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荒林女神

得意夫人見了,越發以為她輕功妙到毫巔,哪裏還敢進去,隻是心裏還有些懷疑,她內力既已恢複,為何說話這般有氣無力。

梅吟雪秋波一轉,更是有氣無力微微地笑道:“我內力還未十分恢複,連說話也沒有力氣,你若要和我談天,就請進來坐坐,我這樹林裏也沒有什麽厲害的埋伏,絕對傷不到你的。”

得意夫人呆了半晌,梅吟雪越是請她進去,她越是不敢進去,暗忖道:“原來她說話裝得有氣無力,也是故意來騙我的。”

梅吟雪道:“請,請……”

得意夫人突地大笑道:“你這些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倒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哩!”得意地大笑數聲,轉身飛掠而去!

梅吟雪望著她身影消失,不禁反手一抹額頭上汗珠,暗道一聲:“僥幸!”她隻是露了一手諸葛孔明的空城之計,便輕輕將得意夫人騙過。

這件事的經過,得意夫人敘說得自然沒有如此周到。

她最後說道:“那日我回來之後,生怕賤人會偷偷來暗算於我,便在樹上搭了間木屋,又在四周布滿了許多埋伏,哼哼!她雖然像狐狸狡猾,老娘又何嚐會輸給她?老娘不敢去到那樹林中去,她又何嚐敢到這邊來?”

南宮平聽到梅吟雪無恙,不禁鬆了口氣,忖道:“原來她這些陷阱埋伏,都是為梅吟雪做的,如此說來,我的輕功豈非已和梅吟雪一樣了,是以才會落入這陷阱之中。”

他卻不知道他的輕功如今已比梅吟雪強過幾分,隻因得意夫人將梅吟雪輕功估量過高,而南宮平又在體力不濟的情況中。

得意夫人恨聲道:“可恨的隻是,那賤人竟占著了那艘破船,而且整日叮叮咚咚地修補,我隻怕她船修好了,便可脫困而去,而我隻有終老在這天殺的荒島上,可是……如今我有了你,便不怕她走了……”“啪”地一拍南宮平肩頭,放聲狂笑起來。

南宮平心頭一凜,厲聲道:“你這話是何用意?”

得意夫人道:“她那般多情的女子,既與你結成夫妻,怎舍得留下你這樣英俊的少年,在這無人的荒島上陪我?”

南宮平大怒道:“你是否要以我要挾於她?”

得意夫人笑道:“你倒聰明得很。”一把抱起南宮平,自林後掠去。

穿過這濃密的樹林,便是一片黑岩。林中陰陰鬱鬱,蟲鳥啁啾,到這裏眼界突然一開,但見清風白雪,海濤之聲,隨風而來。

南宮平放眼望去,隻見黑岩那邊,又是一片叢林,他知道那叢林之內,便住著他朝思暮想的梅吟雪,一時間心房不覺怦怦跳動,方待出口呼喚,哪知得意夫人卻又輕輕點了他的啞穴,道:“安靜些!”

她將南宮平藏在一方岩石後,方自大步走到林邊的黑岩上,高聲喚道:“梅吟雪……姓梅的,你快出來!”

呼聲尖銳,驚逃了林中幾隻夜鳥,帶著一種譴責意味的撲翅飛翔聲,一飛衝天!

接著,林中響起一聲長笑,梅吟雪手裏拈著一條樹枝,緩步而出,她身上穿著一件船帆製成的長袍,雖簡陋,卻清潔,像是荒林女神般,麵上帶著淡淡的笑容,淡淡笑道:“你又來了麽?請進請進!”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好妹子,許久不見,你出落得更漂亮了。”

梅吟雪笑道:“我昨天獵了幾隻野兔,也美味得很,你可要去我那裏吃一點?”

她兩人言來語去,麵上都帶著溫柔的笑容,話更說得親熱,但彼此心裏,卻恨不得一口將對方吞到肚子裏去。

南宮平一聽到梅吟雪的語聲,心頭更是悲喜交集,不能自已,隻恨自己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時間心胸都已仿佛裂開。

梅吟雪秋波一轉,笑道:“你今日這麽高興,可是有什麽喜事麽?”

得意夫人道:“不錯,我聽說你船快修好了,是以心裏高興得很。”

梅吟雪咯咯笑道:“呀,你真好,隻可惜我一人乘船走了,你豈非更是寂寞,而且……等你死的時候,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說不定真會被螞蟻吃了,唉!一想到這裏,我心裏就難受得很。”

得意夫人心中大罵道:“死賤人。”口中卻輕笑道:“呀,妹子,你真是關心我,但是姐姐我絕對不會沒有人收屍的。”

梅吟雪嘻嘻笑道:“我本想留在這裏替你收屍,但你老是不死,我也等不及了,隻好先走……”

得意夫人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是說著玩的,你不會走的,你要將船留給我,讓姐姐我一個人走,你說是麽?”

梅吟雪忍住笑道:“是極是極,真虧你怎麽想得出來的。”終於還是忍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越想越覺好笑,直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幾乎流了下來。

得意夫人大笑著道:“這想法妙吧?好妹子,告訴你,這法子也不是姐姐我想出來的,而是我那裏今天來的一個客人告訴我的。”

梅吟雪笑道:“哦?真的?你那位客人,必定也聰明得很,他是誰呀?”

得意夫人冷冷道:“南宮平!”

梅吟雪身子一震,笑聲立頓,失聲驚呼道:“南宮平?他來了?”

得意夫人緩緩抬起手來,理了理披肩的長發,悠然說道:“不錯,他來了,你可要見見他麽?他一心一意都在想看你哩!”

她動作和神態,仍有如昔日那般冶**妖媚,隻是她卻忘了,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顏色,一個夜叉般醜陋的女子,卻偏偏要做出妖姬般的媚態,那樣子當真是惡形惡狀,令人見了,幾乎連隔夜飯都要吐將出來。

梅吟雪心胸間一陣陣情感激動,但麵上卻絲毫不動聲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大聲道:“怎麽!你難道不想見他?”

梅吟雪心念數轉,緩緩道:“我為什麽不想見他?”

得意夫人咯咯一笑,道:“這就是了,我早就知道你也必定是想著要見他的。”

梅吟雪突又緩緩道:“我為什麽想著要見他,我心裏早已將他當作死了,這種薄情男子,我見不見他,都是一樣!”

這次便輪到得意夫人身子一震,笑聲立頓,變色道:“你難道忘了你們兩人的山盟海誓?你難道忘了你們已結為夫妻?你曾經告訴我,你始終對他一往情深,難道那些都是假話?”

梅吟雪冷冷道:“不錯,我是曾經對他一往情深,但現在卻已恨透了他,在那諸神島上,我求他張開眼來看我一眼,他都不肯,此刻我為什麽定要見他,你說我為什麽定要見他!”

她越說聲調越高,心頭似乎有滿腔激憤!

得意夫人臉色大變,惶聲道:“那時他必定有許多苦衷,是以才不願見你,但他的確是個溫柔多情的男子,而且的的確確對你一往情深,你千萬不能對不起他!”

她本來以為必定能以南宮平來要挾梅吟雪,使得梅吟雪聽命於她,她滿懷得意和希望而來,哪知梅吟雪卻早已不將南宮平放在心上。

於是她希望變為失望,得意變為惶恐,竟口口聲聲,為南宮平辯護起來。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你既然認為他是溫柔多情的男子,就叫他陪著你好了,哼哼!有這樣一個溫柔多情的男子在荒島上陪著你,我也好放心走了。”話未說完,便已轉過身子。

得意夫人心下更是惶急,大喝道:“且慢!”

梅吟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我將丈夫都讓給你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事?你還有什麽話說?”

得意夫人愁眉苦臉,再也沒有半分得意的樣子,愕聲道:“我又老又醜,已是老太婆了,怎麽配得過他,但你兩人卻是男才女貌,天成佳偶……”

梅吟雪冷冷道:“這便是你要說的話麽?”腳步一動,向前走去。

得意夫人大聲道:“且慢,人家苦苦尋找於你,你無論如何也要看他一次。”

梅吟雪頓住腳步,道:“看不看他,都是一樣,再看一次也無妨。”

得意夫人道:“你且稍等一會,我立刻將他帶來。”如飛向後掠去,她想等梅吟雪苦苦哀求之後,再將南宮平帶來,哪知此刻竟變為她要苦苦哀求梅吟雪,這豈非可憐可笑!

