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八章

第七章妃子傾城

古老的西安城,難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卻並沒有難堪的灰暗,反而呈現一種蓬勃的生氣。

但無論如何,這古老的城市,畢竟已漸在衰落中,漢宮風流,長存未央,固然已是遺跡,秦時豪華,巍巍阿房,更是已變作一堆瓦礫。隻有大雁、小雁雙塔,還行著昔日的瑰麗,筆直地矗立在西北亙古未息的風沙裏,伴著曲江清淡的水波,向遠方的遊子誇耀著這古城的風流遺跡。

大雁塔半裏處,一片鬆柏如雲,便是“西北神龍”韋七太爺的莊院,過了這片屋宇櫛比的莊院,再行半裏,那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便筆直地通向東邊的城門。

蒙蒙的雨絲中,城外放蹄奔來一輛馬車,五匹健馬,車上的簾幔深垂,馬上人卻是灰袍大袖,烏簪高髻的道人。

傍著馬車的四騎,俱是麵容蒼白,目光炯炯,腰邊佩著長劍,像是終年不見陽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間,又都帶著十分沉重的神色。

當頭—騎,卻是蒼眉白發,形容枯瘦,腰間空空,衣袂飄拂,提著韁繩的手掌,竟是瑩白如玉,宛如婦人女子。

這五騎一車,一入城內,便毫不停留地往“飛環”韋七的“慕龍莊”奔去,各個神色間,都仿佛有著什麽急事。

鬆柏連雲的“慕龍莊”中,演武廳外四側的長廊下,圍繞著每邊四十四張,四邊一百七十二張,一行首尾相連的大桌。首張桌上,是一隻全羊,次張桌上,是整隻烤豬,第三張桌上,是半隻紅牛,然後是十二隻燒雞,十二隻熏鴨,十二隻肥鵝,四瓶陳年的汾河“竹葉青”酒,然後又是一隻全羊……往後循環,隻聞一陣酒肉香氣,隨風四散,幾乎可達西安城外。

方桌邊沿,擺滿了數百柄精光雪亮,紅絲纏柄的解腕尖刀,餘下的空隙,堆著一疊疊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廳內,鬆柏樹下,六角亭中……笑語聲喧騰,豪士雲集。

“西北神龍”韋七太爺,大步走到長廊外,突地大喝一聲,縱身躍上了大廳上的滴水飛簷,笑語紛紛的武林群豪,不禁為之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故,哪知這精神矍鑠的老人,竟雙足微分,筆立在簷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這‘慕龍莊’來,我韋七沒有什麽招待,有的隻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著是一片怒潮般的喝彩聲,宛如百十個霹靂一齊響起。

“偽龍”韋七目光閃動,神采飛揚,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劍的朋友拔劍,不使刀劍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殺虎的解腕尖刀……正點子都在桌上,並肩子上呀!”

這一聲大喝,當真是響徹雲霄,又是一陣歡呼喝彩哄笑聲,山洪般響起,接著便是一連串“鏘啷”之聲,劍出匣,刀出鞘,群豪歡笑著擁向方桌,“偽龍”韋七嗖地躍下飛簷,伸手一抹須發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閃,一片漿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

長廊外,假山邊,一座綠瓦朱欄的六角亭中,笑聲未歇,“萬裏流香”任風萍,仍自手搖折扇,麵對憑欄而立的“神龍”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這韋老前輩當真是位豪傑,想不到,我任風萍初出玉關,便能遇到這般人物,今日之筵,縱不飲酒,就憑這份豪氣,已足以令人飽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確是別開生麵,從來未有,隻可惜……”她突地幽幽一歎,轉首道,“隻可惜你大哥不在這裏,三弟,你說是麽?”

石沉木然頷首道:“是!”

任風萍目中光芒一閃,含笑道:“是極,是極,若是‘鐵漢’龍大哥在這裏,這‘慕龍莊’內的豪氣,隻怕更要再添幾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說的話,是否真心。

話聲方了,隻見那“飛環”韋七,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來,朗聲笑道:“任大俠,你雖怯敵,但老夫這第一塊肉,卻總是要敬你這位遠客的。”

任風萍微做一笑,欠身道:“這怎地敢當?”

韋七濃眉微軒,笑聲突斂,凝注著刀尖上的肉塊,沉聲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任大俠此番東出玉門,定可為中原俠義道壯幾分聲色,莫說區區一塊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是當得起的。”

任風萍目光一閃,亦自肅容道:“任某雖才薄,當不起老前輩的厚愛。但為著天下武林的正氣,任某當全力以赴!”收起折扇,雙手自刀尖取出肉塊,也不顧肉汁淋漓,一撕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韋七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傑,好漢子!”霍然轉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隻當你要乘機顯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卻規規矩矩地接來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這樣比顯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說是麽?”

任風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麽武功好顯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聽得他言語清晰,不覺奇怪,抬目望處,隻見他在這刹那間竟已將那一大塊牛肉俱都吃盡,不禁心頭微凜,暗暗忖道:“此人鋒芒不露,但在有意無意間,別人不甚注意處,卻又顯露出絕頂的武功,隻叫人無法說他賣弄。”一念至此,不覺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轉,隻見“飛環”韋七,竟又飛步奔來,雙手捧著一壇美酒,口中猶在低語著:“好漢子……好漢子……”“唰”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韋七今日遇著你這般的漢子,定要與你痛飲一場!”雙手舉起酒壇,仰天喝了幾口,方待交與任風萍。

卻見任風萍雙眉微皺,似在凝思,又似在傾聽,韋七道:“任大俠,你還等什麽,難道不屑與老夫飲酒麽?”

“豈敢!”任風萍微微一笑,道,“隻是還有一位武林高人來了,任某隻得稍候。”

韋七濃眉微皺,奇道:“誰?誰來了?”

隻見任風萍身形一閃,方自退到欄邊,亭外微風簌然,已飄下一個灰袍大袖、烏簪高髻、形容枯瘦的白發道人來。

“飛環”韋七目光動處,驚呼道:“四師兄,你怎地來了!”

白發道人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炯然望著任風萍,冷冷道:“這位朋友好厲害的耳目!”

韋七已自哈哈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四師兄來了,今日之會,更是錦上添花。四師兄,你還不認得這位耳目厲害的朋友是誰吧?”

郭玉霞心頭一震:“終南掌門來了。”隻見他麵容冰冷,冷冷道:“少見得很。”

韋七笑道:“這位便是塞外奇俠‘萬裏流香’任風萍。”

白發道人雙眉一揚道:“原來是任大俠!”語氣之中,卻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含笑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稱‘玉手純陽,終南劍客’的呂老前輩了,想不到任風萍今日有幸,能見到武林之中的絕頂劍客,終南一派的掌門大俠!”

白發道人單掌問訊,道:“貧道正是呂天冥。”

原來自從“終南三雁”死於黃山一役,這終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為掌門,“飛環”韋七技出終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韋七太爺”之稱。

“玉手純陽”天冥道長,已有多年未下終南,此刻韋七見了他的掌門師兄,更是大笑不絕:“四師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見兩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著道:“這位郭姑娘與石少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龍’的親傳高弟。”

郭玉霞、石沉,齊地躬身一禮,“玉手純陽”卻仍是單掌問訊,郭玉霞目注著他瑩白的手掌,暗道:“難怪他被人稱為玉手純陽。”

石沉卻暗暗忖道:“這道人好倨傲的神氣。”

呂天冥枯瘦的麵容上,幹澀地擠出一絲微笑,道:“令師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話,哪知“玉手純陽”突地轉過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飛環”韋七,道:“你要到哪裏去?”

“飛環”韋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掌門師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韋七道:“為什麽?”

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突下終南,兼程趕來這裏,又不經通報,便越牆而入?”

韋七心中雖一動,但麵上卻仍帶著笑容,道:“我隻顧見了師兄歡喜,這些事竟俱都沒有想到。”

“玉手純陽”呂天冥長歎道:“你年紀漸長,脾氣卻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語聲突地變得十分緩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聲說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間,此刻隻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飛環”韋七心頭一凜,麵容突變,掌中的酒壇,“撲”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飛濺,俱都濺在他紫緞錦袍之上。

石沉、郭玉霞心頭一凜,但見“玉手純陽”麵容木然,“飛環”韋七白發顫動,任風萍雖仍不動聲色,但目光中亦有了驚詫之意,“飛環”韋七顫聲道:“這消息從何而來?是否確實?”

“玉手純陽”目光一轉,無言地指向亭外,眾人目光一齊隨之望去,隻見四個灰袍道人,攙扶著一個神色狼狽,麵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漢子,隨著兩個帶路的家丁,緩緩而來。

“飛環”韋七皺眉凝注,沉聲道:“此人是誰?”

石沉、郭玉霞心頭一驚,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原來這傷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華山峰頭,突然奪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純陽”呂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誰,你不認得麽?”

韋七雙目圓睜,直到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聲!顫聲道:“葉留歌……葉留歌……”

那綠袍道人“劍客公子”葉留歌抬眼一望,踉蹌著奔入亭來,撲到“飛環”韋七懷裏,嘶聲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見你一麵,當真已是兩世為人了……”言猶未了,暈倒當地!

刹那之間,滿亭之人,麵麵相覷,俱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立得較近的武林群豪,已漸漸圍到亭前,以驚詫的目光,望著亭內亦是滿心驚詫的人。

“飛環”韋七濃眉緊皺,雙目圓睜,不住頓足道:“這……究竟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別經年,怎地變得如此模樣?老哥哥險些都認不得你了。”

呂天冥長歎一聲,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見,直到昨日午後,他滿身浴血奔上山來,我方知道他竟親眼見著了梅冷血,而且還被……”他冷冷瞟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龍’的弟子刺了一劍,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隻怕早已喪命在華山蒼龍嶺下,那麽這一段武林秘聞,便再也無人知道了。”

“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麵上更是驚詫,目光利刃般轉向郭玉霞與石沉,詫聲道:“‘神龍’子弟,怎會刺了留歌一劍?”

郭玉霞秋波一轉,麵上故意做出茫然之色,顰眉尋思良久,方自歎道:“難道是五弟麽?呀——一定是五弟,唉!他與我們分開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這麽多荒唐的事來?”

呂天冥冷冷道:“誰是你們五弟,此刻他在哪裏?”

“南宮平!”韋七恨聲道,“定是此人,龍夫人,石世兄,你們……”

郭玉霞沉聲一歎,截口道:“韋老前輩你不必說,我們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對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師父又不在,我們不能代師行令,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慚愧得很,韋老前輩你無論怎麽做,我們總是站在你一邊的。”

“飛環”韋七長歎一聲,道:“當真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五指參差,各有長短……想不到龍夫人你竟這般深知大義。”

郭玉霞長歎垂下頭去,道:“晚輩實在也是情非得已,因為晚輩方才也曾眼看我們五弟與一個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還曾與‘岷山雙俠’……”

韋七截住道:“便是那車上的女子麽?”不住頓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輩所見,隻怕她已習得駐顏之術!”

“飛環”韋七心頭一震,愕了半晌,喃喃道:“莫非她武功又精進了……”突又四顧大喝道,“長孫兄弟呢!……任大俠,長孫雙俠呢?”

任風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頭來,滿麵茫然之色,道:“方才還見著他們,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間似乎隱藏著什麽,但此時此刻,卻無一人發覺。

“飛環”韋七長歎道:“‘不死神龍’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龍’一去,江湖間便亂了起來?”

呂天冥突地冷笑一聲,道:“但願‘神龍’未死……”韋七卻未聽出他言下的狠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劍客公子”葉留歌,麵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後莫走,與我韋七一同去搜尋一個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頭‘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陣驚亂,又是一陣和應。

任風萍雙眉微皺,心中暗歎:“這韋七竟發動了傾城之力,來對付他們孤身兩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歸心於我,此刻豈非大好機會!”

隻聽這震耳的呼聲,一陣陣隨風遠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語,郭玉霞秋波流動,卻不知是愁是喜?

“劍客公子”葉留歌緩緩睜開眼來,呻吟著道:“見了那毒婦……切莫……容她多說……話……你不傷她……她就要傷你了。”

“飛環”韋七望著亭外的群豪,自語著道:“她傷不了我的!”

雨絲蒙蒙,猶未住,天色陰暝,更暗了……

岷山二友的麵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陰暗,他們暗地跟蹤著南宮平,直到他喪事完畢,入了西安城,驅車進了一家規模奇大的糧米莊的側門,長孫空遠遠立在對麵的屋簷下,低聲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卻喚我兄弟二人跟蹤作甚?”

長孫單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龍,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會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卻落得終身在河西道上蹉跎,空有些許虛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揚名吐氣,全都要靠著此人了!”

長孫空歎息一聲,忽見對麵門中,大步行來一人,將手中一方請柬,躬身交到長孫單手上,便垂手侍立一側,卻始終一言不發。

“岷山二友”愣了一愣,展開請柬,隻見上麵寫的竟是:“武林末學,止郊山莊門下五弟子南宮平,敬備菲酌,恭請岷山二友長孫前輩一敘。”

長孫兄弟心頭一震,個個對望了一眼,卻見南宮平已換了一身輕袍,麵含微笑地立在對麵門口,遙遙拱手。

這兄弟兩人雖是久走江湖,此刻卻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愣了半晌,長孫單方才抱拳朗聲道:“雅意心領,來日再來打擾!”他們不約而同地轉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南宮平目送著他們的身影遠去,麵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長歎一聲,沉重地走入門裏,天色漸暗,後堂中已燃起銅燈,但燈光卻仍帶著慘淡的黃色,他雖有滿身武功,億萬家財,但此刻心裏卻橫亙著武功與財富俱都不能解決的心事。

他喃喃自語道:“我若是能分身為三,便無事了,隻是……唉!”他卻不知道他此刻縱能分身為三,煩惱與不幸亦是無法解決的了。

梅吟雪嬌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銅燈下,柔和的燈光,夢一般地灑在她身上,麵前的雲石紫檀桌上,有一籃紫竹編筐、綠絲為帶的佳果,鵝黃的是香蕉,嫣紅的是荔枝,嫩綠的是檸檬,澄紫的是葡萄……這些便連大富之家也極為罕見的南海異果,卻絲毫沒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隻是懶散地望著壁間的銅燈,不知在想些什麽。

南宮平沉重的步履,並沒有打斷她輕煙般的思潮,她甚至沒有轉目望他一眼,蒼白的麵容,在夢般的燈光中,宛如冷玉。

靜寂中,就連屋角幾上的銅壺滴漏中的流沙聲,似乎也變得十分清晰,無情的時光,便隨著這無情的流沙聲,悄然而逝,輕輕地、淡淡地,仿佛不著一絲痕跡,卻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竊取著人們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終於輕歎一聲,道:“走了麽?”

