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蝶舞

01

二月初六。

長安。

四隻信鴿自洛陽飛出,有一隻在灰冷的暗空中迷失了方向,有一隻的翅膀被寒風的冰雪凍結,墜死在關洛邊境的窮山中,卻還是有兩隻飛到了長安。在二月初八的黎明前就飛到了長安。

“蔡崇已經死了,”卓東來很平靜地告訴司馬超群,“楊堅死在這裏,另外兩個死在我們的那次突襲中,朱猛手下的四大金剛現在已經連一個剩下的都沒有。”

司馬正在享受他的炭燒牛肉,這一頓好像已成為他一天的活力的來源,這時候也正是他一天中精神最好、頭腦最清醒的時候。

“蔡崇是什麽時候死的?”他問卓東來。

“昨天早上。”卓東來回答,“一個時辰前我才接到他的死訊。”

他屬下有一位訓練信鴿的專家,他派到洛陽去探聽消息的人通常都會帶一兩隻信鴿去。在那時傳遞消息絕對沒有任何一種方法比這種方法更快。

“我好像聽說蔡崇已經完全控製了雄獅堂,怎麽會忽然就死了?”司馬淡淡地說,“一個像他那樣的人,好像不該死得這麽快的。”

“如果被一柄劍刺入心口,不管什麽人都會死得很快的。”

“可是要把一柄劍刺入他的心口並不是件容易事。”司馬問,“那柄劍是誰的劍?”

“是小高的。”卓東來說,“高漸飛。”

“又是他!”司馬用他的彎刀割下一大塊牛肉,“他已經到了洛陽?”

“大概是前天才到。”

司馬慢慢地咀嚼,直到牛肉的鮮香完全融入他的感覺時才開口:“以高漸飛的劍術,蔡崇當然不是對手,可是蔡崇既然已控製了雄獅堂,身邊五十步之內都應該有好手在保護才對。”

“據說當時是在一條街上。”卓東來說,“那時街上不但布滿了雄獅堂的子弟,而且還有十來個被他以重價收買的殺手。他的對頭如果要走上那條街,簡直比一條羊走入狼群還危險。”

“可是小高去了?”

“不錯,小高去了,一個人去的。”卓東來說,“一個人,一柄劍,就好像老太婆提著菜籃子買菜一樣,走上了那條街。”

“然後呢?”

“然後他就用那柄劍刺入了蔡崇的心口,往前胸刺進去,後背穿出來。”

“蔡崇怎麽會讓他近身的?為什麽不先下令出手殺了他?”

“這一點我也想到過,”卓東來說,“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蔡崇不但想利用小高去誘殺朱猛,而且並沒有十分重視他,一定認為他絕不敢在那種情況下出手的。”

“那麽蔡崇就死得一點也不冤枉了,”司馬冷冷地說,“無論誰低估了自己的對手都該死。”

蔡崇不但低估了小高出手的速度和武功,也低估了他的人格和勇氣。

司馬忽然又歎了口氣:“可是小高一定也死定了。他去的時候一定就已經抱著必死之心。”司馬超群道,“朱猛能交到他這個朋友真是運氣。”

“像這樣的人現在的確已不多,死掉一個就少掉一個。”卓東來說,“可是現在還沒有少。”

“小高還沒有死?”

“沒有。”

卓東來淡淡地說:“現在他活得也許比世上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

司馬顯得很驚訝:“為什麽?”

“因為他也沒有交錯朋友。”卓東來說,“朱猛並沒有讓他一個人去拚命。”

“難道朱猛也趕去了?”司馬更驚訝,“他眼看著蔡崇把他的人全都帶走,自己卻像是條野狗般躲了起來。在那種時候,他怎麽有種闖到那裏去?”

“本來我也以為他完了,已經像是個釘錘下的核桃般,被我們把他外表的硬殼敲碎,剩下的核桃仁連沒有牙的孩子都咬得動。”

“現在他的硬殼是不是又長了出來?”

“好像是。”

“怎麽長出來的?”

