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 狐

銅錢的兩麵

寶劍有雙鋒,錢幣有兩麵,刀卻不同。

錢幣的兩麵,不管你從哪麵看,除了上麵的花紋不同外,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寶劍的雙鋒不管你從哪邊看,都是青鋒凜凜,寒光照人。

刀呢?

如果你從刀鋒那邊看它,它的刃薄如紙,如生死的邊緣,如果你從刀背那邊看它,卻好像完全沒有侵略性和危險性,絕不會割傷你的手。

所以一般看起來,刀雖然遠不及劍的鋒銳,遠比劍遲鈍,可是實際上它卻有它狡猾和善於隱藏自己的一麵,就好像這個世界上的某一種人一樣。

現在我們要說的,就是這一類的人和故事。

江湖中大多數有見識的人都知道,賭局是個非常龐大而嚴密的組織,近年來更是一帆風順,“手氣”特佳,聲勢幾乎已淩駕在江湖中某些最古老的幫派之上,卻不知它也有它的痛苦。

“賭局”最大的痛苦就是,它一定要賭,不想賭的時候也要賭,隻要有人來下注,它就要接受,就算明知這一次賭得很不公道,有一方幾乎已注定非輸不可,它最多也隻能把盤口定得差額大一點,還是非接受不可。

因為它是“賭局”,不賭的賭局,就像是不接客的妓院一樣,是要被人摒棄的。

“光說不練”“光敲梆子不賣油”,這些都是江湖人的大忌。

這一次賭局接下的一局,就是非常不公平的,有關的資料中記載是:

日期:九月初九。

地點:華山之巔,蒼龍嶺。

盤口:以三博一。

決鬥人:唐捷、聶小雀。

決鬥項目:輕功。

飛上華山

秋,重九,登高日。

華山。

山風怒號,雲蒸霧湧,華山蒼龍嶺一春孤懸,長至三裏,兩旁陡絕,深陷萬丈,遠遠看過去,就好像一把雪亮的刀,斜斜地插在白雲中。

華山天下險,這裏正是華山最險處,蒼龍嶺盡頭韓文公投書碑下,也不知何時鋪起了一床草綠色的波斯羊毛毯,就好像有仙靈的魔指在這一片窮山中點出了一塊綠草如茵的福地。

三個人趺坐在上麵,圍繞著一張短幾、一具古箏、一壺苦茶。

霧濃得就好像是羊乳一樣,三個人一僧、一道、一俗,僧是個苦行僧,僧衣百衲,臉色蠟黃,看起來非但終年不見陽光,而且顯然營養不良。

道士純陽中,就跟他們的祖師“朗吟飛過洞庭湖”的呂祖一樣,修飾整潔,瀟灑出塵,背後斜背著一把長劍,杏黃色的劍穗在風中不停飛舞。

俗卻不俗,是一位穿著大紅袍的白發老人,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現在雖然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可是仍然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忽然看到一隻傳說中久已絕跡的洪荒怪獸一樣,就算明知他已不能傷人,還是會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詭秘和妖異。

“銷魂小青衣,奪命大紅袍。”

如果他就是傳說中的一劍奪命,大李紅袍,那麽另外那一僧一道又是誰呢?

江湖中能夠和大李紅袍並起並坐的人,現在差不多已經全部快死光了。

剩下的幾個,不是一代宗師,也都是極有身份的武林前輩。

這些人當然都不會是傻瓜。

他們不遠千裏跑到這華山絕頂上來像傻瓜一樣的坐在地上喝茶,為的是什麽?

距離投書碑不遠,一道削斜的山壁下,有一株古鬆,虯根盤繞,枝葉濃如華蓋。

一個人穿一身黑袍,純絲的黑袍,就打著赤腳,脖子上掛一雙形式很奇特的黃金色多耳麻鞋,手裏提著一隻關外牧民們最愛用的羊皮酒袋,像上古巢居人一樣,斜倚在一棵樹幹上,一大口一大口喝著袋裏的羊乳酒。

像霧一樣濃的羊乳酒,甜甜地入喉,到了肚子裏,就變成了一團火。

兒須成名,酒須醉。

酒後吐露,是真言。

歌聲蒼涼,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豪情,就好像把這一塊小小的枝葉,當作了一片蒼茫的大地。

風吹長草,牛羊隱現。

低唱的人仿佛也已回到了他那生長的地方,那永遠都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卜鷹。”

更高的一根枝葉上,忽然垂下了一隻白玉般的手,卻用兩根春蔥般的纖纖玉指,捏著一串本來在此時此地不會看到的馬乳葡萄,淡綠色的葡萄,豐美而多汁,看起來就好像是假的一樣。

人看起來也像是假的,就像是白玉雕成,玉脂為血,居然也穿一身純絲的黑袍,任憑一頭比烏絲更黑、更柔的頭發披散在雙肩。

她的這一件純黑絲袍,和卜鷹的那一件唯一不同之處,就是衣袖。

她的衣袖上用金線繡滿了燦爛的花朵。

“生裂虎豹關玉門,輕如飛燕胡金袖。”

江湖中稍微有一點見聞的人,都知道她就是天下第一號大賭徒卜鷹唯一的一個情人,能夠和卜鷹這樣男人相處三天的女人已經不太多了。

究竟是胡金袖的手段高,收服了卜鷹?還是卜鷹的手段高,征服了胡金袖?

這筆賬就沒有人能夠算得清。

葡萄落入卜鷹的嘴裏,胡金袖的聲音銀鈴般響起。

“看來這一次賭局倒真的熱鬧得很,連李紅袍和杜黃衫都來湊熱鬧了。”

“他們不是來湊熱鬧的。”卜鷹說,“他們是唐家花了大把銀子請來做公證的。”

他歎了口氣道:“你想想,沒有大把銀子可拿的事,那個紅袍老鬼怎麽肯做?”

“那個苦行僧是誰呢?”

“提起此人來,也是大大的有名。”卜鷹接著說,“東海苦竹林苦竹寺的吃苦和尚就是他。”

“聽你這麽說,這位吃苦和尚倒真是苦得很。”

胡金袖在歎氣,卜鷹卻在笑。

“其實東海本就沒有一個苦竹林,就算有,這個和尚也沒有去過,這些名詞,都是他憑空自己捏造出來的。”卜鷹笑道,“而且據我所知,這個和尚什麽都吃,就是不肯吃苦。”

胡金袖也笑了。

“其實也不僅是他,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嘴裏天天喊著要吃苦,其實真正吃苦的都是別人,他自己一點都吃不到。”

這個問題太尖銳太深入,很容易就會刺傷到別人,卜鷹和胡金袖現在都很快樂,所以他們立刻就把話題轉開了。

“你看這一次賭局應該是誰贏?”

“你看呢?”卜鷹反問,“輕如飛燕的胡大小姐也是江湖中頂尖的輕功高手,你的判斷該比我正確。”

胡金袖對有關輕功的事,果然顯得非常內行的樣子,毫無考慮就回答:“川北的唐家和川中的唐家,雖然是堂房兄弟,可是兩家擅長的武功卻不同。”

這一點是大多數武林中人都知道的,川中唐家,以毒藥暗器名震江湖,隻要看見唐家的獨門暗器袋和那一隻專發毒藥的鹿皮手套,大多數江湖人都會跑得比馬還快。

川北唐家,卻是以輕功見長,他們的獨門輕功提縱術,經常有武林中久已絕傳的身法出現。

“尤其重要的是,川北唐家的弟子,一個個都有非常的耐力,尤其習慣於在山區間行動,這當然也跟他們從小生長處的地形有關。”

“對,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卜鷹打著川腔說,“走起路來,川娃兒硬是要得。”

“這一次川北唐家派出的是唐捷,據說是他們當今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人也長得俊,外號人稱飛天玉豹子。”

卜鷹微笑:“一個男人如果長得俊一點,在女人眼中無論做什麽事,都好像比別人強一點。”

“你呢?難道你看好聶小雀?”

“看好聶小雀有什麽不對?”

“蘇北聶家一向是下五門的人,下五門的輕功雖然花俏,可是不實用,我要賭,絕不買他。”

“非但你不買他,別人也不買他。”卜鷹歎氣,“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買他。”

“隻有你?”

卜鷹又歎氣:“我又有什麽法子呢?大家都買唐捷,如果我也買他,那還有什麽好賭的呢?”

“沒有賭,也就沒有賭局了。”

“對。”

“既然有賭局,你就得接受別人賭唐捷贏的賭注。”

“不錯。”

“你已經接受了多少賭注?”

“大概有八十萬兩左右。”

“黃金還是白銀?”

“這次是銀子。”

“還好是銀子,否則你恐怕就要輸得連家都不認得了。”

“誰說我一定會輸的?”

“難道你還有機會贏?”

“多多少少總是有一點的。”卜鷹微笑,“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沒人做,如果真的是有輸無贏,你就算殺了我的頭,我也不幹。”

絕?計

這一次“賭局”定下的盤口是三博一,意思就是說,要賭唐捷勝的人,輸要輸三兩,贏隻能贏一兩。可是大家還是買唐捷,因為各人都認為聶小雀這一次連一點勝算都沒有,盤口是三十博一,賭局的莊家還是會輸得把褲子都當掉。

這一次賭局的大莊家就是卜鷹。

大莊家很快就要變成大輸家了,可是他現在看起來,卻還是說不出的悠閑快活。

鬆樹下,地氈上,隱士般坐在那裏品茶的三個人,所談的居然也沒有離開過這一局豪賭,更沒有離開過名利兩個字。

“卜鷹居然肯掛出以三博一這一種盤口,多少應該有一點把握的。”杜黃衫在皺著眉,“可是我卻偏偏看不出他憑哪一點認為聶小雀必勝唐捷。”

“要人輸的法子多得很。”吃苦和尚說,“也許他在唐捷喝的酒裏下了藥,叫唐捷一路上瀉個七八次,也許他先弄了個女人藏在唐捷被窩裏,先把小唐折騰得半死不活。”

杜黃衫苦笑:“這種事,真虧和尚能夠想得出來。”

吃苦和尚悠然舉杯:“這種事連和尚都料想得出來,卜鷹怎麽會想不出來?”

“但是他絕不會去做。”

“為什麽?”

“卜鷹不是這種人,唐捷也不是笨蛋。”杜黃衫道,“就算他是笨蛋,唐家的人也不肯讓他輕易上當。”

吃苦和尚淺淺地啜了幾口苦茶,看起來倒真有幾分高僧的樣子。

“聶家的人呢?難道他們就肯眼看著那隻小雀兒活活輸死?”

大李紅袍斜眼看著他,忽然插口問:“如果和尚是聶家的人,你還有什麽法子?”

“我也沒什麽別的法子,隻不過我碰巧知道聶小雀是個雙胞胎,有個孿生兄弟叫小蟲,如果先把小蟲藏在山上,一邊讓小雀兒躲起來,然後小蟲子及時出現,彈響這隻古箏,聶家豈非就贏了?”

“這倒真是個詭計。”李紅袍冷冷地說道,“隻有一樣可惜!”

“哪一樣?”

“你碰巧知道聶小雀有個雙生兄弟,唐家的人難道會碰巧不知道?”

