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 鷹

殺人的紫煙

破曉,破曉前後。

天空是灰色的,雲層也是灰色的,這個沉睡中的大城還沒有開始蘇醒,千家萬戶,還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把所有的顏色,全部融入了這一片灰蒙。

也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一陣犬吠,灰色的天空下,忽然冒出了一股濃煙。

紫色的煙。

這間屋子在一幢小樓上,小樓的地基,本來就比別的地方高一點,要爬上十來級石階,才能進入門戶。

窄窄的門,窄窄的樓梯,布置清雅的房間,窗戶都很寬大,從窗內看出去,滿城秋色,俱在眼前。

現在有三個人正坐在窗前眺望。

一個身材已微微發胖的中年人,長長的眼,方方的臉,穿得考究,看起來很有威嚴,小指上留著很長的指甲,顯見得平時很少做事。

另外一個瘦小的老人,鷹鉤鼻、三角眼,滿臉精明之色,一雙手上青筋盤蛇般凸起,看來非但是個勞碌命,而且還練過鷹爪力一類的功夫。

第三個人年紀就比較輕得多了,麵白如玉,劍眉星目,是個標準的美少年,除了發冠上鑲了一塊翠玉外,全身上下絕沒一點奢侈多餘的裝飾。

他的態度雖然很溫和,另外兩個年紀比他大的人,卻顯然對他很尊敬。

三個人都看見了那紫色的煙,三個平常很鎮定的人,臉上都改變了顏色。

“邢總,你知不知道那邊是什麽地方?”中年人問老者。

老者的一雙銳眼,錐子般盯著那股煙,沉吟著道:“看方向,好像是在胡家橋麻油磨坊附近那一帶,差錯絕不會超過兩條街。”

在這裏他已經待了三十二年,從小差役,幹到總捕頭,對這個城市所有的一切,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少年雖然是頭一天晚上才趕來的,對他卻信任得很,沒有再多問一句話,立刻就站起來說:“走。”

邢總的估計果然完全正確。

那股紫色濃煙,果然是從胡家橋下大磨坊後麵一條小巷裏的一幢平房屋頂煙囪上冒出來的。

那是一幢很樸實古舊的平房,三明兩暗五間房子,建築得很堅固,廚房蓋得特別寬敞,煙囪也砌得特別高大,所以冒出來的煙特別濃。

可是邢總他們趕到的時候,別家的炊煙剛起,這一家爐子裏的煙火,卻已經快熄滅了,煙囪裏隻有淡淡的幾縷輕煙散出,化作一片淡紫色的輕霧。

“屋子裏的人呢?”

沒有人。

爐灶是溫的,灶上還燉著熱熱的一鍋番薯粥,一張洗得發白的柳桉木八仙桌上,還擺著四碟配粥的小菜,一碟攤雞子,一碟油燜筍,一碟炒葫蘆,還有一碟用胡家橋特產的麻油拌的醬豆腐。

桌上隻有一副碗筷,碗裏還留著小半碗剩粥。

人呢?顯然是生了火,熱了灶,熬上粥,吃過了早點之後才走的。

中年人忍不住冷笑:“這位仁兄,做事倒從容得很。”

少年淡淡地說:“一個人殺人如果殺多了,無論做什麽別的事,都不會著急了。”

中年人仿佛忽然覺得有點發冷,湊到爐灶前麵問邢總:“你找到了什麽?”

老者正從爐灶裏抓起一把灰燼在仔細觀察著。

“這一次還是跟前幾次一樣,那股紫煙是用一種特別的燃料,加在柴火裏燒出來的。”

“哪一種燃料?”少年問。

“就是做煙花火炮的老師傅們常用的那一種。”邢總道,“隻不過他用的這一種,好像是京城的寶雨堂特別加料做的,所以顏色特別濃,而且經久耐燒。”

——京城,寶雨堂?燃煙的這個人,莫非也是從京城來的?

少年皺了皺眉,可是神情很快就恢複沉靜,他問邢總:“紫煙出現,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第六次。”

“六次出現的地方都不同?”

“是的。”

邢總說:“第一次,是在一個偏僻的小廟裏;第二次,是一家已經關門停業的麵館;第三次到這一次,都是沒有人的空房。”

“六次紫煙,五條人命?”

“是的。”

邢總的聲音和神態都已沉重:“紫煙出現的三天之內,定有一位名人被刺殺而死,現場完全沒有一點線索留下。”

“死的人呢?”少年問,“五位死者彼此之間,有沒有什麽特別的關係?”

“沒有。”邢總斷然道,“完全沒有。”

他又解釋:“五位死者雖然都是極有名氣的人,可是出身和行業都不同,彼此間可以說完全不認得。”

中年人忍不住插口:“淩公子,”他對少年說,“邢總吃了三十幾年公門飯,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我明白。”

這位姓淩的公子,年輕明亮的雙眼中,竟現出了一種甚至比邢總還老練的表情,他緩緩地說:“我隻不過覺得,這五個人之間,一定有某一種神秘的牽連,五個人的命運,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綁在一起,隻可惜我們直到現在,還沒有把這條繩子找出來。”

他慢慢地走過去,坐到擺著碗筷的那個座位上,凝視著麵前吃剩的飯菜,忽然伸出手去拿筷子,很快地又縮回來,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

邢總的眼睛裏,立刻跟著發出了光。

“這個殺人的人,是用左手的。”

“對。”

“他比較喜歡吃醬豆腐。”

筷子在碗的左邊,別的菜幾乎原封不動,醬豆腐剩下的已不多。

邢總對自己有點生氣,一個三十多年的老公事,觀察力居然還比不上一個少年。

他忍不住呼了口氣。

“淩公子,難怪別人都說秀出群倫淩玉峰是六扇門裏不世出的人傑,現在小人總算相信了。”

淩玉峰避開了他的恭維,卻忽然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

他忽然問邢總:“第一次發現紫煙的那個小廟,裏麵供的是什麽神?”

“財神。”

又見財神

“財神”,說出了這兩個字,邢總自己心裏都吃了一驚,直到現在,他才想到傳說中那個神秘的集團,很可能和這一連串神秘的謀殺案有某種關係。

因為那五位死者的背景和行業雖然不同,但卻都是家財億萬的巨富,而且他們的死,至少還有一點相同之處。

——根據他們家人的調查,在他們臨死之前,都曾有一筆大量的錢財支出,可是連他們最親信的人,都不知道這筆錢流失到哪裏去了。

——他們生前是不是曾經和“財神”有過某種不可告人的交易?而這一類的交易,通常都有可能為人惹來殺身之禍。

邢總並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對這個深沉的少年,他心裏總是懷有幾分警戒,甚至有些畏懼,種種有關的資料,都顯示著,淩玉峰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姓名:淩玉峰。

年紀:二十四。

身高:五尺九寸。

武功:所學流派甚雜,不用固定兵刃。

出身:祖父有軍功,累升至一品提督,占正一品缺,總管河西軍務。父為進士出身,為官有政聲,自翰林院編修,積官為大學士、正一品。

本人資曆:無。

嗜好:無。

一個完全沒嗜好的人,通常都是很可怕的人,這一點大多數人都明白。

更可怕的是,一個出生於如此顯赫家庭的世家子,居然完全沒有資曆,沒有官秩,不但以往像是一片空白,現在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麽。

就連邢總都不知道。

邢總隻知道,他的工作極秘密,有極大的權力,甚至可以左右人的生死,他所帶的指令上,不但有刑部的官方大印,還有各省大員的連署,明白指示:“該員淩玉峰,行走地方上可以便宜行事,四品以下官員均都受其調派之。”

這一次他到這裏來,就是特地來調查自財神廟開始這一串謀殺案。

可是他暗中是不是還負有其他的任務呢?

