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與淚

01

纖纖垂著頭,仿佛不敢去看對麵坐著的小侯爺,卻輕輕回答了他問的話:“我姓謝。”

02

一個青衫白發的老人,踽踽獨行在山道間,嘴角帶著絲神秘而詭譎的微笑。

天上烏雲密布,突然一聲霹靂,閃電自雲層擊下,亮得就像是金龍一樣。

健馬驚嘶,人立而起。鏢車的隊伍立刻軟癱停頓。

龍四須發都已濕透,雨珠一滴滴落下,又融入雨絲中。他的人似已被釘在馬鞍上,動也不動,一雙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前麵走過來的這青衫老人。

老人卻似根本沒有看見道上有這一行人馬,隻是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奇怪,誰說有飛龍在天的?我怎麽看不見?難道那隻不過是條死龍而已?”

歐陽急大喝:“這條龍還沒有死!”喝聲中,他手裏的烏梢鞭已向老人抽過去,果然就像是條毒龍。

兩人相隔還在兩丈開外,烏梢鞭卻有四丈,鞭梢恰巧能卷住老人的脖子。

老人居然還在慢慢地往前走,眼見烏梢鞭卷過來,手裏的油紙傘忽然收起,往下一搭,已搭住了橫卷過來的長鞭。刹那間,鞭梢已在傘上繞了三轉。

老人的傘突又撐起,隻聽“嘣”的一聲,柔軟的鞭梢已斷成了七八截。歐陽急臉色變了,龍四也不禁動容。

老人眯著眼睛一笑,望著地上的斷鞭,喃喃道:“這條龍現在總該死了吧?”

歐陽急厲聲喝道:“你再看這個。”

他身子一長,腳甩蹬,人離鞍,斜斜躥起一丈,淩空翻身,一個“辰州死人提”,數十點寒星分別由背、肋、袖、手、足,五處暴射而出。

這中原四大鏢局中的第一號鏢師,人雖暴躁,武功卻極深厚,而且居然還是暗器高手。

無論誰要在一刹那間發出數十件暗器來,都絕不是件容易事。

無論誰要在一刹那間,避開數十件暗器,自然更不容易。

老人正眯著眼睛在看,從頭到腳連動都沒有動,但手裏的油紙傘卻突然風車般旋轉起來,突然間已化成了一道光圈。隻聽“叮叮叮”一連串急響,數十點寒星已在一瞬間被震飛。

歐陽急發射暗器的手法有很多種,有的旋轉,有的急飛,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後發先至,有的在空中相擊。

老人擊落暗器的方法卻隻有一種,顯然也正是最有效的一種。

無論是用什麽力量射來的暗器,隻要一觸及他的油紙傘,就立刻被震得飛了回去。

原路飛了回去,反打歐陽急——當然也不會真打著歐陽急。歐陽急已掠回馬鞍,瞪著他,瞪著他手裏的這柄傘,無論誰現在都已看出,這當然絕不是柄油紙傘。

龍四沉著臉,忽然道:“原來閣下竟是‘閻羅傘’趙飛柳先生。”

老人又眯著眼睛笑了,道:“究竟還是龍四爺有些眼力。”

龍四冷笑了一聲,道:“趙大先生居然也入了血雨門,倒是件想不到的事。”

閻羅傘道:“隻怕你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哩。”他忽然回手向道旁的山壁一指,道:“你再看看他是誰?”

壁立如削,寸草不生,哪有什麽人?可是他的話剛說完,突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

一樣東西突然斜斜飛來,插入了堅如鋼鐵的山石,赫然竟是柄宣花大斧。

接著,對麵的山崖上,又飛來條長索,在斧頭上一卷,拉得筆直,封住了這條路。

黝黑的長索在雨中閃著光,竟看不出是用什麽絞成的。

四個人慢慢地從長索上走了過來,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樣。

第一人豹眼虯髯,敞開了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仿佛有意要向人誇耀他身上野獸般的胸毛,誇耀他的男性氣概。