吃苦和尚一口熱茶剛喝下去,燙得直翻白眼,那邊樹上的卜鷹卻差一點把一嘴的酒都笑得噴了出來。

唐家當然早已算準這一著,而且早已查出聶小蟲最近一直都在濟南,他們甚至還約定好了,九月九日的淩晨,叫聶小蟲到濟南城的雲門樓子上見麵,若是小蟲不到,這一局就算聶家輸了。

“蜀中唐家做事,一向是滴水不漏的。”胡大小姐也忍住笑道,“這種絕計,也真虧和尚怎麽能想得出來。”

卜鷹也笑,笑得卻好像有點莫測高深的樣子,胡大小姐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笑什麽?是不是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我隻不過忽然發現,名門大派千算萬算,還是算不過下五門。”

“怎麽說?”

“唐家做事雖然滴水不漏,真正占便宜卻還是聶家。”卜鷹解釋,“聶小蟲這次到濟南去,不管他是去辦什麽事,都一定可以馬到成功,平安歸來。”

“為什麽?”

“因為這次他找到個萬無一失的靠山,保證天下太平!”

胡大小姐終於也明白了:“為了這次賭局,唐家派到濟南去的人一定會時時刻刻監視著他,別人也弄不清是怎麽回事,一定還以為他請到了唐家的高手做保鏢,還有誰會去動他?”大小姐吃吃笑道,“看來聶家這些小麻雀、小蟲子,倒全都不是省油的燈。”

卜鷹忽然問她:“你知不知道昔年被武林九長老貶為下五門的五個門派,到如今隻剩下了幾門?”

“難道隻剩下聶家一門了?”

“一點也不錯,就隻剩下了他們一門。”卜鷹歎息,“一個門派被貶為下五門之後,要生存下去就變成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昔年那九位老先生如果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就不會因為某一家人會用‘雞鳴五鼓返魂香’而把他貶為下五門。”

他的聲音仿佛還是很冷淡,淡淡地接著道:“有些門派雖然不會用熏香暗器,做出來的事卻遠比那一家要精彩得多。”

胡大小姐凝視著他:“我知道你一向很同情他們,隻可惜——聶家這一局還是有輸無贏的。”

卜鷹冷笑:“隻怕未必。”

就在這時,已經有一條人影從蒼龍嶺的石脊上翻躍而起,猿猴般淩空翻了四五個斤鬥,猥瑣的身法突然變得曼妙輕靈,“嗖”的一個“燕子穿簾”,平白又變為“細胸巧翻雲”,輕飄飄地落在春草般的綠氈上,單膝半跪,抄起古箏。

隻聽“錚”的一聲,聲越金石,遠遠地傳至遠山白雲裏,手指上竟帶著種極陰柔的內力。

再看彈箏的人,纖巧的身材、瘦削的臉,神情間總仿佛帶著幾分畏縮,隻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靈光四射,顯得聰明絕頂。

胡大小姐忍不住失聲驚呼:“是他!”

“是的,是他,聶小雀,小雀兒。”卜鷹故意冷冷淡淡地說,“下五門的人,這次總算不幸贏了一次。”

直至多年後卜鷹還對人說,那一天在華山絕頂,他最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大李紅袍忽然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用一種很嚴肅而且很恭敬的態度對他說:“卜先生,你真行,我佩服你。”

卜鷹後來還對人說:“那一次大概是近三十年來,李紅袍第一次稱呼別人先生。”卜鷹笑道,“而且那一次很可能就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

“後來呢?”有人問卜鷹,“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我當然就跟聶小雀去吃慶功酒去了。我們去的時候,唐家的人一直都在看著我。”卜鷹笑道,“如果唐家人的眼光也跟他們家的暗器一樣有毒,那天我一定已經被活活毒死。”

胡大小姐歎了口氣:“那一次我倒很同情他們,因為我也跟他們一樣,始終不明白卜鷹究竟憑哪一點算準了聶小雀會贏。”

後來又有人問聶小雀:“老實說,你跟唐捷的輕功究竟是誰強?”

“是他強。”

“後勁是誰比較大?”

“是他比較大。”

“但是你卻贏了那一局。”

“好像是的。”

“他的輕功比你強,後勁也比你大,你是怎麽贏他的?”

聶小雀不回答,隻笑,笑得一點都不像是隻小麻雀,倒有點像是隻小狐狸。

慶功酒

九月初九那一天,當天晚上,華山山麓,臨時搭成的連營式長棚裏,張燈結彩,筵開數十桌,都是為了要替唐挺和買唐捷的那些贏家們慶功的。

從各地趕來的江湖好漢,午時一過就開始喝酒,邊喝邊等,等候好音。

可是從山上傳下來的消息卻不太好,先上山彈響古箏的竟是聶小雀,這怎麽可能?歡樂的場麵雖然已顯得有點尷尬,大家卻仍然半信半疑。

等到專程從川北趕來主持這一次賭局的唐門高手唐挺從山上下來,消息才獲得證實。

“唐捷真的輸了,他的人已悄然而去,不知所蹤。”

唐挺臉色雖然沉重,腰杆卻仍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杆槍。

唐家的高手大多數是這樣子的,贏的時候是這樣子的,輸的時候也是這樣子,像唐捷那樣,輸了就悄然而去的人,唐家並不多。

好像是楚留香曾經說過:“輕功練得好的人,情感總是比較脆弱,這大概是因為這種人的反應也比較快的緣故。”

楚香帥的輕功號稱天下第一,他對這方麵的言論,多少總是有些道理的。

何況他自己就是個情感很脆弱的人。

唐挺從山上下來後,立刻證實了兩件事。

——唐捷確實輸了,比聶小雀整整落敗了三百指。

一彈指的工夫為“一指”,三百指已經是一段很長的時候了,這種計算時間的方法,據說也是楚香帥創造出來的,雖然不能進入廟堂,江湖中卻已漸漸有人開始采用。

——聶小蟲確實還在濟南,今天淩晨,唐挺還接到派到濟南去的唐門弟子飛鴿傳書,而且還說濟南府最近發生了一連串很神秘的凶殺案,好像還跟聶小蟲有關,所以他暫時還走不了。

這幾件事雖然使買唐捷的人胃口大傷,可是大廚子已經來了,酒飯已經準備好,飯還是要吃的,隻不過吃得不明不白而已。

在這餐慶功酒上,真正的贏家和輸家居然全都下落不明,人影不見。

他們的人呢?

這一次賭局中,真正的大贏家當然不隻卜鷹,此刻這一隻鷹還帶著一隻雀飛入了一條陋巷,陋巷中有家小店,厚厚的棉布門簾已被油煙熏得發黑。

平時最愛幹淨的胡大小姐這次居然也跟來了,最近她好像已拿定主意,跟定了卜鷹。

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能下定這種決心,倒也不是壞事。

小店裏隻有三張洗得發白的楊木方桌,廚房裏刀勺直響,菜已上鍋。

卜鷹四下看一眼,看不到別的客人,立刻問:“隻他在炒菜?”

聶小雀笑著點頭:“今天他心情特別好,一定要親自下廚房。”

卜鷹立刻眉開眼笑,看樣子簡直比贏了八十萬兩還開心。

“太好了,實在太好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今天的第一樣菜,是不是炒雞蛋?”

“是,是炒雞蛋。”小雀笑道,“這是他的老規矩,要喝酒,先弄盤炒雞蛋墊底!”

卜鷹大笑,大小姐卻不禁搖頭,炒菜的這個“他”究竟是何許人也,難道還能把一盤雞蛋炒出花來?聽說一個人年紀大了嘴就會變得比較饞,卜鷹的年紀確實已不小,難怪最近對她好像越來越疏遠。

大小姐心裏麵正胡思亂想,一盤炒雞蛋已經端了上來,鵝黃色的一盤蛋,上麵綴著十來點翠綠的蔥花,香、嫩、柔、滑,胡大小姐本來準備隻吃一口的,小小的一口,可是一筷子夾下去,眼睛和筷子就再也舍不得離開這盤炒雞蛋。

接著,幹燒茄子、火爆牛心、蝦仁豆腐、豆瓣雪菜、雙冬腐衣,一樣樣捧出來,雖然都是些家常菜,可是每一樣全都是色香味俱全,隻有真正的大行家,才能炒得出這種菜,也隻有真正的大行家,才能吃得出它的滋味來。

就連胡大小姐都覺得有點不能不佩服這位“他”先生了。

“他”是誰呢?看卜鷹說起“他”的樣子,非但神神秘秘的,簡直是有些鬼祟。

等到“他”把手臉洗幹淨,笑嘻嘻地從廚房裏走出來,胡大小姐才真的大吃了一驚。

這位在廚房裏炒雞蛋的“他”先生,卻不是聶小雀,是誰?

秘?密

不管怎麽樣,這個世界上總是隻有一個聶小雀,如果說炒雞蛋的這個人是聶小雀,那麽剛才在山巔彈響古箏,又把卜鷹他們帶到這裏來的人是誰呢?

胡大小姐看看“他”,又看看他。

“你一定就是聶小蟲,原來你還是偷偷地從濟南溜回來了。”

“我不是小蟲,小蟲是在濟南。”這個人很認真地說,“我叫小無。”

“小無?”

“不錯,小無。”這個人說,“無,就是沒有的意思。”

“沒有什麽?”

“沒有我,”這個人說,“世上有小雀,有小蟲,可是沒有小無。”

“沒有小無的意思,就是沒有你?”

“不錯。”

“既然沒有你,那麽你是誰?”

“我隻不過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已。”他非但沒有一點悲傷的樣子,反而笑得很愉快,“別人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我這麽樣一個人存在。”

他越說越糊塗,胡大小姐卻明白了。

聶家原來有個“三胞胎”兄弟,小雀、小蟲、小無,可是江湖中卻隻知道其中兩個,小無根本從來都不露麵,到了真正的關鍵時刻才出現,趁別人還弄不清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就已把賭局亂了,把難題解決。

其實這三兄弟究竟誰是小無?誰是小蟲?誰是小雀?有時恐怕連他們自己都分不太清。

胡大小姐輕輕歎了口氣。

“卜鷹,現在我也佩服你了,原來你早就知道這一局他們是輸不了的。”

卜鷹微笑:“我早就說過,若是明知有輸無贏,就算殺了我的頭,我也不會去賭的。”

“你還是會去賭的,因為你是個天生的賭徒。”胡大小姐幽幽地說,“若是一定要等到十拿九穩才去賭,就不能算是賭徒了。”

聶小雀也歎了口氣:“這句話真是千古不移的至理名言,每個人聽了都應該牢記在心才是。”

卜鷹仍大笑:“其實我也不能算是賭徒,我還不夠格。”

“你不夠格誰夠格?”

“關二關玉門。”卜鷹說,“我本以為這次他一定會來的。”

隻要有機會能和卜鷹賭,關二的確是從來都不肯錯過的,“隻可惜關二爺這次在濟南,好像也跟小蟲一樣,被卷入一件凶殺案裏。”聶小雀道,“昨天夜裏我是接到小蟲的鴿書,據說凶手已經被逮住,正是關二爺的嫡親外甥,關家三姑奶奶的獨生子程小青。”

“程小青?”卜鷹兩道濃眉結起,“程小青會殺人?我不信。”

“聽說他殺的人還不止一個,而且是在行凶的現場被逮住的。”小雀道,“破案的人據說就是當今六扇門裏第一高手,刑部的總捕淩玉峰。”

卜鷹的濃眉結得更緊,過了半天,忽然問:“濟南府的正堂是不是姓潘?”

“大概是的,”聶小雀道,“聽說他本來是九省巡按,欽賜的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的。”

“他已經斬了程小青?”

“暫時還沒有,可是也快了。”

卜鷹霍然長身而起:“走,我們到濟南去,那裏正有好戲連台,我們怎麽能不去看看呢?”