南宮平聽著她兩人的對話之聲,心中忽悲忽喜,忽而失望,忽而憤慨。

他暗中忖道:“連得意夫人這樣的女子都知道我心有苦衷,而吟雪她竟然絲毫不了解我。”心頭一陣熱血上湧,忽又轉念忖道:“她心計極深,莫非這隻是她早已看破得意夫人的用意,是以欲擒故縱,先發製人……”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得意夫人便已如飛掠來,俯下身子,為南宮平整了整身上的麻衣,理了理頭上的亂發,口中卻厲聲道:“出去之後,趕快苦苦哀求於她,勢必要打動她的心,求她原諒你,知道麽,否則……哼哼!你心裏清楚得很,老娘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

南宮平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得意夫人一把抱起了他,轉出石外。

南宮平凝目望外,隻見一條俏生生的人影,背向這邊,站在密林濃蔭中,刹那之間,心頭如被巨石一撞,衝口道:“吟雪,我……”

梅吟雪身子仿佛微微顫抖了一下,卻仍未回過頭來!

得意夫人強笑道:“好妹子,你看,姐姐這不是將你的人兒帶來了麽?你看他為了想你,已憔悴成這副樣子,連我看了都難受得很。”

梅吟雪過了許久,方自緩緩轉過身來,麵上仍是一片冷漠的神色。

得意夫人道:“你看,你看,你們小兩口子,經過了那麽多變故,現在終於重又相見了,呀!這真的是可喜可賀之事,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她口裏連聲說著太高興了,麵上卻是愁眉苦臉,目光中更滿含怨毒懷恨之意,哪有半點高興的樣子?

南宮平見到梅吟雪竟對自己如此冷漠,心裏的千言萬語,方待說出,便已一齊哽在喉間,化作了一塊千鈞巨石,重重地壓了下去,壓在心頭。

得意夫人目光一轉,扯了扯南宮平的衣袖,道:“你說話呀!見了她,你難道不高興麽?有話盡管說出來好了,難道還害臊麽?”

梅吟雪突地麵色一變,厲聲道:“他還有什麽話好說,我不見他之麵還罷了,一見他之麵,不由我恨滿心頭,你快些將他帶回去!”

得意夫人大聲道:“你與他當真已恩義斷絕?”

梅吟雪憤然道:“你說得對極了。”

得意夫人突地陰森森冷笑一聲,道:“既是如此,我便要以五陰手法,點殘他的奇經八脈,讓他受盡痛苦折磨之後,口噴黑血而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心痛不心痛?”果然抬手向南宮平殘穴點去,眼角卻偷偷瞟看梅吟雪,隻望她出手相救。

梅吟雪冷笑道:“請便,請便,隻希望你就在此地動手,也讓我看看他受罪時的樣子,同時你便可以知道我心痛不心痛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倏地頓住手掌,身子跳了起來,頓足大罵道:“好個無情無義的賤人,居然忍心謀殺親夫,難怪江湖中人稱你冷血,你的血果然比毒蛇還冷,你的心也比毒蛇還毒!”

梅吟雪仰天大笑道:“承蒙過獎,多謝多謝,我若不冷血,早已不知死過多少次了……”

笑聲突地一頓,自懷中取出了一雙小小的金鈴,隨手拋了過來,“叮當”一聲,落在南宮平足邊,南宮平心頭一震,隻聽她沉聲道:“這便是你我成親之日你送給我的信物,如今我還給你了,從今以後,我倆再無牽連,你莫要再來糾纏於我!”

南宮平心頭有如被利刃當胸刺入,耳旁嗡然一響,喉頭微微一頓。

得意夫人怒罵道:“好個無恥的賤人,別人休妻,你卻休起丈夫來了,千古以來,狠毒無恥的女人雖多,卻無一人比得上你。”

梅吟雪冷笑道:“真的麽?我本來以為最狠毒無恥的女人是你哩。”

得意夫人氣得暴跳如雷,頓足罵道:“南宮平,你怎地像個烏龜似的不說話呀,你……你……”碎石紛飛,地上的黑岩,都被她雙足跺碎。

南宮平心頭早已痛得麻木,木然道:“吟雪,我是對不起你,你這樣對我,我也不怪你,你年紀還輕,還有許多壽命,隻望你以後能找個正當的人,過正當的日子,不要……”

梅吟雪道:“不勞你費心,世上男人多的是……”霍然轉過身子,大笑道,“我船已修好,這便要去劃了!”

狂笑聲中,她如飛掠入了濃林,然後,她的笑聲立刻變作了悲泣,身子搖了兩搖,痛哭低語:“小平,你該原諒我,我若不這樣做法,必定騙不過得意夫人的毒手……”語聲未了,仰首噴出一口鮮血。

她掙紮著走了幾步,尋了個隱身之處,緩緩坐下來,她深知得意夫人的凶殘毒辣,是以偽裝得對南宮平恩情斷絕,好叫得意夫人失望。

但是她這偽裝,卻不知付出了多少代價,她使得南宮平傷心,心裏更不知是多麽痛苦,南宮平最後說出的話,更令她心房寸碎,直到碎心的痛苦無法忍受,便化作鮮血噴出。

她輕輕一抹血跡,嘴角處隱隱爬上了一絲微笑,隻因她知道自己偽裝得甚是成功,得意夫人縱然奸狡,卻也被她騙過。她輕輕自言自語道:“得意夫人,你來吧,我在林裏正不知有多少埋伏在等著你呢?你以為我已要去了,你能不來麽?”

她眼前似乎已泛出一幅圖畫……

得意夫人被倒吊在樹上,呻吟而死,然後,她便可倒在南宮平懷裏,那時,南宮平自然已知道她的苦心,那時,他們就會彼此流著眼淚,體味到彼此的相思與痛苦,然後,他們便揚帆而去,然後,便是一連串幸福美滿的日子,然後……

她心神交瘁,噴出一口鮮血後,周身更宛如全已脫力,此刻眼簾一合,便在幸福的美夢之中,昏迷了過去……

南宮平目送著她身影消失,心頭一陣激動,竟也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得意夫人連連頓足,不住怒罵,在南宮平身邊走來走去,突地,她停下腳步,一掌拍開了南宮平的穴道,大聲道:“無用的男人,還不快追過去,將那無恥的女人綁在樹上,狠狠抽一頓鞭子……”

南宮平坐在地上,動也不動,喃喃道:“讓她走吧……讓她走吧……”

得意夫人怒罵道:“讓她走吧,嘿!你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麽,你在這荒島上受苦,卻讓她回去和別的男人尋歡作樂,別人若是知道她曾是你南宮平的妻子,不但你活著不能見人,死了不能見鬼,就連你師父師兄,祖宗八代人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你對得起你的祖宗麽?”

南宮平雙拳緊握,牙關緊咬,霍然站了起來。

得意夫人隻當這番話已將南宮平打動,大喜道:“去,快去!”她要南宮平先去闖開埋伏,然後她自己隨之而入。

哪知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又“撲”地坐到地上,得意夫人恨得咬牙切齒,在樹林邊轉了幾轉,突又回手點了南宮平穴道,道:“走!那邊去!”

南宮平已完全麻木了,她一指點來,竟也不知閃避。

她想到樹林正麵,埋伏必多,是以繞過一邊,再穿林而入,截下梅吟雪。

她繞著樹林走了半圈,隻見一片黑岩,壁立而起,下麵便是叢林。得意夫人微一思索,尋來兩塊火石,南宮平心頭一凜,脫口道:“放火?”

得意夫人冷冷道:“不錯,老娘燒光這一片樹林,看她還有什麽埋伏!”

要知她之所以遲遲不敢放火,便是因為生怕自己火攻梅吟雪,梅吟雪又何嚐不能火攻自己,到那時全島若是燒成一片荒地,兩人豈非便要同歸於盡?