想到這一點,邢總不得不分外警惕小心,一個吃了三十幾年公門飯的人,多少總做過一些虧心事的。

淩玉峰卻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老狐狸心裏的想法,反而對他表現得很坦白、很誠懇。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的,有些什麽線索呢?”淩玉峰問邢總。

“請大人明示。”

“第一,我們已經知道,紫煙出現的三日內,一定有人被刺殺。”

“是的。”

“第二,紫煙的出現,並非偶然,出現的地點也不一樣,顯見是經過特別安排的,而且一定有特別的目的,很可能是一種秘密的聯絡訊號。”淩玉峰自己回答,“這件事無疑和這一連串謀殺有關。”

——一個秘密的暗殺組織,設定一定秘密的聯絡處,等到對方付出殺人的酬金後,就燃放紫煙,表示他們已經接受了這一筆交易。契約一訂,不出三天就有人死在他們的刀下。

——他們這一次派出的殺手,很可能是一個慣用左手的人。

高牆內外

這個小麵館本來還沒有開始營業,可是現在卻已經有了客人。

麵館的陳設當然很簡陋,除了中午和晚上賣麵之外,也賣一些簡單的早點,有一種很油膩的菜合子,不是腸胃特別好的人,很難消化得了。

現在正有一位客人坐在靠門的位子上吃早點,一碗菜湯麵喝了大半碗,兩個菜合子卻隻吃了小半個,他的注意力好像並沒有放在食物上。

這個人穿的也跟這個簡陋的麵館不太相配的,他的衣著雖然不能算華貴,可是剪裁和料子都很好,頭上戴一頂馬連坡大帽,緊緊蓋在眉毛上,吃東西的時候也沒有脫下,好像不願讓人見到他的真麵目。

可以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鼻子、嘴和手。

他的鼻子很高很挺,他的嘴線條很明顯——給人一種很倔強堅毅的感覺,而且通常都是閉著的,顯見得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他的手指纖長而有力,應該是很好看的一雙手,隻不過是骨節比較大一點。

從這幾方麵看來,這個人應該是一個相當體麵英俊,而且相當有個性的人。

這麽樣一個人,這麽一大早,到這個簡陋的小麵館來幹什麽?麵館的對麵,是一堵高牆,窄門緊閉,很少看見有人出入,甚至連人聲都聽不見,高牆內是一戶什麽樣的人家,那就更令人猜不透了。

麵館裏這個少年的注意力,就好像完全集中在這幢巨宅上。

他甚至好像就是為了這幢巨宅才到這裏來的。

吃過早點,東方才剛剛現出魚肚白的顏色,四方遠遠傳來雞啼,青石板的路上有陣車輪滾動的聲音,乳白色的濃霧也剛剛從地麵升起。

就在這個時候,窄門“吱嘎”一聲開了。

大概是因為不太有人出入的關係,所以窄門開啟時發出的聲音,是嘶啞而幹裂的,宛如一個人垂死時的呐喊。

從窄門裏走出來的這個人,卻是生氣蓬勃,精神抖擻,不但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而且容光煥發,滿麵紅光,好像剛做過一件非常得意的事。

這個人的穿著打扮都華麗至極,五十左右的年紀,還是保養得很好,顯見得一向都是個養尊處優的人。

窄門剛開,就有一頂青衣軟轎急奔而來,人走出門,軟轎已經到了麵前,窄門關上,轎子已經去遠,轉眼間,就轉出了這條長長的窄巷,走得看不見了。

轎子和人的配合,真是好到極點,就好像已經排練過很多次一樣。

高牆聳立,庭院深深,又恢複了昔日的神秘與寧靜。

神秘,最重要的是神秘。

不但這一戶巨宅充滿了神秘,這個裝飾華麗富有的中年人,也顯得非常神秘。

他看來應該是一位到處受人歡迎的豪商巨富,可是他剛才的樣子,卻像是個小賊。

轎子一走,麵館裏的少年立刻也跟著站起來,放下筷子,留下麵錢,很快地走出門,跟隨著轎子走出窄巷。

他的腳步輕健。

他放下筷子時,也和別人一樣,是放在碗的旁邊,隻不過他放在麵碗的左邊。

這個少年是用左手拿筷子的,是個慣用左手的人,這種人殺人時,用的通常也是左手。

訊?問

賣麵的老人年紀已經很大了,耳目已經有點不靈了,說話也不太清楚,就像是大多數這一類麵館老板一樣,經過了艱難困苦的一生,既沒有產業,也沒有親人,到老來還是同樣艱難困苦,你怎能希望他對一件事,看得清楚,說得明白?但他卻是唯一“看見了”的人。

錢月軒被刺殺的那一天淩晨,唯一看見過他的,就是這個耳目口齒不清的老人。

唯一看見過那個少年的人也是他。

有關那一件轟動一時的謀殺案,他不但是唯一的目擊者,也是唯一的線索。

所以要問那件謀殺案,就隻有問他。

總捕邢銳的刑間,邢銳和老人的對答,旁聽者淩玉峰和那個很有威嚴的中年人。

邢總問:“那天你的店好像很早就開門了,平常你都那麽早開門的?”

老人說:“是的,一個人的年紀大了,知道自己能活的時候不多了,起床就會比別人早一點。”

邢總問:“那麽早你的店裏就已經有了客人?”

老人說:“是的,平常客人來得也沒有那麽早,這位客人特別了一點。”

邢總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老人說:“是個很體麵的年輕人,吃得不多,給的小賬卻不少。”

邢總問:“他看起來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老人說:“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隻不過動作好像比別人利落一點,吃東西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就好像……就好像牛一樣,隨時都準備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再吃一遍。”

——隻有一個經常缺少食物,而且需要食物的人才會這樣做,經驗豐富的老江湖邢銳當然明白這一點。

可是他對這一點好像並沒有特別在意,很快地接著又問。

邢總問:“你看見有人從對麵那扇窄門走出來,坐上轎子去的?”

老人說:“我看得很清楚,那個人長得富富泰泰的,好像非常有錢,絕不像一大清早會從人後門裏溜進溜出的樣子。”

邢總問:“最近這兩個多月來,你還有沒有看見像他那樣子的中年人,從那個後門裏出入?”

老人說:“沒有。”

邢總好像很失望地歎了口氣,可是老人很快地又接著說。

老人說:“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邢總問:“為什麽?”

老人說:“因為前兩個月我一直在生病,店也沒有開門,那天才第一天做生意。”

邢總苦笑。

老人說:“那一天那個有錢人走的時候,是別人用轎子來接他的,他一出門,轎子就來了,不但時間算得準,雙方配合得也極好,就好像演過很多次的戲一樣。”

邢總問:“由此可見,那個有錢人的行動,決不願讓別人看見,而且不能讓人看見,所以才事先排練過?”

老人說:“好像是這樣子的。”

邢總問:“轎子一走,那個年輕人是不是也跟著走了?”

老人說:“是的,轎子一走,那個年輕人就立刻放下筷子跟去,一人一轎,很快就轉出巷子,轎夫和那年輕人走得好像比平常人快得多。”

邢總問:“然後呢?”

老人說:“然後我就聽見一聲呼聲。”

邢總問:“呼聲?什麽樣的呼聲?”

老人說:“是很淒慘的呼聲,就好像有人用力在割他的肉一樣,可是呼聲很短,好像隻割了兩刀,就被割死了。”

邢總冷笑。

邢總說:“要割兩刀才把人割死,那也不能算太快。”

淩玉峰忽然插嘴,淡淡地說:“如果他用的不是刀,而是鋸子,呼聲一起,人就氣絕,那就很快了。”

邢總長長吸了一口氣,要用鋸子鋸死一個人,被鋸的人是什麽滋味?鋸人的人又是什麽滋味?

“不管怎麽樣,隻要檢查過屍體,就知道凶手用的是刀還是鋸子。”

目前第一優先做的事,就是去看屍體,這一點大家大概全無異議。

可是淩玉峰剛走出門,又轉回來,很緩慢、很謹慎地問這個老人。

“你剛才說,你看見那個很體麵的年輕人臨出門之前做了一件事?”

“嗯。”

“做了一件什麽事?”

“他付了一碗熱湯麵和兩個菜合子的錢,還付了小賬,一共是一錢銀子,他的出手很大方。”

“還有呢?”淩玉峰問,“他還做了什麽事?”

老人聽不懂他問的是什麽,也答不出來,幸好淩玉峰又追問。

“他是不是還先要把筷子放下來?”

“他當然先要把筷子放下來。”

“他把筷子放在什麽地方?”

“當然是麵碗旁邊。”

“是碗的哪一邊?”