第二人長身玉立,白麵無須,腰懸一柄長劍,走路一扭一扭,竟帶著三分娘娘腔。

看來他年輕時,必定是個彌子瑕型的美男子,隻可惜現在也已有四十五歲,無論將胡子刮得多幹淨,也掩不住自己的年紀。

第三人是個瘦長的黃麵大漢,背上斜插著柄鬼頭刀。

第四人又瘦又幹,卻像是個活鬼。

這四人施施然從對麵山崖上走下來,相貌雖不驚人,氣派卻都不小。

歐陽急冷笑道:“原來五殿閻羅已全都入了血雨門,倒真是可賀可喜。”

趙大先生眯著眼睛笑道:“看到了閻羅傘,你就該知道閻羅斧、閻羅劍、閻羅刀、閻羅索,已全都到了這裏。”

歐陽急道:“這裏也不是陰司鬼獄,這麽多閻羅來幹什麽?”

趙大先生道:“來要你們的鏢車和鏢旗。”

歐陽急道:“不多不多,卻不知你們還要什麽?”

趙大先生道:“隻要將鏢車和鏢旗留下來,每個人再留下一隻手,一條腿,你們和血雨門的這筆賬就算清了。”

歐陽急道:“否則呢?”

趙大先生沉下了臉,道:“否則你們這三十六個人的頭顱,隻怕就全都得留下來。”

歐陽急忽然縱聲狂笑,道:“好,我們的頭顱全都在脖子上,你就來拿吧。”

趙大先生冷冷道:“那倒也不太困難。”

龍四一直紋風不動,穩坐雕鞍,突然一伸手,厲聲道:“槍。”

丈四長槍,槍頭紅纓如血,“奪”地,長槍又釘在地上。龍四厲聲道:“龍某久已想領教領教五殿閻羅的絕技,是哪一位先過來?”

趙大先生道:“五位。”他又眯著眼睛一笑,道,“這不是較技比武,這是攔路打劫,那倒用不著講什麽武林規矩,反正你們的人比我們多了八九倍。”最後一個字出口,長索上的閻羅劍突然輕飄飄飛起,隻一閃,已掠入鏢車隊伍裏。

劍光一閃,一聲驚呼,血光飛濺,已有個趟子手倒了下去。

這人走起路來雖有些扭扭捏捏,但出手卻是又狠,又準,又快。

黃麵大漢身子騰空,一刀砍向歐陽急。閻羅索彎腰一提長索,插在山壁上的宣花大斧就已飛起。閻羅斧縱身接住,反手一斧頭,砍在歐陽急的馬頭上。

歐陽急剛避開一刀,坐騎已慘嘶倒地。

閻羅索的長索卻已向當頭一輛鏢車上斜插著的鏢旗卷了過去。

那邊趙大先生已接著了龍四爺的長槍。長槍雖如遊龍,怎奈趙大先生的身形又輕又滑,專找空門,一時間龍四的槍法竟施展不開。

何況他不但要照顧自己的人,還要照顧他坐下的愛駒。

這時“五殿閻羅”也已衝入鏢車隊伍中,一劍一斧,一剛一柔。慘呼聲中,又有五個人倒下。

長索卷向鏢旗,一個鏢師立刻迎上去,以身護旗,誰知長索一勾,已卷住了他的咽喉。

隻聽“咯”的一響,他頭顱已軟軟地歪到一邊,人也軟軟地倒下。

“五殿閻羅”同出同進,身經百戰聯手攻擊時,本就配合得很好。

何況這一戰時間、地方,都是他們自己選的,每一個步驟,也許都已經過很周密的計劃,所以一出手就已占了機先。這一戰對龍四說來,實在不好打。

小雷坐在馬鞍上,看著。血戰雖已開始,但也不知為了什麽,竟沒有一件兵刃往他身上招呼過來。這也許隻因為他看來太落拓,太潦倒,所以別人認為他根本就不值得下手。

他也隻是坐著,看著,座下的馬驚嘶跳躍,他卻紋風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他身上的神經若不是鐵鑄的,就是已完全麻木。可是他既然不動,為什麽要來呢?