但此刻她心中卻已再無顧慮,當下尋來一些枯枝散葉,燃了起來,自山壁之上,拋了下去。

風急林燥,火勢瞬即燃起,一股濃煙,衝天而上。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看你這次還有什麽法子,除非……”

南宮平冷冷截口道:“她縱然本待多留半日,你放火一燒山林,她也要乘船走了,等到火勢熄滅,你縱然進去,卻已遲了。”

得意夫人心頭一震,呆了半晌,突地放聲狂笑道:“好好,大家一起死了,豈非幹淨……”左掌閃電般拍開了南宮平穴道,右掌急伸,將南宮平推下山岩,狂笑道,“衝呀!衝進去……”

南宮平身形直衝而出,眼見便要落入烈火之中,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手掌突地挽住了一塊突出的山石,運氣騰身,雙足向後急掃,隻聽“蓬”的一聲,有如木石猛擊,他右足已掃在得意夫人足跟脛骨之上。

得意夫人的狂笑未絕,放聲驚呼一聲,筆直滾下了山岩。

呼聲尖銳、淒厲,曆久不絕。

南宮平伸手一抹頭上泠汗,凝目向下望去,隻見得意夫人滿身火星,自烈焰中一躍而起,發了狂似的向火勢猶未燃起之處奔去。

哪知她方自狂奔十餘丈遠近,突又驚呼一聲,撲麵跌倒,接著,她身子便被一條巨藤倒懸而起,刹那之間,但見密葉之中箭如飛蝗,暴射而出,數十根樹枝削成的木箭,竟有一半射在她身上。

南宮平瞑目暗歎一聲,呆呆地怔了半晌,飛身朝來路奔回,放聲大呼道:“吟雪,梅吟雪,她已中了你的埋伏,你看得見麽?”

他心中猶存希望,梅吟雪方才若是在施欲擒故縱之計,此刻聽了他的驚呼,便該飛身奔出,但樹林中卻寂無應聲。他自然再也不會想到,梅吟雪此刻已是昏迷不醒,放聲呼喚了一陣,心頭既是失望,又是悲憤,大喝一聲,衝入樹林。

他心情惶亂,竟又忘了這樹林中處處俱是埋伏陷阱,入林未及一丈,他身子便已絆倒,隻聽“呼”的一聲風聲,一方巨石,自木葉中直落而下,砰然擊在他後背之上,他再次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暈了過去。

海風強勁,火勢越燃越大……

眼看用不多久時間,這無人的荒島,就要變為一片火海,南宮平等三人,仍是昏迷不醒,而那閃耀的火焰,卻有如無情的海浪,寸寸逼近,那凶猛的火舌,眼看在瞬息之間,便要將三人吞沒,他三人之間的恩怨、仇恨、情愛,在生前雖然糾結無已,但此刻卻要隨著他們的生命與軀體,永遠埋葬於火窟之中……

長天一碧萬裏,海上波濤千重,一片斜帆,現於海天邊處,這片帆顏色非黃非白,竟是五色紛呈,七彩斑斕,仿佛是用無數塊彩色錦緞拚湊而成,縱是航行海上多年的水手,也絕無一人見過如此奇異的風帆。

船上畫棟雕梁,錦幔珠簾,高麗堂皇,炫人眼目,船上的船夫,身上穿的俱是片錦碎緞拚成的七彩錦衣,頭上短發齊肩,仔細一看,竟然全都是女子,隻是人人筋骨粗壯,身手矯健之處,比起一般大漢,猶勝三分。

一個短發健婦,叉手立在船舷邊,突地放聲呼道:“陸地!”

船艙中一個華服少年,立刻自深重的珠簾中探身而出,一步掠到健婦身邊,放眼望處,但見遠處果然出現一片陸地的影子,雙眉一展,揮手道:“轉舵揚帆,全速而進!”船上健婦,訇然應了,久航海上的水手,驟然見著陸地,心情自是十分興奮。

珠簾中嬌喚一聲:“真的見著陸地了麽?”

兩位容光照人的明眸少女,自艙中並肩行出,一人濃妝豔抹,身上穿的亦是七彩錦衣,頭上青絲,高高綰起,環佩叮當,在風中不絕作響,看來有如初為人婦的新娘子一般。

另一人卻是淡掃蛾眉,不施脂粉,更顯窈窕。

這兩人一清一豔,裝束雖不同,但眉宇間卻都有一股逼人的英氣,隻是那豔裝少婦神色間喜氣未消,那青衣少女目光中卻蘊含著無限的幽怨與焦慮。

華服少年回首一笑,道:“不錯,前麵便是陸地!”

豔裝少婦輕輕歎了口氣,道:“但願這就是那傳說中諸神島就好了,也省得我這位妹子整天擔心,不到幾天,也不知瘦了好多。”

華服少年道:“不但她心裏著急,我……”語聲未了,突見一股濃煙,自那島上衝天而起,華服少年變色喝道:“島上火起!”

豔裝少婦道:“島上既然有火,必定也有人跡,莫非這孤島就是那諸神殿所在之地麽!”

青衫少女柳眉一揚,冷漠的麵容上,突地泛起了一陣激動的紅暈之色。

華服少年揚臂喝道:“快,快,荒島之上,火勢蔓延極快,咱們定要在火勢展開之前趕去,否則……否則……”

他心中似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但望了青衫少女一眼,便忍住沒有說出口來。

大船順風而駛,片刻間便駛到岸邊,船未靠岸,華服少年、豔裝美婦、青衫少女身子便已齊地一躍,有如三隻淩波海燕般掠上了荒島。

青衫少女神情最是焦急,腳尖一點岩石,便沿著火林飛掠而去。

華服少年、豔裝美婦身形一展,躍上了一道危岩,放聲大呼道:“島上可有人麽?”餘音嫋嫋,消失在烈火燃燒的“嗶啵”聲中,但島上卻一無回應。

豔裝美婦雙眉一皺,道:“島上若是有人,怎地無人回應,看來……”

語聲未了,華服少年突地大喝一聲:“你看,那邊是什麽?”

豔裝美婦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漫天火焰中,荒林裏竟似有一條淩空搖曳的人影,兩人對望一眼,華服少年驀然脫下了長衫,包在頭上,豔裝美婦變色道:“危險,你……”

華服少年輕輕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一生有哪次怕過危險,天下又有什麽危險能傷得到我!”

他雖是微笑而言,但語聲中卻充滿了豪氣和自信。

豔裝美婦輕輕一歎,道:“去吧,小心些……”

華服少年翻腕自腰間撤下了一柄軟杆銀槍,震腕一抖,挽起了一片銀芒、朵朵槍花,他矯健的身形便已乘勢躍下岩石,投入火林!

但見一團銀光,自火焰中穿林而入,豔裝美婦滿麵關懷,凝注著他的身形。

華服少年掃目望去,隻見一株巨樹之上,竟然倒懸著一個奇醜的婦人,身上鮮血淋漓,亂發長長掛了下來,發上已沾著幾點火星,但若是遲來一步,這婦人便要被火燒成焦木。

他不假思索,腳尖一點,刺斷了懸人的粗藤,引臂接過了這婦人的身子,再次以銀芒護體,飛身而出,嗖地躥上岩石。

豔裝美婦雙掌倏然拍出,為他拍滅了身上的幾點火星,長長鬆了口氣,道:“沒有燒著你麽?”

華服少年哈哈大笑道:“就憑這樣的火勢,也能燒得著我?”

豔裝美婦展顏嬌笑道:“你瞧你,總是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幾時真該讓你吃些虧才好!”語氣雖似嬌嗔,其實卻充滿了愛悅,秋波一轉,又道,“這女人是誰?怎麽生得這副樣子!”

華服少年道:“不管此人是誰,島上既然有人,就不會隻有她一個,否則她難道是自己將自己吊在樹枝上的麽?”

豔裝美婦道:“能問問她就妙了,不知她已經死了沒有?”

華服少年查視半晌,道:“雖然未死,也差不多了……”

話猶未了,突聽那青衫少女的呼聲遙遙傳來,呼道:“在這裏,南宮平,他……他真的在這裏!”

華服少年、豔裝美婦身子同時一震,大喜道:“她果然找著他了!”

說話之間,兩人已如飛向呼聲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奔行了數十丈,隻見那青衫少女懷裏抱著一人,坐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麵上又有喜色,又有淚珠,惶聲呼道:“快來,他受了傷了!”

