麵賭賭。若是隻看不賭,豈非無趣得很?”
“有理。”白荻微笑,“隻可惜最有趣的事你沒有看到。”
“最有趣的是什麽?”
“是魔刀。”白荻說,“如意天魔,如意魔刀,橫掃天下,絕代天驕。”
“好一把刀!”
“端的是好一把刀。”
“幸好我也已看過了,”卜鷹說:“程小青程大官人用的雖然不是昔年那一把橫掃天下的‘小樓一夜聽春雨’,可是他的刀法我總算見過了。”
白荻又笑,大笑。
“你見過了?你見過了什麽?”白荻說,“昔年魔教教主以一柄‘小樓聽雨’縱橫天下,獨創如意天魔連環八式,每式三十六招,每招一百零八變,招中套招,緊扣連環,第一刀劈下,就讓人再也沒有喘息的機會。”
他大笑問卜鷹:“你說你已見過了,你見到了什麽?”
卜鷹苦笑。
程小青忽然開口,冷冷地說:“你們若是要看一看我的刀法,那也容易。”
程小青的確變了,變得異常冷靜,隻是那一股傲氣卻是永遠改變不了的。
一個人若是少了這股傲氣,這個人活著就無趣得很;可是一個人如果有了這股傲氣,他的對手就有了誘他犯錯的機會。
程小青也不例外。
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就是要人把那麵巨網像帳篷般撐起。
他自己居然也鑽了進去,帶著他那柄最近才請當今江湖鑄刀的第一名匠徐稚子打造成的奇形彎刀,鑽入了這麵他自己設下的巨網中。
他不但要讓白荻看一看他的刀法,也要卜鷹看一看,卻忘了魔教的魔刀絕不是給人看的。
這一點不但他自己忘記,卜鷹和白荻好像也忘記了。
白荻本來是絕對不該忘記,也不能忘記的。
在那些神秘的沙漠和曠野中,在那些黑暗而恐怖的孤寂之夜裏,他應該聽過某一位天魔的咒語:“阿薩迷,般刹奇古古,阿諾薩奇古古,迦葉亞,德斯特尼,迦刹亞,奇諾米西。”
那意思就是說:“至尊無敵的刀,使敵人的鮮血化為地獄之火,若有人的眼看過,他的眼必瞎,身心都將受火煉之苦,萬劫不複。”
也許白荻曾經聽過這咒語,但是他心裏並不是真的想看這把刀,魔刀,他隻是想趁程小青入網的時候,趁機衝出去。
所以巨網剛掀起一尺多高時,他的身子已經躥了出去。
他整個人就像是貼著地麵一樣,平平地躥出去的,就像是一支被強弓射出的箭。
這種身法並不好看,也並非時常都能用得著,可是練起來,卻比練任何一種輕功都辛苦,所以武林中練過這種輕功的人並不多。
程小青顯然也沒有想到他會使出這種身法,拔刀時已遲了一刹那。
一彈指間即為六十刹那,可是在某些情況下,這一刹那就是生死之分了。
電光石火一閃,生死已經異途。
人類的生命,多麽脆弱。
就在這一刹那間,眼看著白荻已自程小青身子的右邊衝了出去。
當然是身子右邊,程小青用的是左手,刀也在左手邊,他身子右邊的某一個角度正是他全身唯一的死角。
白荻的身法一展,不但可以乘機衝出,還可以從他的死角發動突擊。
這一擊,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一擊。高手決戰,每一次出手都可能是致命的一擊。
但是這一擊並沒有發出,白荻也沒有衝出去。因為就在這一刹那間,忽然有極尖銳,卻極輕細的暗器破空聲。
白荻隻覺得左腿的關節處仿佛被蟲蟻叮了一下,仿佛有一刹那失去了知覺。
他身子的平衡力立刻被毀,雖然隻不過是一刹那間的事,卻已足夠。
足夠讓程小青拔刀、出手;足夠毀滅一個人的魂魄,將他打入萬劫不複的火獄。
刀光一閃,帶著種奇妙而詭異的弧度劃出,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一彎新月,在水波被微風吹皺時那種變形的月影般的弧度。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月影的詭秘變化,因為每一次微風吹動水波時,水中月影都會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變化。
每一種變化都不是任何人事先可以預料得到的。
白荻沒有避開這一刀。
刀光一閃,一串血珠就像是一條珠鏈般斜斜地拋了出去。
白荻用盡全身力氣,想改變自己身法行動的規律。
他知道魔刀的可怕。
隻要一刀得手,第二刀就會立刻跟著劃出,依照對方行動時某種不變的準則劃出,就像是鬼魂已附上了你的身一樣,永遠緊跟著你;第二刀之後,立刻就有第三刀、第四刀……白荻明知它的可怕,可是悲慘的命運已經無法改變了。
天魔已經緊緊貼住了他的魂魄。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血珠一串串拋起。鮮紅的血珠,暗淡的黃昏。
