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 第十章 贏 家

01

食色性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要吃飯,每個人都要做傳宗接代的那件“工作”——不管他是不是覺得愉快都一樣。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飯館,每個地方都有女人,有的女人隻屬於一個男人,有的女人每個男人都可以買得到。

還有一部分女人隻有一部分男人能買得到——一部分比較有錢、也比較肯花錢的男人。

除了“食色”這兩種性外,據說人類還有種“賭性”。

至少有賭性的人總比沒有賭性的人多得多。

有很多人通常都在家裏賭,在自己家裏,在朋友家裏。

可惜家裏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有時候老婆會不高興,有時候孩子會吵鬧,有時候找不到賭友。

幸好還有地方是永遠不會有這種“不方便”的時候——

賭場。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賭場。

有的賭場在地上,有的賭場在地下;有的賭場公開,有的賭場不能公開;有的賭場賭得很大,有的賭場賭得很小。

可是你隻要去賭,就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老婆都輸掉。

在幾個比較大的城市裏,幾個賭得比較大的賭場中,最近出現了一個幸運兒。

在賭場裏,“幸運兒”的意思,通常都是贏錢的人,也就是“贏家”。

不管別人怎麽說,賭場裏多多少少總有人會贏點錢的。

在賭場裏,輸家雖然永遠比較多,可是你仍然經常可以看到贏家。

隻不過,這個贏家有幾樣很特別的地方——

他隻賭骰子。

隻要他抓起骰子,一擲下來,準是三個六。

“六豹”。

這是骰子裏的至尊寶,根據一些有經驗的賭徒統計,大概要擲九十幾萬次骰子,才會出現這麽樣一個點子。

有些人賭了一輩子,每天都賭,每天都擲骰子,也從沒有擲出這麽樣一副點子來。

“他一定是個郎中。”有些人懷疑。

在賭場裏“郎中”這兩個字的意思,並不是看病大夫,而是“賭錢時會用假手法騙人”的人。

隻不過真的郎中絕不會這麽招搖,絕不會這麽引人注意。

那是郎中的大忌。

真正的郎中絕不會犯這種忌,如果你擲出一個三點來,他最多隻擲一個五點。

五點已經贏三點。

對一個真正的郎中來說,他隻要能贏你,就已經足夠。

有時候他甚至會故意輸你一兩次,因為他怕你不賭。

可是這個幸運兒從來沒有輸過。

隻要他一拿起骰子,擲出來的準是三個六,從來沒有一次擲錯過。

“真的有這麽樣的一個人?”

“真的。”

“他真的每次都能擲出三個六?”

“真的!”

“你看見過?”

“不止是我看見過,好多人都曾看見過。”

“他是怎麽樣擲骰子的?”

“就是這麽樣一把抓起三顆骰子來,隨隨便便地擲了下去。”

“你看不出他用了手法?”

“不但是我看不出,就連大牛都看不出!”

大牛姓張,是個很有名的賭徒,曾經把他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的最後一文錢都贏走了,卻隻請他那個朋友喝了碗豆汁。

本來對這個幸運兒還有點懷疑的人,現在都不再懷疑了。

“如果連大牛都看不出,還有誰能看得出?”

“沒有人了。”

“難道這個人天生走運?天生就是個贏家?”

“唉!”

“如果他真有這樣的運氣,我情願折壽十年去換。”

“我情願折壽二十年。”

“唉!”

“唉!”就是在歎氣。

不僅是在歎息自己為什麽沒有那種運氣,多少還有點羨慕嫉妒。

“你見過他?”

“當然見過。”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聽說本來就很有錢,現在他的錢一定多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怎麽花了。”

“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姓?”

“他叫趙無忌。”

02

這是棟古老的建築,從外表上看來,就像是個望族的祠堂。

可是有經驗的人卻都知道,這地方不是祠堂,是個賭場。

附近五百裏之內最大的賭場。

就像是別的那些賭場一樣,這賭場的老板,也是個秘密幫會的頭目。

他姓賈,大多數人都稱他為賈大爺,比較親近的朋友就叫他老賈,所以他本來叫什麽名字,漸漸已沒有人知道了。

對一個賭場老板來說,姓名本來就不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雖然姓賈,卻沒有人敢在他賭場裏作假,否則他養著的那些打手,就會很客氣地請那個人,到外麵去。

等到那個人從劇痛中清醒時,往往會發現自己躺在一條臭水溝裏。

然後他就會發現自己的肋骨已斷了三根。

至少三根。

這樣建築的內部,當然遠比外表看來堂皇得多,也有趣得多。

燈火輝煌的大廳裏通常都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成疊的錢票、成堆的籌碼、成捧的金銀,就在這些人顫抖而發汗的手掌裏流動。