他是不是在等機會?閻羅劍劍光如匹練,縱橫來去,忽然後退了三步,反手一劍刺向他肋下。

這些人畢竟還是不肯放過他——三十六條命,全都得留下。

小雷皺了皺眉,還沒有閃避,突見紅纓一閃,一柄長槍斜斜刺來,架住了長劍。

龍四大喝道:“他不是我們鏢局的人,你們不能傷他……”聲音突然停頓,龍四左腿血流如注。他雖然為小雷架開了一劍,自己的腿卻已被閻羅傘鋒利的邊沿劃破條七寸長的血口,若不是他座下的烏騅馬久經戰陣,這條腿隻怕就要廢了。

小雷緊咬著牙,目中似已有熱淚盈眶。

這時閻羅斧已陷入重圍,閻羅劍長劍一展,立刻衝了過去,衝開了一條血路。

閻羅索手中的長索,卻已終於卷住了鏢旗,隨手一抖,鏢旗衝天飛起,隨著長索飛回。

這杆鏢旗若是落入他手裏,鏢局的招牌就算已砸了一半。

趕來護旗的鏢師眼睛都紅了,大吼一聲,整個人向鏢旗撲了過去。

誰知長索淩空又一抖,已毒蛇般卷住了他的咽喉。

閻羅索左手一抄,已將鏢旗接住,右手抽緊,長索勒入了這鏢客的咽喉,他身子立刻重重地從半空中掉下來,舌頭一寸寸伸出,看來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閻羅索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右手還在不停地將長索抽緊,眼睛盯在左手的鏢旗上,嘴角已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歐陽急的眼睛也紅了,狂吼著想撲過去,怎奈麵前的一柄鬼頭刀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一瞬間又砍下了七八刀。

就在這時,刀光劍影中,突然有一條人影急箭般躥出,一伸手,就已扣住了閻羅索的脈門。

他一隻手拿住鏢旗,一隻手**長索,正在誌得意滿,滿心歡喜,哪裏想得到憑空又會多出個這樣的高手來?

他甚至連這人的樣子都沒有看見,脈門已被扣住,大驚之下,左手回刺,以鏢旗的旗杆作短矛,直刺這人的胸膛。

隻可惜這時他右半邊身子發麻,左手的舉動已不及平時靈便,一招刺出,左手的腕子也被扣住,身子突然已被人高舉在半空中。

小雷終於等到了他的機會。他一出手,就已將閻羅索製住,雙手高舉,大喝道:“你們看看這是什麽?”趙大先生回頭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淩空側翻,退出了兩丈。

一刀、一劍、一斧,也全都住手,退出兩丈,三個人臉上全都充滿了驚訝懷疑之色。

誰也想不到這麽樣一個落拓潦倒的少年,竟有這樣的武功。

趙大先生沉著臉,厲聲道:“放下他,我們就放你走。”

小雷淡淡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

趙大先生道:“你放不放?”

小雷道:“你若是我,你放不放?”

趙大先生道:“你想怎麽樣?你若放下他,我們就走,你看如何?”

小雷道:“好!”

“好”字出口,他的人已向趙大先生衝了過去。

趙大先生看著他手裏高舉著的閻羅索,正不知是該迎上去,還是該退下。

誰知小雷身子突然一轉,竟將閻羅索當作武器,重重地向那黃麵大漢掄了過去。

黃麵大漢一驚,不由自主抬刀招架,卻忘了對方的武器是自己的兄弟。

隻聽一聲慘呼,閻羅索的右肩已被這一刀削去了半邊,鮮血雨點般灑出,濺在黃麵大漢臉上。

黃麵大漢狂吼一聲,手裏的刀也不要了,張臂接住了閻羅索的身子,嗄聲道:“你……”閻羅索眼珠子已凸了出來,瞪著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黃麵大漢第一個字說出,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來。

慘呼發出時,小雷已將閻羅索脫手擲出,他自己的人卻向閻羅斧撲了過去。

這時黃麵大漢的刀頭剛飛出他兄弟的血雨,閻羅斧似已嚇呆了。

等他發現有人撲過來,揮斧砍下時,小雷已欺身而入,左肘一個肘拳打在他肋下,右手擰住了他的左腕。

閻羅劍變色輕叱:“放手!”劍光一閃,刺入了小雷的肩頭,自後麵刺入前麵穿出。小雷卻還是沒有放手,隻聽“咯”的一聲,閻羅斧左臂已斷,整個身子也已被他掄起。閻羅劍臉如死灰,想拔劍,再刺。