南宮平道:“走了——這兩人暗地跟蹤而來,為的是什麽?難道他們畢竟還是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擔心麽?”

南宮平道:“我擔心什麽?”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別人若是認出了我,會對你有所不利,那時……你隻怕再也不管我了,因為我是個被武林唾棄的人,你若是幫助我,那麽你也會變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是不願也不敢做武林叛徒的,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敢,你說是麽?”

南宮平麵色木然,陰沉沉地沒有一絲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義,隻不過是少數人的專用品而已,若有十個武林英雄認為你是惡人,那麽你便要注定成為一個惡人了,因為你無論做出什麽事,都是錯的,就連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義’這頂大帽子下說句公道話,因為說出來,別人也未見得相信……喂,你說是麽!”

南宮平目光一閃,仍然默默無言。

梅吟雪突地輕笑一聲,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無一人能斷定我是……”霍然麵色一沉,窗外已響起一陣笑聲,道:“‘孔雀妃子’,這次你卻錯了!”

南宮平麵色驟變,低叱道:“誰?”一步掠到窗口,隻見窗框輕輕往上一抬,窗外便遊魚般滑入一個人來,長揖到地,微笑道:“事態非常,在下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來,千請恕罪!”

語聲清朗,神態瀟灑,赫然竟是那關外遊俠“萬裏流香”任風萍!

南宮平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蒼白的麵容上,卻泛起一陣奇異的神色,盈盈站起身來,道:“你在說什麽?請你再說一遍好麽?”她語聲輕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個和藹的老師在要他的學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話似的。

任風萍微微一怔,不知這女子是鎮靜還是冷漠,但是他這份心中的奇異,卻並無絲毫表露在麵上。“‘南宮世家’,的確是富甲天下!”他先避開了這惱人的話題,含笑向南宮平說道,“想不到遠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華麗舒服的別墅。”

南宮平微笑謙謝,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複了鎮靜,這屋中的三人,竟生像是都有著鋼鐵般的神經,心中縱有萬種驚詫,麵上卻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風萍坐了下來,梅吟雪突又輕輕一笑,道:“我方才說的話,你可曾聽到麽?”

任風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滿天下,梅姑娘你說的話,在下焉敢有一字錯漏……”

梅吟雪突地臉色一沉,冷冷道:“也許你聽得稍嫌太多了些……”蓮步輕抬,身形閃動,一隻纖纖玉手,已逼在任風萍眼前。

任風萍身形卻仍然不動,含笑凝注著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掌拍下,立時他便有殺身之禍。

南宮平目光微凜,一步掠到梅吟雪身側,卻見梅吟雪已自輕輕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氣,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絕頂的武功,便是有絕頂的智慧……”思忖之間,突聽任風萍朗聲大笑起來,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鳳……”

他笑聲一頓,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這一掌若是拍將下來,那麽你便當不得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話未說明,我自然不會傷你……”

任風萍突然朗聲笑道:“我話若是說明了,姑娘便不會有傷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隨時都免不了有殺身之禍的。”

任風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麽?”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離任風萍,因為她雖然此刻仍無法探測任風萍的來意,但她對此人已的確不敢輕視,能對一隻在頃刻之間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視若無睹的,他的動作與言語,都是絕對令人無法輕視的。

任風萍笑聲已住,緩緩道:“我若是知道得太多,那麽此刻西安城裏,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變,截口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微一沉吟,緩步走到窗前,緩緩道:“梅姑娘駐顏有術,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無一人能斷定看似雙十年華的梅姑娘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宮兄劍下竟有遊魂,而又偏偏去了‘飛環’韋七那裏……”他語聲微頓,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聲道,“南宮兄,梅姑娘,你們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騰起一片森寒的劍氣!逼人的殺氣!”

他語聲未了,南宮平、梅吟雪心頭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雖仍如昔,但兩人心中,卻似已泛起了一陣寒意。

南宮平喃喃道:“劍底遊魂……”

梅吟雪沉聲道:“難道……難道那葉留歌並未死了?”

任風萍長歎一聲,微微頷首,道:“他雖然身受重傷,卻仍未死……”

南宮平無言地怔了半晌,緩緩道:“他竟然沒有死麽!”語氣之中,雖然驚詫,卻又帶著些欣慰。

任風萍詫異地望他一眼,似乎覺得這少年的思想,的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

“葉留歌雖傷未死,呂天冥已下終南。”他目光一轉,大聲又道,“此刻‘飛環’韋七,已出動了西安城傾城之力,要來搜索兩位,兄弟我雖然無力臂助,卻也不忍坐視,是以特地趕來……南宮公子,弱不敵強,寡不敵眾,何況兄台你的師兄、師嫂,亦對兄台也有所不諒,依我之見……”

他語聲微一沉吟,隻見梅吟雪兩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南宮平卻緩緩道:“兄台之意,可是勸在下暫且一避?”

任風萍目光一轉,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錯了!”她麵上淡淡地閃過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

任風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說錯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該勸他少惹這種是非,因為凡是沾上了冷血的梅吟雪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她嗤地冷笑一聲,“你心裏可是想要對他說這些話麽?”

她不等任風萍開口,便又轉向南宮平道:“我若是你,我也會立刻走得遠遠的,甚至跑到那‘飛環’韋七的麵前,告訴他你與梅吟雪這個人根本毫無關係……”

她語聲突地一頓,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來:“梅吟雪呀,梅吟雪……”她狂笑著道,“你真是個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會放過你,因為你不是俠義道,因為你既可憐而又可恨的脾氣……但是你也該驕傲而滿足了,為了你一個孤單的女子,那些俠義道竟出動了傾城之力!”

南宮平雙唇緊閉,麵色木然,任風萍眼神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望著這失常的絕色女子,隻見她狂笑之聲,戛然而頓,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變得出奇地冷漠與堅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陣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的變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聲後的刹那,永遠是世間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風萍雙眉微皺,暗暗忖道:“這一雙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卻不知是何關係?”轉目瞧了南宮平一眼,沉吟著道:“事不宜遲,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領……”

任風萍道:“眾寡懸殊,兄台不妨且自暫避鋒銳。”

“眾寡懸殊……”南宮平沉聲道,“但終南一派,素稱名門,總不致不待別人分辯解說,便以眾淩寡的吧!”

任風萍暗歎一聲,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惡名在外,還有什麽可以分辯解說之處……”口中卻沉吟著道:“這個……”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想不到你看來聰明,其實卻這般愚笨,那般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將我恨入骨髓,還會給我解說的機會麽?”

任風萍暗忖:“她倒是頗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轉,隻見南宮平神色不變,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來外和而內剛,卻不知怎會對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間,突聽門外一聲輕輕咳嗽,魏承恩已躡步走了進來,見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但積年的世故與經驗,卻使得他麵上的驚奇之色,一閃便過,隻是垂首道:“小的本來不敢來打擾公子,但——”他麵上露出一種謙卑的笑容,接著道,“小的一班夥計,以及西安城裏的一些商家,聽得公子來了,都要前來謁見,並且在街頭的‘天長樓’,設宴合請公子與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賞光?”

南宮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揚,雖未說出話來,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宮平卻沉聲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話……”

南宮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帶路!”垂首退步,倒退著走了出去,神色間顯已喜出望外,因為他的少主人竟然給了他這麽大的麵子。

任風萍心頭一凜,此時此刻,滿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著南宮平與“冷血妃子”,他實在想不到南宮平竟會答應了這邀請,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此人不是有過人的勇氣,隻怕便是不可救藥地迂腐……”

南宮平微微一笑,似已覷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俠是否有興前去共酌一杯?”

任風萍忙拱手道:“兄台請便。”忍不住長歎一聲,接道,“小弟實在無法明了兄台的心意……”

南宮平截口道:“家師常常教訓小弟,事已臨頭,與其退縮,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龍’子弟,自幼及長,心中從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風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許是對的。”

南宮平道:“但兄台的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內感銘,日後再能相逢,當與兄台謀一快聚。”

任風萍道:“小弟入關以來,唯一最大收獲,便是認得了兄台這般少年俠士,如蒙兄台不棄,日後借重之處必多——”語聲頓處,突地歎息一聲,道,“兄台今日,千請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軀一轉,飄掠出窗外!

南宮平目送著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條漢子!”

梅吟雪冷笑一聲,悠悠道:“是麽?”款步走到門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為什麽要這樣地去送到……”

南宮平劍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嚐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實說,對於人生,我早已厭倦得很。”抬手一掠發鬢,緩緩走了出去。

南宮平愕了一愕,隻聽一陣輕歎,自門外傳來:“我若是他們,我也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的。”

但是,隨著這悲觀的輕歎聲走出門外的南宮平,步履卻是出奇地堅定!

雨絲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卻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間的悠閑人群,今日卻已換了三五成群,腰懸長劍,麵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劍鞘拍打著長靴,沉悶地發出一聲震人心弦的聲響。

燈光映影著劍柄的青銅吞口,閃耀了兩旁人們的眼睛。

多彩的劍穗隨風飄舞著,偶然有一兩聲狂笑,衝破四下的輕語。

生疏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緊握著冰涼的劍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陣**,因為在他們的眼簾中,突地出現了一個神態軒昂的錦袍少年,以及一個姿容絕世的淡裝女子。

“南宮平!”

“冷血妃子!”

滿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閃電般交換了這兩個驚人的名字。

南宮平麵含微笑,隨著魏承恩緩步而行,他這份出奇的從容與鎮定,竟震懾了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數百道驚詫的眼神,無聲地隨著他那堅定的步履移動著。

突地“鏘啷”一聲,一個身軀瘦長的劍士驀地拔出劍來,劍光繚繞,劍氣森寒,但南宮平甚至沒有側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無反應,這少年劍手左右望了兩眼,步履便被凍結了起來。

梅吟雪秋波四轉,鬢發拂動,麵上帶著嬌麗的甜笑,輕盈地走在南宮平身側,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掃及之處,必定有許多個武林豪士,垂下頭去,整理著自己的衣衫。

悲觀者便在心中暗忖:“難道是我衣冠不整?難道是我神情可笑?她為什麽要對我微笑呢?”

樂觀者卻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對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滿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認為梅吟雪的笑容,是為自己發出的,梅吟雪見到他們的神態,麵上的嬌笑就更甜了!

天長樓的裝設是輝煌的,立在門口的店東家上的笑容也是輝煌的,因為“南宮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竟光臨到此間來。

南宮平、梅吟雪,並肩緩步,走上了酒樓,謙卑的酒樓主人,雖然在心中抑製著自己,但目光仍然無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樓上盛筵已張,桌旁坐著的,俱都是西安城裏的富商巨賈,在平日,他們的神態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們卻都在謙卑地等待著,因為即將到來的人,是財閥中的財閥,黃金國中的太子!

樓梯一陣輕響,滿樓的富商,俱已站起身來,卻又都垂下頭去,像是這商國中的太子,身上會帶著金色的光彩,會閃花他們的眼睛似的!

南宮平微微一笑,抱拳四揖,他們抬頭一看,不覺又驚得呆了,但這次使他們驚懾的,卻是南宮平颯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絕代的風華。

此刻酒樓下的街道上,靜止著的人群,卻突然動亂了起來。“南宮平與梅冷血上了天長樓”,這語聲一句接著一句,在街道上傳播了起來,霎眼間便傳入了天冥道人以及“飛環”韋七的耳裏。

片刻之後,一隊沉肅的隊伍,便步入了這條筆直的大街,沉重的腳步,沙沙地踏著冰冷的街道,每個人的麵目上,俱都似籠罩著一層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立刻俱都加入了這隊行列,莊嚴、肅穆而又緊張地朝著“天長酒樓”走去!

酒樓上的寒暄聲、歡笑聲、杯箸聲……一聲聲隨風傳下。

酒樓下,挺胸而行的終南掌門天冥道長,卻向身旁的“飛環”韋七道:“這南宮平聞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韋七道:“正是!”

呂天冥冷笑一聲,道:“他若想以財富來動人心,那麽他死期必已不遠了,武林之中,豈容這般紈絝子弟混跡?”

“飛環”韋七道:“此人年紀輕輕,不但富可敵國,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龍’這般的師父,正是財勢兼備,他正該好好地做人,想不到他看來雖然英俊,其實卻有豺狼之心,真正叫人歎息。”

呂天冥冷笑道:“這南宮平自作孽不可活,就連他的同門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於與他為伍。”

“飛環”韋七長歎一聲,道:“但無論如何,今日我們行事,當以‘冷血妃子’為主要對象,南宮平麽,多少也要顧及一下‘不死神龍’的麵子。”

呂天冥道:“這也得先問問他與梅冷雪是何關係!”

他們的腳步雖是沉重而緩慢,但他們的語聲,卻是輕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間,這肅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長樓”下,呂天冥微一揮手,群豪身形閃動,便將這座輝煌的酒樓圍了起來,顯見是要杜絕南宮平與梅吟雪的退路,這舉動驚動了整個西安城,無數人頭,都擁擠到這筆直的大街上,使聞訊而來的官府差役,竟無法前行一步。

手裏拈著針線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惶聲問道:“什麽事?”

懷裏抱著嬰兒的婦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聲問道:“什麽事?”

早已上床的遲暮老人,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驚起問道:“什麽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讀書的放下書卷,飲食中的人們放下了杯盞,賭博中的人們放下賭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暗問:“什麽事?”

有的以為是集體的搶劫,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賈都在天長樓上,於是西安城裏的大富人家,驚亂比別家更勝三分。

有的以為是武林豪強的尋仇血鬥,因為他們知道領頭的人是“西安大豪”韋七太爺,於是西安城裏的謹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門戶。

焦急的公差,在人叢外呼喊著,揮動著掌中的鐵尺!