但是白荻還沒有死,刑部也不要他死,還有口供沒有問出來。一條有關上百萬兩金銀的口供,有時候遠比幾十條人命還要重要得多。
白荻的身子已經站不起來,神智卻仍清醒,臉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充滿了怨毒的笑紋。
他仿佛是在帶笑看著卜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卜大老板,多謝你來看我,讓我總算也看清了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這一生再也不會忘記。”
卜鷹居然還笑了笑:“隻可惜你這一生剩下的日子已太少。”
神仙公主
人退去,羊皮袋中的酒已空;卜鷹臉上的笑容卻還在臉上,就像是已凝結成形。
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刀,將那一條條扭曲的笑紋雕刻到他臉上去了。
黑暗的枯林外,卻亮起了一串燈光,一連串巧手綴成的珠燈,一盞盞飄飛過來,在這淒冷荒寒的深山中,看起來明明應該像鬼火,卻又不像。
天上地下,都不會有如此輝煌美麗的鬼火。
四個黑臉白牙的昆侖奴,抬著張兩丈長、一丈五尺寬的平榻,自飛舞的珠燈中,大踏步而來。
一個神仙般的絕色麗人斜坐在平榻上,一頭漆黑的長發輕柔如霧水,一雙明亮的眼睛燦爛如晚星,身上穿著件非絲非麻、五色繽紛的彩衣,卻將左邊一半香肩露出,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膚,滑如凝脂。
她的手裏也在發著光,一隻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裏,盛滿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的笑容卻比蜜更甜。
看見了這麽樣一個人,卜鷹卻在歎氣。
“是你。”他苦笑著歎氣,“你到這裏來幹什麽?這裏不是一位公主該來的地方。”
“你能來,我就能來。”神仙般的公主發起了嬌嗔,“我要來就來,誰也管不著。”
她生氣的時候,笑得居然還是那麽甜。
卜鷹卻好像看不見。
“對,你可以來,幸好我也可以走。”卜鷹說,“我要走就走,別人也管不著。”
他已經振衣而起,好像真的要走了,神仙般的公主卻像活見鬼一樣大叫了起來:“不行,你不能走!”
“為什麽?”
“因為我是特地來找你的。”公主的眼珠子直轉,“我有要緊的事找你。”
“什麽要緊的事?”
“要債,當然是找你要債。”
卜鷹又在歎氣了,他實在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比要債更要緊的事確實不多。
“這一次,我也在你們的賭局裏押了一注,我賭那個白荻花一定跑不了的。”公主得意洋洋地笑,“這一次你總算輸了。”
原來卜鷹賭的是白荻,白荻若逃走,他就贏了。那他為什麽要用隔空打穴的功夫,用一塊碎石打白荻右腿的穴道,讓白荻恨他一輩子?
卜鷹做的事,總是有很多讓人無法明了的,他自己也不願解釋。
他本來就是這麽樣一個人,我行我素,誰都不甩。
所以現在他隻問這位公主:“這一注你下了多少?”
“不多,一點都不多。”公主笑得更甜,“這一次我隻不過押了兩百五十萬兩而已。”
這一次輪到卜鷹嚇一跳了,好像差一點就要從樹上摔下來。
“兩百五十萬兩?”卜鷹又在鬼叫,“你是不是錢太多了?你是不是有點瘋病?”
“我什麽也沒有,隻不過想贏點錢而已。”
“你若輸了呢?”
“輸給你又有什麽關係?你又不是外人,兩百五十萬兩又不算太多。”
卜鷹不但在喘氣,而且開始呻吟,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居然把兩百五十萬兩看得不值一文,遇見這種人,你能拿她怎麽辦?
除了喝酒之外,還能怎麽辦?
剛搶下她手裏的水晶夜光杯,將杯中酒一口氣喝下去,卜鷹就看見太湖三十六友中石伯人遠遠地飛奔了過來,就好像剛碰見鬼一樣。
太湖三十六友都是釣友,釣友講究的是忍耐、鎮靜、等,一定要能等,一定要沉得住氣,水裏的魚兒才會上鉤。
現在這位釣友早已將平日養氣的功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喘著氣道:“糟了糟了,跑了跑了。”
“什麽事糟了?”卜鷹問,“誰跑了?”
“白荻花跑了。”這位釣友說,“他身受刀傷二十一處,想不到居然還是被他跑了。”
“跑去了哪裏?”
“除了死路,他還能去哪裏?”
