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鬼 影

01

四月初六,陰。

趙無忌悄悄地回到了和風山莊。

他本來並不準備回來的,可是考慮了很久之後,他的想法改變了。

他想念鳳娘,想念千千,想念那些對他們永遠忠心耿耿的老家人。

這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就像是一盆溫水,雖然能使人暫時忘記現實的痛苦,也能使人鬆弛軟弱。

所以他一直在控製著自己,盡量不去想他們。

可是在夜深夢回,疲倦失意時,這種思念卻往往會像蛛絲一樣突然把他纏住,纏得好緊。

隻不過這並不是讓他決定回來的主要原因。

他並沒有聽到鳳娘和千千的消息,但是他已隱約感覺到,她們都已不在這裏。

那天“地藏”帶著鳳娘到那密室裏去的時候,他沒有看見她。

他不敢回頭去看。

因為他已隱約感覺到“地藏”帶來的這個人,一定是他的親人。

他生怕當時會變得無法控製自己,他不能讓“地藏”對他有一點戒心。

現在他終於回來了,悄悄地回來,沒有驚動任何人。

這時正是黃昏。

和風山莊本身就是個值得懷念的地方,尤其是在黃昏,更美如圖畫。

和風山莊和上官堡完全不同,也和雲飛揚駐節的“飛雲莊大風堂”不一樣。

大風堂的建築鷹揚飛發,莊嚴雄健,鮮活地反映出雲飛揚那種不可一世的雄心偉抱。

上官堡險峻孤拔,在簡樸中隱藏著一種森冷的殺氣。

和風山莊卻是個幽雅而寧靜的地方,看不到一絲雄剛的霸氣,隻適於在雲淡風輕的午後,夕陽初斜的傍晚,靜靜欣賞。

所以一直獨身的司空曉風,除了留守在大風堂的時候之外,總喜歡抽暇到這裏來作幾天客,享受幾天從容寧靜的幽趣。

可是自從趙二爺去世,無忌出走,千千和鳳娘也離開了之後,這地方也變了。

就像是一個人一樣,一座莊院也會有變得衰老憔悴、寂寞疲倦的時候。

尤其是在這種陰天的黃昏。

02

每當陰雨的天氣,老薑關節裏的風濕就會變得像是個惡毒和善妒的妻子一樣,開始用各種別人無法想象的痛苦折磨他。

他雖然受不了,卻又偏偏甩不脫。

今天他痛得更厲害,兩條腿的膝蓋裏就像有幾千根尖針在刺,痛得幾乎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他想早點睡,偏偏又睡不著。

就在這時候,無忌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走進了他的小屋。

老薑立刻跳起來,用力握緊他的手:“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看到老薑滿眶熱淚,無忌的眼淚幾乎也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以前他總覺得老薑太遲鈍,太頑固,太囉唆,甚至有點討厭。

可是現在他看見這個討厭的人時,心裏卻隻有愉快和感動。

“你走了之後,鳳姑娘和大小姐也走了,直到現在,連一點消息都沒有,自從那天司空大爺找了一個叫曲平的人來,她們……”

聽著老薑正喃喃地訴說,無忌心裏也覺得一陣陣刺痛。

——她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至今消息全無?

——那天“地藏”帶入密室的人,難道真的是鳳娘?

老薑仿佛也已感覺到他的悲痛,立刻展顏而笑,道:“不管怎麽樣,你總算回來了,我本來還不信,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這句話他已經說了兩遍。

無忌忍不住問:“有人告訴你,我會回來?”

老薑道:“你那位師妹和那位朋友都是這麽說的,說你最遲今天晚上一定會到家。”

無忌沒有師妹,也想不出這個朋友是誰。

可是他不想讓老薑擔心,隻淡淡地問:“他們是幾時來的?”

老薑道:“一位昨天下午就到了,你那位師妹來得遲些。”

無忌道:“他們是不是還在這裏?”

老薑道:“你那位師妹好像身子不大舒服,一來就把自己關在屋裏,整整睡了一天,還不許我們打擾。”

他又補充著道:“我把司空大爺常住的那間客房讓給她睡了。”

無忌道:“我那位朋友呢?”

老薑道:“那位公子好像片刻都靜不下來,不停地到處走來走去,現在……”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臉上忽然現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有人用一塊幹泥塞住了他的嘴。

無忌雙眼盯住他,再問:“現在他到哪裏去了?”

老薑還在猶豫,仿佛很不想把這句話說出來,卻又不能不說:“我本來不讓他去的,可是他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無忌道:“去幹什麽?”

老薑道:“去打鬼。”

無忌盡量不讓自己露出一點會讓老薑羞愧難受的樣子。

他看得出老薑的表情不但很認真,而且真的很害怕。

可是這種事實在太荒謬,他不能不問清楚:“你是說,他去打鬼?”

老薑歎了口氣,苦笑著說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相信的,可是這地方真的有鬼。”

無忌道:“這個鬼在哪裏?”

老薑道:“不是一個鬼,是好多個,就在鳳姑娘以前住的那座院子裏。”

無忌問道:“這些鬼,是什麽時候來的?”