老人又答不出話來了,這種本來就很少有人會注意到的。

淩玉峰又顯得很失望,慢慢地走出門,老人忽然說:“他那筷子放到哪一邊,我是忘記了,可是我記得,他吃麵的時候,筷子曾經把辣椒罐碰倒過,辣椒罐是靠牆放著的,他麵對著門坐,牆在他左邊,辣椒罐當然也在他左邊。”

“由此可見,他是用左手吃麵的?”

“不錯。”

“按常理說,他平常用的當然也是左手?”

“是的。”

“那少年也是職業刺客?”

“大概是的。”

淩玉峰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光芒,接著又說:“如果我猜得不錯,現在我就可以把他的樣子大概說出來。”

邢總相信。

淩玉峰近年崛起於六扇門,被天下所有的名捕大盜公認為不世出的奇才,對於這一類的職業殺手,他當然搜集了一份極詳細的資料。

“在我的資料中,用左手的刺客並不多,能夠在一瞬間取宋天令性命的,最多不會超過三個,年紀在二十到三十之間的,隻有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

“是個出身很優裕的世家子,平時很講究衣著,喜歡穿藏青色的衣服,身材大概跟我差不多,所學的武功很雜,所以才能用很多種不同的方法殺人。”

“這麽樣一個人,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找得到。”

這一點淩玉峰也相信。

邢總能夠成為江南名捕,決非僥幸,他在城裏布下的眼線一定極多,如果有一個這麽樣的陌生人來到城裏,他應該在十二個時辰內就能找到。

“還有,”淩玉峰說,“我還要你去查一查那幢大宅子的主人是誰,最近是不是換了主人?有關這個人所有一切的資料,我都想知道。”

他很快就知道其中一點。

一個賣冰糖糯米甜藕的老婆婆,剛走過他們,到高牆後的窄巷中去叫賣。

後門忽然開了。

一個穿著紅衣裳,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拿著一個青花瓷的大碗出來買糖藕,一雙好亮好亮的眼睛,一對好深好深的酒窩。

現在大家總算知道這幢巨宅的主人,有一個很漂亮的小丫頭。

死?者

死的五個人,果然是被五種不同的方法殺死,有的用刀斧,有的用絞索,有的一拳斃命,有的被拋入河裏淹死,殺人的手法幹淨利落,唯一的線索是,殺死錢月軒的那一刀,刺的不是左邊心髒,而是右邊的肝髒。

肝髒破裂,必死無救,也和心髒一樣,是絕對致命的要害。

可是大多數有經驗的刺客,刺的都是心,而不是肝。致命的一刀由對麵刺來,刺肝而不刺心,使刀人用的必是左手。

可是就憑這一點,也還不能確定他用的絕對是左手,用反手刀,一樣可以從左邊刺入肝髒,一樣快捷。

所以正如淩玉峰所料,這一次驗屍,等於完全沒有收獲。

“有的。”淩玉峰忽然說,“這一次我們還是有一點收獲。”

“請教。”

“我們至少證明了,凶手是一個極有經驗的刺客,出手迅速準確而有效,但卻絕對不輕易出手。”

死的五個人,身份、行業都絕不相同,錢月軒是古董商,據說是因為發掘到一批秦漢時的古物而致富,對於古董字樣的鑒別力特高。

其他的四個人,有世家子,有大商人,有大地主,還有一位姓宋名梅山的退休京官,謠傳中,並不是京官,而是巨盜,昔年曾經劫過二十三家鏢局的太行群盜首領宋天令就是他,一身外門硬功和一柄九環刀威震中原,是一等一的高手。

這一次他也同樣死在那左手刺客的手下,是被一根繩索給勒死的,死得也很快。

這五個人隻有一點相同之處。

——他們都是非常有錢的人,而且已經過了一段非常高尚優裕的生活。

“但是他們臨死前並沒有大量的錢支出,可見凶手並不是為了錢而殺他們。”邢總說。

“他們已經拿了應得的錢,而且已經拿得夠多。”淩玉峰說,“已經有人付給他殺人的代價,他就不會再拿別人一文,這是他們的職業道德。”

神秘的女主人

淩玉峰果然不愧是公門裏辦案的第一高手,不但觀察力和判斷力都超人一等,而且好像還有一種野獸般的神秘預感。

這一次又不例外。

他對那一幢巨宅本來一無所知,卻總認為那裏最近一定換過主人。

邢總的調查很快就送來,淩玉峰又沒有錯,又對了。

巨宅本來的主人姓汪,是位名士,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隻可惜不事生產,所以新近才把這幢祖傳的巨宅賣掉,帶著家人遠走,不知所終。

所以要從他那裏追查新主人的來曆,是不可能的。巨宅的買主名義上立卷的是一個叫令狐不行的人,據說是一位虯髯深目的大漢,看來無疑有胡人的血統,聽說力氣很大,好像是天生的神力,曾經力挽過奔馬。

但他卻不是真正的主人。

立卷購屋、裝飾粉刷、修整庭園、招請奴仆的都是他,可是真正到了新居入住的那一天,卻有一位青衫少婦乘轎而來。

誰也沒有看清楚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長得什麽樣子,可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令狐不行對她十分尊敬。

她身邊有個圓臉圓眼的丫頭,是她的貼身女伴,無疑也就是出來買冰糖甜藕的那一個。

她的名字叫圓圓。

女主人呢?姓什麽?叫什麽?從哪裏來的?哪裏來的巨款買這一幢巨宅?定居在這裏之後,準備以何為生?

不知道。

現在大家隻知道她喜歡吃甜食,喜歡吃糖藕,而且不喜歡家裏做的,街頭叫賣的小販們所賣的零食,總有它獨特的風味。

這種風味是大家閨秀很難嚐到的,這位神秘的女主人是不是出身在小戶人家?

有關那個年輕人的消息,是第二天上午才得到的,那時淩玉峰正在享受他一天中最豐盛的一餐,其中包括了山雞、鴿子、活魚、蹄筋、小牛腰肉、新鮮的蔬菜和水果。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想法子好好吃這麽樣一頓,他每天都好像需要極大量的食物,來補充他損耗的體力。

他吃東西的時候很仔細也很認真,這些終年生活在冒險與行動中的江湖人,好像都有一種共同的特性。

——狼一樣的特性。

他們吃每頓飯的時候,都好像在吃這一生中的最後一頓。

那個用左手的年輕人,在迎賓客棧登記時,用的名字叫程小青,昨天晚上,他就住在迎賓客棧裏。

邢總的報告簡單而扼要:“客棧的王掌櫃說,他在迎賓已經住了二十天。也就是說,他是在上個月十七日那天住進去的。”

“你們第一次發現紫煙,是在哪一天?”淩玉峰問。

“上個月十九。”

淩玉峰冷笑。

“居然敢用真實姓名,居然敢一直住在同一家客棧,程小青,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一點。”

“公子已經有把握確定他就是凶手?”邢總忍不住問淩玉峰。

“有。”

“這一次是誰雇他來殺人?”

“沒有人。”淩玉峰說,“這一次是他自己要來的。”

“據說像他們這種高價的職業殺手,是絕不免費殺人的。”

“每個人都有破例的時候。”

“這一次他殺人免費,是為了誰?”

“為了他自己。”

“公子的意思是說,這一次是他自己要殺錢月軒他們五個人?”

“是的。”

“他有理由要殺他們?”

“有。”

“什麽理由?”

“一個很好的理由。”淩玉峰淡淡地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這個理由都是個很好的理由,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了。”

錢月軒他們的死,居然不是為了錢財,那麽剩下來的理由隻有一個。

“這個理由是不是女人?”

“是的。”淩玉峰微笑,“這個理由就是一個叫紅紅的女人。”

紅紅穿一身白,靜靜地坐在一片白裏。

白、雪白,除了白之外,絕沒有其他的顏色,連白銀香爐中冒出來的煙,都是雪白的。

窗外卻是彩色繽紛的世界,青的山、藍的天、紅的花、綠的樹、黑色的笑顏。

她靜靜地坐在窗口,已經坐了一個上午,才回頭吩咐一直靜候在她身邊的女孩。

“去告訴幺叔,請他在明天晚上安排一局,再替我準備一壇蓮花白。”

她雖然盡力在控製自己,說話的聲音還是因為激動而顫抖。

那個圓臉的女孩卻撅起了嘴:“又要蓮花白,又要請客,又要喝酒,這樣怎麽得了?”