程小青鐵青的臉驟然在燈光下出現,臉上絕對沒有任何一絲表情:“他不跑,也許還能多活些日子,跑了隻有死。”
“帶著五百萬兩一起死?”
程小青的臉驟然扭曲,就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過了很久才說:“是的,他還沒有供出京城道上那七件大案的贓銀下落,就滾下了那道懸崖。”程小青冷冷地說,“他是存心要死的,幸好他不管是死是活,都再也見不到那五百萬兩。”
珠燈仍在,程小青已去遠,神仙般的公主居然也歎了口氣,捂著心口說:“好可怕的人,我真的怕死他了。”
“他本來不是這樣的。”卜鷹目送著程小青的身影,眼中帶著深思之色,“他本來是個很有朝氣的年輕人。”
“他怎麽會變了?”
“因為一把刀。”卜鷹的神色更凝重,“一把足可讓他縱橫天下的魔刀。”
“魔刀?”
公主臉上神仙般的甜笑已不見:“我隻知道世上唯一的一把真正的魔刀,就是昔年魔教教主那一把‘小樓一夜聽春雨’,可是這把刀好像並不在他手裏。”
“刀本無魔,魔由心生。”卜鷹道,“如果有心魔附在刀上,不管他用的是哪一把刀都一樣。”
“好好的一個年輕人,怎麽會有心魔?”
“因為他的刀法。”
——水中的殘月,妖豔的水波,隨著水波扭動變化的月影,不可思議的速度,一串又一串的血珠,一刀又一刀。
卜鷹眼中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恐懼。
“我從未見到過那樣的刀法,但是我知道,那就是魔刀。”他說,“一個人心中若是有了那樣的刀法,心中就有了魔。心魔也就是天魔,天魔附身,心魔附刀,變化如意,縱橫天下。”
卜鷹慢慢地接著說:“一個人如果能縱橫天下,他怎麽會不變?”
倩女青燈
白荻張開眼時,既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張開眼的時候,跟閉著眼根本完全一樣,眼前都是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他隻覺得自己好像是躺在一塊冰冷而堅硬的石板上,身上好像蓋著床布單,而且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全身上下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動一動。
從他的脖子開始,下麵的部分好像已完全消失,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剛才砍在他關節處的刀傷本來刺骨般疼痛,現在也麻木了。
他突然覺得很害怕。
在經過那麽多次生死一線的慘痛經驗之後,他從未想到自己還會如此害怕。
可是一個人如果隻剩下了一個頭……
他不敢再想下去。過了很久,他的眼睛總算漸漸習慣了黑暗,漸漸可以分辨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牆壁的影子、窗戶的影子、蓋在他身上的白布床單、床單下凸起的一個人的輪廓、窗外稍微比屋中黑暗一點的夜色、夜色中一棵孤零零的樹影。
白荻幾乎要歡呼起來。
他的身子仍在,隻不過完全麻木了而已,而且被人很細心地綁住,讓他完全動彈不得。
這裏是什麽地方?他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是誰把他綁在這個陰森小屋裏這張冰冷堅硬的**?一路追殺他的程小青呢?還有那把詭異恐怖已到了極點的魔刀!
忽然間,一扇門開了,慘淡的光色照進來,照出了一條人影,看來仿佛是個女人的身影,仿佛很高、很苗條,還帶著種很特別的女人味道。
她的行動很謹慎,也很靈巧,行動間絕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一閃進門,就立刻回手把門掩上,很快地走到這張堅硬的板床前。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呼吸也很急促,顯得又興奮、又緊張。如果能看到她的臉,一定可以看出她的臉上已泛起了紅暈。
她是誰?來幹什麽?是不是想來殺白荻?
白荻可以聽見她的心跳和喘息聲,卻猜不出她臉上是什麽表情,是因興奮而緊張?還是因為仇恨而緊張?她的手裏是不是握著把殺人的刀?
她的手裏沒有刀。
過了很久,她終於伸出手來,做了件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事。
她居然隻不過伸手去摸了摸白荻的臉。
她的手指冰冷,而且在顫抖,她用一根手指輕撫著白荻的臉頰和嘴唇,忽然把手縮回去,忽然又伸出來,很快地掀起了白荻身上蓋著的被單。
有風吹過,白荻立刻可以感受到他的身子是完全**著的。
更奇怪的是,這個女人不但用手撫摸他,而且俯下身,用滾燙的嘴唇親吻,然後全身就開始不停地顫抖,就像是中了某種妖魔的符咒。
這個見鬼的女人,究竟在幹什麽?難道她根本不是人,是個好色的女鬼?