驚惶的婦人在人叢中呼喝著,找尋他們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發生了這空前的動亂,而動亂中的人卻誰也想不到,這一切的發生,僅不過隻是為了一個女子,一個美麗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樓上,輝煌的燈光下,梅吟雪卻是安靜而端莊的。

她甚至微帶著羞澀與微笑,靜靜地坐在神色自若的南宮平身側。

酒樓下街道上的動亂,已使得富商們的臉上俱都變了顏色,心中都在驚惶而詫異地暗問自己:“這是怎麽回事?”隻是在這安詳的南宮公子麵前不敢失禮,是以直到此刻還沒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麵傳來一聲大喝,接著四下風聲颯然,這酒樓四麵的窗戶,窗台上便突地湧現出無數條人影,像是鬼魅般無聲地自夜色中現身,數十道冰冷的目光,穿過四下驚慌的人群,筆直地望在梅吟雪與南宮平的身上。

“什麽人?”

“什麽事?”

一聲聲驚惶而雜亂的喝聲,一聲聲接連響起,然後,所有的喝問俱都被這些冰冷的目光凍結,於是一陣死一般的靜寂,便沉重地落了下來。

南宮平輕歎一聲,緩緩長身而起,緩緩走到梯口前,像是一個殷勤的主人,在等候著他遲到的客人似的。

樓梯上終於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呂天冥、韋七目光凝重,麵如青鐵,緩步登樓,燈光將他們的人影,投落在樓梯上,使得它們看來扭曲得有如那酒樓主人的臉!又有如韋七握著的手掌上的筋結。

南宮平微微一笑,長揖到地,道:“兩位前輩駕到,在下有失遠迎。”

“玉手純陽”呂天冥目光一凜,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緩緩走到梅吟雪猶自含笑端坐著的圓桌前,緩緩坐了下來,緩緩取起麵前的酒杯,淺淺啜了一口,四下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動作而轉動,但覺這清新的晚風,突地變得無比得沉重,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一陣動亂,一群人雜亂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謙虛與多禮,爭先地奔下樓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卻驚詫地望著南宮平。

一個膽子稍大的銀樓主人,幹咳一聲,道:“你們這是怎麽回事,無故前來闖席,難道……難道沒有王法了麽?”他語氣雖甚壯,其實語聲中已起了顫抖。

呂天冥冷笑一聲,頭也不回,道:“你若不願下去,盡管留在這裏!”

那臃腫的銀樓主人四望一眼,在這刹那之間,滿樓的人俱已走得幹幹淨淨,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覺得有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匆匆向南宮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樓去。

於是這擁擠的酒樓,刹那間便變得異樣冷清,因為四下窗台上的人們,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飛環”韋七冷笑一聲,凜然望了望孤單地立在自己麵前的南宮平,突地大步走到呂天冥身旁,重重坐了下來,劈手一把,取來了一隻錫製酒壺,仰首痛飲了幾口,目光一抬,梅吟雪卻已輕輕笑道:“十年不見,你酒量似乎又進步了些。”

她笑聲仍是那麽嬌柔而鎮定,“飛環”韋七呆了一呆,“啪”的一聲,將酒壺重重擲在圓桌上,桌上的杯盤碗盞,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宮平神色不變,緩步走來,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壺熱酒,腳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側,緩緩坐下道:“酒仍溫,菜尚熱,兩位前輩,可要再喝一杯?”

“飛環”韋七大喝一聲,雙手掀起桌麵,但呂天冥卻輕輕一伸手,壓了下來,隻聽“咯、咯”兩響,榆木的桌麵,竟被“飛環”韋七的一雙鐵掌,硬生生捏下兩塊來。

南宮平麵色微變,沉聲道:“兩位前輩如想飲酒,在下奉陪,兩位前輩如無飲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辭了。”

“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還未答話,呂天冥突地冷冷道:“閣下如要下樓,但請自便。”

梅吟雪輕輕一笑,盈盈站起,道:“那麽我們就走吧。”

韋七大喝一聲:“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詫聲道:“我為什麽走不得,難道韋七爺要留我陪酒麽?”

呂天冥麵色陰沉,冷冷道:“姑娘你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傷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該活得夠了。”

梅吟雪嬌聲道:“道長須發皆白,難道還沒活夠,再活下去……哈,人家隻怕要叫你老不死了。”

“飛環”韋七雙目一張,呂天冥卻仍然神色不變,微一擺手,止住了韋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說道:“姑娘你今日死後,貧道必定為你設壇作醮,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無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門關前向你追魂索命。”他語聲冰冷,最後一段話更是說得鬼氣森森。

呂天冥冷冷道:“不敢,隻望姑娘你能飲劍自決!”

梅吟雪道:“我飲劍自決!”她滿麵做出驚奇之色,“為什麽?”

呂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與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為懷,隻是你若再如此胡亂言語,本座便隻得開一開殺戒了!”

梅吟雪道:“那麽你還是快些動手吧,免得我等會說出你的秘密!”她麵上還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陰沉的麵色,卻突地為之一變。

“飛環”韋七道:“我早說不該與她多話的。”雙手一錯,隻聽“當”的一聲清響,他掌中已多了一雙金光閃閃,海碗般大小的“龍鳳雙環”。

麵色凝重的南宮平突地低叱一聲,“且慢!”

韋七道:“你也想陪著她一齊死麽?”雙環一震,麵前的酒桌,整張飛了起來。

南宮平袍袖一拂,桌麵向外飛去,“砰”的一聲擊在他身後的牆上,他頭也不回,沉聲道:“兩位匆匆而來,便要置人死命,這算做什麽?”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這兩人在此刻猶能如此鎮定,不禁發出了一陣驚喟之聲,樓下的武林豪士見到直到此刻,樓上還沒有動靜,也不禁起了一陣動亂。

南宮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聲調,朗聲道:“今日兩位如是仗著人多,以強淩弱,將我等亂劍殺死,日後江湖中難道無人要向兩位要一個公道?兩位今日若是來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該向天下武林中人交代明白,我等到底有什麽致死的因由!”

他語聲清朗,字句鏘然,壓下了四下雜亂的語聲,隨風傳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聲,道:“你這番言語,可是要說給四下的武林朋友聽的?”

南宮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無道義可言,否則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將人命看得如此輕賤!”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時熱血激動,蜂擁而來,此刻聽到南宮平這一番充滿正氣的言語,俱都不禁暗中心動,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輕輕躍了下來。

呂天冥四顧一眼,麵上漸漸變了顏色。

梅吟雪嬌笑道:“你現在心裏是否在後悔,不該與我多說,早就該將我先殺了!”她話聲雖尖細,但字字句句,卻傳得更遠。

“飛環”韋七目光閃動,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你若換了別人,這番話隻怕要說得朋友們對我兄弟疑心起來,但你這冷血的女子,再說一千句也是一樣,縱然說得天花亂墜,我韋七也不能再為武林留下你這個禍害。”

他目光轉向南宮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還要為她說話,單憑此點,已是該殺,但老夫看在你師父麵上……去去,快些下樓去吧。”

南宮平劍眉微剔,怒火上湧,他原以為這終南掌教與“飛環”韋七俱是俠義中人,此刻見了這般情況,心中突覺此中大有蹊蹺。

四下的武林群豪,聽了他兩人這般言語,心中又不覺釋然,暗道:“是呀,別人還有可說,這‘冷血妃子’惡名久著,早已該死,這少年還要如此護著她,想必也不是什麽好人了。”其實這些人裏根本沒有一人真的見過梅吟雪,但人雲亦雲,卻都以為自己觀念不錯,方自對南宮平生出的一點同情之心,此刻便又為之盡斂,要知群眾之心理,自古以來,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眾之中,也往往會身不由主,做出莫名其妙之事。

南宮平暗歎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決,轉目望了梅吟雪一眼,隻見她竟仍然麵帶微笑,竟真的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筆下寫來雖慢,但當時卻絕無容人喘息的機會,南宮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亂喝道:“多說什麽,將他兩人一齊做了。”

呂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隻有憑公意處理了!”

“飛環”韋七大喝道:“你還不讓開麽?”雙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態本極威猛,這一招“頂天立地”擺將出來,更顯得神威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來。

梅吟雪不動神色,緩緩道:“你一個人上來麽?”

韋七心頭一凜,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驚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當地,腳步間竟無法移動半步!

南宮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來多的是盲從之輩……”言猶未了,四下已響起一片怒喝之聲,他這句話實是動了眾怒。

梅吟雪嬌軀微擰,輕輕道:“隨我衝出去。”她神色不變,實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對方人數雖多,但反而易亂,憑著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衝出一條血路。

哪知南宮平卻傲然立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朗聲大喝道:“住口!”這一聲大喝,當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隻見南宮平目光凜然望向呂天冥,大聲道:“不論事情如何,我南宮平都先要請教你這位武林前輩,梅吟雪到底有什麽昭彰的劣跡,落在你眼裏,她何年何日,在何處犯了不可寬恕的死罪?”

呂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還會有此一問,不覺呆了一呆。

南宮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麽你又有什麽權力,來代表全體武林?憑著什麽來說武林公道?你若是與她有著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門的身份,也隻能與她單獨了斷,便是將她千刀萬剮,我南宮平也一無怨言,但你若假公濟私,妄言武林公道,借著幾句不著邊際的言語,一些全無根據的傳言,來激動了百十個酒後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做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態,我南宮平俱都無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借口,千百人的後盾,我南宮平也要先領教領教。”

“飛環”韋七固是聞言色變,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隻有“玉手純陽”呂天冥,麵上卻仍陰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宮平話已說完許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說來,你是在向我挑戰了?”

南宮平朗聲道:“正是!”

一個初出師門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劍派的掌門挑戰,這實是足以震動武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為之**起來。

原本擁立在樓下的群豪,此刻竟忍不住一躍而上,有的甚至攀著酒樓的飛簷,探身向內觀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驚慌,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裏怎會突地來了這許多武林高手,他們雖與韋七太爺有交,卻也擔當不起,隻得悄悄去轉報上峰。

呂天冥目光一掃,見到自己的幫手,此刻竟都成了觀眾,心中也不覺有些後悔,他卻不知道人多誤事,乃是必然,又何況這般武林豪士來自四方,宛如一盤散沙,又豈是他能控製得來?當下冷笑一聲,緩緩挽起衣袖,一麵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顧不得以大壓小了。”

南宮平冷笑一聲,他穿著的雖是大袖袍,但此刻竟未除下。

“飛環”韋七怔了一怔,緩步退了開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這地方若不夠大,我再將那邊的桌子拉開些。”言語之間,竟似此事乃是別人比武,根本與她毫無關係。

南宮平知她生性如此,心中便也不以為奇,但別人卻不禁暗暗驚詫,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當真是無愧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的將四麵桌椅拉開,於是十分空闊的酒樓,便顯得更加空闊起來。

南宮平、呂天冥身形木立,對麵相望,呂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這少年不是自己的敵手,南宮平心中卻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雖有鐵膽,但初次麵逢強敵,自亦不能免俗,當下暗暗立定心意,開始幾招,先得以謹慎為先,暫且要以守為攻。

呂天冥身經百戰,見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測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穩定,沉聲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婦。”

韋七答應一聲,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還會舍得走麽?”

南宮平不聞不問,呂天冥冷“哼”一聲道:“請!”

他畢竟自持身份,還是不願搶先出手,哪知南宮平已決定以靜製動,以守為攻,亦是動也不動。

“飛環”韋七低喝道:“四哥,與這般武林敗類,還講什麽客氣?”

呂天冥道:“正是!”

縱身一掌,向南宮平肩頭拍下!

他這一招人未著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緊貼胸脅,全未防備自身,全身上下,處處俱是空門,右掌所拍之處,亦非南宮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實卻等於先讓了一著,四下的觀眾俱是武林好手,怎會看不出來,不禁哄然喝彩。

他到底交手經驗不夠,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打算,眼看呂天冥這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拍來,竟沒有乘隙反擊,搶得機先,反而身形一縮,閃電般後退了三步。

呂天冥微微一笑,腳尖點地,身形躍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緊貼,人未著地,右掌便已拍下,竟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樣。南宮平又自一愕,身形再退,群豪再次喝起彩來。

彩聲未落,哪知呂天冥竟又一模一樣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宮平心中大怒,方待反擊,哪知他這一掌已是拍向南宮平的天靈腦門,自身雖仍處處是空門,但所攻卻是對方必救之處。

南宮平暗歎一聲,身影一擰,滑開兩尺,群豪第二次彩聲未落,第三次彩聲便又發出,南宮平一招未發,呂天冥已連獲三次彩聲,強弱之勢,昭然若見,有人不禁暗中低語:“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純陽’挑戰,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發,呂天冥精神陡長,右掌追擊,斜切南宮平左頸,左掌突地反揮而出,五指微飛,拂向南宮平腰邊三處大穴。

南宮平沉了沉氣,腳下微錯,讓開這一招兩式,右掌一反,竟閃電般向呂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呂天冥暗暗一驚,閃身撒掌,“唰、唰”兩掌劈去,他手掌雖然瑩白嬌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卻是雄渾驚人,掌勢未到,掌風已至。

南宮平微一塌腰,雙掌竟齊地穿出,切向呂天冥左右雙腕,他本是以守為攻,此刻卻是寓攻於守,連卸帶打。

呂天冥低叱一聲,“金絲絞剪”,雙掌齊翻,南宮平身形一仰,驀地一腳踢出,呂天冥“唰”地後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氣,卻已消去不少。

他本搶得先機,這幾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的好招,四下群豪隻當南宮平霎眼之間,便要敗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宮平年紀雖輕,卻是敗而不亂,那一腳無形無影地踢將出去,時間、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巔,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語:“‘神龍’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隻見酒樓上人影閃動,兔起鶻落,卻是絲毫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刹那間便已數十招過去,南宮平心中仍有顧忌,身手施展不開,竟又被呂天冥占得了上風,群豪喝彩之聲又起,“玉手純陽”白發顫動,掌影如玉,掌戳指點,竟將終南鎮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風得意劍”,化作掌法使用,而他那十隻纖秀瑩白的手指,亦無殊十柄切金斷玉的利劍!