華服少年、豔裝美婦又是一驚,齊地脫口道:“傷得重麽?”

青衫少女道:“傷得很重,幸好隻是外傷,我已喂了他幾粒丹藥……”

華服少年道:“我來替他療傷!”放下那長發醜婦——得意夫人——的身子,兩掌按住了南宮平前胸,以內功來助南宮平活血通脈,發散藥力。

豔裝美婦掏出一塊羅巾,擦了擦那青衫少女麵上的淚珠,歎著氣道:“傻妹子,人都尋到了,還哭什麽?”

青衫少女道:“我……我不哭,我太……太高興了!”

說是不哭,眼淚還是一粒一粒地往下直落。

過了盞茶時分,那華服少年頭上已是滿頭大汗,但南宮平卻已悠然醒來,目光一轉,望到麵前的三張麵孔,刹那之間,他隻覺一陣強烈的悲哀與驚喜一齊湧上了心頭,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青衫少女秋波一觸南宮平的目光,身子便不禁為之顫抖起來,垂下了頭,輕輕放開了緊抱著南宮平的手掌,晶瑩的眼波中泛出了喜悅與嬌羞。

南宮平緩緩抬起手來,覆在華服少年的手掌上,慘然笑道:“狄兄,一別經年,小弟今日能重見兄台,似已仿佛隔世了。”

華服少年仰麵笑道:“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殺得死你我兄弟,我與你離別之時,便已算定了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他仰麵而笑,隻因他不願被人見到他目中的淚光,屢經巨變,故人終又重逢,就憑這一份重逢的感慨與喜悅,已足以令鐵石男兒泛出淚珠。

一時之間,南宮平百感交集,唏噓不已,也不知該說什麽。

豔裝美婦目光一掃,瞥見青衫少女麵上已露出了幽怨和失望的神色,她眼波轉處,突地冷笑道:“南宮平,葉姑娘辛辛苦苦,千山萬水地尋找於你,救了你的性命,你難道沒有看到她麽?”

南宮平怔了一怔,目光轉向青衫少女,訥訥道:“葉姑娘,在下……在下……”

青衫少女強顏一笑,幽幽道:“你傷勢未好,還是不要多說話的好!”

南宮平心情一陣激動,長長歎息道:“葉姑娘,在下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於你!”

華服少年大笑道:“你們這種交情,還說什麽報答的話,來來來,南宮兄,待小弟為你引見一人。”

南宮平望了那豔裝美婦一眼,訥訥道:“這位……這位……”

華服少年縱聲笑道:“這位新娘子,就是你的弟婦,小弟的妻子……”

南宮平又自一怔,大喜道:“狄兄,小弟真沒有想到狄兄已成親了,當真是可喜可賀。”

原來這華服少年便是狄揚,青衫少女卻是葉曼青。

隻聽狄揚大笑道:“小弟別的雖比不上你,但結婚卻比你快了一步,你若不甘後人,也該快快成親才是。”有意無意間,望了葉曼青一眼,回轉目光,卻見到南宮平臉色竟突地變成十分悲哀沉重,詫聲道:“今日你我重逢,原該高興才是,怎地……”

南宮平慘然一笑,道:“今生今世,小弟再也不敢結婚了。”

狄揚呆了一呆,瞬即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還怕成親麽?”

南宮平緩緩歎道:“隻因小弟已經……已經早已成過親了!”

葉曼青身子一震,狄揚、豔裝美婦對望一眼,麵色大變,過了半晌,狄揚方自強笑道:“噢……噢……恭喜南宮兄,大嫂在哪裏,怎地……”

南宮平緩緩道:“她麽……她……”突覺滿腔悲憤,不可抑止,放聲狂笑道:“她已擲還了我給她的盟定之物,她已對我恨入切骨,她從此不願見我,我也從此不願再見她了!”

且說梅吟雪昏迷之間,隻覺全身奇熱難擋,霍然張開眼來,但見四下林木,幾乎已變為一片火海!

她大驚之下,翻身躍起,咬牙罵著自己:“梅吟雪呀梅吟雪,你怎會暈了,南宮平若是受到一絲傷害,你還能活在世上麽?”

她心頭又急又痛,翻來覆去的,到處都是南宮平的影子。

她一切都能犧牲,一切都忍受,隻要能永遠伴著南宮平,就是自己斷去雙手雙足,她臉上還會有幸福的微笑。

她一心懸念著南宮平的安危,飛奔繞出了火林,方待放聲呼喚,哪知就在這刹那之間,她目光一動,突然發覺遠處一塊高高的岩石上,竟有許多人影,而她正痛切關心著的南宮平,此刻正安然躺在另一個女子的懷抱裏。

她認得這女子便是葉曼青,刹那之間,她但覺心上一陣劇痛,驟然縮回身子,隱藏了自己。

南宮平與狄揚的對話,她字字句句都聽在耳裏,聽到最後兩句:“……她從此不願見我,我也從此不願再見她了!”她隻覺喉頭一甜,心如刀割,暗問蒼天:“蒼天呀蒼天,我究竟犯了什麽過錯,要讓我受到如此報應,忍受這些痛苦?”

隻見南宮平狂笑不絕,狄揚等三人一齊愕在當地,豔裝美婦突又冷冷道:“那女子既然對你如此無情,你還苦苦思念於她作甚?”

南宮平笑聲突頓,垂首道:“我再也不會思念她了……”

豔裝美婦大笑道:“你若不思念於她,就該對我這葉家妹子親熱一些,你可要知道,她為了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南宮平長歎一聲,喃喃道:“我知道……我怎會不知道……”

狄揚笑道:“你知道就好,回到中原後,你卻不可再辜負她了。”

南宮平唯有垂首歎息,默然無語。

聽到這裏,梅吟雪更是柔腸寸斷,欲哭無淚,放眼望處,隻見南宮平與葉曼青互相依偎,相對無語,當真是一對璧人,而自己卻是滿身襤褸,漸已憔悴,她如此受苦,為的全都是南宮平,但世上又有幾人知道?

她目中不禁流下數行清淚,暗自忖道:“我在世上已有了‘冷血’之名,我做的事,再也不會得到別人諒解,甚至他……他如今都說出這樣的話來,而葉曼青卻和他正是門當戶對,俱是名門子弟,他兩人若是結成夫婦,武林中人定必甚是羨慕喜悅,而我呢……我又何苦插在他兩人之間,做他們的絆腳石呢?”

要知她對南宮平的癡情已到了極處,什麽事都隻知為南宮平著想,渾忘了自己,她心裏隻知要南宮平幸福,寧可自己孤獨地忍受痛苦。

一念至此,她咬了咬牙,悄然轉身,暗中默禱:“小平,但願你……能……幸……福……”淚流滿麵,飛身而退。

她飛身掠入一處洞窟,洞窟中有幾件簡陋的木製桌椅,幾件粗糙的木器,還有些自船上取下的零星之物,日用器具。

就在這裏,她曾經度過一連串淒苦寂寞的歲月,但是她卻沒有一刻忘記過南宮平。

就在這裏,不知流過多少眼淚,但那時她心中還有希望,而此刻她卻已完全絕望了。

外麵火勢更大,她沒有停留,便向洞窟深處奔去,隻因離島的一切需要,她都早已準備好了,穿過一條陰森黝黯的山隙,外麵是一處山口,四麵高岩,中間一片淺灘,淺灘上平鋪著數十根光滑的樹木,那艘海船,便架在這片樹木之上。

這便是她費了千辛萬苦修船的地方,為了修船,她瑩玉般的手掌已不知生出了多少厚繭。

她飛身撤去了船身兩旁的支架,然後扯開捆著樹木的枯藤。

那數十根光滑的樹木,就一直往下滾動了起來,隻聽一陣隆隆之聲,船身隨著滾動的樹木,落入海中,浮了起來。

梅吟雪一躍上船,揚起布帆,她孤獨地來,此刻又孤獨地去了,來時她沒有帶來什麽,去時卻帶去了滿心悲楚,滿腹辛酸,滿腔痛淚……

此時南宮平已能站起身來,但終是還要狄揚攙扶著他的手臂。

他也已知道那豔裝美婦是“幽靈群丐”中“窮魂”依風之妹,“豔魄”依露。

原來那日“豔魄”依露將狄揚連夜帶回關外的“獄下之獄”,狄揚毒勢雖重,但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依露終於將他救活,狄揚感激她的真心和恩情,便在“獄下之獄”裏,和她結成了連理。