一直很少開口的聶小無忽然笑了笑:“鷹哥如果想去看關二爺,恐怕就不必到濟南去了。”

這時候關二已經到了華山,正在山麓下的十裏長棚裏,放懷縱飲,喝得竟比他吃得還要多。

嚇人的紀錄

聶家實在是個很神秘的家族,常常會用一些奇異而詭秘的方法,做出一些別人永遠無法明了,而且無法解釋的事。

關二的事件,就可以算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卜鷹就曾經問小無:“你是說關二已經來了?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剛來。”

“你什麽時候知道他已經來了?”

“剛才。”

“剛才什麽時候?”

“就是你剛才提起潘大人的時候。”

“那時候有人跟你通過消息?”

“是的。”

卜鷹笑了:“我的眼睛雖然不太好,可是我不瞎;我的耳朵雖然不太好,可是我不聾。那時候有人跟你通過消息,我怎麽會不知道?”

他當然不瞎不聾,他有鷹一樣的眼睛,虎一樣的耳朵,甚至還有著狼一樣的第六感,可是他當時的確什麽都沒有感覺到。

可是他也知道,聶小無絕不是個說謊的人,所以他更好奇,所以要再三追問。

“為什麽?為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

聶小無終於回答,答得很妙。他說:“鷹哥不知道,因為鷹哥畢竟不是聶家的人,聶家還有很多古怪的事,鷹哥大概也不會知道。”

他還補充了一句:“嚴格說來,聶家的事,這個世界上根本就完全沒有一個人知道,連我們兄弟都不例外。”

卜鷹又笑了,這次是真的在笑,笑聲又恢複了那一向的豪爽和明朗。

“不管怎麽樣,我隻要知道一件事就已經足夠了。”他自己解釋,“我隻要知道聶家兄弟是我的朋友,我晚上睡覺就會放心得多了。”

關二呢?關二如果已經到了華山附近,此刻在哪裏?

“你們兄弟是一種人,關二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人。”卜鷹說。

“他是哪種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如果他是你的朋友,你晚上就休想睡得著。”卜鷹說,“那倒不是因為你怕他等你睡著了來害你,而是因為你時時刻刻都在為他擔心,深怕他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來。”

“關二爺難道會是這種時時刻刻都要讓朋友為他擔心的人?”

“他就是。”

卜鷹歎了口氣,接著說:“這個人十餘歲成名,以一身神力和一雙鐵掌,縱橫江湖數十年,據說一生中從未遇見過敵手,奇怪的是,這麽樣的一個人,有時候做起事來,卻比小夥子還要毛躁。”

“鷹哥是他的朋友?”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隻不過是他的搭子。”

“搭子?什麽搭子?”

“搭子有很多種,喝酒要有喝酒的搭子,扯淡要有扯淡的搭子,賭錢也要有賭錢的搭子,一個人活在世上,要過得快活一點,一個好搭子,是萬萬不可少的。”

“隻可惜要找一個好搭子比找一個好老婆還要困難。”

“那的確要困難得多了。”

“所以鷹哥決不會讓這麽樣的一個好搭子傷心難受的,更不會讓他遭遇到什麽意外。”

聶小雀問卜鷹:“我說得對不對?”

“對,真他娘的對極了。”

“鷹哥當然也算準了現在他會在什麽地方。”聶小雀微笑,接著說,“如果鷹哥不知道,也就不能做他的好搭子了。”

聶小無卻在歎氣:“做一個死人的好搭子,大概是不會有什麽快樂的。”

“幸好他一時半刻內還死不了。”

聶小無也笑了:“有了鷹哥這樣的好搭子,想死大概都死不掉。”

關二現在的確好像有一點很想趕快死掉的意思,因為他幾乎已經把這一帶所有最難惹的武林豪傑全部得罪光了。

能夠短短片刻間得罪這麽多人,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關二能做到。

在這方麵,他好像有專長,這一類的任務,恐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能愉快勝任的了。

根據別人的統計,這一天、這一夜,在華山下的長棚裏,在短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裏,也就是說最多隻不過別人喝一盞茶的時間內,他一共翻了十七張桌子,摔破了七十一個大碗,二百零三個小碗,二百二十一個酒杯,三百零七個碟子,而且還砸壞了四十二張板凳,外帶十三張大圓桌麵。

另外他居然還有空,打扁二十九個人的鼻子,三十四個人的門牙,就隻掉在地上的牙齒,一共就有一百六十五顆。

這個紀錄就算不是絕後,也是空前的,就連卜鷹都不能不佩服。

“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人簡直好像長了十七八雙手。”卜鷹說,“他吃東西的時候,卻好像長了十七八張嘴,還有十七八個人的胃口。”

關二的胃口好像永遠都是好的,麵對著一群想把他撕成碎片的人,他的胃口居然也一樣好。

在創造了剛才所說的那個紀錄之後,他已經吃了一隻黃燜全雞、一隻香酥全鴨、兩大碗白汁魚唇、一碗八寶飯、二十八個花卷饅頭。

麵對著他的一群人中,最少有二十個是可以在一瞬間殺人的好手。

斜對麵的山坡尖,還有三個人趺坐在一張春草般的綠氈上,一僧、一道、一俗,一壺茶、一樽酒、一盤果,宛如一幅圖畫。

他後麵的山坡上,一片星光和燈光都照不到的黑暗裏,孤零零地有一條人影,箕踞在一塊山石上,一對亮眼,一雙鐵臂,一根比平常人幾乎要粗一倍的手指上,倒吊著一隻特大的羊皮酒袋,在陰森的夜色中看來,宛如一個地鬼與天魔混合成的凶煞。

——幸好沒人看見他的刀,他的刀在腰。

那一群可以殺人於一瞬間的高手,當然也各有兵刃在腰。

柔軟的腰部,通常都是江湖人用來攜帶隱藏兵刃的地方,江湖人的腰大都柔軟如蛇。

“蛇腰。”

關二忽然從一碗乳酪中把目光移開,瞪著對麵一個寬肩長腰錦衣的中年人厲聲說話。

“蛇腰丁人俊,善打毒針,軟功、縮骨、擒拿,練得都不錯,是鷹山群盜中的三大高手之一。”關二問他,“這個丁人俊是不是你?”

“是的。”這個丁人俊居然還蠻有點骨氣,不但承認他的名號,而且還說,“其實我真正的外號,是赤練蛇腰。”

赤練蛇雖然不能算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種,卻可以算是毒蛇中最有名的一種。

丁人俊傲然道:“若是大蟒蛇腰,那就無趣得很。”

“很好,赤練蛇腰,這名字配得上你。若是大蟒蛇腰,那算什麽東西?”

丁人俊咯咯地笑,關玉門笑聲震耳,兩人都笑,一個陽剛、一個陰柔,聽得人全身冷汗,雞皮疙瘩都起了出來。

幸好關二的笑聲很快就停頓,又問丁人俊:“你殺過人?”

“偶爾。”

“殺過多少人?”

“不超過三個。”丁人俊陰森森地笑著說,“每天不超過三個。”

關二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狂笑。

“好,這是好習慣,每天隻殺三個,既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有時候我偶爾也會破例,殺上七八九十個。”

“這麽樣看來,你殺的人總有一兩百個了?”

“隻多不少。”

“你呢?你死了沒有?”

“我好像還活著。”丁人俊道,“死人好像是不會說話的。”

他還在陰森森地笑,因為他沒有看見關二的表情已經變了,整個人都好像已經變了,手臂上已經有青筋突起,眼睛裏已經冒出血絲。

這是殺人前的征兆,很多人在殺人之前都會變成這種樣子。

關二距離丁人俊本來不但還有兩丈多,而且隔著一張圓桌子,可是現在他的手忽然一伸,隻聽得“咯、咯、咯”一連串爆竹般的聲音,隻看見一條長大的人影,淩空一閃,一陣強勁的衣袂帶風聲響後,再看關二已經回到座位上。

隻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坐下來,他的一隻腳站在地上,一隻腳踏在凳上,一隻手裏抓著半隻油雞,一隻手裏抓著一隻手。

丁人俊的手。

剛才那個滿身鬼氣的赤練蛇腰,現在整個人都真的好像蛇一樣的扭曲了起來,扭曲著伏在關二麵前的圓桌上,一隻手已經被關二反擰到背後。

關二的聲音嘶啞。

“這個人殺人一兩百,居然還好好地活著,居然還在自鳴得意。”他的聲音不但嘶啞而且悲愴,“有的人最多隻殺人三五,就已經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

關二厲聲問:“這樣公道不公道?”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開口,過了很久,斜對麵山坡上才有一個人在歎氣。

“老夫今年活了八十三,總算才明白一件事了。”說話的人有氣無力,身上的紅袍卻穿得鮮豔如少女,枯瘦蠟黃的臉上,居然好像還擦著粉。

“紅袍老鬼,你在說什麽?”關二厲聲問,“你明白了什麽事?”

“我總算明白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呆子,就像你一樣的呆子。”大李紅袍悠悠地說,“因為隻有你這種呆子,才會在這個世界上要求公道。”

“難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公道的事?”

“有是有的,比如說,你剛才講的那件事,就要比別的事公道一點。”

“丁蛇腰殺人一百餘,還高高興興地活著,你外甥程小青隻不過殺了三五個人,還沒有弄清人是不是真的是他殺的,就被判了個秋斬處決,已經快把脖子洗幹淨,坐在牢裏等死了。”李紅袍問關二,“你是不是認為這件事很不公道?”

他不等關二開口,又歎了口氣,接著說:“其實這件事是很公道的。”

關二大怒,卻還是忍不住問:“你憑什麽說這件事很公道?”

“因為你甥兒要死,是他自己想要死的,一個人居然連自己都想要死了,別人還有什麽好說的?還有什麽公道不公道?”

“你怎麽知道他自己想死?”

李紅袍微笑:“他自己如果不想死,有你在他身邊,還有誰能讓他死?”

關二說不出話了。

賭?頭

關二還沒有開口,遠處卻有人搭腔了。

“那倒也未必。”這個人的聲音中帶著種特別的磁性,“我碰巧知道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誰?”

“我!”

大李紅袍詭笑:“卜鷹,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我一直都在等著。”

“等著我幹什麽?”

“不是等著你,是等著你最近賺進的那一百多萬兩。”

卜鷹大笑。

他施施然從人叢中走出來,兀鷹般的禿頂在燈下閃閃發著光,就像是金沙河的河水一樣,閃著金光。

“你錯了,最近我賺進的還不止這百多萬兩,隻可惜不管誰要拿走一兩都很不容易。”

大李紅袍的笑容更詭:“碰巧我剛好知道一種法子。”

“什麽法子?”

“賭。”

卜鷹精神一振,隻要聽到一個“賭”字,他的精神就會一振。

“你想跟我賭?”卜鷹問。

“是的。”

“賭什麽?”

“賭你也救不了程小青!”

“賭多少?”

大李紅袍一雙仿佛總是在昏睡中的老眼裏也發出了光。

“我知道你是個有錢人,而且越來越有錢,可是我並不想贏得太多。”大李紅袍瞪著眼道,“我們就賭一百五十萬兩如何?”

群豪悚然動容,卜鷹也歎了口氣。

“一百五十萬兩,隨隨便便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好像剛夠買個燒餅一樣。”卜鷹搖頭歎息,“看來這個人對錢財的數目連一點觀念都沒有。”

“你嫌太多?”

“不嫌。”卜鷹道,“我賭錢一向隻嫌少,不嫌多,越大越風流。”

“那就好極了。”

關二突然大喝:“卜鷹,你為什麽要跟他賭?是不是要借個題目去救小青?”