“飛環”韋七掌中緊握著的“龍鳳雙環”,已漸漸鬆弛,凝重的麵色,也已漸漸泛起笑容,側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麵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穩操勝算。

數十招拆過以後,南宮平心神漸穩,見到呂天冥攻勢雖然淩厲,但亦未能將自己奈何,心中不覺大定,自覺製勝已有把握。

要知“神龍”武功,本以空靈變化、威猛淩厲的攻勢為主,南宮平此刻仍以守勢為主,看似已盡全力,其實卻隻不過用了五成功夫。

隻見呂天冥雙掌翻飛,一招“拂花動柳”攻來,南宮平突地長嘯一聲,騰身而起,呂天冥心頭一震,隻覺四股銳風,上下左右,交擊而來,他無論如何閃動,都難免要被擊中,他若不閃動,雖然無妨,但對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當地,豈非是等著挨打!

群豪亦都大驚,“飛環”韋七變色驚呼道:“天龍十七式!”他一生之中雖然最服“不死神龍”,但在他心底深處,卻仍存著一份私念,想要與“不死神龍”一較短長,如今見於這等妙絕人寰、並世無儔的招式,心中不禁悵然若失。

原來普天之下,身形飛騰變化的身法招式,本隻寥寥數種,但“蒼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昆侖神龍八掌”,雖然亦俱是威震武林、流傳千古的武功,但卻都是在身形騰起之後,才能出掌傷人,以上擊下,威力凶猛,但對方隻要武功高強,便可先作防範,不難避過。

隻有這“止郊山莊”獨創的“天龍十七式”中,最後的“破雲四式”,卻是在身形騰起時,便已發出招式,或是攻敵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閉對方的退路,招中套招,連環抽撤,是以“天龍十七式”一出,“天山”“昆侖”便盡皆為之失色!

南宮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雲四式”第一式“破雲升”中的變化“直上九霄”,雙掌雙腿,乘勢發出,先封住了呂天冥的退路,然後踢腿沉掌,變為一招“天龍爪”,十指箕張,破雲而下!

他久已蓄勢伺機,直待這一掌便奏全功,眾人亦都失色驚呼,哪知這“玉手純陽”能掌一派門戶,武功上果有超人之處,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宮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雙掌翻天”,向上迎去,隻聽“啪”的一聲,如擊敗革,四掌相交,二十根手指,竟緊緊糾纏在一處!

南宮平這一招攻勢,固是驚世駭俗,但呂天冥雙掌上翻,竟能在閃電之間,接住了南宮平變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時間之準,更是令人心驚。

群豪齊地發出一聲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驚呼。

隻見南宮平淩空倒立,身軀筆直,竟宛如一隻淩風之竹,四下窗隙中吹來的晚風,吹得他大袖輕袍獵獵飛舞,他本已蒼白的麵容,此刻更已沒有一絲血色,目光炯然盯著呂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緩緩落下,但四隻手掌,猶未分開。

於是四下的驚呼聲一齊消失寂靜,默默如死,但呼吸之聲,心跳之聲,卻越來越見沉重,樓上的人,眼看著這兩人的空門,同是心弦震動,樓下看不到他們的人,見了四麵窗台上的人突地變得異樣的沉寂,更是心情緊張,不知上麵究竟是誰勝誰負。

靜寂中,突聽樓板“吱吱”響動了起來,隻見兩人的額麵上,都沁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宮平雖然招式奇奧,畢竟比不得呂天冥數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顯出不支之態,於是“飛環”韋七漸露喜色,梅吟雪麵色卻漸漸沉重。

死一般的寂靜中,樓下突地哄然發出一連串驚呼,眾人心頭方自一驚,隻見這沉寂的夜晚,突地湧起了一陣熱意,就連旁觀者的麵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宮平、呂天冥更是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接著,竟有一陣銅鑼之聲響起,一個尖銳的喉嚨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滿樓大亂,滿街亦大亂,一片赤紅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樓……

四下群豪,顧不得再看,接連著飛躍了下去,看熱鬧的人們,像一隻隻熱鍋上的螞蟻,跌跌衝衝地衝出了這條街。

雖有救火的人,但這火勢卻來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間便將整個酒樓一齊吞沒。

但南宮平、呂天冥四掌相交,生死關頭,卻仍誰也不敢後退半步。

“飛環”韋七滿頭大汗,目光盡赤,雙環“當”的一擊,方待躍去,哪知麵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擋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聲,右掌“金龍環”疾地擊向梅吟雪麵門,左掌“金鳳環”突地離腕飛出,一股勁風,一道金光,擊向南宮平脅下。

此刻南宮平心力交瘁,莫說是這一隻威力強勁,韋七仗以成名的“飛環”,便是十歲幼童手中擲出的一塊石子也禁受不住,隻得瞑目等死。

“飛環”韋七雖是雙環齊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這一環隻不過是聊以去亂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傷不了梅吟雪分毫。

隻見梅吟雪冷笑一聲,腰身突地向後一仰,手掌輕輕掄出,她腰肢柔若無骨,這一仰之下,纖纖玉指,已將那疾飛而去的金環搭住,指尖一勾,金環竟轉向呂天冥擊去。

南宮平方才心中一驚之下,被對方乘隙進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將跌倒,哪知呂天冥此刻心頭亦不禁一震,他心頭一喜,拚盡餘力,反擊過去。

梅吟雪輕輕笑道:“這就叫作自食……”話聲未了,突見那金環“呼”的一聲,竟飛了回來,反向梅吟雪腰後擊去。

“飛環”韋七心頭一凜,身形後仰,全力來奪這隻金環,他在金環上係了一根千錘百煉的烏金鏈子,雖然細如棉線,但卻堅韌無比,刀劍難斷,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斂,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將金鏈剪斷,“飛環”韋七重心驟失,雖然下盤穩固,卻也不禁向後移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來,將樓上四麵窗台,燒得“劈啪”作響,炙熱的火焰,烤得南宮平、呂天冥、韋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麵的窗屏被風一吹,整片落了下來,燃起了牆角堆移的桌椅。

漸漸,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邊,她纖足移動,避開了“飛環”韋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帶著火焰的焦木,“呼”的一聲,向韋七激射而去!

“飛環”韋七厲叱一聲,左掌反揮,一股掌風,將焦木擊落樓外,他卻忘了自己腕上還殘留著半截烏金鏈子,左掌揮出之際,金鏈猝然反掄而出,竟擊在自己的後頸之上。

金練雖細,但卻是千錘百煉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後頸之上,立刻鮮血淋漓,韋七大吼一聲,摔去了左腕的金鏈,梅吟雪笑道:“好招式,這可是叫作‘狗尾自鞭’麽?”

口中雖在笑語,但身形卻已轉在呂天冥身邊,南宮平苦鬥之中,見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覺大感安慰,但此刻見她一隻纖纖玉手,已將拍在呂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聲,雙掌齊推,將呂天冥推開五尺,兩人一齊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驚喟一聲,掠到他身邊,“飛環”韋七亦自趕到呂天冥身旁,齊地俯身一看,隻見他兩人雖然氣喘咻咻,全身脫力,但顯見沒有受到內傷,隻是目光發怔地望向對方,似乎心裏俱都十分奇怪。

原來這兩人苦鬥之下,俱已成了強弩之末,加以連遭驚駭,真力漸消,兩人四掌雖仍緊緊握在一處,但掌上卻已都沒了真力,南宮平鐵膽俠心,不願借著第三者的力量來傷殘對手,見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惜自己身受重傷,將呂天冥推開。

他一推之下,才發覺各個俱已全無餘力來傷對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聽樓下響起了一陣大呼:“韋七爺、呂道長……”“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麵火焰上潑來,接著劍光閃動,四個灰袍道者,一手舞劍,緊裹全身飛躍而上。

梅吟雪心頭一凜,輕輕道:“走!”

哪知呂天冥略一調息,又見來了助手,精神突長,大喝道:“南宮平,勝負未分,走的不是好漢!”

呂天冥人已撲來,“呼”的一拳,擊向他胸膛,這老人雖然須發皆白,但此刻目光盡赤,發髻蓬亂,神情之剽悍,實不啻弱冠年間的江湖俠少。

南宮平心頭一陣熱血上湧,亦自激起了心底寧折毋彎的天性,身形一轉,避開這一拳,左掌橫切右掌直劈,“呼呼”兩掌,反擊過去。

一陣火焰隨風倒下,又是數段焦木,“砰砰”落了下來。

四個灰袍道人身影閃動,各仗長劍,圍了過來,這四人俱是終南掌教座前的護法,身法輕靈,劍勢辛辣。

“飛環”韋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劍光“唰”地一轉,有如四道霹靂閃電,反劈向梅吟雪擊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麵上嬌笑,卻仍未斂,秋波轉處,向這四個灰袍道人輕輕瞟了一眼。

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幾曾見過這般絕色美女,幾曾見過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隻覺心神一**,四道劍光,勢道都緩了下來。

梅吟雪柳腰一折,纖掌揮出,隻聽“當”“當”“當”三聲清鳴,三柄長劍,竟在這刹那間,被她右掌的金環擊斷!

第四人手持長劍,方自一愕,隻見眼前金光繚繞,右腕一麻,掌中長劍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發一甩,右掌一揮,掌中金環,“呼”地向正待撲向南宮平的韋七身後擊去,雙掌一合,右手接過了左手的長劍,平平一削,第一個道人後退不及,額角一麻,慘呼一聲,滿麵流下鮮血,第二個道人俯腰退步,隻覺頭頂一涼,烏簪高髻,竟被她一劍削去,第三個道人心魂皆喪。

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甩,頓住了劍勢,左掌無聲無息地拂了出去,隻聽“當”的一聲,第三個道人掌中的斷劍,落到地上,他左手捧著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還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招究竟是如何發出的。

第四個道人眼見她嫣然含笑,舉手投足間,便已將自己的三個師兄打個落花流水,哪裏還敢蠻戰,轉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麽?”聲音柔軟,如慕如訴,宛如少婦挽留征夫,第四個道人腳步未舉,兩脅之下,已各自中了一劍!

“飛環”韋七身形方自撲到南宮平身前,身後的金環卻已擊到,風聲之激厲,竟似比自己擊出時還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錯步,右掌金環,自左脅之下推出,使的卻是“黏”字一訣,正待將這金環擋上一擋,然後再用左掌接住,哪知雙環相擊,梅吟雪擊出的金環,竟突地滴溜溜一轉,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轉飛向韋七的身後。

此刻一段燃燒著的焦木,突地當頭落了下來,“飛環”韋七前後被擊,雙掌一穿,斜斜向前衝出,“當”的一聲,那金環落到地上,他頓下腳步,穩住身形,卻見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麵前!

南宮平咬緊牙關,施展出“天龍十七式”中的“在田五式”,雙足釘立,與呂天冥苦苦纏鬥!

“天龍十七式”中,唯有“在田五式”,不是飛騰靈變的招式,這五式共分二十一變,有攻有守,精妙無儔,但此刻在他手中發出,威力卻已銳滅,便是真的擊在呂天冥身上,也未見能將呂天冥傷在掌下!

身形閃變的呂天冥,又何嚐不是強弩之末,打到後來,兩人已是招式遲緩,拳腳無力,有如互相嬉戲一般,隻有麵上的神色,卻遠比方才還要沉重,南宮平一掌“天龍犁田”拍去,呂天冥退步避過。

突聽“嘩啦”一聲,樓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呂天冥這一步退將過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樓板裏,他驚呼一聲,手指扳住樓板的邊緣,但邊緣處亦在漸漸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沒,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宮平劍眉微軒處,心念無暇他轉,一步跟了過去,俯身抓起了呂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盡燈枯,用盡全身氣力,卻也無法將呂天冥拉上來,又是“喀喇”一響,他的立足之處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閃身後退,呂天冥勢將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後退,勢必也將被火舌卷入。

呂天冥全身顫抖,被火炙得須發衣裳,俱已沾滿了火星,漸將燒著。

南宮平望著這曾與自己拚死相擊的敵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陣義俠憐憫之感,手掌緊握,竟是絕不放鬆,一段焦木,落將下來,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眼看著焦木擊上了他的額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喪在這段焦木之上。

呂天冥眼簾微張,長歎一聲,他此刻實已不禁被這少年的義俠之心感動,顫聲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宮平鋼牙暗咬,右掌抓著他手腕,左掌緊握著一塊橫木,鮮血和著汗水,滾滾自他額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呂天冥身上。

“飛環”韋七抬眼望見了梅吟雪,大吼一聲,撲了上去:“今日我與你拚了。”右掌飛環,左掌鐵拳,“呼呼”擊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錯麽?”

她瀟灑地避開韋七的兩招,纖手一揮,一道劍光,直削韋七“將台”大穴!

韋七須發皆張,大喝道:“無論是誰的錯,你總是啟禍的根由,若沒有你,哪來這些事故!”

他喝聲雖快,但梅吟雪身形猶快,就在這刹那之間,數十道繽紛的劍影,已將他圍了起來。

但喝聲一了,梅吟雪卻不禁呆了一呆:“若沒有我,哪來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難道是我的錯?但我又何曾錯了!”

“飛環”韋七乘隙反撲,切齒大吼道:“禍水!禍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梅吟雪長劍一展,劍光如雪,將他們全都逼在一邊,秋波轉處,突地嬌喚一聲,閃電般掠了過去。

第八章英雄何價

韋七見梅吟雪向呂天冥、南宮平那邊躍去,不由一怔,轉身望去,望見了南宮平與呂天冥的險況,右掌金環,直飛而出,去勢雖快,但到了南宮平麵前卻已毫無力道,要知他數十年苦練,已將這一雙金環練得收發由心,不會有絲毫差錯。

南宮平目光轉處,左掌攫住了金環,“飛環”韋七雙足立定,大喝一聲,運勁回收,南宮平身形隨之**開,呂天冥亦自隨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陣柔力,將他們帶出了險境,兩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個灰袍道人,又自撲來,呂天冥目光一轉,低叱一聲:“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忍不住長歎一聲,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喘息未定,嘶聲道:“勝負未決,你可要再打一場?”