其實白荻心裏已經隱約可以感覺到她是在幹什麽了,像現在這樣子還不要緊,怕隻怕她下麵還會做出什麽更可怕的事來。
可是另一方麵,白荻又很想看看她的臉,看看她長得是什麽樣子。
天下的男人都會這麽想的。自古以來,天下的男人心裏想的事都差不了太多。
所以白荻的肢體雖然麻木,心卻還是在動的。想不到這個女人卻忽然走了,蓋好白荻身上的被單,掩起門,像是來時一樣幽靈般消失在黑暗裏。
更想不到的是,一個走了,立刻又來了三個,都跟她一樣,穿著黑色的披風,行動間毫無聲息,對白荻做的事,也跟她差不多。
這些詭異的女人竟將白荻當作了一個新奇的玩物,就好像抽過簽一樣,分批進來賞玩,卻又生怕被人知道,所以行動特別謹慎。
既然大家都分批來過,為什麽又怕人知道?
看她們的身手,都很靈巧、很敏捷,應該都是練過輕功的高手。可是每一個對男人都那麽饑渴,就好像多年沒有碰過男人一樣。
白荻實在猜不透她們的來曆,也沒有力氣去猜了,這一夜他已經被她們折騰得半死不活了。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一個饑渴的女人,有時候實在比十條餓狼還可怕。
幸好天已經亮了。
天快亮的時候,這些女人就好像見不得天日的鬼魂般消失。
熹微的晨光照進窗外的院子,也照進了這間小屋,白荻才看清屋子裏雖然顯得有點陰沉沉的,打掃得卻很幹淨,他身上蓋的一床白色被單,也像是剛剛清洗過,看不出什麽汙垢。
外麵的院子居然也同樣幹淨,院子裏不但有樹,還有一叢叢黃菊,常青藤的葉子爬滿了四麵的低牆,顯得說不出的幽靜。
然後白荻就聽見一陣清悅的鍾聲,過了半晌,就有三個人低垂著頭,很安靜地從院子裏穿過。
三個人都穿著灰色的僧衣,光禿的頭頂上都留著戒疤,顯然是出家的僧侶。
可是三個人的年紀都很輕,身材都很曼妙,走路時雖然盡力在收斂,還是掩不住一種少女的體態。
原來這地方竟是個尼庵,不但這三個人都是剃度過的女尼,昨天晚上那些饑渴的女人想必也是的。
她們的行動那麽謹慎,想必是因為這尼庵的清規本來很嚴,隻不過她們還年輕,有時候實在忍不住那種情欲的煎熬。
在這個尼庵中,究竟有多少人是屬於她們那一群的?剛才那三個年輕的女尼中有沒有昨天深夜裏曾經來過的人?
鍾聲響過後,就是早課和朝食的時候。白荻聽到那一陣陣莊嚴的誦經聲,想到昨天晚上那些急切而顫抖的手,心裏的滋味實在很難形容。
又過了半天,就有人來打掃院子和這間小屋了。
來的一共有三個人,兩個比較高,都長著張很秀氣的瓜子臉,隻不過臉上絲毫表情也沒有,就像是剛冰凍過的美人。
三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白荻一眼,白荻卻一直盯著她們,隻希望她們中有人會偷偷地對他笑一笑,或者悄悄地給他眼色,表示她昨天晚上曾經到這裏來過,跟他曾經有過一段秘密的情緣。
可惜他完全失望了。
每天固定兩次,有人來替他換藥,喂他食物,來的也都是些麵容冷漠、毫無表情的女尼,大多數都把白荻看成一個犯人,或者是一樣東西,晚上那種灼熱的情欲,在白天是永遠看不到的。
白荻知道自己是永遠分不出她們之中有哪些人在深夜曾經來過了。
日子就在這種極冷與極熱兩個極端中過去。這些神秘的女尼不但每一個都有一身相當高明的武功,對於療治傷勢,更有特殊的門道。
白荻的傷口居然複原極快,身體四肢很快就有了感覺。
這表示程小青的魔刀並沒有讓他變成殘廢,本來是件很讓人高興的事,可是白荻的日子卻越來越難挨得過去了。
白天,他的肢體有時會忽然癢起來,癢得讓人恨不得把那塊地方的肉都挖掉。
夜晚的日子更難挨,那些饑渴的嘴唇和顫抖的手,簡直讓人要發瘋。
幸好這種折磨總算將要過去了。
第六天早上,總算有一個人來結束了他的痛苦。
這個人是個身材極高的中年女尼,身上雖然也穿著同樣的青灰色僧袍,可是質料和手工都比別人的好得多,而且洗得極幹淨,連腳上的一雙月白僧襪,都是幹幹淨淨的,找不到一點汙垢灰塵。
她的手也洗得極幹淨,而且保養得很好,指甲剪得很禿,顯然正在練某一種內家掌力。
最重要的是她的臉。
白荻從未見過這麽樣一張令人覺得戰栗的臉,她臉上的輪廓極突出,就像是遠古時被人用銅刀在極粗糙的岩石上雕出來的,充滿了一種原始的野性,也充滿了一種獸性的殺氣。
無論誰隻要看過這張臉一眼,非但永生再也不會忘記,而且絕不會再想去看第二眼。
幸好她到這裏來,隻不過是要帶白荻去見這裏的住持天棄師太。後來白荻才知道,她就是天棄尼唯一的師妹天恨。