卓東來眼中帶著深思之色,沉默了很久之後才慢慢地說:“有些樹木在冬天看來好像已完全枯死,可是一到了春天,接受了春風雨水暖氣和陽光的滋潤後,忽然又變得有了生機,又抽出了綠芽,長出了新葉。”

他的聲音仿佛很遙遠:“有些朋友對人的影響,就好像春風雨水暖氣和陽光一樣。”卓東來說:“對朱猛來說,高漸飛好像就是這一類的朋友。”

司馬超群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確實是的,不管對什麽人來說都一樣。”

卓東來忽然沉默,一雙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不能了解,也無法解釋的表情,眼中的鋒芒也漸漸暗淡。

司馬超群卻好像沒有注意到,又接著說:“蔡崇埋伏在那條街上的人,大多是朱猛的舊部,看見朱猛忽然又重振起昔日的雄風,一定會被他的氣勢震懾。”司馬說:“何況蔡崇又已死在小高的劍下。”

所以他的結論是:“隻要朱猛一現身,這些人多半都不敢出手的,因為朱猛還有一股氣。”

卓東來保持沉默。

司馬又說:“被蔡崇以高價聘來的那些人,當然更不會出手的。”

“為什麽?”

“因為他們都是有價錢的人,”司馬說,“蔡崇能收買他們,朱猛也一樣能收買。”

他的聲音裏充滿不屑:“一個人如果有價錢,就不值錢了,連一文都不值。”

卓東來又閉上了嘴。

“就因為蔡崇忘記了這兩點,所以朱猛和小高才能活到現在。”司馬吐出口氣,對自己的推論顯然覺得很滿意。

卓東來卻完全沒有反應,司馬忍不住又要問他:“難道你連一點意見都沒有?”

卓東來搖頭。

司馬超群皺起眉:“朱猛趕去之後,那裏難道還發生過什麽事?”

“不知道。”

“不知道?”司馬超群幾乎叫了起來,“你怎麽會不知道?”

又沉默很久之後,卓東來才冷冷地回答:“因為這些消息並不是人帶來的,是鴿子帶來的,鴿子不會說話,隻能帶信來。”他說:“鴿子也不是老鷹,洛陽到長安的路途也不近,要鴿子帶信,就不能帶太長的信。”

卓東來的聲音裏全無感情:“這件事卻一定要一封很長的信才能說得清楚,所以他們隻有把這封信分成四段,分給四隻鴿子帶來。”

“你接到幾隻鴿子?”

“兩隻。”卓東來說,“兩隻鴿子,兩段信。”

“哪兩段?”

“第一段和最後一段。”

“剛才你說的當然是第一段。”司馬超群問,“最後一段呢?”

“最後一段已經是結局了,隻寫了幾行。”卓東來說,“我可以念給你聽。”

他果然立刻就一字不漏地念了出來:“這一戰共計死二十三人,重傷十九,輕傷十一,死傷不可謂不慘,戰後血腥之氣久久不散,街道如被血洗,唯朱猛與高漸飛都能幸存無恙。”

卓東來念完了很久,司馬才長長歎息:“死的人比重傷的多,重傷的人比輕傷的多,這一戰的慘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卓東來淡淡地說,“由此可見,當時並不是沒有人出手。”

“當時那條街就好像一大包還沒有被引發的火藥,隻要有一個人敢出手,這個人就會變成火藥的引子,而且已經被點著。”司馬說,“所以當時隻要有人敢出手,那一大包火藥立刻就會炸起來,把朱猛和小高炸得粉身碎骨。”

“是的,”卓東來說,“當時的情況確實是這樣子的。”

“但是朱猛和小高現在還活著。”

“是的,”卓東來說,“他們兩個人確實還沒有死。”

“以他們兩個人之力,怎麽能拚得過那些人?”

“他們不是兩個人,是三個。”

“還有一個是誰?”

“是釘鞋!”

“釘鞋?”

“釘鞋並不是一雙釘鞋,”卓東來說,“釘鞋是一個人的名字。”

“他的武功怎麽樣?”

“不怎麽樣。”

“但是你卻好像很尊重他。”

“是的,”卓東來立刻承認,“對有用的人我一向都很尊重。”

“他有用?”

“非常有用,也許比朱猛門下其他的弟子加起來都有用。”

“是不是因為他隨時都可以為朱猛去死?”