誰知小雷竟以自己的血肉夾住了劍鋒,他身子向左轉,閻羅劍也被帶得向左轉,隻聽劍鋒摩擦著小雷的骨頭,如刀刮鐵鏽。

若非自己親耳聽見,誰也想不到這種聲音有多麽可怕。

閻羅劍隻覺牙根發酸,手也有些發軟,簡直已不能相信自己這一劍刺著的是個活人。

小雷是個活人。閻羅劍驚覺這事實時,已經遲了。

小雷的身子突然向後一靠,將自己的人從劍鋒上送了過去。

他肩頭的劍鋒本隻穿出六七寸,現在一柄三尺七寸長的青鋒劍竟完全從他肩頭穿了出來,直沒到劍柄。閻羅劍看著自己的劍沒入別人的身子,他自己的眼睛裏反而露出驚怖欲絕之色。

然後,他就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兩人身子一靠近,小雷的肘拳就已擊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人,忽然間就像是個已被掏空了的麻袋,軟軟地倒了下去,恰巧倒在剛從半空落下的閻羅斧身上,兩張臉恰巧貼在一起。

一張白臉,一張黑臉,臉上同樣是又驚訝,又恐懼的表情。

他們不能相信世上有這種人,死也不信。

所有的動作,全都是在一刹那間發生的——忽然發生,忽然就已結束。

長劍還留在小雷身上,劍尖還在一滴滴地往下滴著血。

小雷蒼白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變形,但身子卻仍如標槍般站在地上。

趙大先生看著他,似已嚇呆了。連歐陽急都已嚇呆了。

他們驚駭的,並不是他出手之快,而是他那種不顧死活的霸氣、殺氣。

小雷瞳孔漸漸在收縮,目光顯得更可怕,就像是兩根發光的長釘,釘在趙大先生臉上。

趙大先生嗄聲道:“我們說好的,你放下他,我們就走。”

小雷道:“我已放下了他。”他的確已放下了閻羅索,血淋淋地放在那黃麵大漢懷裏。

趙大先生一雙眼睛不停地在跳,道:“可是你為什麽要出手?”

小雷冷冷道:“我幾時答應過你不出手的?”趙大先生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咬著牙道:“好,你好,很好……”

小雷道:“你現在是不是還不想走?”

趙大先生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屍身,又看了看龍四,慘笑道:“我能走?”

龍四道:“他說你能走,你就能走,他無論說什麽都算數。”他眼睛發紅,熱淚已將奪眶而出。

趙大先生看著他,忽然跺了跺腳,道:“好,我走。”

小雷冷冷道:“最好走得遠遠的,愈遠愈好。”

趙大先生垂下頭,道:“我知道,愈遠愈好……”他忽又抬起頭,瞪著小雷,嘶聲道:“隻不過,你究竟是什麽人?”

小雷道:“我……我也姓龍,叫龍五。”

趙大先生仰麵長歎,道:“龍五,好一個龍五,好一個龍五……早知有這樣的龍五,又何苦來找龍四……”他聲音愈說愈低,忽又跺了跺腳,道:“好,走,走遠些也好,江南有這麽樣一個龍五,哪裏還有我們走的路!”

地上的血還未幹透,血戰卻已結束。

小雷看著趙大先生他們去遠,腳下突然一個踉蹌,似已再也支持不住。他畢竟是個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龍四拋下長槍,趕過來扶住他,滿眶熱淚,滿心感激,顫聲道:“你……”他喉頭似也被塞住。

小雷臉上已蒼白得全無血色,滿頭冷汗比雨點更大,忽然道:“我欠你的,已還了多少?”

龍四道:“你……你從沒有欠過我。”

小雷咬著牙,道:“欠。”

龍四看著他的痛苦之色,隻有長歎道:“就算欠,現在也已還清了。”

小雷道:“還清了就好。”

龍四道:“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小雷道:“不是。”

龍四麵上也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雷忽又打斷了他的話,道:“莫忘了你是龍四,我是龍五。”

龍四看著他,熱淚終於奪眶而出,忽然仰天大笑,道:“對,我們不是朋友,是兄弟,好兄弟……好兄弟……”他緊緊握住小雷的手,似乎再也不願放鬆。

小雷充滿痛苦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喃喃道:“我從來沒有兄弟,現在有了……”

他的人忽然倒下,倒在龍四肩上。歐陽急看著他們,鏢師和趟子手也在看著他們,每個人眼睛裏都是潮濕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熱淚?

