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心神君

孫敏曆劫之餘,帶著受傷的愛女淩琳,和力斃奪命雙屍後自己也受了重傷的救命恩人,連夜奔下華山,在險被車夫所辱的情況下,卻遇見了武林中盛傳已久的異人——劍先生。

自三湘大俠淩北修為群小所乘而死後,孫敏這些年來,可說是曆盡艱辛,無論在哪一方麵,都比以前堅強得多。

可是在她走到門口的那一刹那,她仍不禁被門外的一事駭得脫口而呼……此時曉色方開,但門外的走廊仍然陰暗得很,牆角昏黃的燈籠猶自有光,在這種光線下,走廊裏當門而立站著一條人影,依稀望去,這條人影身上穿著的衣衫,赫然亦是金色。

孫敏驚弓之鳥,自然難免駭極而呼。

就在她驚呼的尾音方住的那一刹那,劍先生瘦長的身驅,已如電火一閃掠了過來,低喝道:“什麽事?”

這低沉而堅定的聲音,立刻帶給她極大的安全之感!

但是她的目光,仍不禁驚駭地望著那條穿著金衫的人影。

“難道天爭教竟真的如此神通廣大。”她暗忖著,“我這樣隱藏自己的行跡,怎地還是被他們追蹤而來?”

心念一轉,又忖道:“可是我又何必害怕呢?我旁邊站著的這人……”

她側目去看劍先生,那位武林異人正以他那種慣有的冷靜之態,凝目門外,他永遠讓人家無法猜透他的心意。

那條人影此刻又向他們緩緩走來,居然也是冰山般地沒有任何表情露出。直到他麵對麵地站在劍先生麵前,孫敏竟從他那也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孔上,看到一絲笑容。

她再一望劍先生,卻見這奇俠臉上也正有一絲相同的笑容慢慢泛起。她心裏不禁奇怪:“難道他們竟是朋友?”

“可是名聞武林的萬劍之尊,又怎會和天爭教徒是朋友?”她又禁驚慌起來,“難道這昔年以一柄鐵劍,連闖武林七大劍派所布下的九種劍陣的異人,也和天爭教有著什麽關聯嗎?”

須知她身處危境,自然什麽事都會往最壞的那一方麵去想,於是她悄悄讓開兩步,目光卻緊緊地留意著他們的動態。

驀地,劍先生和那金衫人同時伸出了手,緊緊握在一起。

“呀!他們果然是朋友。”孫敏為自己確定著,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又會有什麽噩運要落在自己身上。

這時,那兩人緊握著的手竟仍未分開,他們那同樣蒼白的麵龐上泛起的同樣的笑容,也仍自掛在嘴角。

但是,從他們那四隻滿聚神光的眼睛裏,卻可以看到他們的凝重之態,既像是久別重逢的故友,卻又像是互結深仇的敵人。

這卻讓孫敏越發不懂了。

良久,那個金衫人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而將薄而冷峭的嘴唇,緊閉成一道弧線,嘴角微微下垂,像是裏麵的牙齒也在緊緊咬著。

孫敏趕緊再去看劍先生麵上的神情,卻見他臉上的笑容仍自未斂,她暗自鬆了口氣。因為她知道,若這兩人是敵非友,而他們也是在互較內力而非握手言歡的話,那麽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毫無疑問的是:劍先生已占了上風。

這是她暗鬆一口氣的原因之一,何況她以情況揣測,這兩人顯然在較量著內力,而並非她先前所想的握手言歡。

她高興之餘,又不禁驚駭!“這金衫人的內力,竟已到了能和‘萬劍之尊’一較短長的地步,天爭教中,何來如此高手?”