“死並不是件困難的事,他也不會隨時為朱猛去死,”卓東來說,“隻要朱猛活著,他一定也會想法子活下去,因為他要照顧朱猛,他對朱猛就好像一條老狗對它的主人一樣。”

卓東來冷冷地接著道:“如果他隨時都想為朱猛去拚命,這種人也就不值得看重了。”

司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我非常明白。”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冷眼中忽然露出種比刀鋒更可怕的憤怒之色,忽然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02

天色陰暗,窗外又傳入雪花飄落的聲音,一種隻有在人們十分寂寞時,才能聽得到的聲音。

司馬的笑聲早已停頓,眼中非但全無笑意,反而顯得說不出的悲傷。

他聽見了雪花飄落的聲音,卻沒有聽見他妻子的腳步聲。

因為吳婉走進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喝酒。

吳婉悄悄地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她從未勸阻他喝酒,因為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也是個賢惠的妻子,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誰都無法勸阻的。

隻不過今天和平時有一點不同,今天她居然也開始喝酒了,而且喝得很快。

直到她開始要喝第三杯的時候,司馬才回過頭去看看她。

“現在好像還是早上。”

“好像是的。”

“你好像已經開始在喝酒了。”

“好像是的。”吳婉輕輕地回答。

她是個溫柔的妻子,非常非常溫柔,對她的丈夫一向千依百順,就算在心裏最難受、最生氣的時候,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可是司馬超群知道:“你隻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一大早就開始喝酒。”他問他的妻子:“今天你為什麽生氣?”

吳婉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她在默默地斟酒,為她的丈夫和她自己都滿滿地斟了一杯。

“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麽生氣,你是為了卓東來。”司馬說,“你看不慣他對我說話的那種樣子。”

吳婉沉默,默認。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他平時不是這樣子的,今天他也在生氣。”司馬說,“因為今天我一直在他麵前誇讚小高。”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充滿譏誚的笑意:“他一向不喜歡我在他麵前誇讚別人是個好朋友。”

吳婉居然開口了。

“難道他是在吃醋?”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而且也充滿了譏誚,“連我都沒有吃醋,他憑什麽吃醋?”

吳婉一向溫柔,非常溫柔,可是現在她已經喝了五杯酒。

她喝的是司馬平時最常喝的酒,司馬平時喝的都是烈酒,最烈的酒。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女人,忽然一下子喝下了五杯烈酒之後,不管說出什麽樣的話來,都是值得原諒的。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男人忽然喝下五杯烈酒,說出來的話也同樣值得原諒。

所以司馬笑了。

“你本來就是在吃醋,你一直都在吃卓東來的醋,就好像我會把他當作女人一樣。”

“我知道你不會把他當作女人的,他也沒有把你當作女人。”吳婉又喝了一杯,“他一直都把你當作他的兒子,如果沒有他,你根本就沒有今天。”

她的聲音已嘶啞,她嘶聲問她的丈夫:“為什麽不能自己去做一點事,讓他知道沒有他你也一樣活得下去?你為什麽不能證明給他看?”

司馬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樣,在默默地斟酒,為他自己和他的妻子斟了一杯。

可是吳婉沒有再喝這一杯。她已經倒在他的懷裏,失聲地痛哭起來。

司馬沒有哭,眼睛裏甚至連一點淚光都沒有。

他好像已經沒有眼淚。

03

在這個建築宏偉的莊院裏,寬闊華美的庭園中,有一個幽僻的角落,角落裏有一扇很窄的門。門後偶爾會傳出一兩段悠揚的琴聲。可是誰也不知道門外是什麽地方,誰也沒有見到過那位彈琴的人。

因為這裏是卓東來劃下的禁區,如果有人敢踏入禁區一步,他的左腳先踏進來,就砍斷他的左腳,右腳先踏入,就砍斷右腳。

這是條非常簡單的法令,簡單而有效。

不管是從司馬的居處還是從卓東來的小屋走到這裏來,都要走很長的一段路。

卓東來撐著把油紙傘,冒著雪穿過庭園,他走在積雪的小徑上時,雖然沒有施展輕功,雪地上也隻不過留下一點淺淺的腳印。

角落裏的窄門終年常閉。

卓東來輕輕敲門,先敲三聲,再敲一聲,又等了很久之後,窄門才開了一線。

開門的是個極美的女人,穿著件雪白的銀狐鬥篷,臉色也好像她的鬥篷一樣。

卓東來壓低聲音,很恭敬地問:“老先生起來沒有?”