呂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顫聲道:“我……我輸了!”

這三字說將出來,生似已費去了他平生的力氣。南宮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這倨傲的道人竟然會說出服輸的話來,隻見他麵容灰敗,頹然站起,刹那時他竟由一個叱吒的武林的一代宗主,變成了個蕭條寂寞、風燭飄搖的失意老人!

“飛環”韋七望著他師兄的身影,心頭亦不禁一陣黯然,低低道:“四哥……”

呂天冥頭也不回,顫聲道:“我們走吧!”話聲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創傷,實在還遠不及心底的創傷嚴重。

“飛環”韋七驚呼著將他抱起,閃電般穿過火焰,躍下樓去,四個灰袍道人跟隨而下,又是轟然一響,整個酒樓,已倒塌了一半。

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地長歎一聲,道:“‘玉手純陽’,畢竟是個英雄!”

梅吟雪輕笑一聲,道:“你呢?”

兩人目光相對,默然無言,幾乎忘記了火焰幾將燒著了他們的衣服。

官府的兵馬隊,終於姍姍而來。

馬蹄聲,驚呼聲,救火聲,倒塌聲,叱吒聲……

在這古老的西安城裏,混合成一曲雜亂而驚心的樂章。

兩條互相依偎的人影,卻在這雜亂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蒼涼,偶然雖有一兩縷雜亂的驚呼聲,隨風嫋嫋自城內飄出,卻仍然打不破這無邊的靜寂。靜寂,畢竟是可愛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亂中離出的南宮平與梅吟雪兩人眼中看來,靜寂不但可愛,而且可貴。

此刻,南宮平四肢舒坦,正安適地仰臥在明滅的星空下,安適地享受著這一份可貴的靜寂,方才的刀光劍影,生死纏結,火焰危樓……此刻在這靜寂的星空下,都似已離他十分遙遠。

良久良久,支頤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長歎一聲,道:“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道。”

梅吟雪道:“這裏就是始皇帝阿房宮的故址遺跡。”她再次輕歎一聲:“八百裏阿房宮,豪華不可一世,但於今也不過隻剩下了斷瓦殘垣,秦始皇一統江山,君臨天下,此刻又在哪裏呢?”

她似乎憶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這淒涼的靜夜裏,便不禁惆悵地發出了感歎!

南宮平微微一笑,突聽她曼聲低唱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蘇學士的新詞,文采風流的南宮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聽,心中也不禁興起了許多感觸!

“英雄!”他喃喃地暗中低語,“什麽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聲亦自悠悠頓住。“禍水,美人……”她想起了“飛環”韋七方才的辱罵,“難道一個女子天生美麗,便是不可寬恕的罪惡麽?……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難道天生麗質的美人,也和懷璧的匹夫有著同樣的罪惡?”

於是,很自然地,她連帶想起了“英雄”,“英雄”與“美人”,自古以來,都是緊緊地連在一處的,她回過頭,望了望滿麵茫然的南宮平,想到他方才的鐵膽俠心,秋波中突地閃耀起一陣炫目的光彩,但口中卻輕輕說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樣的,你還年輕,難道你絲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宮平暗歎一聲,緩緩坐了起來。“性命!”他低語著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總覺得世上還有許多比生命更可貴的事……自古的英雄,雖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們還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們的心裏!他們生前也許會很寂寞,但死後卻永遠不會寂寞的……”他語聲微頓,很自然地,便也連帶著想起了“美人”,於是接著道,“這正如美人生前雖多薄命,但死後也會常留在人心底!荊軻,範蠡……西施,昭君……唉,他們為什麽會寂寞,為什麽會薄命?”

他唏噓著頓住語聲,目光遠遠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風中的白楊樹影,心中追憶著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雙明媚的秋波,正無言地望著他,就一如他望著遠處寂寞的樹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著他,隻見他雙眉微皺,嘴唇緊閉,麵上的線條,竟是這般清秀而柔和,就連他纖長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誰都會認為這清秀的少年,會失之於柔弱——甚至是一種近於少女般的柔弱,但繼續觀察下去,這種柔弱的感覺,便會驀地消失,他體內仿佛蘊著一種無窮的精力,過人的勇氣,勁氣內涵,深不可測。

她默默凝注著這年齡較她輕的少年,心底突地**起了一陣不安的漣漪,幽幽一歎,回轉頭去,麵上仿佛有一層秋霜籠起,冷冷道:“你大約沒有想到,你師父留給你的責任,竟會這般艱苦而沉重吧。”

南宮平愕了一愕,自遠處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約在想,為了我,你方才險些喪命,這的確有些不值,是麽?”

南宮平雖然聰明絕頂,但世上無論如何聰明的人,也無法猜得到一個女子心中的變化,他心中不覺大奇,不知這一瞬前還是那麽溫柔而和婉的女子,怎會突又變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沒有回過頭來,她似乎不願,又似乎不敢接觸到他那發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著道,“你縱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隻是你心裏那些可憐的、逞英雄的念頭害了你,你本有一百個機會可以走了,但你卻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誰將你當作了英雄呢?即便是個英雄,又值得了什麽。”

她語聲不但冷削,而且尖銳,似乎想盡量去刺傷南宮平,就正如她自己刺傷自己一樣。南宮平呆呆地望著她,心中怒氣漸漸上湧,暗道:“你怎地這樣不通情理,這一切,我還不是都為了你……”心念一轉,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樓上,她守候在自己身邊時的焦急,保護自己時的熱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時她飛掠而來,探視自己時關切與驚惶的麵容,以及最後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著自己,從容自混亂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間,這一切全都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他心裏,他不禁長歎一聲,緩緩道:“那麽你呢?你方才為什麽不走,你本有比我還多十倍的機會逃走的,你為什麽一直陪著我呢?”

梅吟雪嬌軀一顫,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軀體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張口想說什麽,但一陣空前而奇異的情感,卻使得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南宮平凝注著她,隻見她纖柔的削肩,漸漸起了顫抖……

一滴清冷的淚珠,滴在她撐著荒草的纖掌上,她心頭一顫:“我哭了!”反手一抹,淚珠已自湧泉而出,這“冷血”的女子雖然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處,泛起的一陣深邃的悲哀,卻使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更不敢回頭。“你不要管我。”她大聲說道,“從此以後,我也不敢再勞動你的大駕保護我……”她語聲終於顫抖起來,“你師父雖有命令,但……但你已盡了責任,而且盡得太多了……已……已經夠了……”

南宮平歎息一聲,隻覺自己的眼簾,似乎也有些潮濕起來。

任何人都會有悲哀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淚最值得珍惜,因為若非悲哀到極處,他們的眼淚,是不輕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歎息著沉聲道,“你可知道我這樣做法,並非完全為了師父!——唉!即使沒有師父的話,我見到一個女子被人們如此冤屈,而沒法辯白,我也會這樣做的,我沒有妄想自己成為英雄,我隻是去做應當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該知道我的心意……難道你不知道麽?”

誠懇的語聲,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種更大的痛苦。

她泣聲更悲哀了。

“可是……”她抽泣著道,“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做,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從今以後,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沒有一個人會原諒你……正如……正如沒有一個人會原諒我一樣,你還年輕……你還有很遠大的前途……你原該被人尊敬……被人羨慕……的,莽莽武林中,沒有一個人有你這麽好的條件……英俊、年輕、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門……你為什麽要把這一切全部葬送,隻……為……了……我……”

即使暮春杜鵑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語聲的淒楚。

南宮平緩緩抬起頭,天上星群閃爍,蒼墨的穹天,是那麽遼闊而遙遠。

“你毋庸再說!”他沉聲說道,“隻要問心無愧,又何計於世人的榮辱?為了江湖正義與武林公道,我即使犧牲了我的前途事業,又算得了什麽?”

想到今後的一切,在他心底深處,雖然仍不禁起了一陣深沉的戰栗,因為刻骨銘心的寂寞,縱是英雄,也無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語聲,卻仍是堅強而鎮定的,在他看來纖柔的軀體中,有著一種鋼鐵般的意誌,百折不回,寧死不悔。

何況此刻他對麵前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顆火熱的心——這是不易看出的,為了世人的無知,她久已將這火熱的心隱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輕輕去撫摸她那如雲的秀發。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卻難忍受……”梅吟雪輕輕地道,“這些,我都已嚐受得多了,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你……還年輕,你是無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擔當的。”

她此刻泣聲已漸輕微,但語聲中卻顯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宮平長歎一聲,道:“人生一世,彈指即過,我隻要能一生恩怨分明,問心無愧,要能像師父一樣,也就夠了。”

梅吟雪緩緩抬起頭,四道目光,奇妙而溫柔地融合到一處,在這刹那之間,他們俱已忘去了喜怒哀樂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們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間的身份與處境、年齡!

此刻,遠處的荒墟中,突地緩緩站起了一條人影,目光呆呆凝注著這一雙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經看得癡了。他目中既是羨慕,又是憐惜,卻又有一絲絲的妒忌。

終於,他忍不住輕歎一聲。

南宮平、梅吟雪,心頭齊地一震,霍然長身而起,齊聲喝問:“誰?”隻見遠處一條人影,朗笑著飛掠而來,夜色中望去,直如一隻矯健的蒼鷹,淩空起落,霎眼間便已掠到近前。

南宮平微噫一聲,脫口道:“原來是你。”

梅吟雪淚痕已幹,麵上已又恢複平靜,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會這般鬼祟?”她一生倔強,最怕別人見到自己的眼淚,是以此刻便生怕這突然現身的天山門人狄揚,方才便已在暗中聽到了自己的言語,見到了自己的神態。

方才還在歎息著的狄揚,此刻卻已滿麵俱是笑容,朗聲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語,果然其冷徹骨……”笑聲一頓,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來,卻絲毫沒有鬼祟之處。”

梅吟雪“哼”一聲,回轉頭去,狄揚隻覺心底一陣刺痛,但口中卻朗聲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來是為著什麽?”

南宮平麵色一變,道:“兄台此來,莫非亦是為了要……”

狄揚笑道:“錯了錯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說得錯了。”麵容一正,肅然道:“小弟與兄台雖然僅有一麵之交,卻深信兄台所作所為,絕不會有悖於武林之正義,怎會前來對兄台不利!”

南宮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發出一聲歎息,緩緩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還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語之中,滿含感激,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風中充滿了溫暖。

梅吟雪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那麽……我真是錯怪你了!”

她冷削的麵容,突地現出了微笑,當真是有如荒涼的大地,突地開放了一片春花,此刻隻要有人是南宮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縱然她對一個人覺得厭惡了,但隻要此人能對南宮平稱讚,她也會將這份厭惡化作微笑。

狄揚目光不敢去捕捉這朵微笑,他垂下頭,突又朗笑起來:“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前來,原是為了報功來了。”

南宮平微微一怔,隻聽狄揚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場大火,是如何燒起的麽?”南宮平恍然“哦”了一聲,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場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雙重的感激,使得傲骨崢嶸的南宮平彎下腰去,躬身一禮,但滿心的感激,卻使得他口中訥訥地不知該說什麽。

狄揚微微一笑,他深知這份無聲的感激遠比有聲的真摯而濃重,濃重得令他難以化解,他隻有以笑聲來掩飾心中的激動!

南宮平側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剛剛已說過錯怪了他。”

狄揚朗聲笑道:“莫怪莫怪,這‘鬼祟’兩字,小弟隻不過是無意借用而已。”他大笑著又道,“這‘天長樓’雖然蓋得甚是堂皇,哪知卻甚不經燒,我隻放了三四把火,火勢已燒得不可收拾,我眼見到兩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隨後跟了出來,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了兩位,其實也不過隻為了要與兄台一敘而已,別的沒有什麽。”

梅吟雪輕輕一歎,道:“你哪裏是為了要與他談話,你隻是怕他受了傷,我無法照應……唉,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朋友,隻可惜……你這樣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揚心頭一陣激**,口中卻朗聲笑道:“梅姑娘,你雖料事如神,卻將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宮平心中亦是陣陣感情激**,但口中卻淡淡道:“小弟額角雖有微傷,此刻已不妨事了。”這兩人俱有一副熱腸,卻又有一身傲骨,一個雖然滿心感激,卻不願在麵上表露,一個雖是滿腔熱情,卻偏以一陣陣“無所謂”的朗笑掩飾。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錯了麽?”

狄揚道:“自然……”

語聲未了,突聽一聲冷笑遠遠傳來,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錯了,難道暗中縱火之輩,還會有什麽英雄好漢,還會是什麽良朋益友!”

南宮平、梅吟雪、狄揚齊地一驚,閃電般轉過身去!

夜色中,隻見一條黝黑的人影,手搖雪白折扇,有如幽靈一般,悠然自一段殘垣之後,緩步而來。

一片樹葉的陰影,掩住了這緩步而來之人的麵容,狄揚雙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鷹隼般撲將過去,揚手一股掌風,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聲:“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衝出一丈,再一步便跨到南宮平身前。

狄揚低叱一聲,順手一拍樹幹,淩空掠了回來,卻聽南宮平脫口呼道:“原來是任大俠!”

狄揚心中一動,知道此人是友非敵,雙掌一沉,飄然落下。

“萬裏流香”任風萍朗聲笑道:“想不到縱火之人,竟是‘天山’門下!”

南宮平卻也想不到此時此地,此人亦會前來,當下便與狄揚引見。

任風萍哈哈笑道:“狄少俠,製造‘天長樓’的匠人,並未偷工減料,隻是兄弟我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經燒了!”

