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試 探

01

正午,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唐缺正是來找無忌去吃飯的。

隻要是人,就要吃飯。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雖然很不好,卻還是要勉強自己吃一點。

因為他最近實在太瘦了。

無忌也不能說他胖,比起某些動物來,他的確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馬瘦一點,他的腰圍至少比河馬要少一兩寸。

為了補救這種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實在不好,所以他隻吃了四個豬蹄、三隻雞、兩碗大鹵麵和一隻跟他差不多瘦的香酥鴨子。

最後當然還要吃點甜食,否則怎麽能算吃飯?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個豆沙包子、六個豬油桂花千層糕和三張棗泥鍋餅。

飯後當然還要吃點水果,他也隻不過吃了十七八個香瓜而已。

無忌實在不能不佩服。

他簡直無法想象,這個人胃口好的時候要吃多少。

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他這半個月來吃的東西,加起來還沒有唐缺這一頓吃得多。

唐缺還在發愁,看看桌上還沒有吃完的幾個香瓜發愁。

他搖著頭,歎著氣,喃喃道:“怎麽辦?我吃不下了,怎麽辦?”

無忌道:“我有個辦法。”

唐缺道:“什麽辦法?你快說。”

無忌道:“吃不下了就不吃。”

唐缺想了想,撫掌大笑,道:“好主意,吃不下,就不吃,這麽好的主意我怎麽想不到?”

他笑得不但像一個孩子,而且像個傻子。

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個白癡。

幸好無忌現在總算已經知道這個白癡是什麽樣子的白癡了。

這個白癡把你出賣的時候,你說不定還會替他點銀子。

現在唐缺總算已吃完了。

在一個銅盆裏洗過他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之後,他忽然問無忌:“你會不會看相?”

“看相?”

無忌就算知道看相是什麽意思,也要裝作不知道。

因為唐缺這問題問得很奇怪,他回答時不能不特別小心。

唐缺又道:“看相的意思,就是能從別人的相貌上看出來那個人是什麽樣的人。”

無忌道:“哦?”

唐缺道:“一個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會看相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無忌道:“我明白了。”

唐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看相的。”

無忌道:“為什麽?”

唐缺道:“因為你會殺人。”

無忌道:“會殺人的人,一定會看相?”

唐缺道:“如果你不會看相,怎麽知道什麽人該殺?什麽人不該殺?什麽人能殺?什麽人不能殺?”

無忌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多少有點道理。

一個以殺人為業的人,確實要有一種善於觀察別人的能力。

不但要能察言觀色,還要能看透別人的心——這就是看相。

一個能夠卜卦算命,能夠說出別人過去和未來的術士,所倚仗的也就是這種本事。

唐缺說道:“你能不能夠替我去看看相?”

無忌在笑:“你這人多福多壽,又富又貴,隻可惜最近胃口有點不好。”

唐缺大笑,道:“你看得準極了。”

無忌道:“我當然看得準,因為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不必看我也知道。”

唐缺笑笑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看我的相。”

無忌道:“你要我看誰的?”

唐缺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九個人?”

無忌道:“你說的是昨天晚上住在這裏的那二十九個人?”

唐缺道:“我說的就是他們。”

無忌道:“我記得唐家堡好像也有客棧?”

唐缺道:“唐家堡什麽都有。”

無忌道:“我也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

唐缺道:“什麽話?”

無忌道:“你說過,一個人就算住在客棧,客棧的掌櫃也會問他,貴姓大名?是從哪裏來的?要往哪裏去?到這裏來有何公幹?”

唐缺確實說過這句話,他隻有承認無忌的記憶力確實不錯。

無忌道:“昨天晚上,這二十九個人是不是住在你們的客棧裏。”

唐缺道:“是。”

無忌道:“你們是不是也已問過他們的姓名和來曆?”

唐缺道:“是。”

無忌道:“現在你既然已經知道他們是些什麽樣的人,又何必再要我去看。”

唐缺道:“因為有件事隨便我們怎麽問,都問不出的。”

無忌道:“哦?”

唐缺道:“我們總不能去問他們是不是奸細?”

無忌道:“就算你們問了,他們也絕不會說。”

唐缺道:“所以我要請你去看看他們究竟是不是奸細?”

他微笑又道:“做奸細的人,總難免心虛,心虛的人,樣子看起來總有點不同,我相信你一定能夠看得出的。”

他的笑眼中又閃出尖針般的光,一個白癡眼睛是絕不會有這種光的。

毒蛇的眼睛才有。

——他又有什麽陰謀?

——那二十九個中,是不是有大風堂的子弟?

難道他已對無忌的身份開始懷疑?

無忌的反應並不慢,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每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都想過。

他隻問:“那些人在哪裏?”