但狄揚俠骨熱腸,卻不願久居關外,更懸念著關內的朋友,而依露久居關外,也想看一看江南的旖旎風光,風流文采。

於是兩人聯袂入關,卻在太湖之濱,遇見了滿懷幽怨、臨風獨泣的葉曼青。

他三人再三商議,決定要買舟出海,“幽靈群丐”名雖為丐,卻甚是富豪,“窮魂”依風心愛幼妹,添妝之資,自然極多。他三人俱是熱血少年,說做就做,當下便買了艘豪華的海船,“豔魄”依露更是少年心情,竟在海船上綴了她自己的標誌。

但海上經年,一無所獲,他三人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哪知那一股濃煙,卻為他們指出了南宮平的訊息。

他們三言兩語,簡略地將一切經過俱都告訴了南宮平,隻是狄揚不願觸及南宮平的傷心之處,是以沒有問起南宮平這年來的奇遇。

他隻是扶起南宮平,笑著道:“此島已不可久留,海上生活也早已使我厭倦,還是快些上船,回家去吧!”

語聲未了,隻聽身後一聲呻吟,依露笑道:“你們忘了這裏還有一個人呢!‘幽靈群丐’雖然又窮又醜,倒真還沒有人比得上這女子的。”

南宮平心頭一震,回首望去,道:“她……她竟然還沒有死……”

狄揚見到南宮平居然微微變色,心下大是詫異,脫口問道:“此人是誰?是敵是友?”

南宮平恨聲道:“她害我三次,又救我一命,隻是……隻是我寧願一死,也不願被她救活。”

依露皺眉道:“她到底是誰?”

南宮平道:“得意夫人!”

狄揚、葉曼青齊地一怔!“豔魄”依露久居關外,卻未曾聽起過得意夫人的名字,忍不住笑道:“我看她實在沒有什麽值得得意之處,更沒有半分像是夫人的樣子,為什麽竟然叫作得意夫人呢?”

狄揚也不回答,隻管歎氣道:“幸好她已死了九成,實已回天乏術,否則……唉,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將她救活。”

要知見死不救,本是俠義道中之忌,但救了惡人,卻豈非等於害了善人,是以他見到得意夫人實已無救,心裏倒不覺有些放心。

哪知他話聲方了,得意夫人竟已緩緩張開眼來,目光四下一掃,道:“南宮平,梅吟雪……梅吟雪她在哪裏?”

南宮平咬緊牙關,閉口不語。狄揚、葉曼青齊地望了他一眼,恍然忖道:“原來梅吟雪也在島上。”四隻眼睛忍不住四下搜尋起來,要看梅吟雪是否真在這裏。

得意夫人得不到他們的答複,不禁黯然歎息一聲,道:“我一生橫行江湖,一生中不知騙倒過多少英雄豪傑、大奸巨惡,想不到今日竟被這樣一個小女子騙倒,梅吟雪呀梅吟雪,我總算服了你!”

她此刻說話已甚是吃力,但回光返照,竟一口氣說到這裏,方自閉起眼睛,喘了陣氣。

得意夫人眼簾霍然一張,怒道:“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在老娘麵前得意。”

依露咯咯笑道:“你既不能得意,我得意得意有什麽關係?”

得意夫人怒道:“她雖然騙過了我,但我在躍下山岩那一刹那裏,便已看出了她的詭計。她故意裝成對南宮平冷淡無情,其實不過隻是想騙過老娘,等到老娘中計被擒,她再出來與南宮平相會。”

南宮平神色大變,狄揚皺眉道:“隻怕你猜錯了吧?”

得意夫人冷笑道:“老娘怎會猜錯,她腹中有幾根腸子,老娘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她喘了口氣,立刻接道:“她明知老娘萬萬不會加害南宮平,是以才敢諸多張致。以她那樣的脾氣,她若是真的已對南宮平絕情絕義,一見南宮平之麵,便會決絕而去,絕對不肯再多說話;她若是真的對南宮平懷恨在心,一見到南宮平之麵,拚命也要將南宮平殺死,更不會將南宮平留在這裏!”

南宮平想到梅吟雪的生性,聽了得意夫人的言語,身子不禁微微顫抖起來,流淚道:“錯了……錯了……”

得意夫人道:“誰錯了,誰若說我錯了,便是他根本不知道那賤人的脾氣……”

南宮平顫聲道:“吟雪……我錯怪了你……我錯怪了你……”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道:“你……你……呆子,難道還不知道?”

南宮平淚流滿麵,有如呆子。

得意夫人切齒道:“我何必告訴你……讓你恨死她豈非最好……”

語聲未了,突地放聲狂笑起來,嘶聲笑道:“梅吟雪……好妹子……你再也想不到吧,普天之下,竟隻有我一人是你的知己……”

狂笑聲中,這武林中的一代妖姬,突地雙眼一翻,全身抽搐,結束了她充滿罪惡的一生。

她雖死,但是她那譏諷而得意的笑聲,卻仿佛仍然回**在眾人耳邊……

眾人麵麵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良久良久,葉曼青垂首道:“她是對的……對的……”

南宮平突地大喝一聲,掙脫了狄揚的手掌,嘶聲道:“她一定還在這裏……”腳步踉蹌,竟要向火林中奔去。

狄揚大驚,一把抓住了他臂膀,南宮平嘶聲道:“放開我,我一定要找著她……”

依露目光一轉,道:“她若還在島上,怎地不出來見你?”

葉曼青幽幽長歎一聲,道:“她必定又遇著什麽變故……”

依露嘟了嘟嘴,心中暗氣,忖道:“我是幫你說話,你倒幫她說起話來了,真是個呆頭鵝。”要知她與梅吟雪素不相識,自然一心想幫著葉曼青和南宮平結為連理,隻因葉曼青的痛苦相思,她都是親眼看到的。

南宮平望著滿林烈焰,顫聲道:“變故……變故……”樹林已成了一片火海,他還是想衝進去。

狄揚麵色凝重,沉聲道:“站在一邊,不要多話。”

那錦衣健婦應了,卻仍咕嘟著道:“別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

狄揚麵色一變,脫口道:“誰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麽?”

錦衣健婦道:“方才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這島上的光景,哪知隻看到島的那邊,駛出一條大船,這島上卻全被烈火掩住……”

狄揚變色截口道:“船上是什麽人?你可看清了麽?”

錦衣健婦道:“那艘船順風而駛,一會兒就走得遠遠的,連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記姑娘,忍不住跑了上來。”

狄揚、依露、葉曼青三人麵麵相覷,心中不約而同地暗忖道:“梅吟雪走了!”六道目光一齊望向南宮平,隻見他麵如死灰,木立當地,身子搖了兩搖,竟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暈厥過去。

狄揚攔腰抱起了他,長歎道:“走吧!”

葉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屍身,竟也將屍身抱了起來。

依露皺眉道:“髒死了,你抱她作甚?”

葉曼青歎道:“將她拋入海裏,好歹讓她落個全屍!”

眾人誰也不願在這荒島上多留一刻,齊地展動身形,掠到岩邊,直到他們上船之後,仍沒有人願意回頭望上一眼。

海船揚帆而駛,片刻間便遠離了這孤獨的海島,海島上烈火仍熾,卻也沒有人再去關心它了。

葉曼青點起三炷線香,香煙繚繞中,她將得意夫人的屍身裹上白綾,拋入海裏,暗中歎息自語:“多謝你救過南宮平一次,讓我還能見著他,但願你的鬼魂能永遠在海底安息。”

水花四濺,屍體沉沒,葉曼青垂首走回船艙,狄揚夫婦正在照料著南宮平的傷勢。

南宮平終於漸漸痊愈,這艘船卻在海上四下搜尋,一來是希望能看到梅吟雪的船影,再來卻期冀能發現龍布詩和南宮永樂的下落,這兩個老人恩怨糾結一生,卻隻到最後才彼此說明,蒼天若叫他兩人死在一起,豈非作弄世人太過。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宮平已換上一身重孝,終日不言不語,別人說話,他也仿佛沒有聽到!