以天為敵,神佛俱棄;恨天絕地,孑然一尼。
鐵羅刹
天棄師太就和她的師妹不同了,是個矮小瘦弱而慈祥的人。
也許她本來並沒有如此瘦小,可是現在全身肢體都已因衰老而萎縮,隻有一雙眼睛依然泉水般清澈,依稀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的美麗。
禪房裏潔淨得仿佛就像是古墓內的石室,陳設也同樣簡單。這位天棄師太無疑是位修行極刻苦的苦行尼,可是看她精光內蘊的膚色和眼神,又可看出她的苦行也許並非用在修煉佛學上,而是用在修煉內功上的。
以白荻的眼力,居然也看不出這位瘦弱的尼僧內力的修為已經達到什麽樣的地步,他隻能說,當世武林中,內力能勝過她的人,絕對不會超過五個。
天棄尼對他的態度倒很平和,一開始先問他的姓名、身世、來曆,對於白荻這個名字,她看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對於武林中的事,她知道的顯然不多。可是對他的家世,她卻顯得很有興趣。
問過了之後,她才慢慢地說:“我不知道現在你是否已經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了。”她說,“這裏就是天棄庵,也就是江湖傳說中的寡婦廟。”
天棄庵、寡婦廟,這名字的確已足夠說明很多事。
白荻當然也聽過這名字。
在這裏出家的,都是些為維護武林正義而戰死的烈士遺孤,和一些洗心革麵、自願放下屠刀的女性凶煞盜匪。據說曾經縱橫江南、殺人無數的女魔“鐵羅刹”,就在這裏出家了。
江湖中人對於這裏的女尼,都保持著相當的尊敬,而且彼此相約,絕不來騷擾她們的清修。所以這尼庵附近十裏方圓之內,都是禁區。
“你被人追殺,又受了三十三處刀傷,如果沒有人搭救,必死無疑。”天棄尼對白荻說,“所以我才會救你,而且收留你。”
她冷靜的聲音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妙的感情,過了很久,才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接著說:“這當然也是因為我們有緣。”
白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有聽著。
“追殺你的人之中,有一個姓程的,叫程小青,已經來過了一次,隻是還不敢硬闖進來而已。”
若是硬闖進來,還能活著出去麽?
“可是我知道,這些天來,他一直都在禁區外巡查守候著,而且還調集了很多位武功極為不錯的高手,隻等你一出去,就格殺勿論。”天棄尼說,“你是個男人,他知道你在這裏待不久的。”
“是。”白荻立刻說,“隻要大師要我走,我立刻就走。”
雖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那種天生的傲氣,還是一點也改不了。
想不到這年老體弱的天棄尼居然也有這麽樣一股傲氣,隻淡淡地問:“我若要你留下呢?”
天恨忽然大聲插口道:“那麽就得先閹掉他!”
“你說什麽?”
“我說要他留下,就得先閹掉他,否則就是壞了這裏的規矩。”
她氣衝衝地大步走了出去,火氣之大,到一大堆女強盜裏去找,都很難找得到。
天棄尼輕輕歎息。
“快二十年了,想不到她還是這樣的火暴脾氣,尤其是對你。”她看著白荻,“她好像從一開始就見不得你這個人。”
白荻苦笑。
她為什麽要閹掉他?是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得到,所以索性把他毀了?深夜裏那個高挑的女尼,那雙顫抖的手,是不是也修剪得跟她同樣整齊?天棄又說:“也就因為她這種脾氣,才造成她這一生的不幸,別人看她縱橫江湖,不可一世,其實她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虧,受了多少苦。”
“江湖中誰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受的苦,總要比別人多些,單隻她身上受的內外傷在陰雨天發作時的痛楚,已非人所能忍受;再加上她的臉也全都毀了,整張臉都是用股上的肉重新做出來的。”天棄黯然道,“昔日的絕代,變成今日的模樣。女人的這種哀傷,又豈是男人所能體會?”
