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蠔油牛肉

01

廚房在一道用紅磚砌成的矮牆後,一個小小的院子裏。

廚房並不小,門窗卻很少。

廚房裏燈火明亮,院子裏卻很黑暗,隻有一點點從那兩扇小小的門窗中漏出來的燈光,剛好照在一個坐在門外一張竹椅的人身上。

廚房裏的人好像不少,院子裏卻隻有坐在竹椅上的這個人。

連一蓮和穿紅裙的姑娘從矮牆外溜到院子裏來時,火爆腰花的香氣已經嗅不到了。

因為一盤剛炒好的火爆腰花,已經被人倒進了陰溝裏。

剛炒好的火爆腰花,本來是應該倒進人肚子裏去的,為什麽要倒進陰溝?

因為有個人把這盤腰花端了出來,送到坐在竹椅上的這個人麵前,這個人嗅了嗅,歎了口氣,就把它倒進了陰溝。

這盤腰花本來炒得並不壞,連一蓮和穿紅裙的姑娘都認為很香。

可是這個人在嗅著它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在嗅一大盤狗屎。

這個人長得瘦小枯幹,看起來總是愁眉苦臉,好像天下每個人都欠了他幾千兩銀子沒有還,又好像被廚房裏的油煙氣熏得隨時都會吐出來。

他皺著眉,歎著氣,道:“這盤子裏裝著的是什麽東西?”

炒菜的大師父道:“是火爆腰花。”

這個人又歎了口氣,道:“這不是火爆腰花,隻不過是盤腰花著了火。”

所以一盤剛炒好的火爆腰花就被倒進了陰溝。

這個人歎著氣,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進了廚房,過了半晌廚房裏又傳出火爆腰花的香氣,這次的香氣,果然有點不同。

連一蓮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麽地方不同,隻不過剛才她嗅到那盤腰花香氣的時候,雖覺得很香,卻沒有想吃的意思。

因為她肚子根本不餓。

可是這次她嗅到火爆腰花香氣的時候,雖然不餓,還是流出了口水。

這個瘦小枯幹、愁眉苦臉、嗅到廚房裏油煙氣就會想吐的人,原來是位手藝奇高的名廚。

隻聽他在廚房裏歎著氣說:“現在你開始數,從一數到一百二十的時候,就開始煉油,數到一百八十五的時候,就把這碗已經調好味的牛肉片下鍋,用鏟子炒七下,不多不少,隻能炒七下,鍋就要離火,你就要趕快把牛肉裝到那個已經烤得有點溫熱的盤子裏,叫個快腿的人送上去,這時候那盤火爆腰花已經不夠鮮,不夠嫩,也不夠熱了,剛好吃這盤蠔油牛肉。”

他說話的時候,每個人都在靜靜地聽,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停了停,才接著道:“蠔油牛肉並不是樣名貴的菜,可是隻有在這種普通家常菜裏,才能顯得出炒菜的人的真功夫,所以你功夫、火候、時間,都一定要拿捏得特別準,半點都差錯不得。”

他在廚房裏麵說話,躲在廚房外麵的兩位女人都聽呆了。

她們都吃過牛肉,可是她們從來沒想到炒一盤牛肉還有這麽大的學問。

這時候愁眉苦臉的人已經走出了廚房,後麵立刻有兩個人跟了出來。

他剛走出門,一個人就趕緊送上了一條雪白的熱手巾。

等他用這條熱手巾擦了把臉,另外一個人就馬上送上了一杯熱茶。

這個廚子的氣派實在不小。

能夠用這麽樣一個廚子來替他做菜的人,那是什麽樣的氣派!

連一蓮幾乎已忘記剛才那三個比鬼還可怕的人了。

她已經完全被這個氣派奇大的廚子所吸引,更想看看這個廚子的主人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她不怕廚子。

廚子的手裏就算有刀,也隻不過是把切菜的刀,不是殺人的刀。

穿紅裙的姑娘悄悄道:“怎麽樣?”

連一蓮道:“我先過去,問問那廚子這裏是什麽地方,你跟著我。”

穿紅裙的姑娘道:“這次應該讓我先過去。”

連一蓮道:“為什麽?”

穿紅裙的姑娘道:“因為他是個男人,男人對女人總比較客氣些。”

連一蓮笑道:“像你這麽好看的女孩子去找他說話,你問他兩句,他絕不會隻說一句。”

她當然不會說出自己也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能夠騙過這個大姑娘,而且能讓這個大姑娘對她這麽傾倒,她簡直得意極了。

兩個人一先一後從牆角後麵走出來,穿紅裙的姑娘遠遠就向那廚子嫣然一笑,道:“你好。”

看見這麽樣一個漂亮的姑娘自動過來跟他搭訕,這廚子居然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搖頭道:“不好。”

穿紅裙的姑娘道:“為什麽不好?”