“程小青與我非親非友,素不相識,我為什麽要去救他?”卜鷹悠然道,“我隻不過想贏那紅袍老兒幾文而已。”

他微笑:“我知道他也是個有錢人,可是這次輸了後,他恐怕就要窮一點了。”

車聲轔轔,健馬如飛,直奔濟南。

對於馬,卜鷹並不十分有興趣,胡金袖卻是專家,她選出的馬,不但都是名種,而且都是良駿,差一點的,她才用來拉車,可是經她訓練過後,四匹馬十六條腿好像隻有一個動作。

車子當然走得很平穩,連卜鷹手中金杯裏的美酒都沒有濺出一滴。

他斜倚在車座,把一雙隻穿了雙帕來小羊皮涼鞋的赤腳高高蹺起來。唯一幸運的是,他的腳絕對不臭,而且從來沒有人說過他的腳髒。

胡金袖已經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說:“想不到你真的跟他賭了,你有把握?”

“沒有。”卜鷹懶洋洋地笑了笑,“如果有把握,我就不賭了。”

——若有把握,就沒有了刺激,沒有刺激,還賭什麽?

有些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真正的賭徒卻從來不做有把握之事,這道理胡金袖其實是明白的。

“可是你這次賭,卻是為了程小青!”胡金袖道,“看關二的樣子,連我的心都軟了,我敢保證他從來也沒有這麽樣被一個人感動過。”

“你認為他被我感動了?”

“當然。”

“你認為我跟那位紅袍老兒賭,真的是為了救程小青?”

“對。”

“你認為我是為了關二才要救程小青的?”

“對。”

“對?對個屁!”卜鷹冷笑,“關二隻不過是我賭錢的搭子而已,而且是個好搭子,又敢賭又敢輸,而且輸得起,除此之外,我跟他還有什麽狗屁關係?我為什麽要救他的外甥呢?”

胡金袖露出雪白的牙齒,淺淺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笑還是假笑:“這樣子最好,要不然我還以為他是你的朋友。”胡金袖淺笑著道,“一個賭徒若是把他賭錢的對象當成朋友,那就不好玩了。”

她本來好像準備剝一個橘子給卜鷹吃的,可是現在卻把剝好的橘子一瓣瓣送到自己嘴裏去。

她好像認為一個沒有朋友的人,連橘子都應該沒得吃,所以她隻問:“那麽你準備怎麽去贏這筆錢呢?”

“要贏這一局,就得先救程小青。”卜鷹道,“要救程小青,就得先破案。”

“破案?難道你認為這件案子還沒有破?”

“還沒有。”

“程小青難道不是真凶?”

“絕不是。”

“那他為什麽要承認自己是真凶?”

“那也許隻因為他看見情人已死,忽然覺得心灰意冷,隻想死了算了。”卜鷹道,“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這一類的呆子。”

“你憑什麽這樣想?”

“因為這件案子表麵看來雖然已經破了,其實卻還有很多點可疑之處。”

“哪幾點?”

“最大一點就是,這件案子多了一個不該多的人,少了一個不該少的人。”

“濟南府的正堂潘大人。”

“少了一個呢?”胡金袖問,“是不是圓圓?”

“答對了。”

圓圓是紅姑娘的貼身丫頭,紅紅請客,她本來應該一直在旁邊服侍著的,就算不在床邊,也應該在門口,可是在紅紅臨死之前和被害之後,卻一直沒有看見她的蹤影。

“老實說,這件案子至今我還沒有弄得清楚。”胡金袖道,“你能不能從頭再說一遍給我聽?”

紫煙的故事

要說這件案子,可以從兩個要點說起,第一個要點當然就是紫煙。

上個月,在濟南府,有幾天淩晨,灰暗的天空中忽然有一股紫煙升起。

這樣的情形一共發生了六次,每一次紫煙的源起地都不相同,相同的是,每一次紫煙出現之後,濟南城裏都會有一位名人被刺殺而死,死者彼此間卻又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他們之間也有一些相同之處,那就是在紫煙出現的前夕,他們都曾經被一位最近才遷入濟南的名妓紅紅留宿過,而且都是死在一個善用左手殺人的刺客手下,一擊致命,幹淨利落。

第二個要點,當然就是程小青與紅紅之間的戀情。

他們的情愛受阻,紅紅出嫁,又守寡,再回娘家,還是無法和程小青結為連理。

她萬念俱灰,並沒有遁入空門,反而落混於紅塵,自暴自棄,以求解脫。

心痛的是程小青,卻又偏偏無法勸阻,因為他們婚姻最大的障礙就是他的母親,也就是關二關玉門的嫡親妹妹,名震西陲的關家三姑奶奶。

所以他隻好把一股怒氣出到紅紅的客人身上,所以濟南才會發生那一連串凶殺。

凶案的死者都是名人,而且都是有錢人,所以很快就變得很轟動。

所以刑部就特別派了被天下江湖中公認的“六扇門”中第一高手淩玉峰到濟南來接管這件案子。

於是淩玉峰抽絲剝繭,查出了上述的真相,自己易服微行,經由聶小蟲拉的線,也做了紅紅的入幕之賓。

就在那一天晚上,濟南府的正堂潘其成潘大人正在和聶小蟲守候消息的時候,紅紅暫居的宅中,忽然又有紫煙升起。

這時兩榜進士出身的潘大人竟然施展出驚人的輕功,飛掠至紫煙源起處,淩玉峰和聶小蟲也立刻隨後趕到。

也就在這時候,他們又聽見紅紅的一聲慘呼,而趕回她閨房去時,一代絕色紅紅姑娘竟已香消玉殞,被人刺殺在**。

手持著殺人的血刃,茫然站在床頭的,赫然竟是程小青。

奇怪的是,這時候紅紅身邊最親近的丫頭圓圓居然不知所蹤。

“這是不是就叫作因愛成仇?”胡金袖幽幽地說,“有人說,愛恨之間,就好像刀鋒一樣,那一點分際是最難把握得住。”

她忽然又笑了,看著卜鷹吃吃地笑道:“所以你最好小心點,哪一天說不定我也會殺了你。”

“不是?”胡金袖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說不是?”

“就算有人親眼看見,我也一樣要說凶手絕不是他!”

“為什麽?”胡金袖問,“是不是因為你一直認為這件案子多了一個人,又少了一個人?”

“是的。”

“那位潘大人本來就是濟南府的知府,本來就在那裏辦案,你怎麽說他是多出來的?”

“因為他本來是一個人的,後來卻變成了兩個,一個是進士出身的四品官,一個卻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卜鷹沉思著道:“卻不知他本來的人究竟是哪一個?是通達經書的父母官呢?還是呼吸殺人的江湖客?”

胡金袖也在沉思,過了很久才說話。

“不管他是不是多出來的,那個叫圓圓的女孩的確不該突然少掉。”她問卜鷹,“你想,會不會是凶手在行凶時被她撞破,所以殺了她滅口?”

“這個解釋很合理,所以剩下的問題隻有一個人了。”

“什麽問題?”

“就算她是被殺了滅口的,她的屍首呢?”

“找不著她的屍首?”

“找不著,”卜鷹道,“幾乎把那個院子裏的地都翻起來了,還是找不著。”

“潘其成和淩玉峰都在附近,凶手行凶之後,絕不可能還有充裕的時間逃走,當然更不可能帶著圓圓的屍首逃走。”

“對。”

“所以圓圓是被殺死的,這理論不能成立。”

“對。”

“那麽她難道是自己逃走的?跟她那麽親近的小姐被刺殺,她為什麽要逃走?而且一走就蹤影不見,消息全無。”胡金袖問,“這個小丫頭又有什麽秘密?”

她也知道這些問題隻有一個人能回答——圓圓自己。

可是圓圓既然已經“少掉了”,要問也無法去問。

“幸好我們還有多出來的一個。”胡金袖道,“潘其成一向有能員之稱,對這件案子,他多少應該知道一點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我們應該去問哪一個呢?”卜鷹道,“是去問那位潘大人?還是去問潘大俠?”

“兩個人豈非本來就是一個人,去問哪個豈非都一樣?”

“不一樣。”卜鷹解釋,“要去問潘大人,我們就應該整齊衣冠,登門投帖,求他接見。”

“這樣子不好玩。”

“那麽我們就應該穿上夜行衣靠,帶上防身利器,在三四更之交,夜探濟南府的衙門,不管怎麽樣,也要套出他一點口信來。”

胡金袖的眼睛亮了:“這樣子才好玩。”

卜鷹卻歎了口氣:“好玩是好玩,怕隻怕我們沒有玩成別人,反而被別人玩了。”

潘其成的武功本來就有點莫測高深,再加上近年來名動江湖的淩玉峰,和衙門裏埋伏打樁的那些六扇門高手,的確不是好對付的。

她的輕功,也許還不能排名入天下高手的五名之內,也許連十名都排不到,可是她的身法之美,卻實在是輕靈曼妙,優雅動人。

就連她在已經使出全身勁力來施展輕功時,她的姿態仍然像是在柳蔭下花叢裏悠然漫步般的迷人。

尤其當她衣袂勁飛時露出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腿,簡直美得可以讓人的心都變成粉碎。

卜鷹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地說:“十六七歲小姑娘時的毛病,到現在她居然還改不掉。”

胡金袖的身子一折,人已掠上車頂,接著,車頂上就響起了一陣陣輕微的叱喝聲,和掌風破空聲。

卜鷹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也跟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索性連眼睛都閉了起來。

等他張開眼睛時,他對麵已經多了一個人。

四品正堂

一個相貌堂堂,兩眼有神,笑容雖然可親,看起來卻很有威嚴的人,穿一件質料極好的藍衫,身上幾乎完全沒有佩飾,隻有左手的手指上,戴著枚顏色黝黑,非金非鐵,也看不出是什麽打成的奇形戒指。

卜鷹仿佛皺了皺眉,假裝不去看這枚戒指,其實時時刻刻都在用眼睛的餘光瞄著它。

看的時間越多,他眼睛裏的眼色就越凝重,到後來連瞳孔似乎都在收縮,甚至在他看到柳輕侯號稱無敵的金劍時,眼中都沒有這種表情。

這種呈黝黑的戒指,難道也是件殺人的利器?

身穿藍袍的中年人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聲音顯得低沉而有力,帶著種截釘斷鐵的命令口氣:“卜鷹先生。”

“是的。”卜鷹反問,“潘大人?”

“不敢。”

卜鷹微笑:“潘大人端的好身手,別人一向說我是鷹眼兔耳狗鼻子,可是這一次,差點連我都不知道潘大人是怎麽來的。”

潘其成輕咳兩聲,轉過話題:“卜先生想必已經見過關二爺?”

“他已經回他在西北的窯洞去了,去看他那個守寡多年的可憐妹妹。”

“守寡是真的,可憐卻未必,關三姑奶奶若是可憐,天下就沒有可憐的人了。”

“那位昔年以一柄廣刀縱橫天下的南宮,也跟他到西北去了?”潘其成問,“他為什麽要一直盯著他?”

“第一,因為他高興;第二,因為他沒有別的事幹;第三,說不定他想等個機會殺了關二。”卜鷹道,“無論誰要殺關二都不容易,要等這麽樣一個機會,恐怕也困難得很。”

車頂上的拳腳破空聲和身形轉動聲忽然遠去,車頂上的人能和胡金袖纏戰這麽久,無疑也是個難得的高手。

潘其成忽然又改變話題問卜鷹。

“圓圓?”