紅紅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話,眼波又流向遠方,遙遠的記憶已褪色,看來就像是一片煙霧。

一片帶著血絲的紫色煙霧。

淩玉峰已經吃完了,正在前庭不停地走動,他看起來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很少有停下來的時候。

現在他正向邢總發出雖然簡單,但卻一定要徹底執行的命令。

“我知道你在最近十年裏訓練出五個殺人的高手,是從三百六十個殺手中,選出來的。”

邢總眼中露出吃驚的表情,這是他的“極機密”,他不懂這秘密怎麽會泄漏出去,更不懂淩玉峰怎麽會知道。

淩玉峰正在問他。

“這五個人此刻有幾個人在城裏?”

“都在。”

“你能不能在一個時辰之內,把他們全部都召集到迎賓客棧去?”

“可以。”

“好,那麽我們一個時辰後在那裏見。”

魔?刀

令狐不行身高八尺三寸,重兩百零三斤,一身銅筋鐵骨,絕對沒有一絲多餘的肥肉,胸膛挺起來比院子裏的磚牆還厚。

在當今天下把江湖名人資料收集最全的賭局檔案中,有關他的資料最重要的是:

姓名:令狐遠。

別號:令狐不行。

特征:虯髯、鬈發、碧眼,右臂長三尺四寸七,幾乎比普通人臂長多出一尺,比他自己的左臂,也長出十寸。

武功:善用刀,可使十六種刀、八十二種刀法,殺人於五招內,最愛用一把奇形彎刀。

很可能就是昔年魔教教主隨身佩帶的寶刀——“小樓一夜聽春雨”,據說可以淩空盤旋飛舞,取人首級於百步之外。

行蹤:三十年前就已行蹤不明,據說有人曾經在江南見過他,和昔年江南的名俠姑蘇三友醉後把臂高歌,但那也是二十餘年前的往事了。

令狐精赤著上身,用一根粗鐵鏈綁著右臂,把自己吊在大梁上,五根手指卻在不停地伸屈運動,關節劈啪作響,聲如爆竹。

這樣子他已經不知吊了多少時候,額角上青筋突起,好像有一條條青色的小蛇在皮膚下蠕動,看起來詭秘而恐怖。

圓圓卻已見怪不怪了,一走進來,就順手拿起條白棉布巾,替他擦幹了額角上和身上的汗珠。

“小姐又要請客了,又要你晚上替她準備一局,難道她不怕這次又有人要送終?”

令狐沉著臉,不開口,手指關節裏的響聲,卻越來越快。

圓圓卻還是在嘮叨,隻不過聲音壓低了些。

“到今天已經死了五個,難道真的是程大官……”

“嘭”的一聲,鐵鏈忽然斷裂,令狐淩空翻身,接連翻了三個跟頭,“轟”的一聲響,屋頂突然多出了一個大洞,瓦礫石土紛飛,天光照入,令狐卻破頂而出,天神般站在屋脊上,手裏倒提著一個人,就好像小孩手裏倒提著一個布娃娃。

這個人褲襠已經濕透。

圓圓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已上了屋頂,看著這個人搖頭歎氣。

“小烏龜,叫你平常不要鬼鬼祟祟地到處跑,你偏不聽,現在知道厲害了吧?行叔的手隻要抖一抖,你全身上下就沒有一根好骨頭了。”

這個小烏龜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穿得也很體麵,可是現在看起來,卻真的像極了一隻小烏龜。

圓圓又告訴他:“小姐明天又要擺一局,你還是請三位客人,戌時前把他們帶過來。”

小烏龜拚命點頭,令狐低叱一聲:“去吧!”

他的手一揮,小烏龜就遠遠飛了出去,飛出五六丈之後,居然伸手抓住了一根樹枝,“啪”的一響,樹枝折斷,他的身形去勢一緩,突然倒翻一個“死人提”,身子輕飄飄地下墜,落入樹木花叢裏,看不見了,輕功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再看令狐早已回到屋裏,躺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從一個大葫蘆裏倒出來的酒,一雙剛剛還是精光四射的怒眼,現在卻仿佛充滿了江南多情小兒女的憂鬱。

誰也沒看見他的刀,那柄昔年曾經縱橫天下的名刀“小樓一夜聽春雨”。

捕?殺

這時候淩玉峰已經到了迎賓客棧。

程小青不在後麵跨院中的房間裏,他在吃飯,在前麵一個大廳裏吃飯。

跑堂的小二小無錫說:“他叫了一份八錢銀子的合菜,四個大碗、四碟小菜,外加點心甜點。”小無錫說,“這位客人吃得真不少,每天中飯都要叫六個人都吃不完的合菜,他一個人就能吃得精光。”

淩玉峰微笑。

小無錫本來已經預備走了,忽然又說:“可是今天有一位客人,吃得居然比他還要多,已經吃了四大碗紅燒大烏參,一烤一燉兩隻鴨子,現在還在吃個不停,吃得真嚇人。”

淩玉峰的瞳孔已經在收縮:“這位客人是不是一條瘦得好像已剩下皮包骨頭的大漢?”

“是的。”

淩玉峰冷笑:“好,該來的,果然來了。”

吃飯的大廳外,是個很簡陋的庭園,淩玉峰撩起衣襟,全身上下好像根本沒有什麽動作,就已經掠上了一棵大樹。

他已經下達過命令給邢總。

“叫你的人,去殺了程小青,最好一擊致命,立刻就退。”

“什麽時候動手?”

“現在。”

淩玉峰又吩咐:“他們出手時,一定要記住,非但不能去碰那條病漢,連看都不能去看他一眼,最好就當作根本沒有看見他這麽樣一個人一樣。”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有的人非但不能碰、不能惹、不能纏,連看都不能去看。

關西關二就是這種人。

“鬥智曲金發,鬥力關玉門。”

現在淩玉峰唯一的希望,就是關玉門也當作沒有看見他們。

吃飯的大廳裏,每天差不多都有六七桌客人,可是今天隻剩下兩桌。

自從那瘦骨支離的病漢進來之後,大家就突然覺得不對了,再吃也吃不下去,再坐也坐不下去。

這病漢其實隻顧自己吃喝還來不及,根本就沒有去惹別人,除了吃相不太文雅之外,也沒有什麽粗魯的言語和動作。

可是別人卻硬是覺得不對勁,連風都好像變冷,吹得背脊梁涼颼颼的,一個個往外溜。

沒有走的隻剩下程小青。

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關二,關二也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他們兩個人好像彼此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對方這麽樣一個人存在。

看起來好像他們彼此不認得,關二正在用筷子去戳一條大烏參,一筷子戳下去,烏參蹦起來,就好像鯉魚躍龍門一樣,在半空中滑溜溜地直動,關二張開大嘴一吸,“呼嚕”一聲,烏參就進了他的嘴,不但吃得開心,連看著也高興。

所有的動作幾乎都在同一時間爆發,五個人、五件兵刃,分別在五個不同的方向爆發出行動,目標卻隻有一個——程小青的命。

五個人的配合當然是絕對密切的,精密得就好像西洋自鳴鍾的機件一樣,準確、精確,而且絕對正確。

他們和普通的一般殺手不同,他們畢竟是公門裏的人,殺人不必有後顧之憂。

他們所捕殺的對象,通常都是些野狗一般的江湖人,罪犯、盜賊、凶手。

所以他們的出手更猛烈,何況他們也沒有忘記淩玉峰的話。

“一擊致命,全身而退。”

這一擊挾風雨雷霆之勢而來,程小青的精神卻仿佛在一種很恍惚的情況中。

在這種情況中的人,走在馬路上都會被車馬撞死,何況在殺人高手的環擊下。

——一個死定了的人。

刀鋒距離他的心髒已經不及一尺,絞索幾乎已經套上了他的咽喉。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霹靂般一聲怒喝。

“五個打一個,不要臉!”