狄揚等三人自是憂心如焚,卻也無法可施,隻有在暗中希望時間能衝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入近海,往來船隻,便多了起來,別人見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幾眼,但卻以為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誰也不敢駛近,遠遠看上幾眼,立刻就轉舵而駛。

狄揚測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庸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覺有些歡暢起來。這一日正值月圓,海上明月千裏,他備好一些酒菜,擺在船頭,飲酒賞月,南宮平眼睛望著月亮,口裏喝著烈酒,卻仍是一語不發,有如老僧人入定一般。

南宮平也不望她一眼,年餘的幽居,使得他學會了世上最難學的本領——沉默,隻是將痛苦隱藏在沉默裏,痛苦卻更加深邃。

狄揚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說你倒是真該學學南宮兄才是。”

依露嬌嗔道:“怎麽,我說話難道說得太多了麽?”

狄揚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覺的時候,的確說話不多,但醒來的時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語。

依露自然嬌嗔不依,他兩人打情罵俏,為的不過隻是要散一散別人的心,哪知南宮平麵上再無一絲笑容。

葉曼青看到別人夫妻的恩愛,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滿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揚見到他兩人的神情,哪裏還笑得出來,暗暗歎息一聲,極目四望,銀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麵白帆,迎麵而來。

兩船迎麵而駛,越來越近,那艘船非但沒有退避之意,而且還仿佛是專門為了他們這艘船來的。

狄揚心中大是驚奇,喃喃道:“這難道是艘海盜船麽,否則……”

依露展顏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條海盜船來,好歹也可以熱鬧一陣,這些天真悶死了。”

狄揚目注前方,片刻間那艘來船已到近前,船頭卓立著一條藍衣漢子,手裏展動著一條白巾,大呼:“來船上可是狄揚公子賢伉儷麽?在下有事奉訪,請落帆相會!”

狄揚雙眉一皺,大奇道:“我們船還未到,此人怎會知道我在船上?”

思忖之間,依露卻已揚聲呼道:“不錯,朋友是誰,有何見教?”

對麵船上,已落下帆來,船行立緩,船頭的長衫漢子搖手道:“但請落帆,在下這就過來。”

狄揚心念數轉,揮手道:“落帆,打槳,定舵,減速!”四下哄然應了,“砰”的一聲落下了船帆,兩艘船漸行漸緩,漸緩漸近。

那長衫漢子騰身一躍,砰地落在船頭,目光四掃,凝神盯了南宮平幾眼。

狄揚雙眉一皺,沉下麵色,厲聲道:“狄某與朋友素不相識,朋友怎會知道狄某在這船上?”

長衫漢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宮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賢伉儷置棹泛海,武林中早已哄傳,公子你這麵七色錦帆還遠在百裏之外時,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歸來,在下見到這麵錦帆,還會不知道狄公子賢伉儷的俠駕在這船上?”言語便捷,目光敏銳,竟仿佛又是“萬裏流香”任風萍一流人物。

狄揚冷“哼”一聲,沉聲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為什麽?”

長衫漢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話,雙掌“啪”地互擊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懸起了十數根竹竿,竿頭釣著竹籃,隔船送了過來,長衫漢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儷久泛海上,飲食難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來一些鮮肉蔬菜,為狄公子伉儷換一換口味。”

依露輕輕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順得很。”

長衫漢子滿麵笑容,第二句話他隻當沒有聽到,笑道:“在下主人現已在岸邊恭候兩位俠駕,兩位一見便知道了。”倒退幾步,躬身一禮,轉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揚朗聲道:“朋友你若不說出你家主人的名姓,這禮物狄某是萬萬不能收的。”

長衫漢子仍是滿麵笑容,道:“公子一見便知,我家主人隻是令我傳語公子,故人無恙歸來,他實在高興得很。”

那船上船夫身手甚是精熟,就隻這幾句話工夫,便已轉舵駛開。

狄揚低叱道:“追!”心念轉處,突又歎息道:“不追也罷。”

依露笑道:“對了,人家孝順的東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做什麽?”

打開那十幾隻竹籃,籃中果然都是些鮮肉蔬菜,依露歎了口氣,道:“可惜……”突地舉起籃子,將十餘籃鮮肉蔬果都拋入海中。

狄揚展顏笑道:“我隻當你嘴饞起來,就舍不得丟了!”

依露笑道:“我就饞成這副樣子麽?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誰?是敵是友?”

狄揚道:“也許是敵,也許是友,說不定……”

依露截口笑道:“說不定還是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嗎?”

狄揚笑道:“說不定又是什麽幫幫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東西,來拍我的馬屁。”

依露頓足嬌嗔道:“你要死了,葉家妹子,快幫我來撕他這張油嘴。”

這夫妻兩人俱是一般生性,無論說什麽嚴重之事,卻不肯板起麵孔說話,心裏縱然有千百件心事,麵上仍是嬉皮笑臉。

此刻他兩人麵上雖仍在打情罵俏,其實心中都是驚異交集,隻因這長衫漢子雖然滿麵笑容,但在笑容後隱藏的來意是善是惡,卻實在令人難測。

他兩人計議了一夜,除了靜觀待變,也研究不出什麽計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兩人方自立在船頭,卻竟然又有一片風帆迎麵駛來,狄揚沉聲道:“昨夜那長衫漢子,今日若再上到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來得去不得了。”

依露輕笑道:“好一個來得去不得。”

兩艘船又自駛近,狄揚不等那邊說話,便先已落帆、定舵,立在船頭,朗聲笑道:“朋友你來得倒早,請過來這邊說話!”

那邊船上果然遙遙呼道:“來的可是狄揚公子賢伉儷麽?”

狄揚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婦,海上船隻,還有誰會有這七色錦帆,朋友,你豈非問得多餘了。”

風重舟輕,瞬息間兩舟相近,隻見對麵船頭,亦卓立著一條長衫大漢,但卻絕非昨日寒暄送禮的長衫人。

這長衫大漢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禮也更見豐盛。狄揚口中不語,心中卻大是奇怪,隻聽依露已忍不住問道:“昨日方蒙厚贈,今日又送了禮來,你家的幫主,也未免太客氣了些。”

依露道:“昨日不是你們麽?”

長衫大漢搖頭沉吟,依露道:“你家幫主是誰,可以說出來麽?”

長衫大漢道:“賢伉儷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說出幫主的姓名,匆匆離船而去。

狄揚夫婦麵麵相覷,心裏更是奇怪,依露笑道:“這算做什麽?常言道君子不受非來之物,我們雖然不是君子,但這些沒有來曆的東西,還是吃不得的。”照樣將禮物全都拋入了海中。

他夫婦二人,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這些送禮的人究竟是誰,為什麽要送來這些禮物,卻又偏偏不肯說出姓名來曆。

哪知未過多久,竟又來了一艘江船,送來了許多新鮮的蔬果,送禮的人,也是身穿長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禮,也是躬身一禮,匆匆而去,絕不肯透露一點姓名來曆。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來了四批送禮的人,一個比一個客氣,送的禮也一個比一個豐盛,但卻也沒有一人肯說出自己的來曆,幾乎都是異口同聲地說:“賢伉儷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麽都不肯說了。

最怪的是,這些人和狄揚夫婦俱是素不相識,而且彼此之間,也沒有來曆,仿佛分別代表著五個門派,要拉攏狄揚夫婦。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嬌笑道:“看來我們竟仿佛是香餑餑了,人人都要拉攏我們。”

狄揚皺眉道:“我們與武林幫派,素無交往,他們如此大獻殷勤,隻怕沒有什麽好事。”

依露道:“可會有什麽壞事呢?”

狄揚沉聲道:“令人難測。”

依露笑道:“這些本都出於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難測,我看你也不必費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會知道。”

狄揚歎道:“上岸後才知道,隻怕已來不及了。”

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麽我們就索性永遠漂流在海上,做兩對海上仙侶。”回首向葉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說好麽?”

葉曼青麵頰一紅,轉首望向窗外。南宮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仿佛世上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似的。

過了許久,葉曼青突然沉聲道:“此事還有個最奇怪之處,你們都沒有想到。”

依露笑道:“什麽奇怪的事?”