“卜先生既然已經知道關二案,想必已經知道這件案子的來龍去脈,當然更不會不知道圓圓。”

“我隻有一件事還弄不太清楚。”卜鷹淡淡地反問,“這裏究竟是濟南府的衙門?還是我的馬車?”

這位潘大人的涵養功夫當真已經到家了,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在下隻不過隨便問問她而已,圓圓若是出現了,對大家全都有好處,否則……”潘大人又幹咳幾聲才接著說,“否則程公子的命,隻怕是挨不到秋決。”

“挨不到秋決,為什麽?”

“他絕食已經有很多天了,非但不飲不食,而且堅決不見人,我們也不敢勉強。”潘其成道,“朝廷的要犯若是餓死在獄中,誰也逃不了責任。”

卜鷹沉吟著,大聲說:“我去看看他。”

“你看不到他的,無論誰都看不到他的,就連卜先生,恐怕都不能例外。”

卜鷹眼睛裏忽然又發出了光,瞪著潘其成道:“你敢不敢跟我打賭?”

“怎麽賭?賭什麽?”

“賭你頭上的一頂四品烏紗。”

“你若輸了呢?”

“我輸,就輸我的腦袋。”

“多久為限?”

“一日一夜。”卜鷹道,“明天這時候,我若還見不到程小青,就算我輸了。”

潘其成盯著他看了很久,居然笑了笑:“卜先生果然是賭徒,我就知道卜先生會跟我賭的。”

他居然真的知道,因為馬車停下來,居然就停在濟南府官衙的後牆,高牆裏一個跨院,就是濟南府正堂潘大人囚禁要犯的地方。

高手如雲

高牆外是條長巷,距離車馬停下來的地方兩三丈外,有家茶館。

這時天剛剛亮,正是茶館裏生意最好的時候,喝早茶的、趕早市的、遛狗的、遛鳥的、閑著沒事幹的混混兒、各式各樣的小販,都聚集到茶館裏來,一壺茶葉末兒、幾個生煎包子,就可打發一個上午。

遠遠看過去,這家茶館和世上所有別的茶館也沒有什麽不同,可是卜鷹一走進去,就發現情況不同了,在這家普通茶館裏喝茶的客人中,至少有十個是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也要吃飯喝茶打尖的,這也沒什麽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的兩眼神光充足,兩邊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手上的皮膚油光水滑,皮膚下的血脈就像是河流般在不停地隱隱流動,赫然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一類的高手,平時連一個都很難見到,沒事更不會聚集在一起。

如果他們聚集在一起,那地方一定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轟動江湖的大事,就算是沒有發生,也必將發生無疑。

——紫煙那件案子現在已結束,這地方還會發生什麽大事?

卜鷹找了個座頭,叫了茶水和點心,還買了一份新刻的戲文鉛字兒,正是這家茶館當天晚上要演出的。

他當然知道他是瞞不過他們的,他也不想瞞他們,要這麽樣做,隻不過為大家留點麵子而已。

他很快就發現,所有一等一高手的特征,完全都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

像這樣的高手,本來是沒有人可以支使差遣的,因為他們每一個都可以獨當一麵,每一個都有力量去指揮別人。

所以他們到這裏來,應該不可能是因為他們接受到別人的命令。

卜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天下武林中,有誰能指揮命令他們。

最重要的是,像這樣的高手,卜鷹本來很快就可以認出他們的來曆身份,十個人之中,最少也應該認出五六個。

可是現在卜鷹卻連一個都認不出。

這些高手無疑都經過很精密的易容,為他們易容的人,無疑也是位絕頂高手,不但精於普通一般用藥顏料的易容術,而且是精通刀圭一類的手術。

據卜鷹所知,像這樣的易容專家,當今江湖中也已經不多了,嚴格說來,最多隻有兩個人。

但這兩個人也都是特立獨行,眼高於頂,平時絕少跟別人來往的人,無論誰想要勞動他們出手,都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些人又有什麽神通,能請得動他們?

卜鷹歎了口氣,隻覺得這件事自從有他參與之後,就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這些高手中,最令卜鷹感興趣的,是一個麵色蠟黃,身子仿佛幹癟了的小老頭。

他的年紀一定已經很老了,一口黃牙,已經掉得剩下沒幾顆,一雙手爪,更長得像鳥爪一樣,右手小指的指甲卻留得很長,而且卷成了一團。

一個人要把手指甲留成這樣子,也不是件簡單的事,那至少要二十年的工夫。

奇怪的是,這麽樣一個小老頭,但是眼神卻很清澈,就像是春天陽光下的流水一樣,讓人看了,心裏會有種說不出的歡愉。

這個小老頭的眼神,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小姑娘一樣。

如果他存心要把自己徹底改扮成另外一個人,他本來可以用一種極名貴的水晶薄片,嵌在眼睛裏,遮擋起眼中的光彩。

可是他偏偏不要這麽樣做,好像故意要留一點破綻,讓別人查出他的真實身份。

這使得卜鷹覺得更感興趣了。

——難道這小老頭真是個小姑娘?難道她就是那個突然“少掉”的圓圓?

一個年輕而瘦弱的店夥,提著個大茶壺,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正好走在這個小老頭旁邊,腳下忽然一個踉蹌,不但自己眼看著要重重跌一跤,手裏提著的一大壺水,眼看著也要倒在小老頭身上。

茶館裏有人驚呼,有人想過來幫忙,可是按照現在的情況看來,無論誰都幫不了這個忙了。

他們不動,卜鷹當然也不動,那個小老頭卻不能不動了。

一大壺滾水淋在身上,無論誰都受不了的。

可是他隻要一動,豈非就泄漏了自己的底子,讓人看出他的武功來曆,也讓人看出了他是高手?

卜鷹心裏正在替他盤算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夥計的腳步已經站穩了,手裏的水非但沒有打翻在小老頭的身上,根本連一滴都沒有濺出。

原來就在剛剛那一瞬間,小老頭忽然伸出手,在那夥計提水的手肘上輕輕一托,這夥計立刻就覺得有股很平和的力量湧進來,流遍全身,就好像有十七八隻手,把他全身關節都托住了一樣。

這一托看來輕描淡寫,別人甚至沒有十分注意,可是看在卜鷹眼裏,卻好像看見了一件讓他非常吃驚的事,連瞳孔都收縮了一下。

也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身後有人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請跟我來。”

這個人的聲音很奇怪,嘶啞中又帶著點尖針般的刺耳,而且驟然聽起來,分不出究竟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進入這茶館,卜鷹已發現好幾個分不出男女的人了。

可以確定的是,這聲音裏並沒有什麽惡意,如這個人有惡意,根本用不著開口,就可能往卜鷹背後突襲暗算,何必說什麽話?

可是卜鷹回過頭去的時候,卻又吃了一驚,仿佛又看見了什麽驚人的事。

其實他看見的隻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一張臉、一雙眼睛。

一雙讓卜鷹嚇了一跳的眼睛。

絕世神功

這個人中等身材,四十多歲年紀,看起來比平常人瘦弱一點,穿一身灰衣,一張很平凡的臉,胡子不多,而且留得很不整齊,正是那種情況很潦倒的中年人模樣。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很平凡,除了卜鷹外,大概絕不會有別人覺得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當然更不會被他嚇一跳。

卜鷹吃驚的是什麽?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地跟著這個人往外走。

外麵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堆著煤球木柴,對麵是一排平房,煙囪裏一直在冒煙,有些夥計不停地進去,看來無疑是廚房。

穿過這個院子的時候,奇怪的事就發生了。

這個中等身材的瘦弱中年人,走到院子中間時,身材就好像變了,不但身高長了一兩寸,肩膀也寬了一寸,隻有露在衣袖外的一雙手,還是那麽纖長靈巧,絕對不像是經常提水的人。

再往前走,他的身材仿佛又變得高大魁偉了一些,他前麵的樣子雖然看不見,從後麵看,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種驚人的變化看在卜鷹眼裏,卜鷹反而不吃驚了,就好像早就知道將要有很多變化在這個人身上發生,而且無論多驚人的變化,隻要發生在這個人身上,都變成了很平常的事似的。

上了屋頂之後,他的身材好像又高大了一些,每一步跨出去,至少都有兩三丈。

這樣的輕功,江湖中的確有人曾經傳說過,可是真正能親眼看見的人,大概就沒有幾個人了。

卜鷹跟得上他。

卜鷹的長袍展開,宛如鷹翼,能夠在空中滑翔飛行,有一次甚至曾經飛掠過華山蒼龍嶺上的大峽穀。

這是他的絕技,也是江湖中難得見到的輕功,“智者曲金發”在評論當今輕功十傑時,曾經把卜鷹排名在第四。

可是現在卜鷹卻顯然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跟得上這個人。

這個人也不回頭,隻淡淡地說:“最近你的雜務太多,而且賭得太多,喝得太多,好像應該跟我回去吃幾天素了。”

卜鷹直笑:“你吃素,我吃肉,你享清福,我管雜務,我們兩個還是保持老樣子比較好。”

老樣子的意思,就是這兩個人原來早就認得,不但認得,而且很熟,關係也很親密。

這個人是誰呢?難道也是賭局的三位老板其中之一?

他們是在一個花園裏的一座假山上停下來的,很精雅的花園裏,石榴、**、夾竹桃、桂花,各種應該在秋天開的花卻開得很好,假山的石頭苔痕青翠,堆砌得也頗見巧思。

假山的對麵,是幾間雅軒,裏麵布置得也很有風味,迎麵掛著副對聯:

嚐因酒醉鞭名馬;

唯恐情多誤美人。

很清雅的句子,卻隱隱透出種說不出的豪氣。

桌上有酒,酒不多,卻很醇,有菜,菜很精致,分量卻很少,和這位現在已變得十分高大威猛的中年人顯得極不相稱。

他的臉也變了,本來很普通的臉,現在卻變得帶著種烏黑的殺氣,就好像滿天陰霾,雷雨未來時的烏雲一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卜鷹四下打量,看看這個人,看看桌上的酒菜,仿佛在輕輕歎息:“近來你好像吃得更少了。”

“自從薛滌纓死於肝病之後,我的確吃得更少一些,可是不吃也不行。”這個灰衣人笑說,“想不到肝病這種病竟然是無藥可醫的。”

“那麽你就該留在山裏靜養才對,這次你出來,倒真讓我吃一驚。”卜鷹道,“能夠讓你親自出山,這件事看來大概比我想象中還要嚴重一點!”

“大概還不止一點。”這個灰衣人道,“大概最少也有六七點。”

他忽然問卜鷹:“你有沒有看出剛才差點被滾水燙死的小老頭是誰?”

卜鷹點頭:“他當然不會被燙死的,銷魂小青衣若是被一壺水燙死,那就真的要笑死了。”

銷魂小青衣,奪命大紅袍。

江湖中能夠與大李紅袍排名在一起的人實在太少了,何況她的排名還在大李之上,這位銷魂小青衣的本事,由此可見一斑。

她的易容術,當然也是第一流,茶館裏另外那些高手們的容貌,無疑都曾經過她的妙手改造。

所以現在卜鷹要問的問題是——

“她和那些人難道是一夥的?”

“是。”

“這些一向獨來獨往,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的人,怎麽會湊成了一夥?”

“因為一個很特別的組織。”

“他們都是這個組織裏的人?”