“早就起來了。”這個女人說,“老年人總是起得特別早的。”她幽幽地說:“也許他們知道來日已無多,所以對每一天都特別珍惜。”

門後是個幽靜的小院,寒風中充滿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狀古拙的老鬆下,有一個小小的六角亭,一個老人坐在亭子裏,看著外麵的雪花一片片飄落,仿佛已經看得出神。

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和姓名,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他的頭看來就像是個風幹了的硬殼果,臉上刻滿了風霜雨露和無數次痛苦經驗留下的痕跡。

無情的歲月雖然已使他的身體完全萎縮,可是他的一雙眼睛裏,還是時常會閃動起一種充滿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光芒。

在這種時候,他的眼睛看來就好像是陽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東來恭恭敬敬地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好:“老先生的氣色看來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輕了二十歲。”

老人本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也不準備理他,卻又忽然轉過頭,對他眨了眨眼。

“你看來我真的好像年輕了二十歲?”

“當然是真的。”

“那麽你就是個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雖然在罵人,聲音卻顯得很愉快,“你難道看不出我已經年輕了四十歲?”

卓東來笑了。

一身雪白的女人已經站在老人身邊,老人拉起她的手,用兩隻手捧著。

“這是她的功勞。”老人眯起眼笑道,“隻有像她這麽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個老頭子變得年輕起來。”

“這也是我的功勞。”卓東來說,“是我把她送到這裏來的。”

“可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你,”老人又在眨著眼,眼中閃動著調皮而狡黠的光芒,“我知道你又在拍我的馬屁,又想把我存在腦子裏的東西挖出來。”

卓東來並不否認,老人問他:“這次你想挖的是什麽?”

“是一個人。”

“誰?”

“蕭淚血。”

老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連一雙發亮的眼睛都變成了死灰色。

“蕭淚血,蕭淚血,”老人嘴裏不停地念著這個名字,“他還活著?還沒有死?”

“還沒有!”

老人長長歎息:“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了。”他伸出一根幹癟的手指,指著卓東來的鼻子:“你是個超級大渾蛋,又渾又蠢又笨,所以你才會去惹他。”

卓東來沒有生氣。

不管這個老人怎樣對他,他好像都不會生氣,因為隻有這個老人才能告訴他一些他很想知道卻偏偏不知道的事。

“我並不想惹他,”卓東來說,“我隻想知道有關他的兩件事。”

“哪兩件?”

“他的武功、他的武器。”

老人好像忽然緊張起來,一個像他這種年紀的老人本來不該這麽緊張的。

“你看見過他用的武器?”他問卓東來。

“我沒有。”

“你當然沒有看見過,”老人又放鬆了,“隻有死在地獄裏的鬼魂才看見過。”

“沒有人見過他的武器?”

“絕對沒有,”老人說,“就好像他也永遠不能看見淚痕一樣。”

“淚痕?”卓東來問,“誰是淚痕?”

“蕭大師的淚痕。”

“蕭大師是誰?”

“蕭大師就是蕭淚血的父親。”

卓東來一向認為自己是個非常明智的人,現在卻完全混亂了。

老人說的話他居然完全不懂,“他為什麽不能看見他父親的淚痕?”

“因為他看到淚痕的時候,他就要死在淚痕下。”

卓東來更不懂:“淚痕也能殺人?”