喝聲中,病懨懨的關二已長身而起,一身支離的瘦骨仿佛在互相敲打,發出了一陣極怪的響聲,五個殺人的高手,幾乎在同一刹那間被他一把抓住後頸,扔了出去,隻剩下一個人,還被他抓在手裏,好像一下子就會被他撕成兩半。

“生裂虎豹關玉門。”

這個久經訓練的殺手,雖然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可是現在,眼淚、鼻涕、口水、汗珠、大小便都已經被嚇得流了出來。

關二冷笑:“要殺人,可以;要以多為勝,我關西關二在,就辦不到。”

他忽然放下手裏的人:“你要殺人,你去,一個人去,我非但不管,還替你把風。”

他放下這個人,居然真的掉頭就走,立刻又坐回去,開懷大嚼。

他連看都沒有看過程小青一眼,他做了這些事,好像根本與程小青無關。

程小青也沒有看過他一眼,臉上卻顯出了怒容,眼睛裏也布滿了血絲,忽然用力一拍桌子,跟著一腳把桌子踢飛。

再看他的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吃飯的大廳。

關二還是沒有去看他,一雙虎眼中卻忽然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悲愴。

所有的事件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結束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淩玉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邢銳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邢銳的額上在冒冷汗。

“關西關玉門就是他?”能看見這位名滿天下的關西大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邢銳卻希望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淩玉峰忽然問他:“你還不去?”

“去?到哪裏去?”

“當然是捉拿那個妨礙公務的關玉門。”淩玉峰很平靜地說,“妨礙官差捉拿人犯的罪名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

“你不去?”

“我……”

“好,你不去,我去!”

淩玉峰落葉般飄身下樹,用袖子撣了撣衣襟,推開大廳的門,昂然而入。

一直等他走到關二的麵前,關二才抬起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冷地問:“你是不是要來捉拿我的?”

原來他並不是剛剛才發現淩玉峰,剛才窗外的動靜和對話,根本就沒有一件事能逃出他的耳目。

麵對著這麽樣的一個人物,淩玉峰居然拿出副手銬來,輕輕放在關二麵前的桌上。

“請。”他居然對關二說,“這是公事,公事公辦,關二先生也不能例外。”

關二冷笑。

淩玉峰又說:“以五擊一,以多勝少,固然不對,可是辦公事,抓人犯,根本不講這一套。”

“你們講的是哪一套?”關二冷笑道,“五個人都是殺人高手,一出手就是殺人絕活,辦公事有像這樣辦的?”

“有。”淩玉峰道,“對付危險的罪犯,就得這麽辦,免得被他反擊脫逃。”

“罪犯?小青犯了什麽罪?”

關二目中已現出怒意,目光炯炯,虎視著淩玉峰,骨節裏又隱約傳出了那種奇異的聲音,就好像有一個憤怒的精靈,躲在裏麵敲打著一麵魔鼓。

魔鼓的聲音,就是神力的泉源。

桌上的手銬,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被他擰麻花一樣擰成一條鐵棒,穿窗而出,“奪”的一聲,釘入院裏的大樹,直沒而入,連看都看不見了。

淩玉峰卻絲毫不動聲色,隻是慢慢地走出去,慢慢地伸出手,在樹幹上輕輕一拍。

鐵棒立刻彈出,落入他的手中。

淩玉峰低著頭看著,仿佛在沉思,過了半晌,那根鐵棒忽然又漸漸開始變形,漸漸又變得有點像是副手銬的樣子。

就算還沒有完全恢複原狀,至少已經有點樣子,這已經足夠讓人看了嚇一跳。

關西關二都不禁悚然動容。

淩玉峰卻還是不動聲色,又慢慢地走回來,輕輕地把“手銬”放在關二麵前,就好像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他既沒有做什麽驚人的事,也沒有看見關二的掌上神功,卻很快地說:“濟南府最近一連串發生了五條命案,死的都是名人,我們非但查不出凶手,也查不出殺人的動機。”

他說得快而扼要!

“我們隻在死者彼此之間發現了一點共同之處。”

“哪一點?”關二問。

“他們都是在紫煙出現之後被同一人刺殺的,他們都曾經和同一個人有過某種不尋常的關係。”

“同一個人?小青?”

“不是程小青。”淩玉峰說,“他們和程小青完全無關。”

“那隻因另外一個人。”淩玉峰說,“和他們全都有關的人。”

“誰?”

“紅紅。”

紅紅,聽見這名字,關二的臉忽然扭曲,就好像有人重重地在他身上抽了一鞭子。

看見關二這種表情,淩玉峰顯然覺得很愉快,但他卻掩飾得很好,隻是很平靜地接著說道:“無論誰和紅紅有了特別的關係,程小青都想要他的命,這是很合理的推測,也是很可能會發生的事。”

他又補充了一點:“以程小青現在的身手,江湖中能避開他奪命三招的人,恐怕並不多。”

過了很久,一直仿佛因**而窒息的關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有證據?”

“沒有。”淩玉峰說,“但是我兩天之內,就可以把證據找出來。”

“怎麽樣找?”

“我有我的方法,可是我也有條件。”

“你說。”

“這兩天之內,你不能走出‘迎賓’一步。”

黃昏時,程小青已經醉了,醉倒在一道高牆下,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高牆,高牆裏也不知道是一戶什麽樣的人家。

他隻知道一件事,世上所有的高牆全都是一樣的,總是將人隔離,總是不肯讓人相聚。

有些人也是一樣的,也像是高牆一樣。

高牆裏隱約有樂聲傳來,仿佛有人在低唱著一首有關情愛的悲歌。

——為什麽有關情與愛的總是悲歌?

程小青已昏醉。

他昏醉時,眼淚就已經悄悄地打濕了他的衣袖。

聶小蟲

夜深,人靜,初秋的晚風輕拂梧桐。有聲,甚至比無聲更寂寥。

淩玉峰獨坐在燈下,別人什麽都沒有聽見,他卻好像聽見了,忽然抬起頭,向窗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一條瘦小的人影,落葉般自梧桐樹上飄落,拜伏在窗前,星光下可以看得到他的臉是蒼白的。

雖然顯得有一點獐頭鼠目的樣子,可是仔細一看,並不難看。

這個人居然就是那個曾經被令狐不行倒提著扔出去的聶小蟲。

“我要你辦的事,你已經辦好了?”淩玉峰問他。

“是。”

“什麽時候?”

“明天,戌時之前。”

“客人有幾位?”

“三位。”

“一個是關東大參藥商,剛好行經此地的馮寶閣,另一個就是那個假和尚雲大師。”

“好,很好。”淩玉峰一揮手,一片金葉子從袍袖中冉冉地飛了出去。

聶小蟲拜伏著後退,一伸腰,剛好接住金葉子,立刻淩空躍起,鷂子翻身,身形剛起,四麵黑暗中,突然有人低喝。

“並肩子,打。”

一聲低喝,十餘道光芒閃動,十餘件暗器,分別從三四個不同的方向打了過來。

聶小蟲雙手一攏,金葉子已經揣入懷裏,原地燕青十八翻,連翻帶撲,連削帶打,竟將這十餘件暗器全部接住,立刻又原封不動地打回去,去勢比來勢更急,接放暗器,居然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想不到他們剛出手,反而先被聶小蟲牽製。

聶小蟲捏手如鉤,抓、拿、扣、鎖、“七十二路短打擒拿”,居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淩玉峰已經走出大門,背負著雙手,麵帶微笑,站在梧桐下,對剛剛發生的事,好像覺得很欣賞。

聶小蟲瘦小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倒在地上的狙擊者也看不見了,院子已經恢複了寧靜。

淩玉峰忽然向另一棵梧桐樹的濃蔭深處笑了笑。

“邢老總,樹上的寒氣重,你還是請下來喝杯酒吧!”

竹葉青、玫瑰露、熏魚、筍豆、醬牛肉,三樣菜、兩種酒,三杯已下肚,酒是冷的,人卻已熱了。

“想不到,想不到。”邢銳不停地籲氣,“我本來想把他留下來的,想不到這個聶小蟲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你要把他留下來幹什麽?請他喝酒?”淩玉峰臉上在笑,眼中卻全無笑意,這種笑遠比不笑可怕得多,邢總卻輕輕將它忽略。

“六扇門裏,哪有好喝的酒?”邢總說,“就算請他喝酒,喝下去之後也要請他吐點東西出來。”

“吐什麽?真情?實話?同夥?贓物?”淩玉峰淡淡地問邢銳,“你想要聶小蟲吐什麽出來?他能吐得出來的,你是不是就能吃得下去?”