“全都是。”

“這個組織能夠網羅到這些高手,連銷魂小青衣都在其中,它組織的龐大、力量之雄厚,大概也驚人得很!”卜鷹歎了口氣,“看來我最近的雜務實在太多了,居然連這麽樣一個組織都沒有聽說過。”

他又問:“這些人既然到這裏來了,顯然因為這個組織已準備插手這件案子,他們為什麽要管這件事呢?”

灰衣人沒有開口,這個問題是卜鷹自己回答的,這個問題也隻有一個答案。

“他們插手這件事,隻因為凶手也是這個組織的人。”

卜鷹皺起眉:“有小青衣這樣的高手參與這件事,我們要動那凶手恐怕就難了。”

灰衣人淡淡地笑了笑。

“你想得恐怕太遠了些。”他說,“現在我們連凶手都還沒有找出來,怎麽去動他?”

“你也認為凶手不是程小青?”

灰衣人想說話,又忍住,臉上忽然顯得說不出的疲倦,臉色也仿佛更烏黑了,忽然揮揮手:“我累了,你去吧。”

“到哪裏去?”

“去找程小青。”

確實是應該先找程小青的,有很多疑問一定要先找到他才能解決。

“可是,現在就去找他,是不是太早了些?”卜鷹問,“是不是應該先等到天黑?”

“到了天黑,那地方的警衛反而森嚴,現在就去,正是出其不意,”灰衣人說,“何況,被囚禁在他隔壁牢房裏的,是個已退隱的大盜,積財甚多,所以把監獄裏的人上下都打點得很好,一日三餐,家裏都有人送酒飯去,但隻要想法子把那個送飯的人替換下來,要見程小青並不難。”

卜鷹歎息:“你的病一定要靜養,你操勞的事卻太多了,這次你能不出手,還是不要出手的好!”

灰衣人傲然而笑:“要我出手,隻怕還不容易,當今天下,找不出幾人配我出手!”

出手雷霆

按照那灰衣人的計劃,卜鷹雖然很容易就見到了程小青,唯一的遺憾是,程小青不肯見他。

程小青的牢房,和囚禁那大盜的牢房是相通的,那大盜武功雖不高,出手卻很準,二十年綠林生涯,積財也在萬貫以上,退隱後很懂得收斂之道,江湖中人都以為他已消失了,想不到潘其成一到濟南,就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還不到半個月,就將他逮捕到案。

據他所說,程小青自從進入這牢房後,就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一直水米不進,所以現在的神情看來很委頓。照這種情況看,的確是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一個人自己想死,還有誰能救得了他呢?

可是卜鷹並沒有走,居然還把獄卒坐的板凳搬了張過來,坐在牢房門口,隔壁那洗了手的大盜還要獄卒倒了一壺濃茶。

卜鷹就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喝茶,看起來又像是在等人一樣,那大盜拚命想巴結他,程小青卻一直縮在角落裏,連頭都沒有回。

過了半晌,卜鷹忽然說:“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來的是潘其成,身上還穿著四品服色,卻將一頂烏紗捧在手裏。

“這一局又是你贏了,烏紗一頂,特來奉上。”

“你賭得倒幹脆。”

“烏紗我雖然已輸掉,幸好還有別的我沒有輸掉。”潘其成說,“我的命還沒有輸掉。”

“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你留下這條命有什麽用?”卜鷹故意問,“難道你想拚命?”

其實他也想不到潘其成會拚命的,拚命是匹夫所為,真正的高手,很少做這一類的事。

潘其成卻做了。

他無疑可以算是高手,而且是一流高手,可是他一出手就是拚命的殺招,在這狹窄的牢房裏施展,更顯得奇凶險絕。

卜鷹袍袖展動如鷹翼,就好像一片海藻在水中滑行一樣,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轉折,轉變成任何一個方向,再從一個絕不可能的角度飛擊出手。

這種奇詭的身法,在這種狹窄的地方施展,反而更見威力。

程小青仍未回頭,隔壁那大盜卻已看呆了。

三五招之間,卜鷹已將潘其成逼得無法還擊,有敗無勝,奇怪的是,卜鷹一直都沒有施出殺手,而且在有意無意間,將潘其成逼進退路,好像有意要放潘其成一條生路。

就在這時,程小青隔壁的牢房忽然門戶大開,剛才那個發呆的退隱大盜,忽然像豹子般飛撲而出,竟以比鷹爪功更厲害的豹爪功,撕卜鷹左頸的血管凸起處。

剛才替卜鷹倒茶的獄卒也出手了。

他用的是極陰柔的功夫,在金絲綿掌和斷腸手中,還帶著魔教寒陰神掌一類至柔至寒的陰勁,很可能是昔年東方魔教剩存的餘黨。

第三個人是從門外衝進來的,一手大力金剛掌,大開大闔,至剛至猛,正好彌補了寒陰掌力之不足,剛厲的掌風,也正好將退路封死。

這三個人不但武功很高,出手更出人意外,卜鷹一眼就看出來,都是曾經在茶館中出現過的人,而且至少看出了兩個人的武功來曆。

這一點才是卜鷹最擔心的,不幸的是,他所擔心的事很快就發生了。

剛才他坐的那張椅子上,忽然間就已多了一個人。

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小老頭。

小老頭出現,卜鷹一驚,潘其成已趁這個機會奪門而出,知道這個小老頭真實身份的人,隻要看見他出現,都難免會一驚。

卜鷹無法阻攔他,也無法追,因為所有的出路又全都被封死。

小老頭已拿出水煙袋,在吹紙煙子,用一種尖銳而怪異的聲音問卜鷹:“卜大老板,不知道你有沒有想起一件事?”

“什麽事?”

“大家都說,隻要有我出現的地方,無論任何一樣東西裏,都可能有毒。”小老頭問,“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相信。”

“那麽你剛才喝的那碗茶呢?是不是也可能有毒?”

“很可能。”

“你好像已經把那碗茶喝了下去,難道你一點都不怕?”

“我怕。”

可是卜鷹的態度還是很悠閑,連一點擔心害怕的樣子都沒有。

“就因為我怕,所以我特別小心。”卜鷹悠然道,“就因為我特別的小心,所以我剛才根本沒有把那碗茶喝下去。”

小老頭盯著他看了半天,咯咯地笑了,把一袋水煙用剛吹燃的紙煙子點起,“悉囉悉囉”地抽了起來,一陣陣淡淡的乳白色煙霧,很快地就把這個小老頭籠罩。

在迷漫的煙霧裏,隻聽他用一種琉璃與金屬摩擦般的聲音說:“你知不知道我有一種很毒的迷香,叫作十裏銷魂青衣散?”

“我聽說過。”

“你怕不怕這袋水煙裏就有這種青衣散?”

“我怕。”

“隻可惜你雖然怕,卻衝不出去,就算憋住氣,也憋不了太久。”

“我正在擔心這一點。”

“你打算怎麽辦呢?”

“到現在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卜鷹歎著氣,“等到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隻好被你毒死就算了。”

小老頭咯咯地笑著點頭:“能被我毒死,倒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如果你憋住氣,也許還可以多撐一些時候,現在你一直不停地開口說話,恐怕……”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卜鷹已經搖搖欲倒,紅潤的臉色,也變為蒼白。

小老頭還在說話。“隻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毒死你的,最多隻讓你昏迷一陣子而已。”小老頭說,“煉製這種青衣散的藥材都很貴重,要我用得太多,我還舍不得。”

卜鷹連話都說不出了,小老頭說的話,他大概已經聽不見。

也不知是誰在大笑著道:“原來名震江湖的卜鷹也不過如此。”他笑得很得意,可是很快就已笑不出來,昏迷欲倒的卜鷹已經在笑聲中騰身而起,用一種兀鷹在高空滑翔,遊魚在水中遊弋般的身法,在一個令人很難相信的角度裏,從一個很不可思議的方向滑飛了出去,滑出了人叢。

格?殺

對卜鷹來說,無論要從什麽地方逃脫,都不是件困難的事。

有很多人甚至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囚禁住他,也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他,他用的通常都是最簡單的方法,可是通常都最有效。

這一次也不例外。

能夠從銷魂小青衣手下脫逃的人,往往已經從一個活人變成了死人,可是卜鷹逃走後,全身上下幾乎完全沒有損傷。

他在一彈指間就已從牢房裏躥入了外麵的院子,然後立刻就看見了一個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在此時此刻看見的人。

他看見了潘其成。

院子裏是囤放柴木煤炭的,卻有一棵梧桐樹,潘其成就站在這棵孤零零的梧桐下,這個剛才還在用盡全力拚命脫逃的人,現在的神態居然很悠閑,連一點脫逃的意思都沒有,卻有點像是在等人。

——這種時候,這個地方,他在等誰?

卜鷹想過去問清楚,想不到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一個長身玉立、服飾雅致、長得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已經搶先一步,到了潘其成麵前。

他的身法非常快,舉止卻很從容,卜鷹本來還沒有看見附近有這麽樣一個人,霎時間這個人已經出現在潘其成麵前,微笑著向潘其成招呼。

潘其成也同樣在跟他打招呼,而且還在說話,兩個人以前顯然是認得的,隻可惜他們距離卜鷹很遠,說話的聲音又很低沉,卜鷹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隻看見他們的樣子好像都很愉快。

過了半晌,兩個人大概說了十來句話,談話就準備結束了。

卜鷹很想過去問問這個年輕人是誰。他沒有過去問,隻因為他已隱隱猜出了他的身份來曆。

眼見著他已經要走了,忽然又回過頭,跟潘其成說了一句話,潘其成遲疑著,好像正在考慮應該如何答複,就在這時候,年輕人忽然抽出了一柄短刀,雪亮的刀鋒,一下子就刺入了潘其成的心髒。

潘其成的臉立刻因驚訝而扭曲,很快地又由驚訝變為恐懼。

年輕人仍然安靜地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居然沒有逃走的意思。

他難道不怕卜鷹來追查詢問?

這時候潘其成全身都已**扭曲,想呐喊呼救,連咽喉的肌肉都已在抽搐,完全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是扭過頭,用乞憐求助的眼光看著卜鷹。

在這種情況下,卜鷹如果還不聞不問,卜鷹就是個死人了。

奇怪的是,那年輕人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很客氣地招呼:“卜鷹卜先生?”

“是的,我就是卜鷹。”

“卜先生看我剛才刀傷人命,居然還好像沒事人一樣,一定覺得很奇怪。”

“是有點奇怪。”

“不知道。”卜鷹說,“非但不知道,也猜不出。”

“我能夠從容殺人,隻因為我的身份。”

“哦?”

“我姓淩,名玉峰,是刑部的捕頭。”淩玉峰說,“我殺人是合法的。”

這個年輕人就是江湖公認的六扇門第一高手——刑部總捕淩玉峰,卜鷹絲毫不覺得奇怪,因為這本來就是他意料中的事。

“可是刑部的捕頭,好像也不能隨便殺人的。”卜鷹說,“公門中人殺人犯法,一樣要抵罪。”

“那也得看殺的是什麽人。”淩玉峰說,“殺的若是通緝要犯,非但無罪,反而還有功勞。”

“潘其成是兩榜出身的四品官,他犯了什麽罪?”卜鷹說,“就算犯了罪,也該在審訊之後,再明正典刑。”

淩玉峰也不回答,隻拿出了一張看來非常正式的海捕公文。

“追緝要犯潘一飛乙名,本名潘其成,毋庸審訊,即時就地格殺勿論。”

公文上蓋的不但有各州道府縣的照會,還有刑部的大印。

“這樣子夠不夠?”