廚子歎口氣道:“別人請客,又吃又喝,我卻像龜孫子一樣,在這裏替他們做菜,自己連一口都吃不到,這種日子,怎麽會好?”

穿紅裙的姑娘立刻作出很同情的樣子,道:“其實你自己可以先留一點下來,自己先享受。”

廚子道:“不行。”

穿紅裙的姑娘道:“為什麽不行?”

廚子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道:“我吃不下,一嗅到油煙我就想吐。”

一嗅到油煙就想吐的人,卻偏偏要來做廚子,倒也是件怪事。

穿紅裙的姑娘又問道:“今天是誰在請客?”

廚子道:“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請我來這裏做菜?”

連一蓮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廚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在這裏是幹什麽的?”

連一蓮不敢開腔了。

穿紅裙的姑娘道:“今天他請的一定是位貴客,所以你才特地炒些家常菜給他吃。”

這句話顯然搔著了這廚子的癢處:“一點都不錯,整鴨整雞誰都會做,到處都可以吃得到,要做這種家常菜就得要有點學問了,絕不是時常能夠吃得到的。”

穿紅裙的姑娘道:“有道理。”

廚子歎了口氣,道:“這麽簡單的道理,有些人卻偏偏不懂!”

穿紅裙的姑娘道:“卻不知今天你們請的那位貴客懂不懂?”

廚子道:“他應該懂的,他好歹也算是個世家子弟,總不會一心隻想要吃大魚大肉。”

穿紅裙的姑娘道:“他是哪一家的少爺?”

廚子道:“就是這一家的。”

連一蓮又沉不住氣了,搶著問道:“是不是趙無忌?”

廚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不是他,是誰?”

連一蓮總算放心了。

趙無忌並沒有躺在那裏等死,卻坐在那裏等著吃肉。

廚子道:“你們還有什麽事想要問我的?”

穿紅裙的姑娘道:“沒有了。”

廚子道:“我倒有件事想要問問你們。”

穿紅裙的姑娘道:“什麽事?”

廚子道:“今天晚上你們誰留下來陪我睡覺?”

02

這個愁眉苦臉的廚子,居然會問出這麽樣一句話來,實在讓人大吃一驚。

連一蓮不但吃驚,而且氣得臉都紅了,怒道:“你在放什麽屁?”

廚子道:“難道你們連睡覺是什麽都不懂?”

穿紅裙的姑娘攔住了連一蓮,搶著道:“我懂,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麽不要我們兩個人一起陪你睡覺?”

廚子道:“因為我年紀大了,一天晚上最多隻能用一個。”

穿紅裙的姑娘問道:“隨便哪一個都行?”

廚子道:“不錯,好看的小男孩,我也一樣喜歡!”

穿紅裙的姑娘道:“另外一個呢?”

廚子道:“另外一個我隻好用來下酒了。”

穿紅裙的姑娘道:“你要用一個人下酒?”

廚子道:“當然不能用整個一個人,最多隻能挑幾塊比較嫩的肉。”

他一雙眼睛不停地在她們身上幾個最嫩的部分打轉,臉上那種表情,就好像在看著兩條已經被剝光了的小綿羊。連一蓮簡直快氣瘋了,不但氣,而且想吐。

穿紅裙的姑娘居然還在問:“你準備怎麽吃法?”

廚子道:“當然是小炒,人肉一定要用快火小炒,否則肉就老了。”

穿紅裙的姑娘道:“想不到你對吃人肉這麽有研究。”

廚子道:“我拿手的一樣菜就是小炒人肉,正好你們兩個都有一身細皮白肉,正好都可以用來小炒。”

他又歎了口氣,道:“看來我今天真的有點口福。”

穿紅裙的姑娘居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有口福,豔福也不淺。”

廚子道:“看樣子你非但一點都不怕我,而且好像還開心得很。”

穿紅裙的姑娘道:“我當然開心,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妙手人廚的眼光,一向很高,我能夠被妙手人廚看上,怎麽會不開心?”

廚子冷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點眼力,居然認出了我。”

穿紅裙的姑娘笑得更甜,道:“我不但認出了你,而且還知道用什麽法子才能要你的命!”

廚子的臉色忽然變了,瞳孔突然收縮,厲聲道:“你……”

隻說出這一個字,他的瞳孔忽又擴散,咽喉上忽然冒出一蓬血絲,呼吸已停頓。

連一蓮也吃了一驚。

她自己沒有動手,這個穿紅裙的姑娘好像也沒有動手。

她實在想不通這個人怎麽會忽然死了的。

穿紅裙的姑娘已扭轉過頭來,用手掩著臉,道:“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連一蓮道:“你為什麽自己不去看看?”

穿紅裙的姑娘道:“我不能看見血,一看見血,我就會暈過去!”

連一蓮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問道:“你殺人的時候為什麽不會暈過去?”