邢總居然還在賠著笑,笑得已經有點勉強,他終於發現事情有點不對了。

奇怪的是,淩玉峰的態度反而變得很自然。

“現在你想必已經知道那幢巨宅的新主人,隻不過是個做暗門子生意的超級婊子而已,每隔幾天就要請一次花局,找一個有錢的冤大頭來,狠狠殺一刀,替她拉客的就是聶小蟲,挨過她這樣一刀的客人,其中就包括了錢月軒他們五位。”淩玉峰說,“明天我就是第六個了。”

他的神情更愉快:“這其中當然會有小小的一點不同之處,那就是等到凶手來殺我的時候,也就是他最後一次出手。”

邢銳立刻附和:“我明白公子的意思,這是絕計。”

“我想你一定也明白,如果聶小蟲被捕殺,拉客的沒有了,客人也就去不成了。”他帶著笑問,“邢總,是不是這樣子的?”

“應該是。”

“客人去不成,凶手也就沒有對象出手,也就不會露麵了,再要想抓住他的證據,恐怕就很難了。”淩玉峰又問,“邢總,是不是這樣子的?”

邢總在擦汗,冷汗。

淩玉峰忽然改變話題問他:“關二本來決不會跟他的外甥在同一個地方停留,這次卻忽然破例趕到濟南來,是不是有人用快馬連夜去通風報信,說這地方有人要對付程小青?”

“很可能。”

“這個人會是誰呢?”淩玉峰帶笑問邢銳,“會不會是你?”

“要訓練一批親信的殺手,是需要花很多錢的,一個做總捕頭的人,未必能負擔得起,如果有一位財神可接濟,那當然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淩玉峰說,“如果等到發生那一些與財神有關之事,這位總捕頭當然也應該盡快把消息傳過去。”

他說:“所以財神一直都是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大組織之一。”

邢銳一雙手上已經有青筋如赤練般蠕動扭曲,甚至連手背上的皮膚都變成赤練蛇一樣的顏色,而且光滑而油膩,看來令人作嘔。

淩玉峰卻好像很喜歡看,一直都在盯著他的手,又問道:“邢總,你說事情是不是這樣子的?”

這一次邢銳居然回答:“是的。”他的聲音嘶啞,“事情就是這樣子的。”

這句話開始說的時候,他已經出手了,一出手用的就是大鷹爪功中最厲害的殺招,以左爪去引開淩玉峰的目光,以右手拇指食指作“虎眼”,扣淩玉峰頸上的大動脈,以中指小指無名指去點他左頰上的三個死穴。

淩玉峰不退反進,看起來竟像是用同樣的手法迎擊了過去,用的卻是遠比大鷹爪和大小擒拿更高明的內家分筋錯骨手。

他教人出手時,最好是一擊致命,決不給對方留餘地,也不要對方再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自己出手時,用的也是這一類無情的絕招,就和昔年令群魔喪膽“三陰絕屍手”一樣,隻要他出手,在一刹那間就要辨出生死勝負。

這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的武功路數如此,也因為他的性格。

無情的人,出手無情,能主宰別人的生死和命運,這就是他們生命最大的樂趣。

有燈的書房裏,忽然有一個人大步奔跑出來,大聲呼喊著:“淩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可是他呼喊時已經慢了一步,已經來不及了。

就算他來得及,也不會有什麽改變的,邢銳的命運,在淩玉峰出手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被決定,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變。

從書房中跑出來的,就是一開始紫煙燃燒時,和他們一起尋訪的那個看來很有福氣也很威嚴的中年人,看來無疑也是經常能主宰別人生死命運的人,這種人說出來的話,通常就是命令。

隻可惜這一次他開始呼喊時,邢銳說話的聲音已經變為慘呼,其中還夾著骨頭碎裂的聲音。

骨頭碎裂的聲音,當然遠比叫喊和慘呼聲要小得多,可是聽起來卻清楚得很,每一節骨頭碎裂時的聲音,都聽得清楚得很,清楚得令人連骨髓中都會生出一股尖針般的寒意。

中年人的臉色變了,淩玉峰卻隻是淡淡地說:“潘大人,這不能怪我,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他說,“這是他自己的力量反彈震傷自己的,邢老總的大鷹爪功一向練得不錯。”

“還沒有。”淩玉峰說,“如果他能安心靜養,說不定會比大多數人還要活得長些。”

可是要一個像邢銳這樣的人躺在**養病,還不如死了算了。

潘大人長長歎息了一聲,他的聲音居然也變得很平靜,隻是淡淡地說:“淩公子,這怪不得你,我想,他如果是你,他也會這樣做的。”他立刻改變話題,“我隻奇怪一件事。”

“什麽事?”

“程小青確實是關二先生的嫡親外甥?”

“是的。”

“可是他們兩個見麵時,卻好像素不相識。”

“那當然也是為了女人。”淩玉峰說,“而且是為了兩個女人。”

對男人來說,天下所有的麻煩、困擾,好像都是因為女人而引起的。唯一比一位女人更麻煩的,就是兩個女人。

對女人來說呢?

淩玉峰道:“這兩個女人其中有一個就是程小青的寡母,也就是關玉門的妹妹,在關西一帶,人稱‘三姑奶奶’的關三娘。”

“另外一個呢?是不是紅紅?”

“是的。”

菜?單

紅紅在一身白裏,除了她漆黑的頭發和那一雙剪水雙瞳外,隻有白。

開著十三片花瓣的白色山茶花,斜插在細柔的白瓷花瓶裏,花瓣上還帶著初秋的露水。

一套和花瓶同樣質料的白瓷食器已經準備好了,今夜的菜是:

酒菜六色,計清蒸香糟南腿一皿,黑糟鮑魚鵝掌一皿,風雞雙並風魚一皿,白汁西施舌一皿,鮮燴美人肝一皿,清香鬆子一皿。

外帶醉蟹醉蝦黃泥螺,糟鴨蛋各一色。

大菜四品,計燕窩八仙鴨子一品,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品,鮮蝦腰子燴溜海參一品,野意酸菜鹿筋燉野雞一品。

另炒沙魚、襯湯炒翅子、炒爐鴨絲、炒雞泥蘿卜各一色。

竹節卷小饅頭一皿、菠菜豬肉雲吞一皿、蜂糕一皿。

粳米飯一盅、八寶蓮子粥一盅。

十鮮果品、蜜餞甘果各一。

福建莆田烏龍茶一壺。

紅紅對這張菜單,好像覺得還算滿意,抬頭問圓圓:“酒呢?”

“在外麵喝的狀元紅,和裏麵喝的蓮花白,都已準備好了。”

“客人呢?什麽時候來?”

“戌時前一定到,聶小蟲那個小烏龜爬得雖然慢,卻從來沒有遲到過。”

“行叔呢?”

“還是老樣子,還是一個人躲在房裏磨刀。”

刀光是暗赤色的,就好像鮮血凝結前的那一種顏色。

就好像傳說中,天魔被降魔杵擊中時,流出來的魔血那種顏色。

刀鋒薄如絕代紅顏的命運。

令狐不行不是在磨刀,天下已經找不到可以磨這把刀的石頭,這把刀也不是用石頭磨的,而是用仇人的頭顱。

刀身是彎的,就好像是上弦月一樣,帶著種淒豔而妖異的弧度。

“這把刀已經有多少年未曾痛飲過仇人的鮮血了?”

“他的仇人還在不在?”

令狐不行用指尖輕撫著刀鋒,輕撫著刀身上的七個字——

小樓一夜聽春雨。

江湖中人雖然有很多都知道昔年魔教教主別號“小樓”,也聽過傳說中有關他和一位叫“春雨”的姑娘那一段纏綿的戀情,“小樓一夜聽春雨”這句小詩,就是為紀念這一段戀情的。

可是它是不是還另有其他的含義呢?會不會是昔年的魔教主人借這句小詩來做謎題,而把一個絕大的秘密隱藏在其中?

最令人感到興趣的是——

這個秘密是不是和傳說中魔教久已淹沒的寶藏有關呢?

還是隱藏著魔教主那一身震絕千古的武功秘密?

傾國的財富和絕世的武功,這一類的寶藏和秘籍,永遠是江湖中人最感興趣的,古往今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其而死。

可是令狐不行已經有多年不再想這些事了,現在他心裏想著的隻有三個人。

淩玉峰。

雲和尚。

馮寶閣。

現在菜單已經有了,這三個人誰是好菜?