老人遙望著遠方,眼中仿佛充滿了悲傷和恐懼,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無法理解也無法控製的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伸出了他那雙幹癟萎縮的手,輕輕地撥動了他麵前的一張琴。

“琤”一聲,琴弦響動。

老人忽然說:“蝶舞,請你為我一舞。”

銀狐鬥篷從肩上滑落,穿一身銀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銀白。

銀白的短褂,銀白的長裙。

長裙流水般飄動,蝶舞翩然而舞,長裙飛雲般卷起,露出了一雙修長結實美麗充滿了彈性的腿。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沒有人能形容她的這雙腿。

就連最懂得欣賞女人的狄小侯狄青麟也隻能說:“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身上會長出這麽樣一雙腿來。”

悠揚的琴聲忽然變得蒼鬱而蕭索,舞者的舞姿也變得仿佛殘秋時,猶在秋風中卷舞的最後一片落葉,美得那麽淒涼,美得令人心碎。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淚光。

“琤”的一聲,琴弦斷了、琴聲停了,舞者的長裙流雲般飄落。

舞者的人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隻天鵝在垂死中慢慢消沉於藍天碧海間。

然後就是一片安詳和諧的靜寂。那麽靜,那麽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淚珠,珍珠般流了下來,在他蒼老枯瘦幹癟的臉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淚痕。

一滴,兩滴……

“淚痕就是這樣子的。”老人喃喃道,“淚痕就是這樣子的!”

“什麽樣子?”

“獨一無二,完美無缺。”老人說,“當世猶在人間的利器,絕對沒有一柄劍比它更利!”

“劍?”卓東來問,“淚痕是一柄劍?”

“是一柄劍。”老人說,“一柄完美無缺的劍,就像是蝶舞的舞一樣。”

“這柄劍為什麽要叫作淚痕?”

“因為劍上有淚痕。”老人說,“寶劍出爐時,若是有眼淚滴在劍上,就會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淚痕。”

“是誰的淚痕?”

“是蕭大師的,”老人說,“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蕭大師。”

“寶劍初出,神鬼皆忌,這一點我也明白。”卓東來道,“可是我不懂蕭大師自己為什麽也要為它流淚呢?”

“因為他不但善於鑄劍,相劍之術也無人能及,”老人聲音中充滿哀傷,“劍一出爐,他已從劍上看出一種無法化解的凶兆。”

“什麽凶兆?”

老人長長歎息:“你自己剛才也說過,寶劍出世,神鬼共忌,這柄劍一出爐,就帶著鬼神的詛咒和天地的戾氣,不但出鞘必定傷人,而且還要把蕭大師身邊一個最親近的人作為祭禮。”

“蕭大師最親近的人就是蕭淚血?”

“不錯。”老人黯然道,“這柄劍出爐時,蕭大師就已看出他的獨生子要死在這柄劍下。”

“他為什麽不毀了這柄劍?”

“他不忍,也不敢。”

“這柄劍是他自己的心血結晶,他當然不忍下手去毀了它。”這一點卓東來也能了解,“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麽不敢毀了它?”

“天意無常,天威難測,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無法抗爭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種說不出的恐懼,“如果蕭大師毀了這柄劍,說不定就會有更可怕的禍事降臨到他的獨子身上。”

卓東來眼裏在閃著光:“後來蕭大師是怎麽處置這柄劍的?”

“蕭大師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劍術,走遍天涯,相盡利器。”

“我也聽說過,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劍凶吉,靈驗如神。”卓東來道,“蕭大師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老人點頭:“蕭大師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鑄劍之術,後來也成為一代劍師。”

“邵空子?”卓東來聳然動容,“就是鑄造離別的那位邵大師?”

“就是他。”

老人說:“這兩人都是不世出的奇才,但是蕭大師卻將自己最得意的刺擊之術傳給了第三個弟子,而且將淚痕也傳給了他。”

“為什麽要傳給他?”

“因為這個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極淡泊,完全沒有一點名心利欲,而且從不殺生。”

“他已盡得蕭大師的劍術,當然沒有人能從他手中將淚痕奪走。”卓東來說,“這麽樣一位有仁心的長者,當然更不會傷害恩師的獨子。”

“而且他三十歲時就已隱於深山,發誓有生之日絕不再踏入紅塵一步,死後也要將淚痕陪他葬於深山。”

“是哪座山?”

“不知道,”老人說,“沒有人知道。”

卓東來歎息:“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劍術大師,也少了一柄利器神兵,這是江湖人的幸運?還是不幸?”