“何況還有寂寞,”白荻道,“終其一生,永遠無法掙脫的寂寞。”
“是的,寂寞,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子女,什麽都沒有,對一個女人來說,無論她犯過什麽錯,這種懲罰都已足夠。”
“所以我一直都沒有責怪過她。”
“一直?”
“是的,從一開始,直到現在。”白荻說,“我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鐵羅刹,昔年曾經在一夜之間殺盡江北五大堂中的一百多口壯漢,到最後才被雷火堂主用毒火毀去了麵容的鐵羅刹。”
天棄大師沉默了很久,眼角仿佛露出一抹譏誚的笑意。
“你錯了,她不是鐵羅刹。”天棄說,“雷火堂主毀不了鐵羅刹。”
“她是誰?”
“她也是江湖中一個極有名的人,雖然殺手無情,卻是人間的絕色。”
“大師說的是玉如意?”白荻問天棄。
“是的,她就是玉如意,她的臉被毀,就因為她的美色。”
“可是江湖盛傳,鐵羅刹確實已經在這裏出家了,她正式受戒剃度時,還有人親眼見到的。”
“那也不假,”天棄道,“鐵羅刹確實就在這裏,隻不過另有其人而已。”
“另有其人?是誰?”
“是我。”
天棄看著吃驚失色的白荻,很平淡地告訴他:“我才是鐵羅刹。”
惡?夜
夜,夜深。
白荻知道他的那些訪客今夜絕不會再來了,因為他的束縛已解開,四肢已可活動,已經不會再像玩偶般任憑別人嬉弄。
他勉強讓自己睡了一下,三更後才起來,四下寂無人聲,也看不見秋光月色,天氣仿佛已變得陰寒起來,冬天已經不遠了。
他撕開蓋在身上的白被單,撕成一條條一寸多寬的布條,把自己全身上下所有受了傷的關節全都緊緊綁住,好像準備要有所行動。
他應該不會走的,追殺他的鷹犬猶在窺伺,這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應該明白這一點,就正如他應該明白天棄尼對他的善意一樣。
他果然沒有走。
做好了一些隨時都可以走的準備之後,他反而坐了下來。
院子裏的梧桐下有兩張石凳,他占據了其中一張,采取一種很舒服的姿勢坐下,好像準備要坐很久的樣子。
他是在等人?
天色仿佛又陰暗了一點,遠處忽然響起了一陣很奇異的風聲,就像是風卷落葉般的“沙沙”聲,而且來得很急。
風聲驟響,就可以看見一條人影大鳥般在黑暗中橫空飛過,腳點屋簷,“平沙落雁”,“嗖”地,飛雁般落在白荻麵前。
在極暗極暗的夜色中看過去,依稀仍可分辨出這個人赫然竟是天恨。
自從第一夜之後,那位每夜都是第一位“訪客”的高大女尼,難道就是天恨?
可是白荻對她卻很尊敬,很快地就迎了出來。天恨看著他的目光中卻充滿了敵意,冷冷地問:“你在等我?”
“是。”
“你以為我就是每天晚上都要來一次的那位訪客?”
白荻想不到天恨居然也知道這件事,所以立刻很老實地回答:“本來我確實是這麽想的。”
“現在呢?”
現在白荻無疑已知道他錯了,對於情欲,天恨絕不像別的女人需要得那麽多,對於情欲,她也已學會控製,她的身與心都有太多的痛苦需要她忍受。
“我就是白荻花。”
“你真的是因為被追殺受重傷,無意間逃到這裏,被人救來的?”
“不是。”白荻居然很幹脆地承認,“那隻不過是個計謀而已,為的隻不過是要讓我混入這個天棄庵。”
“如果沒有人救你來呢?”
“那我就死了。”白荻說,“可是他們一致認為隻有這個方法可行。”
因為白荻花不但是出名難纏的大盜,也是大家公認的美男子;而且每個人都認為,美男子在寡婦廟附近是死不了的。
白荻苦笑:“他們說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其實我自己知道,這不過是一次試驗而已,我就是試驗品,無論成敗,都不關他們的事。”
天恨顯然很意外,她從未想到白荻會把這麽秘密的事就這樣在她麵前坦白招認,而且還在繼續往下麵說:“這次試驗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到這裏來找一個人。”
“找誰?”
“一個別人都認為是大盜白荻花的人。”白荻苦笑,“最近他在京城附近連作七案,江湖中大多數人都認為是我作的。”
“他作案的手法跟你一樣?”
“幾乎完全一樣。”白荻說,“唯一的一點不同之處,就是他喜歡殺人,再看著別人慢慢地死,死在他手裏的人,身上最少有三十多處傷口,有一個甚至身受一百一十七刀,還沒有完全斷氣。”
他在歎息:“江湖中最近雖然有不少凶人,可是像他這麽殘酷的,還是不太多。”
天恨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的臉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表情,可是她的聲音卻已因憤怒而嘶啞了。
“你怎麽知道這個人不是我?”