狄揚放聲一笑,道:“人道‘萬裏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俠,今日得見,果真是條沒奢遮的好漢。”

他語聲微頓,目光一轉,在南宮平、梅吟雪兩人身上,各自望了一會,正色道:“梅姑娘與南宮兄經此事後,在江湖中走動,隻怕已極為不便,不知兩位有什麽打算?”他言語極是誠懇,但目中卻閃動著一種難測的光芒。

南宮平長歎一聲,道:“此事之後,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諒,但小弟問心無愧,今後行止,並不想有何改變,大約先回‘止郊山莊’一次,如有時間,再返鄉省親……”

任風萍截口道:“別處猶可,這兩處卻是萬萬去不得的。”

南宮平麵色微變,任風萍又道:“兄台休怪小弟直言無忌,梅姑娘昔年叱吒江湖,縱橫武林時,結仇實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將傳遍江湖,那時梅姑娘的仇家,若不知兩位的下落,必定先去這兩處守候,兩位武功雖高,但眾寡懸殊……唉!何況南宮兄的同門師兄們……”他沉重地歎息一聲,戛然住口。

目光轉處,隻見南宮平麵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卻冷冷笑道:“那麽,以任大俠之見,我們該怎麽辦呢?”

任風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這聰明的女子麵前,言語絕對不可差錯。

“兄弟一得之愚,隻不過僅供為兩位的參考。”他微微一笑,沉聲說道,“梅姑娘昔年縱橫武林時,所結仇家與今日雖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時絕非彼時之比,情況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揚,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道:“那時這些人散處四方,彼此之間,誰也不知對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那時的情況,誰都不願,也不敢說出,但十年之後,情勢大變,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必定糾合在一起前來尋仇;”

梅吟雪麵上突地湧起一陣奇異的笑容,緩緩道:“他們也真的全是為複仇而來的麽?隻怕……”忽地瞧了南宮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風萍道:“無論如何,以兄弟之見,兩位單憑自身之力,此後險阻必多……”

南宮平截口道:“兄台之意,可是要叫我等……托庇到別人的門下?”語聲沉重,顯已不悅。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以兩位的身份,‘托庇’兩字,兄弟便有天膽,也不敢說出口來。”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俠,有什麽事直接說出來,不是比拐彎抹角的好得多了麽?”

任風萍笑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兩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沒有幾個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朋友,日後實難在江湖中走動,兩位前程無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宮平歎道:“小弟豈無此心,但當今世上,有如兩位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處可尋?”

任風萍含笑謝道:“兄弟庸才而已,雖然薄有虛名,怎比得上兩位年少英發——”他語聲突地一頓,目光數轉,隔了半晌,方自沉聲接道:“但兄弟我認得一位朋友,此人卻當真有經世之才華,磊落之俠心,又精通奇門八卦,琴棋書畫,武則是內外兼修,登堂人室,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最難得此人不但有驚人之才,還有驚人之誌,而且交友之熱腸,更是勝過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聲,南宮平、狄揚卻不禁悚然為之動容。

若是別人說出此話,也還罷了,但出自“萬裏流香”任風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問道:“此人是誰?”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帥天帆三字,日內便可傳遍天下。”

狄揚道:“好一個瀟灑的名字。”

南宮平道:“這般人物,若是到了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隻恨此刻無法識荊而已。”

梅吟雪道:“那麽任大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交了這個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沒有事了?”她語氣之間,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道:“南宮兄,當今天下武林之勢,散而不合,亂而無章。‘昆侖’久霸西域,‘少林’尊稱中原,‘武當’坐鎮江南,此外南有‘點蒼’,東有‘黃山’,北有‘天山’,西有‘終南’,各懷秘技,各據一方,俱有尊稱武林之誌,時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動亂,隻是因為昔年黃山一役,元氣大傷,加以‘神龍丹鳳’,統率天下,是以不敢妄亂。”

他滔滔而言,雖已離題,但南宮平、狄揚聽來,卻絲毫不覺厭煩。

任風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後起之秀已出,元氣漸漸恢複,本已靜極思動,加以‘神龍’一去,均衡之力驟散,天下武林中,再無一人能鎮壓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風濤,武林必有大亂,一般後起之秀,必將風湧而起,同爭鋒銳,不知又要有多少個輝煌的名字,響徹人寰!”

語聲漸高,有如金石之聲,聲聲振動人心,南宮平、狄揚,但覺心頭熱血上湧,豪氣逸飛,一陣微風吹過,南宮平忽地轉念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禁又自暗歎一聲,宛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任風萍目光一轉,見到他麵上的神態,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靜極必亂,此乃當然之理,但在這動亂之中,武林中若無一種均衡大勢的力量主持公道,那麽百家爭鳴,雖可激起新生之氣,但弱肉強食,黑白不分,狂暴**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亂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歎。”

南宮平長歎一聲,道:“正是如此,兄台高見,當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極。”

狄揚雙眉一揚,擊膝道:“好個正義之師,隻可惜此間無酒,否則我真要與兄台痛飲三杯。”

南宮平念及自身的煩惱,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卻不禁冷笑一聲,暗中忖道:“原來這任風萍不過是個說客,先來為那帥天帆收買人心,哼哼,這姓帥的竟想獨霸江湖,野心當真不小。”心念一轉,不禁又凜然忖道:“這任風萍外貌不俗,武功出眾,言語之間,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動人心,行止之間,又儼然是個磊落熱腸的英雄人物,無論從哪點判斷,此人已夠得上是個梟雄之才,是以連‘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為他所用,但他卻又不過僅是那帥天帆一個說客,如此看來,那帥天帆的武功才智,豈非當真深不可測!”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為之駭然,隻聽任風萍語聲微頓,似是在觀察各人的反應,然後接口又道:“南宮兄,以兄台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財富,今後之武林,本應是兄台之天下,但兄台卻偏偏陷身於此事之中,既不能見諒於江湖同道,亦不能見諒於同門兄弟,兩麵夾攻,左右為敵,兄台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於天下,但兄台若能與帥天帆同舟共濟,再加以狄兄這般英雄人物從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後,不但可保武林正義,而且兄台亦可憑此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將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釋出來,那時兄台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還有誰敢不信兄台的話,不但兄台自身險阻俱無,名揚天下,便是‘止郊山莊’,亦可因兄台之名,而永鎮武林,聲威不墜!”

他這一番話反複說來,麵麵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蘊著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實在叫人無法不留意傾聽,更叫人聽了之後,無法不為之怦然心動。任風萍目光轉處,望了望南宮平、狄揚兩人麵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兩位兄台若真能與我等同心協力,日後武林江湖,何嚐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聲,響徹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轉,輕輕笑道:“聽任大俠如此說來,豈非不出十年,這位奇才異能的帥天帆,便已必定可成為天下武林的盟主了麽?”

任風萍笑道:“若有南宮兄這般少年英才之士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勢,實已定然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梅吟雪輕輕笑道:“這位帥大俠隱居塞外,還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統武林的雄心壯誌,當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雖然溫柔甜美,但語氣中卻充滿輕蔑譏嘲之意,隻可惜滿心得意的任風萍,一時間竟未聽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絕頂聰明之人,想必能接納在下的這一番苦口婆心……”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轉,輕笑道:“任大俠的這番好意,我們俱都感激得很,但是……”她轉目一望南宮平,南宮平神情已不再激動,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慮之色,於是她輕笑著接口道,“我們的危險困難,迫在眉睫,但任大俠的計劃,卻仿佛是遙遙無期,那位帥大俠甚至連足跡都未到中原……”

“萬裏流香”任風萍朗聲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與任某同謀大事之意,兄弟我自也不敢再瞞各位。”

他笑容一斂,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蹤,雖是近月方在江湖顯露,但其實兄弟入關已有五年,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創立了一份基業,隻是時機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還無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說別的,就隻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俠已可說是高人一等了!”

任風萍含笑道:“但兄弟擇人甚嚴,中下層的朋友,雖已收攏了不少,上層的兄弟,卻是寥寥可數,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為那位帥先生,不日之內,隻怕也要入關來了。”

他雖然自負奇才,但此刻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梅吟雪溫甜的笑容與眼波所醉,漸漸泄露了他本來不願泄露的機密之事。

南宮平、狄揚麵色微變,隻見任風萍眼神中閃爍著得意的光彩,接著又道:“離此不遠,兄弟便有別墅,雖然稍嫌簡陋,但卻比此地清靜得多,絕不會有人來驚擾三位的大駕,隻是兄弟我在西安城裏還要稍許逗留,不能親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輕歎一聲,緩緩道:“那麽怎麽辦呢?”

狄揚雙眉微皺,南宮平卻已深知她的為人生性,隻是靜觀待變。

“萬裏流香”任風萍微笑道:“不妨,兄弟雖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他語聲突地一頓,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宮平麵容沉靜,狄揚雖有不耐之色,但為了南宮平與梅吟雪仍可暫時忍耐——任風萍對這三人的神態,似乎頗為滿意。

他麵上又複泛出笑容,一麵伸手入懷,一麵緩緩說道:“兄弟雖與三位相交心切,但三位或許還未深信——”他語聲頓處,手掌已自懷中取出,梅吟雪、南宮平、狄揚一齊凝目望去,隻見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個金光燦燦、色彩繽紛、似是金絲與彩絲同織的絲囊。

任風萍沉聲道:“直到今日為止,中原武林中能見到此物之人,可說少之又少——”他極其慎重地將其中一具絲囊解開,眾人隻覺一陣奇香,撲鼻而來,他已從囊中取出一麵方方正正,黝黯無光,看來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極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隻見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製作得竟是十分精妙,正麵是一幅精工雕刻的圖畫,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巔處縹緲的煙雲,又仿佛是夕陽將下,氤氳在西方天邊的彩霞,雲霞中有一條人影,負手而立,初看極為模糊,仔細一看,隻見此人神情瀟灑,衣角飄拂,雖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覺十分清晰精致,直將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隻可惜所刻的僅是一條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麵貌究竟如何。

反麵刻的卻是兩句自唐詩高適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詩句。

“男兒本應重橫行,風雨武林顯顏色。”

字跡雖小,但鐵畫銀鉤,筆力雄渾,自然也是巨匠手筆,木牌沉沉甸甸,散發著一陣陣撲鼻異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頭一笑,問道:“這上麵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帥天帆麽?”

任風萍頷首道:“這一方‘風雨飄香牌’,也就是那帥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將另外兩個絲囊,分別交與南宮平、狄揚,一麵笑道:“兄弟為了取信於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經任何手續,便將此物取出。”

梅吟雪輕輕把弄著手中的絲囊與木牌,笑道:“什麽手續?”

任風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處,自然就會知道的!”

他突地雙掌一拍,發出一聲清脆的掌聲,掌聲方了,遠處便又如飛掠來一條人影,身形急快,輕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鐵掌金劍獨行客”長孫單!

他閃電般掠了過來,身形一頓,筆直地站在任風萍身側,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麵上一掃,突地瞥見了她掌中之物,麵上立刻現出驚詫之色。

任風萍目光一轉,微微笑道:“長孫兄仿佛與梅姑娘之間有些過節,但此後已成一家人,長孫兄似乎該將往事忘懷了。”

長孫單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經忘了。”

梅吟雪嬌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風萍哈哈一笑,道:“勞駕長孫兄將他們三位帶到‘留香莊’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作逗留,便趕來與各位相會!”

長孫單道:“那麽劍……”

任風萍笑道:“南宮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寶劍,兄弟也命人為你取來了。”

南宮平正在俯首沉思,聞言一愕,長孫單已自背後取下長劍,冷冷道:“劍鞘方配,不大合適。”

他朗聲一笑,似乎不願等著南宮平對自己稱謝,目光轉向狄揚,笑道:“狄兄,你可知道,這麵木牌的奇異之處何在?”

狄揚劍眉微軒,冷笑道:“無論這木牌有何奇異之處,但叫我狄揚做一個妄想稱霸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突地手腕一甩,將掌中絲囊,拋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風萍一眼。

任風萍心頭一驚,麵容驟變,失色道:“狄兄,你……你……”

長孫單麵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緩緩提起,扶在腰邊。

南宮平長歎一聲:“任兄對小弟之恩,實令小弟感激,那位帥大俠入關之後,小弟也深願能高攀如此英雄人物為友,但是……”他又自一歎,將掌中絲囊交回任風萍,接道,“小弟愚昧無才,又複狂野成性,隻怕不能參與仁兄如此龐大的組織與計劃,但是——唉,任兄之情,小弟卻不會忘懷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風萍的用心,是以不願被此人收買,但心中卻又覺得此人於己有恩,是以此刻不覺有些歎息。

任風萍麵容鐵青,手掌緊握,幾乎將掌中絲囊握碎,目光緩緩轉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無所謂……”她輕輕一笑,將木牌放回絲囊之中,南宮平麵容微變,任風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卻又接著笑道,“但我卻也沒有這份雄心壯誌,是以對任大俠的好意也隻有敬謝了,隻是……”她突然將絲囊輕輕放入懷裏,接口嬌笑道,“這絲囊與木牌我都十分歡喜,舍不得還給你,你既然已經很大方地送給了我,想必絕不會又很小氣地收回去的,任大俠你說是麽?”

狄揚忍不住微微一笑,隻見任風萍麵色慘白,愕在當地,緩緩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絲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南宮平心中大是不忍,沉聲道:“任兄日後若是有什麽……”

話聲未了,任風萍又仰天長笑起來,笑聲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長笑著道,“原來我任風萍有眼無珠,原來三位是存心在戲弄於我……”

笑聲突地一頓,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聲道:“但三位既已聽到了我這些隱秘,難道還想生離此間,哼哼!任風萍難道真的是個呆子!”袍袖一拂,雙掌一拍,身形突地後掠七尺!

又是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四周的陰影中,霍然現出了數十條人影。

南宮平、狄揚、梅吟雪心頭一震,“鐵掌金劍獨行客”長孫單麵色陰沉,掌中已緩緩自腰邊抽出一柄精鋼軟劍!

任風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遠閉口,怎會在三位麵前現出機密?”他手掌一揮,四下人影,便緩緩包圍而來。

任風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閣下是否感激於我,哼哼!全都沒有什麽兩樣了。”

南宮平劍眉微挑,長笑道:“西安城中數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宮平,難道此刻這區區數十人便能使我喪生此地麽?”

狄揚大聲道:“有誰膽大,盡可叫他先來嚐嚐‘天山神劍’的滋味!”

任風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們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與西安城中的那班廢物大有不同之處!”話聲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動,長孫單亦是擰腰錯步,“唰”地斜掠數丈,與任風萍一齊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隻聽任風萍的笑聲冷冷自人影外傳來,南宮平一手持劍,狄揚雙掌平舉,緩緩走到梅吟雪身側。

夜色深沉,晚風颯然,隻見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動著腳步,緩緩逼進!