她心念頻轉,目光再落回劍先生身上,卻見劍先生倏然一鬆手,臉上的笑容益見開朗。

那金衫人已撤回手,怔了片刻,卻也張口大笑起來。

可是孫敏見了這人的神情,卻不禁覺得有一陣涼意,自腳跟升起。

原來這金衫人看起來雖是笑得極為開心,然而卻絕無一絲笑聲發出,隻是臉部的肌肉扭曲成一個笑的形狀而已。

這情形使得孫敏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變成聾子,但是別的聲音,她卻又可以照常聽得到呢。

孫敏悚栗之餘,心念一動,不禁暗笑自己:“我雖不聾,可是他卻一定是啞巴。唉!我怎麽連這點都沒有想到呢?”

她驚悸之下,心思也不大如前靈敏了。人類的思想,本就是受著環境影響的。

這兩人這一相視而笑,孫敏已覺不妙。再看見那金衫人竟又一張臂,擁住劍先生的肩頭,口中嘴皮連動,像是在說著什麽話。孫敏心頭又一涼,先前的設想,又全部推翻。

“這兩人還是朋友!”她現在已被他們這種玄虛的舉動,弄得非常莫名其妙。

而他們到底是敵是友?她再也不能妄加推斷。

隻是她卻更為注意地望著他們,因為她認為:這兩人若是朋友,那她自身安全,就可能不保,因為這金衫人顯然是天爭教下的金衣香主呀!

接著,另一事又使得這可憐的婦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來劍先生此刻嘴皮也在連連動著,隻是,也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孫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難道我真的聾了嗎!”她暗自吃驚。但是窗外一聲雞啼,卻又使她證實了自己“聽”的能力。

現在,她是完全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假如這兩人對她有惡意,那麽她無論如何也跑不了,這是她極為清楚的。劍先生一轉身,和那金衫人並肩走到床前,他們背對著孫敏,孫敏更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隻看到劍先生的手,仿佛向自己指了指,那金衫人就回過頭,冷然望了她一眼。

孫敏心裏又不禁“撲通”一跳。

這金衫人的兩道目光,竟比秋雨中的閃電還要銳利,使得她不得不避開人家的目光,畏縮地站在門邊。漸已剛強的她,在這詭異的兩位奇人之前,又變得像是回到二十年前,仍是雲英未嫁的弱女那麽懦弱了!

那金衫人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幾轉,突然道:“你三根本弱,積勞又重,若再不靜養,那麽內外交侵,更是不治之症!”

他又一指榻上的兩人道:“這兩個人受了陰寒掌力所傷,雖然仗著根基好,但命門之火已冷,更是危在旦夕!”

也和劍先生一樣,他說話的聲音,亦是毫無頓挫高低。

但是使孫敏驚異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她以為人家是啞巴的人,竟然開口說了話。語氣之中,對自己不但絕無惡意,而且仿佛醫道甚精,像是肯為愛女他們療傷的樣子。

她驚異之餘,又覺得高興得很。至於他所說有關自己的病,她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天下父母為子女者,往往如是。

但是,那金衫人說了這兩句話後,卻住嘴不再發言。孫敏不自覺地朝前走去,耳畔卻聽劍先生的聲音,說道:“這位金衫人就是昔年的三心神君,你有幸遇見此人,令愛和那個年輕人的傷勢……”

孫敏方聽到此處,卻見金衫人袍袖一揚,劍先生的語聲竟突然中斷。那金衫人卻道:“你這廝又在嚼什麽舌頭!我老人家雖然多年來不問人間之事,但是看在你的麵上,這兩人我一定管了就是。”

他嘴角又泛起笑容,但語聲中卻仍無笑意。

而孫敏此刻心中,卻閃電般轉過無數念頭:“呀!此人竟是三心神君!我還以為他是天爭教的金衣香主呢。我真是笨!難道所有穿金衫的人,都是天爭教下的嗎?”

“我真幸運,居然在同一天晚上,遇見了兩個武林中隻聞其名,卻極少人有緣一見的奇人!尤其這三心神君,武功雖絕高,行事卻反複無常,這就是人家為什麽叫他‘三心神君’的原因。而且武林傳說,此人除了武功深不可測外,詩詞絕妙,醫術更是通神,幾乎已有起死回生之力!琳兒和那位年輕義士,有了他的幫忙,大概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此刻她心中的欣喜,真是難以形容!抬頭一望,這兩位奇人又在微笑著說話,但是他們說話的聲音,自己仍然一句也聽不到,她心中又一驚:“難道他們已將‘傳音入密’的內功,練到隨意可以控製自己聲音的境界嗎?”