“足夠了。”

“潘其成雖然是兩榜出身的進士,文采甚佳,另一麵,他又是縱橫在黃河一帶的獨行盜,武功和水性,都是第一流的。”淩玉峰歎息著道,“這個人文武俱佳,實在可以算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卜鷹也在歎息:“隻可惜他若是和另外一個相比,還是差得很遠。”

“另外一人是誰?”

“是你。”卜鷹淡淡地說,“他如果比你強,怎麽會死在你的手裏?”

說到這裏,話已說不下去了,再說也隻有兩個字可說:“再見。”

可是淩玉峰卻偏偏還要再問一句:“這裏的事,好像已經辦完了,卜先生還要到哪裏去?”

“我還要去看一個人。”卜鷹說,“一個無名的人。”

淩玉峰笑了笑:“無名的人,好像通常都要比有名的人更可怕。”

“那就得看了。”

“看?”

“看那個無名的人是誰,”卜鷹說,“有些無名之輩,往往會在迷糊之間死於溝渠。”

“那也得看了。”淩玉峰說,“看那個無名之輩是誰。”

他說:“我就知道有一位無名之輩,曾經在頃刻間將十三名名震江湖的高手斬於刀下。”

卜鷹盯著他,很緩慢地問:“你說的這位無名之輩是不是你呢?”

淩玉峰笑了:“我隻知道當今天下最可怕的無名之輩,隻有兩個人。”

“哦?”

“據說賭局的三位大老板中,就有兩名是無名之輩,都可以在揮手間殺人於俄頃!”

“哦!”

淩玉峰又笑了笑:“幸好這兩個人都不是你,你是個有名的人,非常有名。”

卜鷹大笑:“你說的都對,看來刑部的檔案的確非常完整,隻可惜有一件事你還不太明白。”

卜鷹的笑聲停頓,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有名的人,也一樣可以殺人的。”

淩玉峰不說話了,卜鷹也閉上了嘴,兩個人互相凝視著,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麽可怕的肅殺之意,可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卻仿佛陰沉了下來,那一棵孤零零的梧桐,被風吹得簌簌地響。

也許這就是殺氣,削鐵如泥殺人如草的利器,才一出鞘,就會有一種懾人的寒氣逼人而來,雖然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卻可以令人心膽俱寒,全身悚栗,四肢不能移半寸。

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淩玉峰才長長地吐出口氣。

“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他說,“高手交鋒,也要選時候的。”

他說:“不占天時,不得地利,都不能出手,沒有殺機也不能出手。”

卜鷹同意。

“不能出手而出手,必敗無疑。”

“幸好遲早總有一天的。”

“哦。”

“江湖中人都知道,卜先生一向極少出手,二十年來,出手不過三次。”淩玉峰道,“可是我總有讓你出手的法子。”

推?理

現在已經是正午,經過這一個多時辰的休息,這個無名的灰衣人臉色已經好得多了,黯暗的額角,已經有了光亮。

他正在吃飯,他的食物都是經過謹慎選擇的,不能太油膩,也不能太沒有油水,不能太滋養,養分也不能太不足,肉類和豆類不能吃得太多,可是也萬萬不能缺少,酒類更是連碰都不能碰。

肝病實在是種很麻煩的病,他一向很少出入江湖,就因為終日都在和病魔掙紮。

對於他的飲食,卜鷹完全不感興趣,他常常奇怪一個人怎麽能靠這些東西維持生命。

無名的灰衣人卻吃得津津有味:“如果你認為一樣東西好吃,這樣東西就是好吃的。”

這就是他的原則。

卜鷹來了,他才從一碟冬菇炒粉絲和一樣四季豆之間抬起頭來。

“你是不是見到了程小青?”

“見到了。”卜鷹說,“隻可惜他好像沒有見到我。”

“圓圓呢?有沒有她的消息?”

“完全沒有。”卜鷹說,“可是我見到潘其成和淩玉峰,還有銷魂小青衣居然也出現了,她的易容術,果然不愧為海內第一,我怎麽看也看不出她本來的真麵目。”

這些事都沒有讓灰衣人覺得意外,但是他卻忽然問了個讓人覺得很意外的問題。

“潘其成呢?”他問卜鷹,“潘其成是不是已經死在淩玉峰或者是小青衣的手裏?”

卜鷹是個很難吃驚的人,這次卻吃驚了:“你怎麽知道潘其成已經死在別人的手裏?”

灰衣人笑了笑:“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該死的人,就非死不可,知道得太多的人,就是該死的人。”

他又說:“潘其成和圓圓都是知道太多的人。”

灰衣人不回答,卻反問:“你知道些什麽?”

卜鷹開始沉吟,過了很久才回答:“我知道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不但看錯了人,也走錯了路。”

“說下去。”

“我們一直認為程小青和紅紅兩情相悅,隻因為三姑奶奶的阻撓,所以紅紅才嫁給別人,嫁後又遭到不幸,萬念俱灰,傷心絕望至於極點,所以就入了青樓。”

“她為什麽沒有去做別的事,要做妓女?”

“那意思就好像出家為尼一樣,都是自暴自棄,想遠離紅塵。”

“這麽樣說,倒也可以說得過。”

“可惜我們都想錯了,”卜鷹說,“紅紅自願落入風塵,根本就不是因為她和程小青的婚姻受挫,而是因為白大少。”

“白先貴?”

“白先貴就是紅紅的丈夫,也就是風塵三友白三爺的後人。”卜鷹道,“白家是姑蘇的世家,白家大少爺從小就是神童,隻不過學的不是武功,而是詩賦琴棋書畫,文采風流,冠於一時。”

“可是在武林世家來說,這種人卻是個敗家子。”

“正因如此,所以大家都認為他和紅紅這一對夫妻是怨偶,紅紅一定對她的夫婿很不滿,夫死守寡之後,也沒有什麽傷心,因為她的一顆心,還是念念不忘她幼時的情人程小青。”卜鷹苦笑,“其實大家全都錯了。”

“哦。”

“紅紅對程小青,根本沒有什麽依戀之心,他們之間的感情,隻不過是程小青一廂情願而已,紅紅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過。”

“其實她真正關心的,是她真正的夫婿白公子。”灰衣人道,“對她來說,程小青終隻不過是個從小長大的朋友而已。”

“程小青對她雖然一往情深,可是以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她一定會把真實的情況婉轉說給程小青知道。”

卜鷹道:“我想她絕不會,也不忍欺騙他。”

“應該是這樣子的。”

“所以紅紅墮入紅塵,並不是為了程小青,這一點是我們可以確定的。”

“那麽她出走為妓是為了誰呢?”

“當然是為了白公子。”

卜鷹解釋:“自從風塵三友相繼仙去之後,姑蘇的白家也不再以武功取勝,白公子也準備改變門風,以詩禮傳家,隻可惜白三爺昔年行走江湖所結下的仇家,仍不肯放過他們,一夜之間,將白家滿門殺盡,隻有紅紅被臨時來訪的令狐遠所救,其餘的大小七十餘口人,全都被殺得一個不留。”

“這件血案江湖中人知道的好像並不多。”

“那隻因凶手的手段太毒辣、太慘烈,而且其中還牽涉到白家婦女的名節,所以知道這件事隻是有限的幾個人,也不忍說出來。”

“凶手是誰呢?”

“凶手是誰,至今仍是懸案。”卜鷹道,“曾經有人把白三爺生前的仇家都調查過,案發時並沒有人在姑蘇附近。”

“大致上看來,應該是這樣子的,可是真相究竟如何,還是隻有紅紅自己明白。”

“你認為其中還有什麽緣故?”

“紅紅出走為妓的真正原因,恐怕還是為了要尋找真凶。”

“尋找凶手,為什麽一定要做妓女?”

“這就是其中的關鍵所在了,隻有先找到紅紅,才能查明真相。”

“紅紅卻已死了。”

“那麽就隻有找紅紅身邊最親密的人。”

“圓圓?”

“不錯,”卜鷹道,“有些話,紅紅對令狐遠不能說也不便說的,隻有在圓圓麵前,才可以吐露心事,所以紅紅的秘密,很可能隻有圓圓知道。”

“隻可惜圓圓卻在要緊關頭突然不見了,至今好像還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很可能還有一個人知道。”卜鷹說,“也隻有這個人知道。”

“誰?”

“潘其成。”

卜鷹又解釋:“當天淩晨案發時,隻有潘其成在紅紅所住的那棟巨宅附近,那時圓圓很可能已經發現情況不對了,所以趁機先逃出來,潘其成看見了,當然就攔住了她,把她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潘其成居官濟南,對當地的情況當然很熟悉,要把一個人藏起來,並不是困難的事。”

“有理。”

“那時巨宅中已經有紫煙升起,接著,就發現程小青手持凶刀,站在死者床頭,而且很快就認了罪。”卜鷹說,“到了那種時候,潘其成心裏不管有什麽話要說,也說不出來了。”

“有理。”

“可是這一次我到了濟南後,潘其成卻一直想找機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我。”

“那麽他為什麽不直接帶你去找圓圓,反而先帶你上了那家茶館?”

“因為他知道那家茶館裏有很多高手是特地來處理這件事的,全都不願意程小青的冤獄得到平反。”卜鷹說,“潘其成帶我到那裏去,為的就是要看看我是不是能對付那些人。”

“你若不去對付他們,潘其成把秘密告訴你也沒有用。”

“對。”卜鷹說,“潘其成無疑是個做事很小心的人。”

“隻不過他也有他的秘密。”

“不錯。”卜鷹說,“所以等到他要把秘密告訴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在程小青的牢房裏,我本來以為他要衝出去避開我,想不到他卻是想趁機帶我去見圓圓,他故意找我決戰,隻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

他又說:“在那牢房裏,我本來又以為小青衣他們是特地要去救程小青,想不到他們卻是為了要殺潘其成滅口,所以他在院子裏等著我的時候,我還沒有趕到,他就已遭了毒手了。”

“是。”

卜鷹說:“淩玉峰有刑部的公文,可以將他就地格殺,由此可見,他想必也是一個秘密的罪惡組織中的人,所以才會被刑部追捕,他托身在濟南府,隻不過是種煙幕而已。”

“淩玉峰呢?也是他那個組織中的人?”

“大概是的。”

“所以圓圓逃出紅紅居處時,潘其成沒有當場進去捉拿凶手,那隻因他知道凶手就是淩玉峰。”灰衣人說,“也正因為這件事,那組織發覺潘其成有叛變之意,所以派人來殺他滅口。”

“不錯。”卜鷹說,“所以這件案子現在隻剩下兩點疑問還沒有解答了!”

“哪兩點?”

“第一,紅紅為什麽要離家為妓?第二,淩玉峰為什麽一定要殺她?”

要尋找仇家,並不一定要做妓女的,這其中無疑有很特別的原因。

淩玉峰殺紅紅,不但經過極周密的計劃,而且顯然還有一個極龐大的組織在後麵支持。

縱然淩玉峰就是殺死白家滿門的凶手,這次殺紅紅是為了斬草除根,殺人滅口,以紅紅在江湖中的身份,也不值得他這樣做的。

所以這兩點疑問,的確都很難解釋,除非——

“除非圓圓知道其中的秘密,而我們又能及時找到她。”

“隻可惜潘其成在說出她的下落前,就已被殺了滅口了。”灰衣人說,“幸好死人有時也可以吐露一點秘密。”

“這次死人吐露了什麽秘密?”

“潘其成至少告訴了我們,他知道圓圓藏在什麽地方,這地方很可能就在紅紅居留的那棟巨宅附近。”灰衣人問卜鷹,“如果你是潘其成,你會將圓圓藏在什麽地方?”