唐缺道:“他們也在吃飯,每個人都要吃飯的。”

02

二十九個人,分成三桌在吃飯。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們裝束打扮都不同,吃飯的樣子也不同,有的在狼吞虎咽,埋頭苦吃,有的卻吃得很斯文秀氣,隻看他們吃飯的樣子,已經可以看出他們的身份。

其中吃得最慢,吃相最好的一個人,赫然竟是曲平!

無忌的心提了起來。

他已聽說過曲平和千千間的事,曲平既然在這裏,千千想必也在附近。

他們到這裏來幹什麽,難道是來找他的?

他既然認得曲平,曲平當然也能認得他!

隻要曲平露出一點異樣的神色,他就死定了!

三個大圓桌,擺在一個很陰涼的院子裏,六菜一湯,四葷兩素。

曲平正在吃一盤榨菜、豆幹、紅辣椒炒肉絲。

他看見了無忌。

但是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筷子也夾得很穩,連一根肉絲都沒有掉下來。

曲平一向是個非常沉得住氣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已認不出無忌。

無論誰都看不出他和無忌之間會有一點點關係。

千千不在這裏。

和曲平同桌吃飯的三個女人,都是無忌從來沒有見過的。

無忌的心總算定了下來。

唐缺悄悄地問他:“你看這些人怎麽樣?”

無忌說道:“我看,這些人都不怎麽樣。”

唐缺道:“你看不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誰可能是奸細?”

無忌道:“每個人都可能是的,每個人都可能不是。”

唐缺道:“那麽你說我是該殺,還是該放?”

無忌淡淡道:“你說過,寧可殺錯,不可放錯。”

唐缺道:“你肯不肯替我殺他們?”

無忌道:“有錢可賺的事,我為什麽不肯?二十九個人,兩百九十萬兩。”

唐缺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回去,苦笑道:“要我拿出這麽多銀子來,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無忌道:“那麽你就隻有自己動手,我知道你殺人一向免費的。”

唐缺道:“我殺人免費?你幾時看見過我殺人?”

無忌的確沒有看見過,有些人殺人是不用刀的,他用不著自己出手。

唐缺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不該找你來看的。”

無忌道:“你應該找誰?”

唐缺道:“上官刃!”

隻要一聽見上官刃的名字,無忌的血就在沸騰,心跳就會加快。

如果上官刃真的來了,如果他看見了上官刃,他是不是還能控製住自己?

他完全沒有把握。

如果他忍不住出手了,是不是能將上官刃刺死在他的劍下?

他更沒有把握。

唐缺道:“據說上官刃是個武林中百年難見的奇才,不但文武雙全,而且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隻要被他看過一眼的人,他一眼就能認得出,大風堂門下的子弟他大多都看過,如果我找他來,他一定能看得出誰是奸細。”

無忌道:“你為什麽不去找他來?”

唐缺又歎了口氣,道:“現在他的身份已不同了,怎麽會來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忽然走過去,向吃飯的人拱了拱手,眯著眼笑道:“各位遠道而來,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實在抱歉,今天的菜雖然不好,飯總要多吃一點。”

有人忍不住在問:“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走?”

唐缺道:“各位如果要走,吃完了飯,就可以走了。”

這句話說完,已經有一半人放下筷子,連嘴都來不及擦就想走了。

唐缺居然沒有阻攔。

於是別的人也紛紛離座而起。

大家都知道唐家堡有了奸細,誰都不願意被牽連,誰都不願意再留在這是非之地。

唐缺忽然又問無忌:“你真的沒有看出誰是奸細?”

無忌搖頭。

唐缺道:“幸好我看出來了。”

他又眯起了眼,微笑道:“其實我早就知道這裏有個奸細。”

無忌道:“是誰?”

唐缺道:“趙無忌。”

03

趙無忌。

聽見這名字,最吃驚的一個人當然就是趙無忌自己。

唐缺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二十九個人幾乎已全都走出了院子,隻有一個人走得最慢。

唐缺那雙尖針般的笑眼就盯在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赫然竟是曲平!

唐缺忽然冷笑,道:“別的人都可以走,趙無忌,你也想走?”

曲平沒有反應。

他不能有反應,也不會有反應,因為他本來就不是趙無忌。

他還在繼續往前走,走得雖然並不快,腳步卻沒有停。

再走兩三步,他就可以走出這院子。

但是他沒有走出去,因為唐缺忽然就已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個身材長得像河馬一樣的人,身法竟比燕子還輕巧,動作竟比豹子還矯健。

曲平顯然也吃了一驚。

唐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眯著眼笑道:“我佩服你,你真沉得住氣。”

曲平道:“我?”

唐缺道:“我本也不敢請你留下來的,可惜我又怕別人知道。”

曲平道:“知道什麽?”

唐缺道:“如果有人知道趙無忌公子到了唐家堡,唐家竟沒有一個人好好地接待你,我豈非要被天下人恥笑?”