魔刀出鞘

馮寶閣,今年四十九歲,身高八尺八寸,小時候的外號,就叫作“巨人”,一身外功橫練,再加上終年待在關外深山的冰天雪地中,就把這個人鍛煉成一條名副其實、不折不扣的鐵漢。

隻不過他也是個很成功的生意人,雖然花錢如流水,賺得並不比花得慢。

一個人如果能做大生意賺大錢,總是多少有點道理的,除了運氣特別好之外,頭腦也不能差,要做一件事之前,通常都會先做一點籌備調查之類的工作,決不會輕舉妄動。

這一次也不例外。

——這位近來名動一時的紅倌人,“紅紅”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到這裏來有什麽規矩?這一次跟他同來的兩位客人又是何許人物?

這些事他都盡力去調查過,結論是:

他對紅紅的身世、來曆和做法都覺得很好奇,他很看不起雲和尚。

一個故作“大師”狀,到處招搖,以成名或者有錢的女人為對象行騙的神棍,有誰會看得起?

馮鐵漢實在很想找個適當的機會,一拳打在他抹了粉的鼻梁上。

對於淩玉峰,馮寶閣覺得更好奇。

像這樣一個男人,怎麽會來找紅紅?這種人在這種年紀的時候,通常都不會花錢找女人的。

不管怎麽樣,馮寶閣都覺得很放心,他認為這兩個人都不是他的敵手。

他已經開始準備好好享受。

戌時。

杯盞已經準備好,幾碟涼菜也已經擺在桌上,馮寶閣一走進這間雅室,就看見一條虯髯大漢,斜倚在迎門的一張胡**。

這裏是銷金窟,他是花錢的大爺,這地方的人看見他,本來應該極盡巴結才對。

可是這虯髯大漢對他,卻落落地漫不為意,隻冷冷地問:“馮寶閣?”

“是,我就是馮寶閣,別人都叫我馮大老板。”

他顯然已經覺得心裏有一條氣不太順了,已經在抗議。

令狐不行卻好像完全不懂,又冷冷地問:“彩禮四色,有長白山老人參一對、上好紫貂皮裘四件、五十兩重赤金官寶十二雙、和闐寶玉玦一枚,對不對?”

“對。”

馮寶閣的脾氣還沒有開始發作,穿著一身筆挺的月白僧衣的雲大師已經走了進來,頭皮刮得精光發亮,遠遠就可以聞到一陣茉莉花香。

令狐不行已經在問他:“林雲?”

“是,是的,貧僧的俗家名字叫林雲。”

“你不忌葷腥?”

“不忌。”雲大師好像還有點沾沾自喜,“四大皆空,世間萬事萬物,本來都是空,貧僧本來一向都不忌。”

對這個名和尚,令狐不行無疑也覺得有點好奇,可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之後,目光立刻遠遠地避開,好像決定這一生再也不看他一眼。

“你帶來的四色彩禮,有翠玉馬一對、波斯七色寶石鑲玉冠一頂、金剛石翡翠鑲各色手鐲帶頸鏈耳墜十六副、八寶沉香首飾盒帶水晶明鏡一具,對不對?”

“對!”

這個和尚送來的禮,居然比關東豪商馮大老板送的還要貴重。

馮寶閣氣往上撞,忍不住大喝一聲:“禿驢!”迎麵一拳打了過去。

他不但臂長手大,出手也夠快,外門的拳法練得已經很不錯了。

雲和尚的鼻子眼看著就要被擊碎。

奇怪的是,這拳並沒有打在雲和尚鼻子上,卻打在令狐不行胸膛上。

胡**的令狐,不知何時已掠在雲和尚麵前,馮寶閣一拳擊出,如擊敗革,“蓬”的一聲響,他自己反而被震得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

令狐不行臉不改色,麵無表情,一柄彎刀斜插在腰帶上,動都沒有去動過。

馮寶閣卻已伸手入懷,把那柄終年佩帶在身上,像腰帶一樣暗藏在衣裏的緬刀環扣握住,眼睛裏的血絲宛如火焰。

“拔你的刀!”

“不行。”

“為什麽不行?”

“這裏不是殺人的地方。”

馮寶閣怒喝,刀光出懷如匹練,銀光閃動,照人眼目。

雲大師居然還喝了一聲彩:“好刀!”

隻可惜這兩個字剛說出來,這把好刀已經斷成了六七截,隻看見令狐不行掌中仿佛有一道暗赤色的光華閃了閃,接著就是“叮、叮、叮”一串響,六七截斷刀同時落在地麵。

這個和尚果然有他可愛的地方,能夠在女人堆裏吃得開,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真知趣。

淩玉峰冷眼旁觀,在這一瞬間,已經決定了兩件事。

——調查雲和尚。

他的出生、他的家世、他早年時的經曆、他的武功派別、他真正的弱點、他的親人和情人,都在調查範圍之內。

——令狐不行的刀。

他這把刀究竟是不是傳說中那把魔刀,他的出手究竟有多快?

他是否就是昔年被江湖第一智者曲金發評為刀法天下第二的令狐遠?

“哪一位是淩玉峰淩公子?”

這一次問話的不是令狐,而是個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圓圓的臉,笑起來兩個圓圓的小酒窩。

“我就是。”

圓圓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極有興趣的笑意。

“淩公子送來的彩禮,我們小姐已經收下了,就請淩公子飯後到後園一敘。”

她銀鈴般笑著跑了,袖子裏落下一張禮單,是淩玉峰送的彩禮,雲大師拾起來念:“彩禮四盒,蜜餞甜糕一盒、甘果一盒、兩斤裝花雕一壇,一兩重銀錁子一對。”他問淩玉峰,“這就是你送的禮?”

“是的。”

這份禮比起其他兩份來,隻算一點兒戲,可是被選上的卻偏偏是他。

雲和尚笑了,笑得很愉快:“人比起人來,有時候的確是會氣死人的。”

隱藏的高手

程小青吃過的那一家小館子後麵,有一座三層高的小樓,本來是某一位大亨陪如夫人賞月之處,現在已被濟南府正四品京堂潘其成潘大人所征用。

樓上四麵皆窗,視野極廣,此刻夜深人靜萬籟無聲,潘大人獨自憑欄,看著一戶戶沉睡中的人家,想到每一家的悲歡離合,心裏不知道有什麽感觸。

至少他現在是什麽感觸都沒有,他全心全意都在想著已經進入對麵高牆巨宅的淩玉峰。

明日淩晨淩玉峰是不是也會像錢月軒一樣,從那扇窄門裏走出來?那個殺人的凶手是不是會像他預料中一樣在外麵等著他?

這位在官場中素有能員之稱的潘大人,正在輕輕歎息,窗外已經有一人落葉般飄了進來,拜伏在七尺之外,落地時的聲音,比歎息還輕。

“草民聶小蟲,拜見潘大人。”

潘其成並沒有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震驚,聶小蟲無疑是他本來早已安排約見的,他以一種很溫和的態度問了他很多話,聶小蟲也回答得很仔細。

“紅紅本來的名字叫什麽?”

“叫李南紅,是山西太原府的人。”聶小蟲回答,“太原李家、關西程家都是當地的望族。”

“他們從小就認得,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如果不是因為李南紅早已定下了親事,他們一定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夫妻。”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們兩個人私底下早已兩情相悅?”

“是的。”

“後來李南紅嫁到哪裏去了?”

“她嫁給了姑蘇三友的後人白先貴,後來白氏一家橫遭凶殺,滿門被屠,隻剩下李南紅一個人倉皇逃出,逃回了太原府的娘家。”

“他們的仇家是誰?為什麽要下這種毒手?”