其中當然有一大部分到最後都流動到莊家手裏去了,所以莊家的手永遠都很幹燥,很穩定。

趙無忌穿著一身新裁好的春衫,從外麵溫柔涼爽的晚風裏,走入了這燈火輝煌的大廳。

開始時,他覺得有點悶熱,可是大廳裏熱烈的氣氛,立刻就使他將這一點不快忘記。

要進入這大廳並不十分容易。

他當然也是被一位有經驗的“朋友”帶來的,他花了五十兩銀子和一頓很豐富的晚餐,才交到這個朋友。

合適的衣服,使得他看來容光煥發、修長英俊,正像是個少年多金的風流倜儻公子。

像這麽樣的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裏,本來就會特別引人注意。

何況最近他在賭場裏又有了種很不平常的名聲——

“行運豹子”。

這就是賭徒們在暗中替他起的名號,因為他是專擲三個六的“豹子”。

賭徒們通常都是流動的,這賭場裏也有在別的賭場裏見過他的人。

他走進來還不到片刻,人叢中已經起了陣不小的**。

“行運豹子來了。”

“你猜他今天會不會再擲出個六點豹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賭?”

“怎麽賭?”

“我用一百兩,賭你五十兩,賭他今天還是會擲出六點豹子來。”

“你怎麽這樣有把握?”

“因為我已經看見他擲過九次。”

“九次都是三個六?”

“九次都是。”

圍在最大一張賭桌外麵的人叢忽然散開了,讓無忌走過去。

每個人都在看他的手。

這雙手上究竟有什麽魔法,能夠每次都擲出三個六的豹子?

這雙手的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幹淨,看起來,卻也跟別人的沒什麽不同。

這雙手的主人看起來也隻不過是個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輕人。

不管你怎麽看,他都不像是個郎中。

大家實在都很不希望他被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打手們,請到外麵去。

每個賭徒的心裏,都希望能看到一個能把莊家贏垮的英雄。

無忌就在大家注視下,微笑著走了過去,就像是位大牌名角走上了戲台。

他顯得特別從容而鎮定,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於演這出戲,他絕對有把握。

莊家卻開始有點緊張了。

無忌微笑道:“這張桌子賭的是不是骰子?”

當然是的。

一個巨大而精致的瓷碗裏,三粒骰子正在燈下閃閃發光。

無忌接著又問道:“這裏限不限賭注大小?”

莊家還沒有搭腔,旁邊已有人插口。

“這地方從來不限注。”

“可是這裏隻賭現金和山西票號發出來的銀票,連珠寶首飾,都得先拿去折價。”

無忌道:“好。”

他微笑著拿出一疊銀票來,都是當時招牌最硬的票號、錢莊發出來的。

他說:“這一注我先押一萬兩。”

常言道:“錢到賭場,人到法場。”

這意思就是說,人到了法場,就不能算是個人了,錢到了賭場,也不能再當錢花。

但是一萬兩畢竟是一萬兩,不是一萬兩銅錢,是一萬兩銀子。

若是用一萬兩銀子去壓人,至少也可以壓死好幾個。

人群又開始**,本來在別桌上賭錢的人,也都擠過來看熱鬧。

莊家幹咳了幾聲,說道:“一把賭輸贏?”

無忌微笑點頭。

莊家道:“還有沒有別人下注?”

沒有了。

莊家道:“兩家對賭,一擲兩瞪眼,先擲出豹子來的,沒得趕。”

無忌道:“誰先擲?”

莊家鼻頭上已有了豆珠子,又清了清喉嚨,才說出一個他很不願意說的字:“你。”

平家先擲,同點莊吃,這是賭場裏的規矩,不管哪家賭場都一樣。

無忌帶著笑,抓起了三粒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下來。

旁邊看的人,已經在替他吆喝!

“三個六。”

“大豹子!”

吆喝聲還沒有停,骰子已停了下來,果然三個六的大豹子!

吆喝聲立刻變成了叫好聲,響得幾乎連屋頂都要被掀了起來。

莊家在擦汗,愈擦汗愈多。

無忌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這結果好像本就在他預料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擲出這麽樣一副點子來。

莊家已經在數錢準備賠了,一雙眼睛卻偏偏又在滴溜溜亂轉。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搭上了無忌的肩,一隻又粗又大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四根指頭幾乎同樣長短,光禿禿的沒有指甲。

就算沒練過武的人,也看得出這隻手一定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

就算沒挨過打的人,也想象得出被這隻手打一巴掌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笑聲和喝彩聲立刻全都聽不見了。

隻有這個人還在笑,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無忌,道:“大爺你貴姓?”

