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賭 王

01

每一行中,都有王,賭這一行中,也一樣。

賭王姓焦,不管認不認得他的人,都尊稱他為焦七太爺。

焦七太爺在這行中,不但大大地有名,而且地位尊貴。

焦七太爺平生大賭小賭不下千萬次,據說連一次都沒有輸過——至少在三十歲以後就沒有輸過。

焦七太爺今年已七十二。

焦七太爺不但賭得精,眼睛更毒,不管大郎中、小郎中、玩票的郎中、還是郎中的專家,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麵前玩一點手法,因為不管你用什麽手法,焦七太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焦七太爺在過六六大壽的那一天,就已經金盆洗手,退休林下。

——聽說焦七太爺又複出了,是被他門下的八大金剛請出來的。

——他老人家那麽大的年紀,那麽高的身份,還出來幹什麽?

——出來對付那個行運豹子,他老人家也想看看這個豹子行的究竟是什麽運?居然能每次都擲出三個六來?

無忌早已聽到了這消息,當然也是從一位“朋友”那裏聽來的。

但是他卻想不到,這位名震十三省的賭王,竟是這麽樣一個猥瑣的小老頭。

焦七太爺用一雙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捧起個純銀水煙壺,“呼嚕呼嚕”,先抽了兩口,才朝無忌笑了笑,道:“坐,請坐。”

無忌當然就坐下,他從來沒有在別人麵前站著的習慣。

焦七太爺眯著眼打量著無忌,眯著眼笑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無忌道:“您貴姓?”

焦七太爺道:“我姓焦,在家裏的大排行是老七,所以別人就叫我焦七。”

無忌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從未聽過這名字。

焦七太爺輕輕地笑道:“聽說趙公子近來的手氣不錯?”

無忌道:“還過得去。”

焦七太爺道:“不知道趙公子肯不肯賞臉陪我這小老頭賭兩把?”

無忌道:“賭什麽?”

焦七太爺道:“當然是賭骰子。”

無忌也笑了,道:“賭別的我也許還不敢奉陪,賭骰子我是從來不拒絕的。”

焦七太爺道:“為什麽?”

無忌笑道:“因為我賭骰子的時候,手氣像是特別好。”

焦七太爺忽然睜開他那雙總是眯起來的三角眼,看著無忌。

他眼睛一張開,就好像有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第一次看見的人,一定會嚇一大跳。

無忌沒有被他嚇一跳。

那僵屍張開眼睛來望著他的時候,他都沒有嚇一跳。

他天生就是個不容易被嚇住的人。

焦七太爺瞪著他看了兩眼,眼睛又眯了起來,道:“可是手氣時常都會變的,好手氣有變壞的時候,壞手氣有時候也會變好。”

他輕輕地笑了笑,又道:“隻有一種人的手氣永遠不會變。”

無忌道:“哪種人?”

焦七太爺道:“不靠手氣的人。”

無忌道:“不靠手氣靠什麽?”

焦七太爺道:“靠技巧!”

他用他一隻保養得非常好的手,做了個很優美的手勢,才慢慢地接著道:“隻要有一點點技巧就可以了。”

無忌好像完全聽不懂的樣子,傻傻地問道:“什麽技巧?”

焦七太爺就好像當作他真聽不懂的樣子,居然為他解釋道:“操縱骰子的技巧。”

他微笑著,又道:“骰子是樣很簡單的東西,既沒有生命,也沒有頭腦,隻要你有一點這種技巧,你要它怎麽樣,它就會怎麽樣。”

無忌笑了,好像還不太相信,又問道:“世上真的有這種事?”

焦七太爺道:“絕對有。”

無忌道:“你會不會?”

焦七太爺眯著眼笑道:“你想不想看看?”

無忌道:“很想。”

焦七太爺道:“好。”

他拍了拍手,賈老板立刻就捧了個大碗來,碗裏有三粒玲瓏剔透、雕塑完美的骰子。

賈老板道:“這個碗是江西景德鎮名窯燒出來的,骰子是京城王寡婦斜街口寶石齋老店做出來的精品。”

焦七太爺顯得很滿意,道:“很好,賭錢不但是種很大的學問,也是種享受,這工具是千萬馬虎不得的。”

無忌道:“我完全同意。”

焦七太爺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寶石齋一向信譽卓著,製出的骰子分量絕對完全合乎標準,而且絕沒有灌鉛和灌水銀的假骰子。”

無忌道:“我相信。”

焦七太爺又伸出他那隻留著三寸長的指甲,保護得很好的手,抓起了這三顆骰子。

骰子到了他手裏,就好像劍到了昔年天下無敵的一代劍術大師西門吹雪的手裏。

在賭這方麵,焦七太爺的確不愧為一代宗匠大師。

他把這三顆骰子輕輕擲了下去,他的手法自然、純熟而優美。

無忌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這三粒骰子擲出來的一定是三個六。

骰子停下,果然是三個六。

無忌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最近的手氣也不錯。”

焦七太爺道:“這不是手氣,這是技巧,每個人都可以把這三顆骰子擲出三個六來。”

無忌道:“哦?”