地上的血已淡了,臉上的淚卻未幹。他們的友情,是從血淚中得來的——你是否也見過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朋友,世上又有幾個?

03

劍已拔出,已拔出了三天。小雷卻仍在昏迷中。他的淚已流盡,血也已流盡。

他已做了他應該做的事,還了他應該還的債。他是不是已不想再活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他的靈魂和肉體都像是在被火焰煎熬著,不停地在昏迷中狂吼,囈語,不停地在呼喚著兩個人的名字:“纖纖,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怎麽樣對我,我都不會怪你。”“龍四,我欠你的,也永遠還不清。”這些話,他一直在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地說著,也不知說了多少遍。龍四也不知聽了多少遍。

他一直守候在床前,每聽一次,他熱淚總是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臉上的皺紋更深、更多,眼眶已漸漸陷了下去,銀絲般的白發也已稀落。三天,整整三天,他沒闔過眼睛。

歐陽急靜靜地坐在旁邊,他來勸龍四回屋歇一歇,已不知勸過幾次。

現在他已不再勸了,因為他已明白,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將龍四從這張床旁邊拉走的。

你就算砍斷他的腿,將他抬走,他爬也要爬回這裏來。

歐陽急看著他們,心裏也不知是感動?是難受?還是歡喜?

看到他終生敬佩的人,能交到這樣一個朋友,他當然感動歡喜。

但這兩個朋友,一個已倒了下去,命若遊絲,另一個又能支持到幾時?

剛安安靜靜睡了一下子的小雷,忽然又在掙紮翻滾,就像是在跟一個看不見的惡魔搏鬥,蒼白的臉已被高熱燒得通紅,滿頭冷汗如雨:“纖纖……纖纖……還有我的孩子,你們在哪裏?在哪裏……”他像是要掙紮著跳起來,衝出去。

龍四咬著牙,按住了他,用盡平生力氣才能按住他。

小雷突然張開眼睛,眼睛裏布滿血雨般的紅絲,狂吼道:“放開我,我要去找他們……”

龍四咬著牙,道:“你先躺下去,我……我替你去把他們找來,一定能找回來。”

小雷瞪著他,道:“你是誰?”

龍四道:“我是龍四,你是龍五,你難道已忘記了嗎?”

小雷又瞪了他很久,好像終於認出了他,喃喃道:“不錯,你是龍四……我是龍五……我欠你的,還也還不清。”

他眼瞼漸漸闔起,似又昏昏迷迷地睡著。龍四仰麵長歎,倒在椅子上,又已淚痕滿麵。

歐陽急忍不住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說得不錯,他心裏的確有很多說不出的痛苦,我隻怕……隻怕……”

龍四握緊雙手,道:“隻怕什麽?”

歐陽急歎道:“他自己若已不願活下去,就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龍四突然大吼,道:“他一定會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死……”

歐陽急黯然道:“你無論為他做了什麽事,他連謝都不謝就走,但等你有了危險,你逼著要他走時他反而不走了——這樣的朋友世上的確已不多,的確不能死,隻不過……”

龍四道:“隻不過怎麽樣?”

歐陽急道:“隻不過他氣血已衰,力已枯竭,還能救他的,恐怕隻有一個人了。”

龍四道:“誰?”

歐陽急道:“纖纖。”

龍四一把抓起他的手,道:“你……你知道她是誰?你能找得到她?”

歐陽急歎息著搖了搖頭。

龍四放開手,臉色更陰鬱,黯然道:“若是找不到纖纖,難道他就……”聲音忽然停頓,緊緊閉上了嘴,但嘴角還是有一絲鮮血沁了出來。

歐陽急駭然道:“你……”龍四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指了指**的小雷,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冷冷道:“纖纖也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名醫,就算找不到她,也一樣有人能治好這姓雷的。”龍四還沒有看到這說話的人,已忍不住脫口問道:“誰?”

這人道:“我。”

這裏是個客棧的跨院,房門本來就是虛掩著的。

現在門已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口,長裙曳地,白衣如雪,臉上還蒙著層輕紗,竟是個風華絕代、瀟灑出塵的少女。

她究竟是人間的絕色?還是天上的仙女?龍四看著她,慢慢地站了起來。

歐陽急已搶著問道:“你是什麽人?”