“因為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怎麽知道的?”
“憑我的鼻子,有很多人都認為我的鼻子比獵狗還靈。”白荻解釋,“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種他自己的味道,每個人的味道都不同,你隻要能分辨出他的味道,別的事隨便他怎麽偽裝都沒關係了。”
第一天晚上那位身材高大情欲旺盛的訪客,身上豈非就有種很特殊的味道,如果她不是天恨,她是誰?
遠處隱隱傳來更鼓,已經過了四更,風更冷了,連梧桐的葉子都似乎要被風吹落,瑟瑟的秋寒中,嚴冬已悄然而來。
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盞燈光,鬼火般舞了過來,輕飄飄地飄過屋脊,落在院子裏。淒涼的燈光下,有一條瘦弱的人影,竟是天棄。
她身上穿著件寬大的僧袍,被風吹得一大幅一大幅地飛揚而起;她的人也好像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也不知道會被吹到哪裏去。
對於這一點,她自己好像也完全不在乎,這個世界上也許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她心裏真正在乎的是什麽,喜歡的是什麽,恨的又是什麽。
可是她身體裏卻仿佛充滿了一種生生不息的力量,隻要別人一點,不管往哪裏一點,這力量就會從那裏爆發出來。
幸好她現在的神色還很平和,居然還向天恨笑了笑,說:“你好像不是為了要閹他而來的?”
天恨承認:“我不是。”
天棄問:“那麽現在你準備怎麽做呢?”
天恨毫無表情的臉上還是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可是別的地方卻已在這一刹那間有了激烈的反應。
這個山嶽般沉穩的女尼,竟似在這一刹那間驟然爆發起來,她的雙手已經分別用兩種極端不同的招式,一拳一拳,擊向白荻。
這一擊雖然有雷霆之力,卻不難躲避。就因為她出擊前的聲勢太驚人,給了對方閃避的機會。
白荻果然避開了這一擊。
就在他的身子閃開時,他看見天恨的身子也飛了出去。
他走了半個斜弧,走出了天恨那一擊的威力控製下,天恨的身子卻直飛了出去,撞上了梧桐;倒下去時,全身的骨節像爆竹般響個不停;完全倒在地上時,身體已軟得變成了一攤泥。
她顯然已經將外家陽剛一類的功夫練成了內外並修的罡氣。這一段苦練的過程,絕非第三者所能想象,現在她竟似在一刹那間,就被別人用小天星一類的陰勁,震散了全身功力。
天棄尼臉上居然還是帶著笑,用一種極悠閑而優雅的態度問白荻:“你看你能不能接得了我剛才出手那一招?”
白荻仿佛呆了。
他全身上下都有種被冰水淋過的感覺,他甚至沒看清天棄剛才是怎麽出手的。
天棄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剛才那些話你不是說給天恨聽的,而是說給我聽的。”她說,“你的天賦和機智都不錯,隻可惜武功還差了一點,所以你雖然算準了要找的人就是我,甚至連身上的味道都對,卻還是不敢確定。因為你想不通那個高大的女人和我這個瘦弱的老尼怎麽會是同一個人。”
白荻承認。
“就因為這一點,所以你才想讓我自己出手。”天棄又歎息,“隻可惜你還是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出手時,你一定會後悔的。”
其實她還沒有出手,白荻就已經在後悔了。無論誰發現自己的對手是天棄這麽樣一個人的時候,他都會後悔的。
天棄出手。
她出手的方法很怪異,完全沒有架勢,也完全沒有準備。
她出手時甚至好像根本沒有在攻擊對方,因為以她的身材,她那出手一擊根本不足讓對方覺得威脅。
可是就在她出手之後那一瞬間,她的身子已經開始暴長而起;等到她那一招完全擊出時,對方的全身上下都已在她的威力控製下。
白荻本來已想到這種變化的,隻可惜他明明想到了也沒有用。
他隻覺得呼吸忽然困難,全身都立刻在一種說不出的壓力籠罩下,壓得他甚至眼淚、鼻涕、口水、汗珠,都失去了控製,甚至連大小便都忍不住要流了出來。
幸好就在這時候,他已被點了七八處穴道。
壓力驟然消失,他整個人也驟然虛脫,就像是隻空麻袋一樣倒在地上。
天棄仍然用那種悠閑而優雅的態度對他說:“你還年輕,一定還不想死,我也不會讓你很快就死的。看著一個活力充沛的年輕人慢慢地死在你麵前,不但是種享受,也是一種藝術。”
她問白荻:“你希望你從哪裏先開始死?”