穿紅裙的姑娘道:“因為血流出來的時候,我已經轉過頭來了。”

她說得很自然,一點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好像根本就沒有把殺人當作件很重要的事。

連一蓮卻吃了一驚,道:“真是你殺了他的?”

穿紅裙的姑娘道:“如果不是你,就一定是我了。”

連一蓮看著她,還是看不出這個文文靜靜的大姑娘會殺人,殺的還是個江湖中有名的凶人。

妙手人廚不但凶惡狠毒,而且又賊又滑,南七省的武林豪傑幾次圍捕他都沒有傷到他的毫發,這位大姑娘卻不動聲色,隨隨便便就要了他的命。

連一蓮忍不住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真行,我佩服你!”

穿紅裙的姑娘笑了笑,道:“若不是因為他的眼睛老是盯著不該看的地方看,想殺他還是不太容易。”

她接著又問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連一蓮道:“當然真的死了,從頭到腳都死了。”

穿紅裙的姑娘道:“那我們還待在這裏幹什麽?”

連一蓮道:“你想到哪裏去?”

穿紅裙的姑娘道:“去做我師哥的陪客去。”

她接著又笑道:“如果我們的動作快一點,說不定,還可以趕得上去吃那盤蠔油牛肉。”

連一蓮道:“你還能吃得下?”

穿紅裙的姑娘道:“吃不下也要吃一點,妙手人廚做的菜,以前就不是時常能夠吃得到的,以後更吃不到了。”

03

客廳裏的窗子開著的,她們沿著牆角繞過來,剛好可以從一棵梧桐樹下的窗戶裏看到趙無忌,也可以看到那盤蠔油牛肉。

她們很想看看主人是誰,能夠讓妙手人廚替他做菜的人,總是值得看看的。

主人卻不在客廳裏。

因為客廳裏隻有三個人,除了趙無忌外,另外兩個人都是站著的。

主人當然不會站著來陪客人吃飯,站在客人旁邊的,當然隻不過是主人家的奴仆。

一人背對著她們,很高,很瘦,穿著件雪白的長袍,頭發已花白。

一個把滿頭黑發梳成個高髻的婦人,正在為無忌斟酒。

她的身材很苗條,風姿也很美,應該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隻可惜她臉上偏偏蒙著塊烏紗,讓人看不見她的真麵目。

穿紅裙的姑娘忽然悄悄地問道:“你看這個女人是誰?”

連一蓮道:“我看不到她的臉。”

穿紅裙的姑娘道:“你看看她的頭發,再看看她的手。”

這婦人的頭發又長又黑又多,一雙手纖秀柔美,卻白得可怕。

連一蓮忽然想起來:“難道她就是那個半麵羅刹?”

穿紅裙的姑娘道:“就是她。”

連一蓮苦笑道:“我們到處躲她,想不到現在反而送上她的門來了。”

穿紅裙的姑娘道:“這裏的主人,實在很了不起,居然能夠叫妙手人廚替他做菜,還能叫半麵羅刹替他為客人倒酒。”

連一蓮道:“這裏說不定就是那個有鬼的院子。”

穿紅裙的姑娘道:“一定是的。”

連一蓮道:“聽說這裏本來是你未來的師嫂衛鳳娘住的地方。”

穿紅裙的姑娘道:“我也聽人這麽說過。”

連一蓮冷笑道:“這位衛小姐的氣派真不小。”

這客廳的氣派的確不小。

隻要是一個客廳裏應該有的東西,這裏都有,而且每樣東西都是精挑細選過的,每樣東西的價值說出來都一定會讓人嚇一跳。

客廳裏不該有的東西,這裏也有,珍奇的古董,精巧的擺設,名貴的字畫……這些東西的價值簡直連說都沒法子說出來。

穿紅裙的姑娘歎了口氣,道:“如果這些東西都是我師哥給她的,我師哥一定發過筆橫財。”

連一蓮道:“如果這些東西不是你師哥送給她的,你師哥不氣死才怪。”

其實這地方已經變得和鳳娘住在這裏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這些東西鳳娘連看都沒有看過。

唯一沒有變的是鳳娘那間臥房,裏麵每樣東西都沒有被人動過。

鳳娘臨走的時候,掉了根發簪在地上,現在這根發簪還在原來的地方。

鳳娘臨走的時候,曾經在**躺了一下,現在枕頭上那個印子還在,其實,連她落在枕頭上的那根頭發也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連一蓮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吃那盤蠔油牛肉?”

穿紅裙的姑娘又歎了口氣,道:“現在,我就算想不吃都不行了。”

連一蓮道:“為什麽?”

穿紅裙的姑娘道:“你回頭看看!”

連一蓮用不著回頭去看,隻看她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那個沒有臉的鬼影子和那個有兩張麵的鬼影子,已經在她們後麵。

她忽然大喊:“趙無忌,你筷下留情,留一點牛肉讓我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