曲平道:“可是我既不姓趙,名字也不叫無忌。”

唐缺道:“你不是趙無忌?”

曲平道:“我不是。”

唐缺歎了口氣,道:“如果你不是趙無忌,誰是趙無忌?”

他忽然回頭,吩咐家丁:“你們能不能派個人去替我把牛標請回來?”

牛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禿頂大漢,一雙眼睛很有神,顯然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

他剛才也在這裏吃飯,就坐在曲平對麵,吃得又多又快,好像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被牽連到這件是非中。

唐缺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才問道:“你就是牛標?”

牛標道:“我就是。”

唐缺道:“你是幹什麽的?”

牛標道:“我是三泰鏢局的鏢師,已經在三泰待了十來年。”

唐缺道:“你到這裏來有何公幹?”

牛標道:“我常來,因為這家客棧的管事是我的大舅爺。”

唐缺微笑,道:“原來你也是唐家的女婿。”

這家客棧是屬於唐家堡的,客棧的管事叫唐三貴,也是唐家的旁係子弟。

唐缺道:“你雖然是唐家的女婿,但是我若有話問你,你也得實說,絕不能有半句虛言。”

牛標道:“江湖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牛標別的好處沒有,卻從來不敢說謊。”

唐缺道:“好,好極了。”

他忽然指著曲平,道:“我問你,你以前見過這個人沒有?”

牛標毫不考慮,立刻回答道:“我見過。”

唐缺道:“在什麽地方見過?”

牛標道:“是在保定府的一家酒樓上。”

直到現在,無忌才明白唐缺為什麽要找這個人來問話。

保定府正是大風堂的主力所在地。

唐缺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牛標道:“算起來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事了。”

唐缺道:“兩年前見到過的一個人,你兩年後還能記得?”

牛標道:“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深。”

唐缺道:“為什麽?”

牛標道:“因為當時還有個人跟他在一起,那個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唐缺道:“那個人是誰?”

牛標道:“那個人就是大風堂三大堂主之一,江湖中人人看見都害怕的老狐狸——司空曉風!”

他說的是實話。

趙無忌都看得出他說的不假,因為曲平的臉色已有點變了!

牛標道:“那天我們是特地去向司空曉風賠罪的,因為我們有趟鏢經過保定時,一時疏忽,忘了到大風堂去投帖子,大風堂就有人傳出話來,說我們這趟鏢的安全,大風堂不再負責。”

唐缺歎了口氣,道:“你們也未免太大意了,江湖中誰不知道大風堂的規矩一向比衙門還大,你們有多大的本事?敢這麽張狂?”

牛標道:“我們自己也知道闖了禍,所以才急著去找司空大爺賠罪。”

唐缺道:“他怎麽說?”

牛標道:“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唐缺道:“那你們豈非慘了?”

牛標道:“幸好當時有這位公子在旁邊,若不是他替我們求情,我們那趟鏢隻怕休想能走得出保定府。”

唐缺指著曲平,道:“替你們求情的人就是他?”

牛標道:“是的。”

唐缺道:“你沒有看錯?”

牛標道:“我絕不會看錯。”

唐缺道:“就因為有他替你們求情,司空曉風才沒有追究你們的無禮?”

牛標道:“不錯。”

唐缺笑了笑,道:“這麽樣看來,他說的話連司空曉風都要買賬的。”

他又用那尖針般的笑眼盯著曲平:“這麽樣看來,你的本事倒不小。”

曲平一向非常鎮定,非常沉得住氣,可是現在他的臉色也已發白。

那天司空曉風故意要讓他替“三泰”求情,本來是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讓江湖中的朋友對他尊敬感激。司空曉風的作風一向是這樣子的,隨時都不會忘記提攜後進。

當時他當然絕不會想到,這麽做竟反而害苦了曲平。

唐缺悠然道:“如果你不是趙無忌,你是誰?和司空曉風是什麽關係?他為什麽要聽你的?”

現在曲平還能說什麽?他隻能說:“我不是趙無忌!”唐缺道:“你還不肯承認?”

曲平道:“我不是趙無忌。”

唐缺道:“你還不肯承認?”

曲平道:“我不是趙無忌。”

他已下了決心,不管唐缺問他什麽,他都隻有這一句回答。因為他的確不是趙無忌。

隻有無忌才知道他不是趙無忌。

他是不是也知道站在唐缺身旁的這個人才是真的趙無忌?

如果他把真的趙無忌指認出來,他當然就可以安全脫身了。

每個人都隻有一條命,每個人都難免怕死的,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他是不是會把無忌出賣?

無忌不敢確定,連曲平自己恐怕都不能確定。

這時唐缺居然又暫時放過了他,又回頭去吩咐他的家丁:“你們能不能派個人去把唐三貴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