梅吟雪沉聲道:“先莫動手,以靜製動,稍有不對,不妨先衝出重圍……”

突聽一陣鐵鏈之聲,叮當響起,接著,任風萍一聲清叱:“天!”數十條人影手臂一揚,隻聽“呼”一聲,數十道寒光突地自這些黑衣天漢掌中衝天飛起!

任風萍接連喝道:“地!”這數十道寒光未落,又是數十道強風自人影中飛出,一齊擊在南宮平、狄揚、梅吟雪三人身前。

三人齊地一驚,夜色中隻見數十道匹練般的寒光一齊襲來,宛如數十條銀蛇,又宛如數十道飛瀑!

南宮平大喝一聲,右手拔出長劍,身形展動,劍光暴長,梅吟雪長袖飛舞,狄揚雙掌伸張,這三人各個背對而立,正待各以絕技,將自己麵前的一片寒光擊落,哪知突地又是一聲低叱:“風!”

“呼”的一聲,這一圈銀光突地衝天飛起,本自飛起的一圈銀光卻宛如閃電般擊下,耀目的銀光,強烈的風聲,再加以還有一陣陣鐵鏈揮動時的“叮當”之聲,聲勢端的不同凡響。

狄揚長嘯一聲,身形拔起,梅吟雪驚喚道:“不好!”

話聲未了,隻見方自飛起的銀光,已又交剪飛下,霎眼間,狄揚的身形便已被一片銀濤掩沒!

南宮平心頭一凜,劍光揮動,繚繞全身,亦自衝天飛起。

狄揚身形方起,夜色中隻見數十柄銀光閃閃的流星飛錘,已當頭向自己擊下,他身形一折,方自轉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銀錘卷上,一片耀目的銀光,將他緊緊卷在中央。

刹那間他來不及再加思索,雙掌一合,“撲”地夾住了一隻銀錘,身形打轉,筆直向下撲去,隻覺掌心一陣刺痛,左腰右胯,更是一陣奇痛攻心,耳邊隻聽一陣“鏘啷”之聲,他身形已自撞在一個黑衣大漢的身上,兩人一起驚呼一聲,齊地倒在地上。

隻聽一陣“鏘啷”之聲,黑衣大漢掌中的奇形兵器“鏈子流星單錘”,已被他削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卻見狄揚已驚呼著倒在地上。

梅吟雪見到這班黑衣漢子用的竟是“流星錘”,心頭暗自微凜:“難怪任風萍有恃無恐!”

要知流星錘、鏈子槍這一類的軟兵刃,雖非江湖罕見之兵刃,但卻十分難練,尤其在人多時使用,若無十分功夫,反易傷著自己,但練成後卻有加倍的威力。

這數十條黑衣大漢竟能一齊使用這種兵刃,顯見必已訓練有素,默契極深,才不致傷著自己,其威力,自也與眾不同。

梅吟雪江湖曆練極豐,見到這等陣式,本來已有退意,但此刻南宮平已騰身飛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覺一陣激動,再也無暇顧及自身的安危,輕叱一聲,飄飛而起,長袖一拂,一陣強風,擋退了七柄擊向南宮平的銀錘!

南宮平長劍飛舞,卻已向狄揚跌倒處撲去,梅吟雪柳眉皺處,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銀錘跟蹤擊來,南宮平必定難免要傷在錘下!

但此刻銀光已亂,就在她動念之間,任風萍已自大喝一聲:“霜!”

梅吟雪身形一轉,隨著南宮平撲了下去,隻聽“呼”的一聲,數十柄銀錘,竟一齊收回,數十條黑衣大漢,亦自一齊退後十步。

任風萍在圈外指揮陣式,見到銀光散亂,心頭亦自一凜,原來這“天風銀雨陣”,乃是他專門為了對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創,曾費了不少心血,此陣並不暗合奇門八卦,僅以無比精嚴的配合見長,天、地、風、雨、日、月、雲、雪、霜九種變化,互為輔助,生生不息,變化雖不十分精妙繁複,但他深信就憑這數十柄奇形兵刃所組成的奇形陣式,其威力已足以將任何一個武林高手傷在那滿布淩刺的流星銀錘下!此刻他並未見到狄揚已受重傷,深恐這苦心所創的陣式被毀,低叱一聲,撤回陣式,身形一轉,飄然落在陣中。

南宮平俯下身去,隻見狄揚左腰右胯,血漬斑斑,左手叉著一個黑衣大漢的咽喉,緊緊將這大漢壓在地上,指縫之間,也不斷有鮮血汩然沁出,這大漢左掌之上套著一隻皮套,套上纏著一條亮銀細鏈,鏈頭的銀錘,卻被狄揚握在高舉著的右掌中,隻聽狄揚悶“哼”一聲,銀光閃處,血光飛濺,他竟將這大漢的頭顱,一錘擊碎。

南宮平心頭微凜,一把握住了狄揚的手腕,隻見狄揚霍然轉過身來,雙目之中,滿布血絲,頭脖前胸之上,滿濺著淋漓的鮮血,這少年初次受傷,亦是初次傷人,見到自己滿身的鮮血,神智竟似已亂,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嘴角肌肉抖動,然後轉眼茫然凝注著掌中的銀錘,呆呆地發起愣來。

任風萍飄然落下,目光一掃,見到他兩人的神態,冷笑一聲,沉聲道:“原來‘天山神劍’,也不過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過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劍’,卻已令你陣式大亂,虧你見機得早,將陣式撒開,否則——嘿嘿。”

她輕蔑地冷“嘿”兩聲,其實心中何嚐不在暗暗驚悸於這種奇異陣式的威力。語聲微頓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頭顱,難道你不怕——”

語聲未了,任風萍突地陰森森地狂笑起來。

南宮平劍眉一揚,厲聲道:“你笑些什麽?難道你竟敢將生命與鮮血,看作可笑之事?”

任風萍笑聲一頓,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樹木,皆需灌溉,方得生長?”

南宮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會突地說出這句毫不相幹的話來。

隻聽任風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陣法,亦正與花朵樹木一樣,世上無論任何一種武功,任何一種陣法,若沒有鮮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長?我手下弟兄雖死一人,但他的鮮血,卻將這‘天風銀雨陣’灌溉得更為成熟了,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為何不笑?”

這雖是一番荒謬,但也無不是至理的言論,隻聽得南宮平既是憤怒,又覺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習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鮮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歎唏噓,隻覺這任風萍的言語,當真有著刀劍般鋒利,每每一言便能刺入別人的心底。

“萬裏流香”任風萍目光閃動,微微一笑,沉聲道:“我任風萍此次入關,並無與關中武林人士結怨之意,是以這‘天風銀雨陣’隻是備而不用而已——”

他語聲頓處,突地長歎一聲,接道:“西安城裏,千百武林豪士圍剿於你,甚至你的同門兄弟俱都對你不諒,隻有我任風萍不惜犯下眾怒——唉!你切莫叫我違了本意,反將你傷在陣下!”

南宮平歎息一聲,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嚇不成,莫非又要來軟求麽?”

任風萍麵色一沉,厲聲道:“三位若不聽我良言相勸,那麽任某隻有讓三位看看這‘天風銀雨陣’的真正威力了。”

話落,他正待離地而起,梅吟雪輕叱一聲:“慢走!”纖腰微擰,窈窕的身形,突地飄飄飛起。

任風萍暗道一驚:“好輕功!”梅吟雪已飄落在他麵前,任風萍哈哈笑道:“你當我身在陣中,‘天風銀雨陣’便無從施展威力麽?”

梅吟雪道:“不錯!”她輕輕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著你在這裏!”纖掌微揚,輕輕一掌拍去,卻拍向任風萍肩頭的“肩井”大穴!

梅吟雪嬌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揚,長袖飛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纏住任風萍右足的足踝!

任風萍心頭一震,雙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橫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嬌笑著道:“你還是下來吧!”

語聲未了,任風萍果已落在地上,雙掌護胸,凝注著梅吟雪,方才她輕描淡寫施出的那一招“流雲飛袖”,看來雖然平平無奇,但運力之巧,行氣之穩,實在妙到毫巔,便是武當派當今的掌門停心道長也未見有這般功力。

南宮平亦是暗暗吃驚,直到此刻,他方始見到梅吟雪的真實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舉手投足之間,還似乎不知含

蘊著多少神力,隻是未遇對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驚奇,又是欽佩,這十年之間,她僵臥在一具窄小暗黑的棺木裏,本應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瘋狂的歲月,然而這奇異的女子,卻不但恢複了她被毀的功力——這原是多麽艱苦的工作——悟得了內家功夫中最難的駐顏之術,而且功力招式之間,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還進步了些,他實在想不透她所憑借的是一種何等高妙奇奧的武功秘術,而造成了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跡。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狄揚已自他身邊緩緩坐起。

任風萍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們是要降抑或是要戰,最好快些決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時候!難道不行麽?”

任風萍冷冷道:“那麽你們隻好快些準備這位姓狄的後事了!”

南宮平心頭一凜,失聲道:“你說什麽?”

任風萍兩目望天,緩緩道:“銀錘之上,附有劇毒,見血之後,無藥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宮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還是快些作個決定的好!”他暗驚於梅吟雪的武功,終於施出這個殺手鐧來。

南宮平麵色大變,轉目望去,隻見狄揚麵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態。

梅吟雪秋波四轉,冷冷道:“危言聳聽,卻也嚇不倒我!”

任風萍冷冷笑道:“隻怕你心裏已知道我並非危言聳聽吧!”

他似乎漫不經心地望了望南宮平麵上的神色,接口道:“你雖然是心冷血冷,將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宮平,難道你也是這樣的人麽?”

南宮平心念轉動,隻覺狄揚被自己握著的手掌,已變得炙熱有如烙鐵,向前凝注的眼神,也變得散亂而無光。

梅吟雪輕叱一聲,道:“我若將你擒住,還怕你不獻出解藥麽?”

梅吟雪柳眉微揚,突也仰天冷笑了起來:“可笑呀可笑!”她冷笑著道:“我隻當‘萬裏流香’任風萍是什麽厲害角色,原來也不過如此!”

任風萍以手撫頷,故作未曾聽見,梅吟雪冷笑又道:“以這種方法來使人入夥,豈非蠢到極點。別人縱使從了,入夥後難道就不能出賣你的機密?難道不能反叛?那時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話猶未了,隻聽任風萍哈哈笑道:“這個不勞姑娘費心,任某若沒有降龍伏虎的本領,怎敢在月黑風高之時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聲:“罷了!”知道攻心之戰,至此已然結束。

他兩人俱是強者,在這一回合之中,誰也沒有為對方言語所動,要知此時此刻,彼此雙方,心中俱有畏懼,是以彼此心中,誰都不願再啟戰端,隻望能以言語打動對方,不戰而勝。

晚風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麵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將任風萍點住穴道,一擊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陣式未及發動之際,與南宮平衝出重圍。

哪知,靜寂中突聽一聲鴉鳴,劃空而來,星空下,一團黑影,疾飛而至,來勢之疾,有如鷹隼,哪裏像是一隻烏鴉!

梅吟雪心頭微驚,隻見這隻鋼喙鐵羽的烏鴉,疾地撲向任風萍的麵門,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風萍心頭亦自一驚,腳下移動,“唰”的一掌,疾拍而出!

這一掌去勢迅速,那烏鴉又是前飛之勢,衡情度理,實無可能避開這一掌,哪知刹那間它竟又一聲長鳴,閃電般倒飛而去,去勢之急,竟比來勢還要驚人,霎眼間便已消失在夜色中,隻留下半聲鴉鳴,尚在星空下**漾。

任風萍一掌掃出,烏鴉已自去遠,他呆呆地木立當地,揚起的手掌,幾乎放不下來,世上靈禽異獸雖多,但一隻烏鴉,竟能倒退飛行,卻實是自古至今,從來未有的奇聞異事!“難道此鳥雖有烏鴉之形,卻非烏鴉,而是一種人間罕睹的奇禽異鳥麽?”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邊梅吟雪與南宮平亦是滿心奇怪,要知鳥翼兜風,僅能前飛,此乃人盡皆知之事,是以這倒飛之鴉,才能在此刻這劍拔弩張的情況下,轉開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錯愕之間,隻聽一陣極為奇異的喝聲:“讓開,讓開!”自遠而近,接著四下手持錘鏈的黑衣大漢一陣**,竟亂了陣腳,紛紛走避,讓開一條通路。

“萬裏流香”任風萍雙眉一皺,低叱道:“不戰而亂,罪無可赦,難道你們忘了麽!”

叱聲未了,突地一個白發藍袍的枯瘦道人,他須發皆白,藍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卻極矍鑠,步履之間,更有威儀,左掌平舉當胸,掌中竟托著一隻烏鴉,大步而來,任風萍凝目望去,突地發現那一聲聲粗嗄奇異的呼聲,竟是出自他掌中的烏鴉口中發出,心頭不覺一凜,冷汗涔涔而落,烏鴉倒飛,已是奇聞,烏鴉能言,更是驚人,任風萍雖然縱橫江湖,閱曆極豐,心計更深,但此刻卻也不禁失了常態。

聲音雖粗嗄,但字句卻極是清晰,梅吟雪雙腿一軟,幾乎要驚呼出聲來。

隻有南宮平目光閃動,麵上並無十分驚異之色,他見了這白發道人,心中一動,便想起一個人來,方自脫口呼道:“你……”哪知這道人的眼神卻已向他掃來,與他打了個眼色,他滿腹疑團,頓住語聲,望著這道人發起愣來。

“萬裏流香”任風萍強抑著心中的驚恐,長身一揖,道:“道長世外高人,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那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那烏鴉卻又喊道:“你怎地隻向他行禮,難道沒有看到我麽?”