無忌道:“我姓趙。”

這人道:“噢,原來是趙公子,久仰久仰。”

他臉上的表情卻連一點“久仰”的意思都沒有,用另外一隻手的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孫,別人都叫我鐵巴掌。”

無忌道:“幸會幸會。”

鐵巴掌道:“我想請趙公子到外麵去談談。”

無忌道:“談什麽?”

鐵巴掌道:“隨便談談。”

無忌道:“好,再賭幾手我就走。”

鐵巴掌沉下了臉,道:“我請你現在就去。”

他的臉色一沉,本來搭在無忌肩上的那隻手,也抓緊了。

每個人都在為無忌捏了把冷汗。

被這麽樣一雙手這麽樣一抓,肩頭就算不碎,滋味也絕不好受。

誰知道無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還是帶著微笑道:“若是你一定要現在跟我談,就在這裏談也一樣!”

鐵巴掌臉色變了,厲聲道:“給你臉,你不要臉,莫非要我在這裏把你底細抖露出來,你若不是郎中,憑什麽一下子就賭一萬兩?”

無忌道:“第一,因為我有錢;第二,因為我高興;第三,因為你管不著。”

鐵巴掌怒道:“我就偏要管。”

他的鐵巴掌舉起,一巴掌往無忌臉上摑了過去。

他沒有打中。

因為他的人已經飛了出去。

無忌輕輕一摔他的腕子,一提一甩,他的人就飛了出去,飛過十來個人的頭頂,“砰”的一聲,撞在一根大柱子上,撞得頭破血流。

這下子可真不得了,賭場裏立刻鬧翻了天,十七八個橫鼻子豎眼睛的魁梧大漢,像老虎一樣從四麵八方撲了過來。

可是這群老虎在無忌眼中隻不過是群病狗。

他正準備給這群病狗一點教訓時,後麵一道掛著簾子的門裏,忽然有人輕叱一聲:“住手!”

03

門上掛著的簾子,是用湘緞做成的,上麵還繡著富貴牡丹。

一個衣著華麗的禿頭大漢,手裏拿著根翠玉煙管,大馬金刀地往門口一站。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了下來,大家暗中更替無忌擔心。

現在連賈老板都出麵了,無忌要想好好地整個人出去,隻怕很難。

“退下去。”

這位賈老板果然有大老板的威風,輕輕一揮手,那群病狗一樣的大漢立刻乖乖地退走。

賈老板高聲道:“沒事沒事,什麽事都沒有,大家隻管繼續玩,要喝酒的,我請客。”

他嘴裏說著話,人已走到無忌麵前,上上下下打量了無忌兩眼,一張長滿橫肉的闊臉,忽然露出笑容,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無忌道:“不錯,我姓趙。”

賈老板道:“我姓賈,朋友們都叫我老賈,就是這小小場子的東家。”

無忌道:“賈老板是不是想請我到外麵去談談?”

賈老板道:“不是外麵,是裏麵。”他用手裏的翠玉煙管,指了指那扇掛著簾子的門,“裏麵有位朋友,想跟趙公子賭兩把。”

無忌道:“賭多大的?”

賈老板笑笑道:“不限賭注,愈大愈好。”

無忌笑了,道:“要找我談天,我也許沒空,要找我賭錢,我隨時奉陪。”

賈老板點點頭,道:“那就好極了!”

無忌和賈老板已走進了那扇門,門上掛著的簾子又落下。

大家又在竊竊私議:“是什麽人敢跟這行運豹子賭錢?那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自己送上門來?”

旁邊有人在冷笑,壓低了聲音在說道:“你怎麽知道裏麵真的是有人要跟他賭錢?在裏麵等著他的,說不定是一把快刀,行運豹子這一進去,隻怕就要變成隻死豹子了。”

屋子裏沒有刀,隻有人。

連賈老板在內,一共是九個人,八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

站著的八個人,不是衣著華麗、神態威猛的彪形大漢,就是目光炯炯、精明練達的中年人,看樣子,沒有一個不是大老板。

坐在一張鋪著紅氈的紫檀木椅上的,卻是個幹枯瘦小的小老頭,一張幹癟蠟黃的臉上,長著雙小小的三角眼,留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子,花花的頭發,幾乎已快掉光了。

如果說這老頭像隻山羊,倒不如說他像是隻猴子。

可是他氣派卻偏偏比誰都大,站在他跟前的八個人,對他也畢恭畢敬,不敢有一點大意。

無忌打心裏抽了口涼氣。

“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就是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