“不知道。”聶小蟲回答,“白氏一家的慘死,至今仍然是件疑案。”

潘大人皺了皺眉,喝了口茶,他還沒有想起當年的姑蘇知府是誰,聶小蟲已經接著說:“李姑娘回去之後,才發現程小青居然還在等著她,對她仍然是情深一往,情有獨鍾,李姑娘也不禁被他的癡情所感動。”

江湖中人本來就是脫略形跡,不拘小節的。

“李姑娘年輕守寡,程公子獨身未娶,這一段姻緣本來還是有希望,隻可惜程小青的寡母關三姑奶奶,卻堅決反對這件事,並且說動了她的二哥關西大俠關玉門,活活地拆散了這一對苦命鴛鴦。”

原來這位聶小蟲還是個很多情的人,不知不覺間,說起話來居然有點像是在唱梆子戲。

潘大人並沒有發笑,反而很嚴肅地說:“這就難怪程小青和他的舅父相見時好像互不相識,也就難怪李南紅會放縱自己來做這一行,有時候委身為妓和遁入空門意思是差不多的。”

“大人說得好。”

“隻可惜程小青還是不能忍受這一點,他不能阻止李南紅,隻有把她陪過的客人殺死泄憤。”潘其成歎息著道,“情字一物,有時候實在很可怕。”

聶小蟲沒有搭腔,隻有眉目間忽然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憂傷。

他是不是也有一些淒涼的往事,不堪向人訴說?問盡天下人,有誰真的能夠堪破情字一關?

過了很久,潘其成才開口,用一種很慎重的態度對聶小蟲說:“我雖然身在朝廷,朝野中的事多少我也知道一點。”潘其成道,“我也曾聽說過,你雖然人在下五門,卻從來不做為非作歹的事,如果你有意,我可以提拔你當邢銳的差事。”

“稟告大人,小人隻做有錢賺的事,隻要有利可圖,什麽事都做,隻有一件事不做。”

這件事當然就是公門的差事,他沒有說出來,也用不著說出來。

潘其成又歎息了一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心情。”他歎息著道,“其實人在公門,又何嚐不是身不由己?”

兩個人相對默然,話已說不下去,這時候夜已將盡,東方又現出魚肚白的顏色,聶小蟲正準備走,忽然看見灰暗的天空下,有一股紫煙升起。

紫煙升起來的地方,赫然就在對麵的高牆巨宅中。

聶小蟲吃驚的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忽然發現潘其成這位兩榜進士出身的濟南府正堂,居然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紫煙一起,這位潘大人居然就以左手撩衣襟,右手一個推窗望月式,“咻”的一聲,人已穿出了窗戶,腳尖輕點小樓外的欄杆,再點欄杆外的柳枝,竟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身法,幾個起落間,就已躥上了對麵的高牆,再一晃就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聶小蟲愣住。

他也是人,也有好奇心,本來也想跟過去看看的,可是這件凶殺案的牽連太廣,形勢看來太凶險,如果陷入太深,隨時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最可怕的是,有關這件謀殺案所有人物,都不是平常人,潘其成、淩玉峰、程小青、李南紅、關玉門、令狐不行,每個人好像都在隱藏著一些秘密,而且都是極可怕的秘密,連邢銳那樣的厲害角色,都難免葬身其中。

所以聶小蟲又不禁遲疑,就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呼。

一聲女子的慘呼,呼聲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也充滿了對人類和生命的絕望。

呼聲也是從對麵巨宅中傳出來的,潘其成聽見這一聲慘呼時,已經見到了淩玉峰。

淩玉峰就在紫煙燃燒的地方。

凶手就擒

巨宅後麵的小院裏,有間冬天燒煤的屋子,有個很大的煙囪。

紫煙就是從這個煙囪裏冒出來的,潘其成找來的時候,淩玉峰已經在煙囪下。

燃煙的人呢?難道就是淩玉峰?

當然不是。

淩玉峰當然也是看到了這股紫煙之後,立刻找到這裏來的,他來的時候,燃煙的人就已經走了。

可是這一夜淩玉峰究竟做了些什麽事?有沒有在這裏發現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潘其成還沒有問,就已經聽到了和聶小蟲同時聽見的那一聲慘呼。

淩玉峰臉色已變。

“紅紅,是紅紅!”

果然是紅紅。

紅紅已經倒臥在血泊中,致命的傷口也在肝髒間,殺人的凶器是一把短刀,刀鋒上的血跡猶未幹,猶自被緊握在一個人的手掌裏。

這個人握刀的手,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蒼白的臉已因恐懼而發青,好像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來。

這個人赫然正是程小青。

潘其成幾乎是和淩玉峰同時趕到這裏的,看到了這種驚人的慘變,兩個人居然還都能沉得住氣,非但沒有呼喝,也沒有出手,甚至連神色都沒有多大的改變,隻不過在有意無意間,兩個人分別占據了李南紅這間繡房的兩個主要的退路。

就在這一瞬間,兩個人又在有意無意間對望了一眼,仿佛都已發現對方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處。

淩玉峰能不能很快揭開他的謎底?

程小青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沒有動,淩玉峰和潘其成也都沒有動,好像都想讓他的情緒先平靜下來,不想激起他的困獸之鬥。

可是別人已經等不及先要動了。

刀風驟起,一道暗赤色的刀光穿窗而入,淩空盤旋飛舞,光圈漸漸縮小,很快就已圍繞住程小青的頭顱。

就在這時,隻聽一聲怒喝,“蓬”的一聲響,窗格四散,一條長大的人影隨著刀光飛入舊路直撲進來,竟施展出昔年黃山道人獨創的,空手入白刃中的絕頂手法“分光撲影”,一雙大手,赤手空拳就往盤旋飛舞的刀光中抓了進去。

這一道雷霆閃電般的刀光,竟突然消失,一柄光滑暗赤的彎刀已經被這個人抓在手裏。

幾乎也就在這同一刹那,另一條長大的人影,也跟著穿窗而入,飛舞如巨雕,淩空下擊,以鐵掌斜劈這人的太陽穴。

“蓬、蓬、蓬”十三聲響,兩個人竟在一瞬間淩空對了十三掌。

地上站著的,當然就是關西關玉門,飛舞下擊的,當然就是令狐不行。

這十三掌對過,令狐不行的身子已經被震得飛了出去,可是關玉門掌中那把彎刀,也被令狐不行在強攻下奪了回去。

兩大高手交手,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但卻已足夠讓人看得驚心動魄、心動神馳。

關玉門高大瘦削的身子,迎風挺立,寬大的衣袂被風吹得獵獵飛舞,他的人卻半步不退,目中神光四掃,厲聲說:“在下關玉門,這個姓程的,也是關某的家人,他犯的事,關某自然會帶他回去,以家法嚴厲處治,若是有人要來攔阻,先做掉關某再說。”

他已不等別人有所反應,一回手,就刁住了程小青的手腕。

“你跟我走。”

程小青卻好像不想跟他走,可是連飛舞的刀光都能被他抓住,何況一個人的手腕?

這一雙大手上有生裂虎豹之力,既然被他抓住,哪裏還能掙脫?

程小青滿麵怒容,狠狠地瞪住他,目光也充滿了怨毒,用嘶啞的聲音說:“你放手。”

“你娘在等著你,你跟我回去。”

“我若不想回去呢?”

“不想也不行。”

程小青冷笑:“不行也得行。”

可是關玉門不放手,誰能掙得脫?程小青冷笑不停,突然以右手緊握住的血刃,用力往自己被關玉門緊握住的巨腕上砍了下去。

鮮血四濺,噴上關二的臉,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赫然發現自己手裏抓住的,竟是他嫡親外甥的一隻斷掌,他外甥的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衣裳。

程小青也在往後退,滿頭冷汗黃豆般滾落,可是他仍然勉強支持著說:“我殺人,我償命,我的事,再也用不著你來管,你也管不著。”

程小青咬牙,點頭,還想說話,還未開口,人已昏厥。

關二慘然四顧,看看潘其成,再看看淩玉峰,突然仰天長笑,窗外樹葉紛飛,遠處雞聲四起,關二雙臂一振,長大的人影就已經從紛飛的落葉中躥躍而去,另一條人影也立刻躍起,緊跟在他身後,赫然竟是令狐不行。

隻聽關二淒厲的聲音遠遠傳來:“淩玉峰,我把程小青交給你了,你最好公正處理,否則我要你的命。”

殺人者死。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這是不變的法,千古以來沒有人能違抗。

殺人犯程小青一名,斬監候,秋後處決。

餘?韻

中秋、黃菊、紅酒。

潘其成舉杯連敬三杯:“淩公子。”

淩玉峰也連敬三杯:“潘大人。”

兩個人同時抬頭,四目相對,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園中木葉蕭蕭,一隻孤雁,伶仃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