白荻隻覺得身上冷得更厲害。
他一向有極堅強旺盛的求生力,他從未想到過死。
現在他想到了。
現在他才知道,要活著固然不容易,有時要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鼓響起,已經是五更,黑暗的遠方已經隱約有雞啼傳了過來。
本來一直都悠閑而優雅的天棄尼,光澤的皮膚竟仿佛驟然暗了下來,身子也仿佛扭動了兩三次,接著,又**了兩三次。
這種變化本來是很難讓人注意到的。就算有些感覺,也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天棄尼的臉色卻突然變了,臉上突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很慢很慢地轉過頭,去看天恨,就像是本來不敢去看她的,卻又不能不看。
天恨的臉還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軟軟地癱在地上,看著天棄。
她的臉上雖無表情,眼中卻有表情,而且表情很複雜而奇特,也不知是痛苦?是譏誚?是怨毒?還是憐憫?
“你?是你?”
“是的。”天恨回答,“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對我下殺手,我不怪你;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麽要對你下殺手。”
“你怎麽出手的?”
天恨的回答好像和天棄問她的話沒有什麽關係,她隻說:“我姓聶,三耳聶。”
“聶?下五門的聶家?”
“是的。”天恨淡淡地說,“我們下五門的人有很多旁門左道的功夫,都不是你們這些名門子弟所能了解的。”
天棄目中的神色顯得更恐懼:“你對我用了什麽毒?”
“也沒有用什麽毒,隻不過在你的茶裏放了一點雞鳴五鼓斷魂散而已。”天恨說,“這種藥的毒性很特別,不管你在什麽時候下的毒,它都一定要等到雞鳴五鼓時才發作,而且時候一到,就必發無疑。”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我實在想不到,我們竟會死在同一天,死在一起。”
尾?聲
柔軟的波斯羊毛氈鋪在一張已經開始溫熱的火炕上,就像是綠草如茵的春野;葡萄、杏子、桃李、香瓜,各種經溫室裏培養出來的水果,盛在鑲著七色寶石的黃金盤裏,再加上水晶夜光杯中的蘭陵美酒鬱金香。
“我羨慕你,我一直都羨慕你。”他說,“我實在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你更值得羨慕的人。”
“快了,你馬上可以過讓人羨慕的日子了。”卜鷹說,“你的名氣越來越響,日子就會越過越好的,尤其是在破了這件案子之後。”
他微笑:“作案之後,搖身一變變成江湖中人人尊敬的尼姑庵住持,隻憑一口混元真氣,就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體形,這些都是別人想不到的,可是你想到了,你不成名誰成名?到最後一擊不成,被殺滅口,也是他們那組織的老規矩。”
白荻用一種很神秘的眼神盯著他,忽然問:“你願不願意跟我換?換一天就好?”
“換什麽?”
“把你換成白荻,把我換成卜鷹。”
卜鷹直笑,還沒開口,已經有人替他回答了:“那不行。”
一個打扮得就像是圖畫中神仙般的絕色美人,恬靜地過來依偎在卜鷹身邊。她的笑聲比蜜酒還甜,眼睛就像是東方最亮的一顆大星。
“那不行。”她甜甜地笑著,“別的都可以換,隻有卜鷹不能換,別的東西換掉都可以再找一個,卜鷹卻隻有一個。”
白荻的臉已經紅了,趕緊用酒杯遮住自己的臉。
卜鷹大笑。
“你沒有見過她吧,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誰?”卜鷹故意很嚴肅地說,“那麽我告訴你,她是位公主,一位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公主。”
“公主?”白荻嚇了一跳,仿佛有點不信,可是仔細再看看,又不能不信。
“隻可惜我們那地方太小,風景又不好,出產的東西又不豐富。”公主歎息著,“其實我們那裏隻出產一種東西而已,吃也不好吃,玩也不好玩。”
“那倒是真的,那東西實在沒什麽太大意思。”卜鷹忽然向白荻做了個鬼臉,“你為什麽不問問她那東西是什麽?”
白荻想不問也不行了。“那是什麽?”他問。
“那也不是什麽,隻不過是一種叫‘黃金’的東西而已。”
“黃金?”白荻又嚇了一跳,“金子?黃金?”
“就是那種東西。”卜鷹也跟公主一樣在歎息,“他們那地方出產的黃金也不多,隻不過比江南四省加起來還多一點而已。”
白荻笑了,大笑,把一大杯好酒都灑到半空中去,迎著窗外的秋陽,每一滴都在閃動著金光。
他忽然發覺生命竟是件如此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