葉曼青道:“連昨日送禮的五撥人,個個身手都十分矯健,但隻不過是他們幫派中的執事弟子,由此可見,這五個幫派實力都不弱,但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這樣的五個幫派。”

狄揚道:“或者並非江湖門派,而是武林宗派。”

葉曼青略一沉默,搖頭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會故意做出這樣神秘的樣子。”

葉曼青道:“一年之間,江湖中竟會崛起五個實力強盛的幫派,豈非更令人奇怪麽?”

突聽依露輕輕一笑,道:“已將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曉,你們還猜什麽?”

狄揚、葉曼青,一齊步出船艙,定睛望去,隻見前麵果已現出一片灰蒙蒙的陸地影子,襯著滿天絢麗的夕陽,顯得更是突出。

漂流海外經年的人,驟然見著家鄉的陸地時,那種奇妙的興奮感覺,的確是令人難以描述的。

狄揚等人,隻覺心頭熱血奔騰,把方才心裏還在奇怪的事,都忘去了。

那些強壯的船娘,精神亦是為之大振,操作得更是賣力。

不到盞茶時分,陸地的輪廓,已變得極其清晰,海麵上的漁船,方自辛勞了一日,此刻齊聲高歌著漁歌晚唱,揚帆歸去,準備去享受一日的豐收。有些膽大的漁夫,見到這艘奇異的海船,都不免劃到近前,來看個仔細。

漫天夕陽中,點綴著朵朵風帆,海風輕拂中,彌漫著漁歌晚唱——這種壯麗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別家園的遊子眼中,更有著一種無比的親切。

狄揚長歎一聲,轉目望去,隻見依露眼中,已泛起了晶瑩的淚光,她竟被這種震撼人心的美,感動得流下了淚來。

兩人目光相對,依露嫣然一笑,哽咽著道:“回到家後,我再也不願出來了。”

狄揚輕輕握住了她的纖手,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幸福的歎息。

葉曼青感到他們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單,但覺有一陣不可抑止的悲哀,湧上心頭,一雙秋波中,也不禁貯滿了晶瑩的淚珠。

自淚光中望過去,南宮平木然立在艙門,遙視著漫天夕陽,他在想什麽?他在想什麽……突聽一個船娘在身後笑道:“船未靠岸,送禮的人已有那麽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

得意的笑聲,象征著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榮。

狄揚麵色突地變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麽?就憑我們幾個人,難道還怕被人吃了不成?”

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著一群迎接的人,凝目一望,這些人竟然都是女人。

依露皺眉奇道:“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那五幫的幫主,真都有一個妹妹要嫁給你麽?”

狄揚忍不住失聲一笑,卻見岸上的女子,竟都揮手歡呼了起來。

依露麵上半分笑容也沒有了,冷“哼”一聲,道:“想不到你交遊倒廣闊得很,才出海沒有多久,就有這許多女人來歡迎你回來。”

狄揚忍不住笑道:“說不定是南宮平的朋友呢!”

依露道:“人家才不像你……”

話聲未了,隻見十數艘漁船靠岸後,船上的漁夫,便與岸上的女人擁抱在一起,要知海邊禮教之防,遠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間真情流露時,也沒有什麽太多顧忌。

葉曼青縱有滿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來。

依露麵頰微紅,輕輕拍了狄揚一掌,道:“你還以為我是真的吃醋麽,我隻不過看到葉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

狄揚大笑道:“你嘴裏這樣說,其實心裏是真的在吃醋的。”

隻見漁舟都已靠岸,辛勞的漁夫,提著一天的收獲,攜兒帶女,隨著深銅色皮膚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間的歡樂。

刹那間,岸上的人竟走得幹幹淨淨,一個不留。

狄揚大奇道:“送禮的人不來接船,這倒怪了。”

葉曼青道:“這其中到底有什麽玄虛,連我也想不出來。”

依露道:“管他什麽玄虛,事到臨頭,自會知道,我們先弄清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再說。”

四人一齊上岸,隻見這海市居然甚是繁榮,街道也甚是整齊。詢問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樂清,距離他們出海地三門灣並不甚遠,當下便要尋地方投店打尖。瑣碎之事自有許多,不必細說。

哪知他們到了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棧後,突地發現,客棧中的掌櫃和店夥,竟仿佛對他們極為熟悉,狄揚一入店門,掌櫃店夥便一擁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遠來辛苦了。”

狄揚皺眉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姓名?”

掌櫃的神秘一笑,不答所問:“小店中有五個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掃過了,專等狄客官來到。”

依露道:“你們這麽大的店,難道沒有別的生意麽?我們隻要兩個院子就夠了。”

掌櫃的笑道:“小號雖不大,但在這附近幾百裏地內,卻找不出第二家來。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卻專等狄客官一家。”

狄揚心念一動,問道:“你一個跨院,有多少間屋?”

掌櫃的道:“每間跨院,都有十多間屋,不瞞客官,小店所占的地方,比皇宮也差不了多少。”

依露道:“這麽大的院子,一個就夠了,何必五個,咱家又不是海盜,又沒有發財。”

掌櫃的笑道:“原來客官還不知道,今天來了五位英雄,每位訂下了一個院子,都是為狄爺準備的,他們付了加倍的錢,逼著小的趕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才還在奇怪,狄爺隻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個院子好呢?”

狄揚夫婦對望一眼,依露道:“訂房的人,可有留下話麽?”

掌櫃的笑道:“隻留下了銀子,沒有留話。”

狄揚道:“可曾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會了……掌櫃的,我隻望你將他留下的銀子,拿來給我瞧瞧。”

那掌櫃的微微一愕,終於不敢違抗,狄揚卻忍不住問道:“那銀子有什麽可看之處?”依露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無論是從銀子或是銀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們的來曆,隻因各地的銀票,都造得有些不同,從這上麵,至少可以看出他們是來自何處,假如是銀條,就更容易看了。”

他卻不知道“幽靈丐幫”雄踞邊外,專劫不義之財,來自各省的銀子,他們都照搶不誤。“豔魄”依露家學淵源,有關這一門的知識,自是豐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櫃的便捧出一具銀箱,箱子裏又有銀子,又有銀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錠銀錁。

隻見這銀錁十兩一錠,鑄得甚是粗糙,但銀子成色卻是十足十足的。

她隨意看了一眼便毫不遲疑地說道:“這銀子必定是來自青、康、藏等邊外之地,奇怪的是,那邊又會有什麽幫派來到此間呢?”

再取出四張銀票,數額俱是不少,隻有第一張乃是“匯豐”的票號,這種銀票流通各地,連依露也看不出端倪,隻得放下了。

第二張銀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張銀票卻是在江南一帶通常可見的。

依露歎道:“蜀中、江南都有人來,他們不遠千裏而來,是為的什麽?我越看越糊塗了。”

俯首望去,隻見那第四張銀票,票麵最是奇特,銀票四周,竟畫著一圈黑、紅兩色的花邊。

狄揚、葉曼青,目光動處,齊地一怔,“豔魄”依露亦麵色微變,突見一隻手伸來,搶去了她手中的那張奇特的銀票。

始終木然不語的南宮平,見到這張銀票,麵色突地變為慘白,一手搶了過來,目光直視在上麵,隻因為這張銀票,本是南宮世家所有之物。

狄揚強笑一聲,道:“想不到這人手裏有南宮世家的銀票!”心裏大為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幫會持有此物?

南宮平麵色鐵青,一字字沉聲道:“這銀票是誰拿來的?”

那掌櫃的見了他的神色,早已駭得呆了,訥訥道:“是……是第二位……”

南宮平截口道:“他訂的房間在哪裏?”

掌櫃的顫聲道:“小的帶路……”

南宮平隨手將銀票拋入箱裏,沉聲道:“走!”

掌櫃的抱起銀匣,踉蹌而行,穿過一道走廊,打開一扇圓門。隻見門中一座院落,居然也有些山石花木,果然比別家客棧大不相同。掌櫃的賠笑道:“客官可要在這裏歇下麽?”