焦七太爺道:“你不信?”

無忌在笑。

焦七太爺道:“好,你們就試給這位趙公子看看。”

賈老板第一個試。

他抓起骰子,擲出來的果然也是三個六。

其他七個人每個人都擲了一次,擲出來的全部是三個六。

無忌好像看呆了。

焦七太爺道:“你看不出來這是怎麽回事?”

無忌搖頭。

焦七太爺就當作他是真的看不出,道:“這骰子裏灌了水銀,隻要稍微懂得一點技巧的人,就很容易擲出三個六來。”

他眯著眼,笑道:“寶石齋的骰子雖然絕沒有假,可是我們隻要送點小小的禮物給做骰子的老師父,情況就不同了。”

無忌好像已聽得發呆。

焦七太爺回頭去問一個麵色淡黃、顴骨高聳的中年人道:“上次你送給那老師父的是什麽?”

這中年人道:“是一棟坐落在西城外的大宅子,前後七進,附帶全部家具擺設,再加上每年一千兩銀子的養老金。”

焦七太爺道:“他在寶石齋裏,一年能拿到多少?”

中年人道:“三百六十兩工錢,外帶花紅,加上還不到七百兩。”

焦七太爺看著無忌,笑道:“這道理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無忌歎道:“若不是您老指點,以前我真的沒想到一顆骰子裏還有這麽大的學問。”

焦七太爺道:“天下的賭徒,隻要一看見寶石齋的骰子,就立刻放心大膽地賭了,所以他們把老婆都輸給了別人,還一口咬定輸得不冤。”

他也歎了口氣,道:“其實十賭九騙,從來不賭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

無忌道:“可是你——”

焦七太爺歎道:“我已經掉下去了,再爬起來也是一身泥!”

他接著又道:“可是我的兒女子孫們,卻從來沒有一個賭錢的。”

無忌道:“他們都不愛賭錢?”

焦七太爺道:“賭錢是人人都愛的,隻不過他們更愛自己的手。”

他淡淡地接著道:“我十三個兒子裏,有六個都隻剩下一隻手。”

無忌道:“為什麽?”

焦七太爺道:“因為他們偷偷地去賭錢。”

無忌道:“那麽你就砍斷了他們一隻手?”

焦七太爺道:“焦家的子孫,隻要敢去賭錢的,賭一次,我就砍斷他一隻手,賭兩次,我就砍斷他一條腿。”

無忌道:“賭三次的呢?”

焦七太爺淡淡道:“沒有人敢去賭三次的,連一個都沒有。”

無忌苦笑道:“如果我是焦家的子孫,我一定也不敢。”

焦七太爺微微一笑,道:“可是我絕不反對別人賭,就因為這世上賭錢的人愈來愈多,我們這些人的日子,才會愈過愈好。”

他忽然向賈老板說道:“你有幾個子女?”

賈老板賠笑道:“不多。”

焦七太爺道:“不多是幾個?”

賈老板道:“十七個。”

焦七太爺道:“他們每個人一年要多少錢開銷?”

賈老板道:“除了老大外,每個人平均分配,一年五百兩。”

他又補充:“老大是一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家裏一年要多少開銷?”

賈老板道:“那就難說了,大概算起來,約莫是七八千兩。”

焦七太爺道:“你自己日常的花費還在外?”

賈老板賠笑道:“我差不多每天都有應酬,六扇門裏的朋友也得應付,王公大臣府上的哥兒們也得巴結,每年至少也得要上萬兩的銀子才夠。”

焦七太爺歎了口氣,道:“可是普通人家一年隻要有個百把兩銀子,就可以過得很好了。”

他又問無忌:“你當然應該想得到,他這些花費是從哪裏來的!”