老薑道:“鳳姑娘走了沒多久,就有人聽見那地方夜裏時常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有時候甚至看得見燈火和人影。”

無忌道:“有沒有人去看過?”

老薑道:“很多人都進去看過,不管是誰,隻要一走進那院子,就會無緣無故地暈過去,醒來時候不是被吊在樹上,就是躺在幾裏外的陰溝裏,不是衣服被剝得精光,就是被塞了一嘴爛泥。”

他說的是真話,是真的在害怕,因為他也有過這種可怕的經驗。

無忌已經可以想象得到,剛才他臉上為什麽會有那種奇怪的表情。

老薑道:“他們對我總算客氣些,既沒有把我吊在樹上,也沒有剝光我的衣服。”

——可是,他嘴裏一定也被塞了一嘴泥。

他跳過一段可怕的經曆,接著道:“我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張紙條。”

紙條是一種很少見的黃裱紙,上麵寫的字歪斜扭曲而古怪,意思很明顯:

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

互不侵犯,

家宅安寧。

每個人都希望家宅安寧,就算與鬼為鄰,也可以忍受的。

這些鬼倒的確很了解人類的心理。

無忌道:“鬼也有很多種,這些鬼看來不是惡鬼。”

老薑道:“不管是哪類鬼,都有種好處。”

無忌道:“什麽好處?”

老薑道:“鬼不會騙人,隻有人才會騙鬼。”

無忌苦笑。

這也是真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認。

老薑道:“隻要我們不到那院子裏去,他們也絕不出來,從來都沒有驚動過別地方的一草一木。”

所以他們也從來沒有再到那院子裏去過。

無忌了解這一點,他絕不怪他們,如果他是老薑,他也絕不會再去的。

可是他不是老薑,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不但要去看看那些鬼,也要去看看他那個朋友。

03

陰雨的天氣,黃昏總是特別短,忽然間天就黑了,冷颼颼的風吹在身上,令人覺得春天仿佛還很遙遠。

無忌避開了有燈光的地方,繞過一條幽靜的回廊,從偏門走入後園。

他不想驚動別人,而且堅持不讓老薑陪他來。

有很多事都不能讓別人陪你去做,有很多問題都必須你一個人單獨去解決。

他不信世上真的有鬼,可是他相信世上絕對有比鬼更可怕的人。

有時候一個朋友遠比一群鬼更危險。

他一向不願別人陪他冒險。

庭園深深,冷清而黑暗,昔日的安詳和寧靜,現在已變成了陰森寂寞。

自從他父親死了之後,連這地方都似乎已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

但這裏畢竟是他生長的地方,有太多令他永難忘懷的往事。

夏日的蟋蟀,秋日的蟬,春天的花香,冬天的雪,所有歡樂的回憶,現在想起來都隻有使人悲傷。

他盡量不去想這些事——就算一定要想,也不妨等到明天再想。

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看見他的軟弱和悲傷,也不願讓任何一個鬼看見。

鳳娘住的那院子,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裏,幾乎是完全獨立的,無論從哪裏走過去都很遠。

她父母的喪期一過,趙二爺就把她接到這裏來了,在他們還沒有成婚之前,她當然要和無忌住的地方保持一段距離。

可是無忌當然不會沒有來過。

以前他來的時候,隻要一走過桃花林旁的那座小橋,就可以看見她窗口裏的燈光,燈光下的人影。

那窗口在小樓上,小樓在幾百竿修竹,幾十株梅花間。

那人影總是在等著他。

現在他又走過了小橋,桃花已開了,桃花林中,忽然傳出一聲冷笑。

在一個黑暗淒涼的陰天晚上,在一個陰森寬闊的庭院裏,在一個人人都說有鬼的地方,忽然聽見這麽樣一聲冷笑,誰都會吃一驚的。

無忌卻好像沒有聽見。

冷笑聲是從桃花林裏發出的,要到那有鬼的院子裏去,就得穿過這片桃花林。

無忌就走入了這片桃花林。

冷笑的聲音若斷若續,忽然在東,忽然在西,忽然在左,忽然在一株桃花樹上的枝葉間,忽然又到了右邊一棵桃花樹下草叢裏。

無忌還是聽不見。

忽然間,一個黑黝黝的影子從樹枝上吊下來,在他脖子後麵吹了一口氣。

無忌好像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非但沒有被嚇得暈過去,也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這個黑影子反而沉不住氣了,身子在樹上一**,從無忌頭上飛了過去。淩空一個細腰巧翻雲,輕飄飄地落在無忌麵前,手叉著腰,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瞪著無忌,雖然是在生氣的時候,還是可以看得見臉上那兩個深深的酒窩。

無忌根本連看都不必看,就已經猜出她是誰了。他本來以為這個朋友是李玉堂,想不到,連一蓮居然陰魂不散,還不肯放過他。

他實在不想再跟這個非但蠻不講理,而且花樣奇多的大姑娘囉唆。

可惜這位大姑娘卻要跟他囉唆,忽然問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怕?”

無忌道:“怕什麽?”