南宮平冷冷道:“不錯!”當先走入了廳房,“撲”地坐到地上,又呆呆地出起神來。

大家見了他的神色,誰也不敢對他說話,當下收拾行李,方自準備安歇,突聽店門外一陣喧嘩,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奔行而過。

狄揚、依露,俱都好奇心重,忍不住走了出來。隻見店外的長街上,人群騷亂,無論男女老少,手裏都提著一些竹籃木桶,歡呼著奔向海岸那邊,有的老年人腳步踉蹌,卻都在全力狂奔,店裏的夥計雖不敢隨之奔去,但一個個麵上俱都露出了躍躍欲試之色。

狄揚夫婦心中都不禁為之大奇,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兩人心意相通,一齊放開了腳步,隨著人潮奔向海岸。

狄揚道:“你留在這裏,我去看看。”

依露道:“我為什麽要留在這裏!”兩人一齊擁入了人群,目光轉處,麵色都不禁為之大變!

隻見海潮奔流而來,海浪中銀光閃閃,竟然都是一條條死魚,成千上萬,大小不一,直將海裏都變為了魚浪!海城裏的居民聽到這種奇異的消息,自然飛也似的趕來,拾取這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的死魚,他們雖然終年以打魚為生,但一生中誰也沒有看到過這麽多魚。

狄揚夫婦麵麵相覷,心頭俱是一片沉重,隻因他兩人深知這奇異魚浪是怎麽來的。

四下漁夫漁婦,見到他倆衣衫華麗,神態不凡,有的人便搭訕道:“這是老天爺賜下的神魚,吃了必定有福,兩位何不也拾一條!”

狄揚強笑一下,拉起依露的手腕,擠出了人群,低聲道:“你猜得不錯,幸好我們沒有吃那些送來的東西,否則……”心頭一寒,住口不語。

他一看到這奇異的魚浪,便知道必定是海裏的魚群,吃了他們拋下的蔬果,立刻毒發而死,隨著海浪漂流到這裏。

區區十幾簍食物,竟能毒死成千上萬的魚,其毒之烈,可想而知,兩人自是為之心寒。

依露依著狄揚的身子,雙眉深皺,沉聲道:“好狠的毒藥,是什麽人有這樣毒辣的手段,用這樣狠的毒藥?”

狄揚默然半晌道:“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依露輕歎道:“即使我們知道了那五撥人是誰派來,也無法知道是誰下的毒,更不知道他們是全都下了毒呢,還是隻有一個人下了毒?”

狄揚道:“天下永遠沒有包得住火的紙,也沒有瞞得住人的事,你放心好了。”

依露歎了一聲,突然變色道:“不好!”

狄揚道:“什麽事?”

依露惶聲道:“這些魚都是中毒而死的,本身也有了毒性,他們若是吃了這毒魚,該怎麽辦呢?”

狄揚轉目望去,隻見海岸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魚。這些平凡的漁夫,平日神權最盛,此刻已將毒魚當作神魚,眼見便是一場空前的劫難,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這一場“魚禍”上。

依露玉容慘變,連連道:“怎麽辦呢?怎麽辦呢?這麽多人,我們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

狄揚亦是束手無計,隻見有幾個漁民,手提竹籃,將滿載而歸,他情急之下,方待縱身躍去,突聽一陣呼聲,遙遙傳來。

幾個黃衣束發漢子,一路飛奔而來,連聲大呼道:“老神仙傳下法旨,這些魚吃不得的!”

刹那之間,便有一群人圍了上去,將那些黃衣束發的漢子分開,不住詢問,正待歸去的漁民,已停住了腳步,隻見一個黃衣人飛奔而來,大呼道:“兄弟們,快將魚帶回埋在地下,萬萬吃不得的。”

黃衣人道:“老神仙說魚裏有毒,是惡魔送來害人的,吃下之後,不到半天便會毒發而死。”

漁民們齊地麵色大變,又有人說:“幸好有老神仙在這裏,否則豈非都要送命了。”

又有人說:“老神仙功德無量,願老天保佑他老人家長命百歲。”

狄揚夫婦暗中鬆了口氣,又不禁在暗中奇怪,不知道他們嘴裏的“老神仙”究竟是何許人也,漁民們為什麽會對他如此信服?

他兩人忍不住攔住一位漁民問道:“請問兄台,那老神仙是誰?”

這漁民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笑道:“兩位必定是遠道來客,所以連老神仙是誰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端的可稱得上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

狄揚道了謝,一路走向客棧。依露輕歎一聲,道:“這位老神仙,必定是異人,有時間我真要去拜訪拜訪。”

狄揚道:“什麽異人,左右不過是個神棍而已。”

依露道:“若是神棍,怎會知道魚裏有毒,令人不要煮食,這些漁民雖然神權極重,但卻也不是呆子呀!”

狄揚不願與她爭論,隻因每一次爭論,自己都是落在下風。

回到客房,南宮平、葉曼青仍然對麵坐在廳房裏,兩人默然相對,似乎一直沒有說過話。

狄揚夫婦便將方才所見說了。訂房的人,自不免又送來了酒筵,但他們眼見方才毒魚之事,哪裏再敢吃別人送來的東西,到了街上買了兩百顆雞蛋,用白水煮來吃了,連鹽都不敢沾上一沾。

那些船娘本待到岸上大吃一頓,此刻一個個叫苦連天,道:“姑娘、姑爺,還是早些回去吧!”

依露道:“回去?說不定永遠回不去了。”

他們口中雖不言,但心裏卻知道事情越來越是凶險,各人滿懷心事,回到房中熄燈就寢。

南宮平通宵反側,哪裏睡得著覺,他麵上雖已麻木,但心裏卻是思潮萬端,想起了雙親,想起了故友,也想起了許多他不願意想的事,隻見蠟燭漸短,長夜漸去,他卻仍然沒有合過眼睛。

萬籟俱寂之中,突聽窗外響起了一陣衣袂帶風之聲,隻聽“吱,吱”兩聲輕響!

他心頭一震,霍然坐了起來,院外又是“吱,吱”兩聲,響聲特異,乍聽有如蟲鳴,但南宮平麵色卻為之大變!

他還記得這聲音,他記得這聲音是他初入師門時,與同門弟兄,在夜涼如水的夏夜,以捉迷藏來練輕功時的暗號。

那時他們都還年幼,童心未泯的龍飛,帶著他們在樹林裏捉迷藏,使得他們不覺是在練輕功,而仿佛是在遊戲,這一份用心,是多麽善良。

刹那間,他心頭熱血上湧,往日的記憶,在他腦海中又變得如此清晰。

南宮平再不思索,飛掠而起,隻見人影已躍到另一重院落,卓立在一株巨樹的陰影下。

他一掠而前,目光凝注,暗影中,他依稀辨出這人影竟是他的三師兄石沉。分別已久的同門師兄,驟然相逢,他隻覺心頭一陣狂喜,一把握著石沉的手掌,道:“三師兄,你……你……”喉頭一陣哽咽,眼中泛起淚光,再也說不下去。

黑暗中,往昔英俊挺逸的石沉,此刻竟是神色頹敗,麵容憔悴,連雙目都顯得黯淡無光。

他再也不是往昔那英俊挺逸的石沉了,他仿佛已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懺悔著往昔的罪惡,等待著日後的死亡……

南宮平心頭愕然,既悲又喜。

隻聽石沉緩緩道:“我聽說你在這裏,就趕來了。”他語聲沉重緩慢,語聲中竟也失去了往昔的光輝,有如自墳墓發出一般。

南宮平黯然道:“你既來了,為何不進去?”

石沉緩緩搖了搖頭,空虛黯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絕望的悲哀,緩緩道:“我不能進去,我隻是來告訴你,不要聽任何人的話,不要答應任何事,我……我說的就隻能有這麽多了。”

南宮平呆了半晌,慘然道:“你……你近來好麽?這些日子,你在哪裏,是不是和大嫂在一起?”

“我是個不祥的人,滿身都是不可饒恕的罪孽,你……你……以後你萬萬不要再認我這個師兄,最好當我已經死了。”

南宮平忍不住淚珠滿盈,顫聲道:“師兄,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師兄……”

石沉搖了搖頭,仰天歎了口長長的氣,突然伸手一抹眼簾,道:“多自珍重,我去了。”話聲未落,他已擰轉身形,如飛掠去,那消瘦的身影,在刹那間,便被無邊的黑暗完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