無忌點了點頭,忽然笑道:“可是我的開銷,卻是從他這裏來的。”

焦七太爺道:“所以我認為你是天才,隻要做得不太過分,將來你的日子一定過得比他們都好。”

無忌道:“我不是天才,也沒有技巧,隻不過手氣比較好而已。”

焦七太爺又眯著眼笑了,忽然又從碗裏抓起三粒骰子,擲了下去。

這一次他擲出來的居然不是三個六,而是最小的點子——

幺,二,三。

無忌笑道:“你的手氣變壞了。”

焦七太爺道:“沒有變。”

他明明空著的一隻手裏,忽然又有三顆骰子擲了出來。

這三顆骰子落在碗裏,和前麵的三顆骰一撞,把“麽二三”撞得滾了滾,六顆骰子就全都變成了六點。

焦七太爺的手一揚,空手裏又變出了六顆骰子來,一把擲下去,十二個骰子同時在碗裏打滾,停下來時,全都是六點。

無忌好像又看呆了。

焦七太爺微微笑道:“這也是技巧,一個真正的行家,一隻手裏可以同時捏住好幾副骰子,而且別人絕對看不到。”

無忌苦笑道:“我就看不到。”

焦七太爺道:“所以就算碗裏擺的明明是副真骰子,被他用手法一換,就變成了假的,他要擲幾點,就可以擲幾點。”

無忌道:“這十二顆骰子全部灌了水銀?”

焦七太爺道:“你試試。”

無忌看了看賈老板,賈老板用兩根手指拈起顆骰子,輕輕一捏,比石頭還硬的骰子就碎了,一滴水銀落了下來,滿桌亂滾。

焦七太爺道:“你看怎麽樣?”

無忌長歎道:“好,好得不得了。”

焦七太爺道:“還有種練過氣功的人,手法更妙,就算你明明擲出的是六點,他用氣功一震桌子,點子就變了,變成了幺。”他微笑又道,“可是在賭錢這方麵來說,這種作風就有點無賴了,一個真正的行家是絕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無忌道:“為什麽?”

焦七太爺道:“因為賭錢是件很有學問的事,也是種享受,就算要用手法,也要用得優雅,絕不能強吃硬碰,讓人輸得不服。”

他微笑著接道:“你一定要讓人輸得心服口服,別人下次才會再來。”

無忌歎道:“果然有學問。”

焦七太爺眯著的眼睛裏忽又射出精光,瞪著無忌道:“可是我們這次賭錢,當然是不會用這種手法的。”

無忌道:“你就算要我用,我也不會。”

焦七太爺沉著臉,道:“我們要賭,就得賭得公平,絕不能有一點假。”

無忌道:“對。”

焦七太爺又眯起眼笑了,道:“好,那麽我就陪趙公子玩幾把。”

無忌道:“何必玩幾把,一把見輸贏豈非更痛快!”

焦七太爺又睜開眼瞪著他,過了很久,才問道:“你隻賭一把?”

無忌道:“隻要能分出輸贏來,一把就夠了。”

焦七太爺道:“你賭多少?”

無忌道:“我得看看,我身上帶的好像不多。”

他從身上掏出一大把銀票來,還有一疊打得很薄的金葉子。

他一麵數,一麵歎氣,喃喃道:“我帶的實在不多,連這點金葉子加起來,也隻不過才有三十八萬五千兩。”

除了焦七太爺外,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裏八個人,雖然每個人都是賭這一行中頂尖的大亨,可是一把三十多萬兩銀子的豪賭,他們連聽都沒有聽過。

無忌忽然笑道:“我想起來,外麵桌上我還有兩萬,剛好可湊滿四十萬兩。”

賈老板變色道:“外麵還有兩萬?”

無忌道:“一萬兩是我的本錢,莊家還應該賠給我一萬。”

焦七太爺居然神情不變,道:“你就到外麵去拿兩萬來給這位趙公子。”

賈老板道:“是。”

焦七太爺道:“你順便再到賬房裏去看看,有多少全部拿來。”

賈老板道:“是。”

一個身形最魁偉的紫麵大漢,忽然道:“我也陪六哥去看看。”

焦七太爺道:“廖老八陪他去也好,正好你也有生意在這裏,賬房裏若不夠,你也去湊一點。”

廖老八道:“是。”

等他們走後,焦七太爺又轉向無忌,微笑道:“趙公子想不想先來口水煙?”

02

一走出這扇掛著簾子的門,廖老八就皺起了眉,道:“我真不懂老頭子這是幹什麽?”

賈老板道:“什麽事你不懂?”

廖老八道:“老頭子為什麽要把那些花俏告訴那個瘟生?為什麽不用這些法子對付他?”