丁殘豔淡淡道:“一個想來救人的人。”

歐陽急道:“你真能治得好他?”

丁殘豔道:“否則我又何必來?”

龍四喜動顏色,道:“姑娘若是真能治好他的傷,龍四……”

丁殘豔道:“你就怎麽樣?是不是也送我一萬兩銀子?”她冷冷接著道:“救人一條命,和殺人一條命的代價,在你看來是不是差不多?”

龍四臉色變了變,苦笑道:“隻要姑娘能治好他,龍四縱然傾家**產,也在所不惜。”

丁殘豔道:“真的?”

龍四道:“絲毫不假。”

丁殘豔淡淡地道:“看來你龍四倒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隻可惜你那區區一點家財,我還未看在眼裏。”

龍四道:“姑娘要什麽?要龍四一條命?”

丁殘豔冷笑道:“你的一條命又能值得了幾文?”

歐陽急額上青筋又暴起,道:“姑娘要的是什麽?”

龍四道:“姑娘請吩咐。”

丁殘豔道:“將這姓雷的交給我帶走,我怎麽治他,你不許過問。”

龍四變色道:“你……你要將他帶到什麽地方去?”

丁殘豔道:“那也是我的事。”

龍四後退了幾步,倒在椅子上,臉色又黯淡了下來。

丁殘豔冷冷地看著他,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跟我都沒什麽關係,隻不過我告訴你,這姓雷的氣血將枯,已是命若遊絲,你能找得到的名醫大夫,絕沒有一個人能治得好他。”

龍四沉吟著,道:“姑娘貴姓?”

丁殘豔道:“丁。”

龍四道:“大名?”

丁殘豔冷笑道:“反正我不叫纖纖。”

龍四抬起頭,凝視著她,緩緩道:“丁姑娘對我這兄弟的事,好像知道得不少?”

丁殘豔道:“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

龍四勉強笑了笑,又問道:“姑娘是不是認得他?”

丁殘豔道:“我也認得你,你叫龍剛。”

龍四眼睛中忽然發出逼人的光,沉聲道:“姑娘是不是跟他有些……有些過節?”

丁殘豔也瞪起眼,道:“你難道以為我跟他有仇,所以想將他騙走,好收拾他?”

龍四道:“我……”

丁殘豔冷笑道:“我若想收拾他,隨時隨地都可以動手,用不著將他帶走,何況,他的人本就快死了,也用不著我再動手。”

龍四回過頭,看著又陷入昏迷的小雷,突然咳嗽起來。

丁殘豔道:“我隻問你,你答不答應?若不答應,我立刻就走。”

龍四長長歎了口氣,道:“姑娘請便吧。”

丁殘豔臉色似也變了變,道:“你要我走?你寧可看著他在這裏等死?”

龍四沉著臉,緩緩道:“姑娘與我素昧平生,他卻是我的兄弟,我怎麽能將他交給一個陌生人?”

丁殘豔冷笑道:“好,那麽你最好就趕快替他準備後事!”她果然再也不說一句話,扭頭就走。

龍四緊握著雙拳,等她走出了六七步,突然大聲道:“姑娘請等一等。”

丁殘豔道:“我沒工夫等你。”她嘴裏雖這麽說,腳步卻已停下。

龍四道:“姑娘一定要將他帶走,才肯救他?”

丁殘豔也不回頭,道:“我剛才已說得很清楚。”

龍四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向歐陽急打了個眼色,兩人並肩作戰三十年,心意已相通,突然同時衝了出去。歐陽急一指如鷹爪,閃電般抓向她的左肩。

龍四出手如電,急點她後背“神堂”“天宗”“魂門”三處大穴。誰知她背後仿佛也生了雙眼睛,長袖一拂,淩空翻身,竟從他們頭頂上倒掠了過去,輕飄飄地落在小雷床頭。

龍四一招失手,霍然轉身,衝進來,丁殘豔的手已搭上了小雷咽喉上的“天突”穴,冷冷道:“我現在若要收拾他,是不是很容易?”龍四看著她的這隻纖纖玉手,臉上已無人色,哪裏還能說得出話來?