連一蓮道:“怕鬼。”

無忌道:“你又不是鬼,我為什麽要怕你,你應該怕我才對。”

連一蓮道:“我為什麽要怕你,難道你是個鬼?”

無忌道:“難道,你還看不出我是個鬼?”

連一蓮想笑,又忍住板著臉,道:“你是個什麽鬼?色鬼?賭鬼?酒鬼?”

無忌道:“我是個倒黴鬼。”

連一蓮終於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人的,怎會變成了個倒黴鬼?”

無忌道:“因為我碰到了你。”

他往她背後看了看,又說道:“你既然帶了一位朋友來,為什麽不替我介紹介紹?”

連一蓮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無忌道:“我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連一蓮道:“我明明是一個人來的,哪裏來的朋友?”

無忌道:“你後麵那個人,不是你的朋友?”

連一蓮已經開始笑不出來了,道:“我後麵哪有什麽人?”

無忌道:“明明有個人,你為什麽說沒有?”

他忽然一伸手往她後麵一指:“難道那不是人?”

連一蓮臉色變了,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嚇唬我?你以為我會害怕?”

無忌看著她,顯得很吃驚,道:“難道你不相信你後麵有個人?”

連一蓮還在冷笑,笑的聲音已經開始有點發抖。

無忌道:“你為什麽不回頭看看?”

連一蓮其實早就想回頭去看看的,也不知為了什麽,脖了卻好像有點發硬,忽然衝過來,指著無忌的鼻子道:“你……你說老實話,我後麵是不是真的有人?”

她的指尖好冷。

無忌歎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了,你不相信我也沒法子。”

連一蓮咬了咬牙,忽然跳起來,淩空翻身,身法已遠不及剛才那麽優美靈活。

黑黝黝的桃花林裏,哪裏看得見半個人影子?

她狠狠地瞪著無忌,又想笑,又想發脾氣。

無忌道:“現在你總看見了吧。”

連一蓮道:“看見了什麽?”

無忌顯得更吃驚,道:“難道你還是沒有看見?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連一蓮的眼睛一點毛病都沒有,可惜她的膽子實在不能算很大。

如果她現在還要說“不怕”,就連她自己都知道別人絕不肯相信的。

無忌搖著頭,歎著氣,好像已準備走了。

連一蓮忽然又衝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你不能走。”

無忌道:“我為什麽不能走?”

連一蓮道:“因為……因為……”

無忌道:“是不是因為你知道這地方有鬼,所以有點害怕?”

連一蓮居然承認了。

無忌道:“可是現在明明已經有個人陪你,你還怕什麽?”

連一蓮的臉色發白,好像又要暈過去的樣子。

無忌怕她這一招。

現在他才知道,一個隨時都會暈過去的女人,實在比一百個好哭的女人還難對付。

連一蓮道:“你一定要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嚇我?”

無忌道:“是的。”

連一蓮道:“我後麵有沒有人?”

無忌道:“沒有。”

連一蓮鬆了口氣,好像整個人都軟了,整個人都要倒在無忌身上。

幸好,無忌早已猜到她下一步要幹什麽。

他果然沒有猜錯。

連一蓮的身子並沒有倒在他身上,卻有個大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一次她當然沒打著。

無忌一下子就抓住她的手,笑道:“這法子已不靈了,你為什麽不換個花樣?”

連一蓮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抓住我的手幹什麽?”

無忌道:“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他並沒有忘記她另外還有一隻手,索性把那隻手也抓住。

可是他忘了她還有張嘴。

她忽然張開嘴,狠狠地往他鼻子上咬了過來。

這一招倒真的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實在想不到一個大姑娘居然會張開嘴來咬男人的鼻子。

他隻有趕快放開她的手往後退,若不是退得快,那鼻子說不定真會被她咬掉半個。

連一蓮笑了,吃吃地笑道:“你不是君子,我是君子,你既然動手,我隻有動口。”

她笑得開心極了。

她的眼睛本來很大,一笑起來,就眯成了一條線,兩個酒窩卻更圓更深。

像這麽樣一個女孩子,你對她能有什麽辦法?

無忌隻有一個辦法。

連一蓮也知道他這個辦法:“現在你是不是想溜了?”

無忌道:“是的。”

連一蓮道:“可是你溜不掉的。”

她也有個法子對付無忌:“你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到哪裏去?”

連一蓮道:“我用不著知道!”

無忌道:“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要到那個有鬼的屋子去。”

連一蓮道:“我也去,我本來就準備去的。”

無忌道:“我勸你最好不要去。”

連一蓮道:“為什麽?我就不信那裏真的會有鬼。”

無忌道:“信不信由你,可是——”

他忽然閉上嘴,吃驚地看著她的背後,好像她後麵忽然又出現了一個人。

連一蓮搖頭:“這一次你嚇不倒我了,你這法子也不靈,也請換個花樣才對。”

她吃吃地笑著,轉過了頭。

雖然她明知後麵絕不會有人的,可是,為了表示她絕不會再害怕,她故意要回過頭去看看。她的頭剛轉過去,就已經笑不出來。

連一蓮非但笑不出,連頭都已轉不回來,因為她的脖子又硬了,兩條腿卻開始發軟。

這次她真的看見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