卜鷹沉吟著,很謹慎地說:“案發的當夜,潘其成一直都和聶小蟲在一棟小樓上查看動靜,他發現圓圓逃出來的時候,大概會先把她藏在那棟小樓裏。”

“很可能。”

“但是等到程小青自認為凶手,案子定論之後,潘其成一定會把圓圓移到另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卜鷹說,“為了避人耳目,這個地方當然也在附近。”

他斷然下了結論:“這個地方甚至很可能就是紅紅居留的那棟巨宅。”

灰衣人對他的推論顯然完全同意,神色仿佛也開朗了些。

卜鷹又說:“自從案發之後,那棟巨宅就空廢了,而且已被查封,宅子裏的人固然都已星散,外麵的人無故也不能進去,這種沒有人的廢宅,正是躲隱的最好地方。”卜鷹說,“何況圓圓本來已經在那裏住了很久,就算有人闖進去,她很容易避開那些人的耳目。”

“所以你斷定他們此刻就在那棟巨宅裏?”

“我隻能斷定圓圓一定在。”

“聶小蟲呢?”

“聶小蟲就說不定了。”卜鷹苦笑,“聶家有很多奇怪的事,都不是外人可以猜測得出的。”

“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卜鷹道,“但是除此之外,他們的家族還有很多奇怪之處。”

“所以也有人說,他們家也曾出過幾個內外家的高手,甚至有練過金鍾罩鐵布衫混元一氣功的。”灰衣人說,“隻不過這些人在行走江湖的時候,都改變了名姓而已。”

他又補充:“有人甚至說武當四位長老中,就有聶家的人。”

“但是他們這家族最奇特的一點,還是他們通訊的方法。”卜鷹說,“他們互相傳遞消息的時候,不是聶家的人絕對覺察不到。”

“聽說他們家的女眷嫁的也都是很奇特的人,而且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士。”

說到這裏,灰衣人忽然改變話題問卜鷹:“你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卜鷹微笑:“如果我猜得不錯,這裏很可能就是紅紅居住的那棟巨宅的後園。”

灰衣人也笑了,大笑:“這些年來,你的確有進步了,難怪每賭必勝,連財神都輸給你。”

“財神中的那幾個人,根本不能算是賭徒。”

卜鷹也忽然改變話題問灰衣人:“如果這裏真是那棟巨宅的後園,圓圓是不是就在這裏?”

“是的。”

素手招魂

一個穿一身雪白的小姑娘,托著個上麵擺滿酒食的圓盤走了進來,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一對酒窩。

圓圓終於出現了,臉上的笑窩卻沒有出現,她們家的大小姐,不但是她最親近的人,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親人。

“到了三更之後,我就知道不對了,那個淩玉峰就是白氏血案的凶手。”圓圓說,“所以我就趁機逃出來,通風報訊。”

“你逃出來,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的。”

“你的大小姐為什麽不同意?”

“因為她要自己親手複仇。”圓圓說話的樣子仿佛有些遲疑,“她也不願意這件醜事外揚。”

“複仇是壯舉,怎麽能說是醜事?”

圓圓閉上了嘴,顯然不願提起這一點,所以卜鷹就改變話題問:“聶小蟲呢?”

“他走了,他家裏好像又出了急事,而且他也不願再見淩玉峰,更不願見到小青衣。”

“為什麽?”卜鷹問,“難道他們之間也有什麽關係?”

“那我就不知道了。”圓圓說,“聶家的事,連你都不清楚,何況我?”

“可見聶小蟲也認為淩玉峰就是凶手。”

“他是這麽樣說的。”

“你們憑什麽能斷定這一點?”

“憑一條刀疤。”

“刀疤?”卜鷹立刻追問,“是什麽樣的刀疤?”

“有多長?”

“最少有一尺三四。”圓圓說,“一刀劈下,幹淨利落,若不是淩玉峰衣服穿得厚,那一刀是可置他於死地。”

“這麽樣說來,要殺他的那個人,無疑是用刀的一流高手。”

“不但用刀的是高手,替他縫合傷口的,一定也是高手。”

“他身上有這麽長一條刀疤,我怎麽會沒有看見過?”

圓圓卻又閉上了嘴,卜鷹用一雙兀鷹般的銳眼盯著她,又追問道:“我看不見,是不是因為那條刀疤傷在一個別人不易發現的地方,一定要脫下他的衣服來,才能看得見?”

圓圓還是不開口,臉上卻露出種很奇特的表情,顯得又憤怒、又哀傷。

她本來是個口齒很伶俐的人,可是隻要提起了這個話題,她就變了,就好像恨不得往卜鷹嘴上用力打一拳,打落他滿嘴牙齒,讓他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

其實用不著她直說,卜鷹就已經完全明白了。

——淩玉峰就是白家血案的凶手。

——白家的婦女有很多曾經被辱,紅紅也是其中之一。

——淩玉峰身上某一個隱秘處,有一條長達一尺多,蜈蚣般的刀疤,隻有在他**時,才能看得見。

——紅紅自甘為妓,為的就是要製造這麽樣一個機會,因為隻有妓女,才能看到一個陌生男人**時的樣子。

——她當然無法找到凶手,可是她相信凶手聽到這麽樣一個妓女之後,一定會主動先來找她。

綜合這許多原因後,凶手要殺紅紅的理由,就很明顯了。

這是醜事,紅紅不願說,卜鷹也不再提起,他隻說:“現在我們好像隻有一件事沒有做了。”

“殺淩玉峰?”

“就算不殺他,也要捕他歸案。”

灰衣人終於開口:“現在紫煙的案子已破,程小青雖然對紅紅還是一往情深,不惜陪她去死,可是現在也不必去死了。”

“他要死,恐怕也已死不掉。”

“所以你和李紅袍賭的這一局,你已贏了,何必再多管閑事?”

“他不死,我的心不平。”

“淩玉峰十二歲時,就已破了一件很複雜的盜案,將一個一向凶狡的大盜追捕到案,這樣的人對逃亡當然是專家,你要捉拿他,恐怕還不容易。”

“我知道。”卜鷹道,“幸好我不必!”

“不必追捉他?”

“對。”

“為什麽?”

“因為我相信一定有人會替我做這件事的。”卜鷹道,“除了我,一定還有別人不想讓他再活下去。”

這次他又說對了。

手很美,手指纖長,唯一的遺憾是,手指的關節有些粗大,所以手指上戴了六個顏色絢麗光華燦爛的寶石戒指。

這無疑是隻女人的手,她正在向卜鷹招手。

卜鷹毫不考慮就走過去,大步往牆上走了過去,就好像前麵根本沒有這麽樣一道牆。

等他走過去的時候,牆上果然就出現了一個大洞,卜鷹的人已穿牆而出。

外麵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仿佛有一條淡青色的人影一閃。

卜鷹走出去,這人影已經在對麵的假山上,穿一身淡青色的衣衫,就算不識貨的人,也看得出是套價值很昂貴的衣裳。

她的身材也很好,很苗條、很嬌小,隻可惜是背對著卜鷹的,看不到她的臉。

卜鷹並沒有追過去,她起步比較早,現在距離卜鷹已經有七八丈,要追也很難追得上。

何況外麵還另外有件東西吸引住卜鷹——假山流水下的水池畔,竟赫然擺著口棺材。

卜鷹不追,這青衣人也不走,卜鷹打開棺材,她也不回頭。

她當然知道棺材裏是什麽。

棺材裏裝的通常都是死屍,這口棺材也不例外,半天前還是英姿煥發的淩玉峰,現在已經動也不動地躺在棺材裏。

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淩玉峰?

假山上的青衣人用一種尖銳而怪異的聲音咯咯地在笑。

“你最好不要碰他,也不要想看他的刀疤,現在說不定他全身上下都有毒,你的腳碰上他腳爛,手碰上他手爛,全身爛光為止。”

她一麵說,一麵向後退,一步步向後退,竟沒有施展輕功身法。

她退了幾步,灰衣人就從假山的另一邊出現了,她退上假山,灰衣人就走上了假山,也是一步步往前走的,她退一步,他就進一步。

她沒有施展輕功,也沒有逃走,隻因為她全身上下每一處要害,都被這灰衣人籠罩在舉手一擊的威力之下。

就連遠遠站著的圓圓,都可以感受到這種威力,連手心都緊張得冒出了冷汗。

小青衣受到的壓力當然更大,隻要一逃,就必死無疑,不管怎麽樣逃、往哪裏逃,都難逃這灰衣人的一擊。

想不到的是,這灰衣人竟停了下來。

小青衣立刻躍起,淩空翻身,竟將“細胸巧翻雲”這種很普通的輕功招式完全改變了,變得充滿了優雅而奇巧,一翻身間,就已經發揮出輕功的最精妙處。

她仿佛算準卜鷹這一次絕不會放過她的,所以先發製人,淩空下擊,一眨眼間連擊三招二十一式。

就在這一瞬間,卜鷹臉上發生種非常奇怪的變化,好像驟然看到了什麽他本來以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圓圓看得清楚,忍不住問:“卜大叔,你剛才好像看見了鬼一樣,究竟看見了什麽?”

卜鷹又怔了半天才回答:“我看見了一個人的臉,小青衣本來不該長著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是誰?”

“聶小蟲。”

“你是說,剛才那個小青衣,卻長著一張聶小蟲的臉?”

“是的。”

圓圓也怔住,喃喃地說:“難道聶小蟲就是小青衣?難道小青衣就是聶小蟲?”

“可是聶小蟲已經走了,而且一定是跟胡金袖一起走的。”

“你怎麽知道?”

“和潘其成一起在路上攔截我們,把胡金袖從馬車裏引開的人,一定就是聶小蟲。”

“對。”

“聽說聶小蟲家裏有急事要趕回去,胡金袖一定會跟他走的。”卜鷹苦笑,“胡大小姐最近對聶家的事非常有興趣。”

“所以你也不問她的下落。”

“連你都不問,我當然更放心。”卜鷹說,“何況,兩個人偶爾分開一陣子也好,也免得整天鼻子碰鼻子,眼睛碰眼睛,彼此互相厭煩。”

灰衣人忽然插口,帶著笑道:“這句話倒是至理名言,天下的夫妻都應該牢記在心。”

他雖然在微笑,卻顯得很疲倦,臉色好像又比剛才黑了一點,眼白卻比剛才黃了一點。

“小青衣雖然走了,卻已跟本案沒有關係,這件案子本身已可算是完全結束。”他看著卜鷹,“你的樣子看起來也比以前好得多,聽說胡大小姐廚房裏燉的原盅補品對男人十分有益。”

卜鷹也在看著他,眼中充滿關心:“你也該好好保重,治療肝病的唯一良藥,就是‘靜養’兩個字,千萬不要生氣傷神。”

灰衣人微笑:“你少在外麵惹些麻煩,我就不會生氣傷神了。”

他拍了拍手,牆外忽然有頂轎子飛了進來,連抬轎子的人一起飛了起來,輕飄飄地隨風飛入,轎子像是紙紮的,人也像是紙紮的。

灰衣人揮手道別,上了轎子,人與轎又飄飛而起,隻聽他在轎子裏說:“莫忘記那個手上戴著奇形黑鐵戒指的人,很可能也屬於小青衣的同一組織,這次他雖然沒有出手,等他出手時,麻煩就大了。”

那個組織是個什麽樣的組織呢?卜鷹暫時不去想它,不管怎麽樣,那都已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