任風萍愣了一愣,要向一隻烏鴉行禮,實是荒唐已極。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我這鳥友生性高傲,而且輩分極高,你即使向它行個禮,又有什麽關係?”他語聲高亢,聲如洪鍾,舉止之間,更是以前輩自居。

任風萍呆了半晌,滿心不願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這白發道人的神情,以及這神奇烏鴉的靈異震懾,竟然一切唯命是從。

南宮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陣笑意,仿佛覺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宮平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對一個武林前輩如此訕笑,不禁也對此事起了疑惑,但這隻烏鴉的靈異之處卻是有目共睹之事,她雖然冰雪聰明,卻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隻見白發道人頷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禮,也不枉我走這一趟。”他語聲一頓,望著任風萍正色道:“我無意行過此間,見到這裏竟有凶氣血光直衝霄漢,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繞道來此。”

任風萍茫然望著他,訥訥道:“前輩之言,在下有些聽不大懂。”

聲音雖粗嗄,但字句卻極是清晰,梅吟雪雙腿一軟,幾乎要驚呼出聲來。

隻有南宮平目光閃動,麵上並無十分驚異之色,他見了這白發道人,心中一動,便想起一個人來,方自脫口呼道:“你……”哪知這道人的眼神卻已向他掃來,與他打了個眼色,他滿腹疑團,頓住語聲,望著這道人發起愣來。

“萬裏流香”任風萍強抑著心中的驚恐,長身一揖,道:“道長世外高人,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那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那烏鴉卻又喊道:“你怎地隻向他行禮,難道沒有看到我麽?”

任風萍愣了一愣,要向一隻烏鴉行禮,實是荒唐已極。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我這鳥友生性高傲,而且輩分極高,你即使向它行個禮,又有什麽關係?”他語聲高亢,聲如洪鍾,舉止之間,更是以前輩自居。

南宮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陣笑意,仿佛覺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宮平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對一個武林前輩如此訕笑,不禁也對此事起了疑惑,但這隻烏鴉的靈異之處卻是有目共睹之事,她雖然冰雪聰明,卻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隻見白發道人頷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禮,也不枉我走這一趟。”他語聲一頓,望著任風萍正色道:“我無意行過此間,見到這裏竟有凶氣血光直衝霄漢,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繞道來此。”

任風萍茫然望著他,訥訥道:“前輩之言,在下有些聽不大懂。”

白發道人長歎一聲,道:“你可知道你晦氣已透華蓋,妄動刀兵,必遭橫禍,你縱與這兩人有著深仇大恨,今日也該乘早脫身。”他望也不望南宮平與梅吟雪一眼,似乎對他兩人甚是厭惡,沉聲接口道:“他兩人若是定要與你動手,我念在你謙恭有禮的分上,替你抵擋便是。”

他說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勢之中的不是南宮平與梅吟雪,而是這“萬裏流香”任風萍。

任風萍麵色微變,愕了半晌,訥訥道:“但是……”

白發道人長眉一揚,厲聲道:“但是什麽?難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話麽?”

話聲方了,那烏鴉立刻接口道:“大禍臨頭,尚且執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歎呀可歎。”

任風萍木立當地,麵上顏色,更已慘變,他望了望南宮平與梅吟雪,又望了望這烏鴉與道人,訥訥道:“晚輩並非不信前輩的言語,但晚輩今日之事,實非一言可以解決,而且……”

白發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說的話,實在太過玄虛,難以令人置信,是麽?”

任風萍雖不言語,實已默認。白發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老夫平生所說之言,從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從未料錯一事,你若不信,莫非真的想死了麽?”

那烏鴉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麽,那倒容易,容易!……”

任風萍目光轉動,心中突地想起一個人來,失色道:“前輩莫非便是數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人稱萬事先知,言無不中的‘天鴉道長’麽?”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總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錯,老夫便是那報禍不報喜的‘天鴉道人’!”

任風萍目光一閃,訥訥道:“但……但江湖傳言,前輩早已……仙去……”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截口笑道:“十餘年前老夫厭倦紅塵,詐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許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為驚奇,她早已聽到過這位武林異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禍,萬不失一,隻要他對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禍臨頭,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稱他為“天鴉道人”,“鴉”之一字,聽來雖不敬,但武林中卻無一人對他有不敬之意。

梅吟雪心念轉動,瞧了南宮平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沉聲道:“老夫有意救他逃過此劫,你兩人可有異議?”

梅吟雪何等聰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幫助自己,立刻接口道:“既有前輩之言,當然沒有問題。”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微一揮手,轉目道:“那麽你就快快去吧。”

任風萍微一遲疑,隻聽那烏鴉道:“再不走可就遲了。”

任風萍暗歎一聲,躬身道:“前輩大恩,在下日後必當麵謝。”手掌一掄,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優勢,此刻卻像是被人開恩放走,心中非但毫無憤恨不滿,反而對這“天鴉道長”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漢見了這烏鴉的神異,早已膽戰心驚,聽到這一聲“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風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幾眼,似乎想說什麽,卻終於長歎一聲,跺了跺腳,轉身掠去,隻見他身形一閃兩閃,便已消失在黑暗裏。

南宮平一直未曾言語,直到任風萍身形去遠,突地長歎一聲,道:“你又騙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間仿佛甚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隻見那白發道人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道:“這就叫作以牙還牙,對付這種奸狡之徒,騙他幾回,又有何妨?”

南宮平歎道:“欺騙之行,終究不足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實在茫然不解,忍不住問道:“騙什麽?”她雖有無比的智慧,卻又看不出此中有什麽欺詐之事。

那白發道人似乎深知南宮平的性情,對他的責備之言,並不在意,隻見他輕輕撫著掌中烏鴉的羽毛,笑道:“鳥友鳥友,今日多虧你了!”右手一翻,突地在這烏鴉足上拉了兩下,似乎要拉斷什麽,然後左掌一揚,道:“去吧!”

那烏鴉“呀”的一聲,振翼飛去,遠遠地飛入夜色裏。

梅吟雪見他竟將如此靈異的烏鴉縱走,心中又是驚訝、又是可惜,忍不住驚喚道:“呀——它還會飛回來麽?”

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這麽多的烏鴉,在下隨時都能捉上數十隻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宮平一眼,緩緩歎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真叫人猜不出來……”她自負聰明絕世,見到世上竟會有自己猜測不透的奇異之事,心中不覺甚是苦惱。

白發道人以手捋須,哈哈笑道:“遇敵之強,攻心為上,想不到的隻是在下這一招手法,不但瞞過了那‘萬裏流香’任風萍,竟然將名滿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齊瞞過了。”

白發道人笑容一斂,訥訥道:“不瞞公子,我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隻是今日見到公子身在危難之中,偶一為之……”

南宮平歎道:“你來救我,我自是感激,但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徑,你一生闖**江湖,難道就不想博一個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聲?做兩件轟轟烈烈、流傳後代的事麽?”

他語聲雖和婉,但語氣中卻有一種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氣。

白發道人麵色微變,終於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緩步走到他身旁輕輕一拍他肩頭,緩緩道:“我言語若是重了,你莫怪我,你要知道,我若不以與你交友為榮,這番話也不會說了,何況——你如此對我,我心裏實是深深感激得很。”

白發道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目中充滿著友誼的光輝,兩人對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步,緊緊握起南宮平的手掌,道:“這……些年來,你好麽?”語聲激動,顯見是出自真情。

南宮平連連頷首道:“我好,我好,你過得好麽?”他堅定的麵容,亦為真情所動,眼眶中也隱隱泛出淚光。

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輕笑道:“我知道了。”她轉身一步,掠了過來,一把捉住了白發道人的手腕。

南宮平沉聲道:“什麽事?”

梅吟雪嬌笑著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著一團黑線,哈哈!烏鴉倒飛,原來是他在鴉足上縛了一條長線,用力拖回去的。”

白發道人笑道:“姑娘果然是蘭質蕙心,什麽事都瞞不過姑娘的耳目!”

南宮平望著梅吟雪麵上興奮而得意的笑容,竟像是比乍獲新衣美食的貧家童子還要高興,心中不禁暗歎忖道:“她表麵看來雖然冷若冰霜,令人難近,但其實卻仍有一片赤子之心,隻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誰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

心念轉處,突見梅吟雪笑容一斂,皺眉道:“但是……那烏鴉怎會口吐人言,卻仍然令我不解!”

白發道人朗聲一笑,突地又以那種奇異而嘶啞的聲音說道:“姑娘久走江湖,可曾聽過在江湖流浪賣藝者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魔術麽?”

這聲音不但奇異,最怪的是,竟非發自白發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細凝聽,隻覺它似乎是從白發道人的胸腹之間發出,那是一種近似饑餓者腹內饑鳴的聲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麽魔術?”她雖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會知道這種旁門左道。

白發道人以手撫肚,朗笑著截口道:“旁門小技,有什麽值得誇耀之處!”

南宮平正色道:“任何—種技藝,練成俱非易事,怎可輕視,隻是要看它用得正與不正罷了。”

梅吟雪輕輕一歎,緩緩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門走江湖的人之中,竟然還有這種奇異的技能,你說它是旁門小技,我卻覺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憐我卻連聽也沒有聽過。”

南宮平緩緩道:“世界之大,萬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蠡測,要想什麽事都知道的人,往往會什麽事也不知道。”

白發道人垂首長歎一聲,心中顯有許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輕歎,麵上卻嫣然笑問:“如此說來,你既然不是‘天鴉道長’,那麽你又是誰呢?”

她生性好強,縱然被人說中心事,麵上卻也不願顯露。

南宮平莊嚴的麵靨上,突地泛起一絲笑容,仿佛也隻要一想起這白發道人的名字,便覺有些好笑。

白發道人幹咳一聲,道:“在下姓萬名達,昔日本是南宮公子門下的一個食客。”他忽然朗笑數聲,道:“但武林中人,卻都將我喚做‘無孔不入萬事通’,是以我也隻好叫作‘萬事通’了。”

他大笑數聲,抬目望去,隻見梅吟雪麵上沉沉穆穆,並無半分笑容,不禁詫聲道:“姑娘難道不認為這名字甚是可笑麽?”

梅吟雪輕歎一聲,肅容道:“若非絕頂聰明之人,若無極強烈的求知之才,若沒有下過數十年的苦功,豈能被人稱為‘萬事通’?這名字我聽了隻有欽佩,哪有半分可笑之處?”

白發道人萬達怔了一怔,滿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宮平歎道:“若非絕頂聰明之人,又有誰能說出這種與眾不同的話來?”

梅吟雪嫣然一笑,隻聽萬達歎道:“自從公子投入‘神龍’門下之後,昔年依附在公子門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無所成……唉!這正是公子所謂貪多之害,日前我來到西北,本來也是為了要一觀‘丹鳳神龍’之戰,同時看一看公子的近況,哪知卻來遲一步,到了西安,便聽到‘孔雀妃子’複出江湖之事,也聽到公子你在天長樓,力鬥終南掌門的英風豪舉。”

他長歎一聲,接道:“那時我便知道公子你在這些年裏,武功已有大成,心裏實在高興得很,但卻又擔心著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本也未想到能遇著公子,哪知……”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戰術,卻替我們驚退了任風萍,否則我們已有人受傷,還真未見得能衝出——”

任風萍那“錘上有毒”的話,竟非虛言恫嚇。

一眼之下,南宮平隻覺一股寒意,湧上心頭,惶聲道:“狄兄,你怎樣了?”

狄揚雙目微合,竟聽不見他的話了。

南宮平雙掌緊握,滿頭冷汗,滾滾而落,萬達俯身一看,亦自變色,隻見南宮平緩緩轉過頭來,沉聲道:“有救麽?”

萬達沉吟半晌,黯然歎道:“他身中之毒,絕非中原武林常見的毒藥,而且此刻中毒已深……恐怕……恐怕……”

南宮平失色道:“難道無救了麽?”

萬達歎道:“除了任風萍自配的解藥,以及昔年‘醫聖’所煉,今日江湖已成絕傳的‘與天爭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靈仙,隻怕也無力解此劇毒。我或能暫阻其毒勢蔓入心房,但……”

言猶未了,南宮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輕輕擋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麽?”

南宮平沉聲道:“狄兄因我而傷,我豈能見死不救!”

梅吟雪麵色一變,道:“你若要去問任風萍求取解藥,豈非比與虎謀皮還要困難?”

南宮平冷冷道:“便是與虎謀皮,我也要去試上一試。”

梅吟雪幽幽一歎,道:“那麽……我陪你去。”

南宮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眾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險?”他麵容雖無表情,但關切之意,卻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麽事都想著別人,難道就不該為自己想想麽?”

南宮平麵色一沉,道:“若是事事為己著想,生命豈非就變得十分卑賤?”目光一轉,隻見這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麵上竟充滿了關懷與深情,不禁暗歎改口道:“你且與萬兄在此稍候,無論事成不成,我必定盡快回來。”

梅吟雪淒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還能回來麽?”

南宮平朗然道:“一定回來!”

梅吟雪幽幽歎道:“你若答應我一擊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宮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開泄了心扉,緩緩道:“我便是爬,也要爬著回來,隻是……你們卻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動著嬌軀,讓開了去路,垂首道:“我們會小心的!”

南宮平默然凝注著她,隻聽她突地朗聲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定在這裏等著你,無論多久。”

南宮平緩緩伸出手掌,突又極快地垂下,沉聲道:“我去了。”

萬達目光凝注,長歎一聲,道:“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麽?”

南宮平怔了一怔,道:“自是真的。”

萬達道:“若非事實俱在,我真難相信‘孔雀妃子’竟然會……”他又自長歎一聲,倏然住口,他實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會對人有這麽深的關懷與情感。

縱是有著絕頂智慧的人,但隻要遇著了他們真正關心的事,便也會不自覺地求助於命運,“冷血妃子”一生輕視人生,訕笑人類,對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都沒有一樣相信,因為她對任何事都沒有關懷,因為沒有關懷與情感,便沒有恐懼,沒有恐懼,便不會敬畏命運與人生。

而此刻她卻深深地關懷也恐懼了,似乎將他的生命,看得遠比自己的生命重要,這情感來得是那麽突然,就像一盆傾翻了的顏料,突地染紅了她蒼白的生命。

萬達沉聲一歎,緩緩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縱有凶禍,也抵不過他的正氣俠心,姑娘,你說是麽?”

轉目望去,梅吟雪正自仰首望天,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因為她此刻也正在向蒼天問著他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