丁殘豔冷笑道:“就憑你們兩個人,若想將我製住,逼著我來治他,隻怕是在做夢。”她長袖又一拂,從龍四身旁走過去,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

龍四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大聲道:“姑娘請等一等。”這次丁殘豔卻連睬都不睬他。

龍四也轉身衝出了門,道:“姑娘請回來,我……我讓姑娘將他帶走就是。”丁殘豔這才回過身,冷冷一笑,道:“你早就該答應的。”客棧門外,停著輛很華貴的馬車。一個梳著條長辮的小姑娘,為她打開了車門。

龍四親手將小雷抱入了車廂裏,隻覺得小雷火燙的身子突然已變得冰冷。

他輕輕地放下這冰冷的身子,卻還是緊握著一雙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開。

丁殘豔道:“你還不放心讓我帶他走?”

龍四長長歎息,終於放下手,轉過身,道:“姑娘……丁姑娘……”

丁殘豔道:“有什麽話快說。”

龍四慘然道:“我這兄弟就……就全交托給姑娘你了。”

丁殘豔看著他臉上的淒慘之色,藏在輕紗裏的一雙眼睛,似乎也已有些潮濕,咬著嘴唇道:“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他的,隻要他的傷一好,你們還可以相見。”

龍四道:“多謝姑娘……”他聲音都已哽咽,長長吐出了口氣,才接著道:“寒舍在京城裏的鐵獅子胡同,但望姑娘能轉告我這兄弟,叫他……”

丁殘豔道:“我會叫他去找你。”

龍四道:“我還有樣東西,也想請姑娘等他傷勢痊愈後,轉交給他。”

丁殘豔道:“什麽東西?”

龍四一揮手,就有個人牽著匹黑裏發光,神駿非凡的烏騅馬過來。

丁殘豔也忍不住脫口讚道:“好馬。”

龍四勉強笑了笑,道:“隻有我兄弟這樣的英雄,才能配得上這樣的好馬。”

丁殘豔聲音也柔和了起來,道:“你送給他這匹馬,是不是叫他好騎著快去找你?”

龍四道:“他比我更需要這匹馬,因為他還要去找……”他語聲突然停頓,因為他已隱約感覺到,這位丁姑娘仿佛很不喜歡聽到別人說起“纖纖”這名字。

丁殘豔的聲音果然又冷淡了下來,冷冷道:“我替他治傷,是為了我自己高興,隻要他的傷一好,隨便去找誰都沒關係。”

龍四慢慢地點了點頭,躬身長揖,道:“那麽……我這兄弟,就全交給姑娘你了。”他將這句話又說了一遍,每個字都說得好像有千斤般重。然後他就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烏騅馬突然引頸長嘶,嘶聲悲涼,似也已知道自己要離別主人。

龍四沒有回頭,沒有再看馬車一眼,但麵上卻已有兩行淚珠滾滾流下……

04

小雷蜷伏在車廂裏,連呼吸都已微弱。

那垂著長辮的小姑娘,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這人本來是不是長得很好看?”

丁殘豔懶洋洋地斜倚在角落裏,癡癡地看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很久,她才點了點頭,道:“他本來的確好看得很。”

小姑娘又皺起了眉尖,道:“可是他受的傷可真不輕,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身上受了這麽多傷的人。”

丁殘豔冷冷道:“那隻因為他總是喜歡跟別人拚命。”

小姑娘眨著眼,道:“為什麽?拚命又不是什麽好玩的事,他為什麽喜歡拚命?”

丁殘豔輕輕歎了口氣,道:“鬼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

小姑娘眼珠子轉動,忽又問道:“小姐你真有把握能治好他的傷?”

丁殘豔道:“沒有。”

小姑娘又張大了眼睛,道:“他的傷是不是有希望能治得好呢?”

丁殘豔道:“沒有。”

小姑娘臉色已發白,忍不住問道:“既然治不好,小姐為什麽要帶他回去?”

丁殘豔麵上的輕紗陣陣拂動,過了很久很久,才平靜下來。

又過了很久很久,她才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因為我要看著他死。”

小姑娘駭然道:“看著他死?”

丁殘豔一隻手緊握自己的衣襟,指節已發白,卻還是在顫抖。

她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因為我不能讓他死在別人懷裏,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