“可是蕭淚血卻總算活了下來。”

“是的,”卓東來悠悠地說,“不管怎麽樣,蕭淚血總算沒有死在淚痕下,至少他現在還活著。”

他的聲音裏雖然也充滿傷感,可是他的眼睛卻已因興奮而發光,就好像一個登徒子,看見一個**的少女已經站在他床頭一樣。

等他再抬起頭去看小亭中的老人時,老人仿佛已睡著了。

細雪霏霏,小門半開,卓東來已經走出去,蝶舞已經準備關門了。

隻要把這道門關上,這地方就好像和外麵的世界完全隔絕了。

她隻希望永遠不要有人再來敲門,讓她和那個老人在這裏自生自滅,因為她對外麵的那個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企望,完全沒有留戀。

因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隻不過是一副麻木的軀殼和一雙腿。

她的這雙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羚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寶貴珍惜的一部分,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

——如果沒有這麽樣一雙腿,她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些?

蝶舞垂著頭,站在小門後,隻希望卓東來快點走出去。

卓東來卻已轉過身,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盯著她看了很久。

“這些天來,你日子過得好不好?”

“很好。”

蝶舞的聲音裏全無感情,幾乎比卓東來的聲音更冷淡。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一直留在這裏,”卓東來說,“我可以保證絕不會有人來打擾。”

“謝謝你。”

“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卓東來淡淡地說,“隻要我願意,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這麽樣做的。”

蝶舞忽然變得像是條受驚的羚羊般往後退縮,退到門後的角落裏,縮成了一團。

卓東來笑了。

“可是我當然不會這麽樣做的,”他的笑眼中充滿殘酷之意,“我隻不過要讓你知道,你應該對我好一點,因為你欠我的情。”

蝶舞抬起頭,盯著他。

“你要我怎麽樣對你好?”蝶舞忽然問他,“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覺?”

她的風姿仍然優雅如貴婦,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個婊子。

“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功夫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隻要跟我睡過一次覺的男人,就會一輩子都忘不了我。”蝶舞說,“我的腿動起來的時候,男人是什麽滋味,你恐怕連做夢都想不到。”

她已經開始在笑了,笑聲越來越瘋狂:“可是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的,因為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喜歡的隻有一個人,你這一輩子活著都是為了他……”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

卓東來忽然擰住她的手,反手一耳光重重地摑在她臉上。

她蒼白美麗的臉上立刻留下五條血紅的指痕,可是眼中的畏懼之色反而消失了,變成了滿腔輕蔑和譏誚。

卓東來用力擰轉她的手,擰到她的後背上,讓她痛得流出了眼淚之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錯了,”他眼中仿佛已因別人的痛苦而充滿**,“現在我就要讓你知道,你錯得多麽厲害。”

04

夜深。

屋子裏沒有燃燈,隻有爐中的火焰在閃動。蝶舞**裸地蜷曲在鋪滿紫貂皮的軟榻上,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她的腿更美,美得讓人寧願為她下地獄。

她的眼淚已不再流。

比起剛才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來,以前她所受的苦難簡直就像是兒戲。

她簡直無法想象人類中竟有這種變態的野獸。

通往外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卓東來已經出去,蝶舞聽見外麵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在說話。

他的聲音很低,蝶舞隱約聽出他是在告訴卓東來,司馬超群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經請了好幾位名醫來看過,都說他是因為積勞成疾,必須靜養才能恢複,所以暫時不能見客。

卓東來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這年輕人:

“是不能見客?還是什麽人都不能見?”

“好像是什麽人都不能見。”

“連我也不能見?”

“大概是的。”

“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來告訴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擾他?”

“夫人隻說,請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暫擱一下,等老總病好了再說。”

“你見過夫人請來的大夫?”

“三位我都見到了。”年輕人說出了這三位大夫的名字,無疑都是長安的名醫。

“他們怎麽說?”卓東來又問。

“他們都說老總這次病得不輕,如果再拖下去,就危險得很了。”

卓東來又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這幾天他實在不該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

“為什麽?”

這個年輕人顯然是卓東來身邊的親信,所以才敢問他這句話。

內室中的蝶舞全身肌肉突然繃緊,因為她聽見卓東來又在用他那種特別殘酷緩慢的方式,一個字一個字地對那年輕人說:“因為這兩天朱猛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