她目中所見,俱是不可思議之事,這原因就是因為她所遇見的,正是武林中不可思議的人物——萬劍之尊和三心神君。

這三心神君本是浙東雁**山下的一個樵夫之子,但是卻遇奇緣,自雁**絕溝之中,得到了古之神醫華佗遺留的一本秘籍。

華佗,不但醫道通神——這是他久為世人所知之處——而且還是一代武學宗師。

這樵夫之子,得到那本秘籍之後,十數年間,以絕大的智慧和絕大的定力,練成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

但是,卻因為他在幼年時,便獨自修習這種絕高內功,受了無數的苦,心情不免偏激,甚至可說是有些失常。

他武功既成,認為自己受了這麽多苦,就該有所補償,是以行事任意所之,完全不理會世間一切善惡、道德規範。

是以武林中人背地裏就稱呼他為“三心魔君”。

他知道了,也不生氣,卻將“魔”字改為“神”字。

三十年後,在武林中聲威顯赫無比——也是惡名昭著而已!

可是,他生平卻隻服一人,那就是武林中另一奇人劍先生。因為他們性情上有許多相似之處。

隻是劍先生不但武功較勝他一籌,而且“善”“惡”之間,也分得遠比他清楚。

這三心神君二十多年前,突然銷聲匿跡,和劍先生一樣,沒有為著任何理由,隻是厭倦風塵而已。

他在深山之中,潛居那麽多年——自然除了養花采藥之外,對於修煉內功,更不會忘記——這種避世的生涯,除了他這種有絕大智慧和異乎常人的性格的人之外,誰也無法做得到。

但是,他也有靜極思動的一天。

於是他飄然又回到人世,而天下之事,又那麽湊巧,他竟也投宿在這荒村野店之中,劍先生的舉動,他都了解。

兩人見了麵後,一言未發,他竟就在劍先生身上,較量起自家的功力起來。

這就是奇人奇行!

他們的內功,自然也是不可思議,“傳音入密”之功,已入化境。

所謂傳音入密,就是內功絕頂之人,能將自己的聲波,收斂自如,而隨意灌注到任何一人的耳中去,別人卻無法聽到,這在普通人聽來,非但不可思議,而且已幾近神奇了。

方才劍先生“傳音入密”傳聲孫敏之時,三心神君袖袍一展,以無比掌風,震散了劍先生凝練的聲波,是以孫敏會突然聽不到話聲。在這兩位奇人之前,她的武功自然已是有些幼稚了。

抬起頭來,目光投在劍先生身上,而劍先生也不自覺地朝她一笑。

於是她走到床前,輕輕去撫弄她愛女的秀發。

此刻她的疑懼、不安,都已成為過去。代之而起的卻是無比欣喜。

婦人多半在嗅到一點幸福氣息的時候,就會牢牢地去捉住它。孫敏也不例外——雖然她並未開始捕捉,卻已開始幻想了。

“琳兒的傷若好了,而能拜在他們兩人任何一人的門下,那該多好!”

她禁不住微微一笑,但卻又有些淒婉地忖道:“琳兒父親的大仇,能不能報,要到哪一天才能報?就要看自己的努力了。至於我——”

她暗中幽幽長歎一聲,仿佛有眼淚在目眶中流出,眼簾一夾,不忍再往下想了。

於是,她又側過頭,去看那兩位武林中的異人。

哪知劍先生那一雙朗若明星般的眼睛,也在望著她,目光中甚至已有些溫柔之意。她不禁心中又泛起一絲漣漪。

可是,她雖為愛女幻想幸運,對於她自己,她卻不敢去期望什麽,祈求什麽。

這也許是所受的創傷,已斷了她對幸福憧憬的勇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