賈老板道:“因為老頭子知道那個瘟生絕不是瘟生。”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的手法他本來連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賈老板道:“他是在扮豬吃老虎。”

他笑了笑,又道:“可是老頭子也不簡單,既然明知瞞不了他,就不如索性露兩手給他看看,隻要他知道厲害,說兩句好話,老頭子說不定就會放他一馬。”

廖老八道:“可是這小子偏偏不知道好歹。”

賈老板道:“所以依我看,老爺子這次已經準備放手對付他了。”

廖老八道:“可是老頭子已有七八年沒出過手了,那小子……”

賈老板笑道:“你放心,薑是老的辣,孫猴子的七十二變,也變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他又問:“你跟著老頭子也快二十年了,有沒有看見他失過手?”

廖老八道:“沒有。”

他終於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從來都沒有。”

03

除了從水煙袋裏發出的“噗落噗落”聲之外,屋子裏什麽聲音都沒有。

大家心裏都在想。

要用什麽樣的手法,才能贏這個“行運豹子”?

大家都想不出。

他們所能想出的每一種法子,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年輕人實在太穩定,令人完全莫測高深,令人幾乎覺得有點害怕。

難道他是真的手氣特別好?

還是因為他相信焦七太爺絕不會看出他用的是什麽手法?

焦七太爺一口一口地抽著水煙,連眯著的眼睛都閉上了。

他是不是已經有勝算在胸?還是仍然在想著對付這年輕人的方法?

無忌微笑著,看著他,就像是一個收藏家正在研究一件珍貴的古玩,正在鑒定這件古玩的真假;又像是條小狐狸,正在研究一條老狐狸的動態,希望自己能從中學到一點秘訣。

焦七太爺是不是也在偷偷地看他?

賈老板和廖老八終於捧著一大疊銀票回來了,先揀了兩張給無忌。

“這裏是兩萬。”

“你們已湊夠了四十萬兩?”

“這裏是四十萬。”賈老板放下銀票,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能夠在頃刻之間湊出四十萬銀子來,絕不是件容易事。

無忌笑道:“看來賈老板的買賣的確做得很發財。”

賈老板也笑了笑,道:“這本來就是發財的買賣!”

無忌道:“好,現在我們怎麽賭?”

那臉色淡黃的中年人先咳嗽了兩聲,道:“行有行規,賭也有賭規。”

無忌道:“做事本來就要做得有規矩,賭錢的規矩更大。”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可是不管什麽樣的規矩,總得雙方同意。”

無忌道:“對。”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道:“若是隻有兩家對賭,就不能分莊家閑家。”

無忌道:“對。”

中年人道:“所以先擲的無論擲出什麽點子來,另一家都可以趕。”

無忌道:“若是兩家擲出的點子一樣呢?”

中年人道:“那麽這一把就不分輸贏,還得再擲一把。”

無忌忽然搖頭,道:“這樣不好。”

中年人道:“有什麽不好?”

無忌道:“如果兩家總是擲出同樣的點子來,豈非就要一直賭下去?這樣就算賭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得出輸贏來的。”

中年人道:“你想怎麽賭?”

無忌道:“先擲的若是擲出最大的點子來,對方就隻有認輸。”

最大的點子就是三個六,他隻要一伸手,擲出的就是三個六。

八個人都在瞪著他,幾乎異口同聲,同時問道:“誰先擲?”

無忌道:“這位老爺子年高望重,我當然應該讓他先擲。”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驚,連焦七太爺都顯得很意外。

這小子是瘋了,還是自己覺得太有把握?

無忌神情不變,微一微笑,又道:“你先請!”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老大,拿副骰子來。”

臉色淡黃的中年人立刻從身上拿出個用白玉雕成的小匣子來。

匣子裏黃緞墊底,三顆白玉骰子。

中年人道:“這是進貢用的玉骰子,是寶石齋老掌櫃親手做的上上極品,絕不會有假。”

焦七太爺吩咐道:“你拿給趙公子去看看!”

中年人道:“是。”

他用雙手捧過去,無忌卻用一隻手推開了,微笑道:“我用不著看,我信得過這位老爺子。”

焦七太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有氣派!”

他用兩根留著三寸長指甲的手指,將骰子一顆顆拈了出來,把在掌心:“一把見輸贏?”

無忌道:“是。”

焦七太爺慢慢地站起來,一隻手平伸,對著碗口,輕輕地將骰子放了下去。

這是最規矩的擲法,絕沒有任何人還能表示一點懷疑。

“叮”的一聲響,三顆骰子落在碗裏,響聲清脆如銀鈴。

骰子在不停地轉,每個人卻似連心跳都停止。

骰子終於停下來。

三個六,果然是三個六!所有點子裏最大的至尊寶,通吃!

無忌笑了!

他拍了拍衣裳,慢慢地站起來,道:“我輸了。”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