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流浪江湖

門外是條走廊,走廊的盡頭有間小屋,屋裏有爐火,火上燒著壺水,老人正蹲在壺邊,等著水沸。他動也不動地蹲在那裏,顯得那麽安詳,那麽寧靜。

他這一生中已“等”了多久?還要“等”多久?對於“等”他自然比少年人有更多的忍耐。

江別鶴厲聲道:“很好,你裝得很像,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你的命!”他一步躥過去,手掌向老人頂門直擊而下。

老人卻抬起頭來,向他一笑,指著爐子上的水壺,像是在說:“水開了,我就替您沏茶。”

江別鶴這隻手掌終於隻輕輕落在他肩上。這老人若是聽見他說的一個字,笑容又怎會如此安詳?

淡淡的星光,照在花無缺臉上,真是張毫無瑕疵的臉。天下少女們在夢裏所幻想的白馬王子,就該是這模樣。

小魚兒瞧著他,忽然笑道:“你知道麽?你‘無缺’這名兒的確取得很好,你的確沒有什麽缺憾……你出身於世上名聲最響的武林聖地;你少年英俊,不慮錢財;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一個人都對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談吐和風神,又可使天下每一個少女都為你著迷;你的名譽也無懈可擊,令人甚至在背後都不能罵你。”

他搖著頭笑道:“天下若真有一個完美無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花無缺微微笑道:“多謝誇獎。”

小魚兒悠悠道:“但我卻忽然發覺,你還是少了樣情感。你徹頭徹尾是個沒有情感的人,你身上流的血,隻怕都是冷的。”

花無缺淡淡一笑,道:“是麽?”

小魚兒大聲道:“你不服麽?好,我問你,你可真的懂得什麽叫愛,什麽叫恨?你可曾嚐過愛的滋味?恨的滋味?”

他一步步往前走,接道:“你甚至連煩惱都沒有,老、病、愁悶、貧苦、失望、悲傷、羞辱、惱怒……這些本是全人類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但你卻一樣也沒有……一個完全沒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領略到歡樂的滋味?”

他長歎了一聲,緩緩接道:“你既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也沒有真正恨過一個人,你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樂……別人也許都羨慕你,我卻覺得你活著實在沒有什麽意思。”

花無缺默然半晌,神色竟還是那麽安詳,絕沒有任何變化,他隻不過是淡淡笑了笑,道:“也許你說得不錯,這隻怕也是我從小的環境造成的。”

小魚兒苦笑道:“不錯,隻有‘移花宮’才能造出你這樣的人,使你變成一個活動的木頭人。你雖然對每個人都謙恭有禮,但心裏卻絕不會認為他們值得尊敬,你雖然對每個女孩子都溫柔體貼,但也絕不是真的喜歡她們。”

他又長歎一聲,道:“就算你要殺人,你心裏都未必認為他是該殺的。”

花無缺歎道:“這的確是遺憾得很。”

小魚兒仰天一笑,道:“好,現在我話已說完了,你隻管動手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在幾招內將我殺死!”

花無缺道:“你可要使用兵器?”

小魚兒道:“我沒有兵器。”

花無缺柔聲道:“你若願使用兵器,我可以陪你到有兵器的地方,讓你選擇一樣。”

小魚兒苦笑道:“你明明知道我縱有武器,也非你敵手;你明明要殺死我,卻還要對我如此客氣。若是別人,必定要認為你是個陰險毒辣的人,但我卻知道你不是,因為你連虛偽作假都不會,因為你根本不必作假。”

花無缺道:“你實在很了解我。”

小魚兒道:“你再想找一個這麽了解你的人,隻怕很難了。”

花無缺歎道:“不錯。”

小魚兒抹了抹發幹的嘴唇,道:“我不要用兵器,你動手吧。”

花無缺仰頭瞧了一眼。秋風吹過,一片枯葉飄飄落了下來,星光更淡了,大地充滿了蕭瑟之意。

他歎了一聲,悠悠道:“這樣的天氣……”

小魚兒接道:“這樣的天氣,的確很適於殺人。”

忽聽鐵心蘭冷冷道:“這樣的天氣,隻令我覺得冷得很……”

她突然走過來,身上竟已是完全**著的!

星光,柔和地灑了她全身。

世上絕對無法再找出一樣比這**的少女胴體更美、更炫目的東西來,簡直美得令人窒息。一瞬間,小魚兒和花無缺呼吸都為之停頓。

花無缺顫聲道:“你……你……”

鐵心蘭轉身麵對著他,悠悠道:“你看我美麽?”她起伏著的胸膛,在月光下看來是那麽蒼白。

花無缺不由自主地閉起了眼睛,道:“你……你為什麽要……”他剛閉起眼睛,鐵心蘭已撲上去緊緊抱住了他。

花無缺隻覺得一個冰冷的柔滑的身子,纏住他的身子,他的心房突然猛烈地跳動,手足也顫抖起來。

他一生中從未有這種感覺,他仿佛要暈迷、爆裂……他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鐵心蘭顫聲道:“死人,你……你還站在這裏?”

小魚兒站在那裏,像是已發了呆。

鐵心蘭嘶聲道:“你這樣……你還不走?”

小魚兒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這幾乎是他平生第一次流淚,他也不知道這是感激的淚,是悲傷的淚,是憤怒的淚,還是羞愧的淚?

花無缺的手根本不敢去碰鐵心蘭的身子,自然也掙不脫她,額上已有了汗珠,隻有連聲道:“放手……放手……”

鐵心蘭也是淚流滿麵,道:“你……你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麵前!”

小魚兒道:“我……我……”

他最後瞧了鐵心蘭一眼——那無辜而純潔的胴體,已滿臉晶瑩的淚珠,這必將令他永生不能忘懷。他狂吼一聲,發瘋似的轉頭奔了出去。

小魚兒像一條負傷的野獸,在這秋夜中的原野裏狂奔著,也不知究竟奔出了多遠,更不知已奔到何處。

他已沒有眼淚可流,他的心亂得就像是他的頭發。他一生中從沒有這樣痛苦,這麽心亂過。

水田裏的稻穗已成長,在晚風中像是大海的波浪。小魚兒奔入一塊稻田中央,在星光下躺了下來。

積水的汙泥,浸著他的身子,星光自稻穗間望出去,顯得更遙遠、更飄忽,更不可捉摸。

他暗問自己:“我能算是個人麽?

“我自以為誰都比不上我,我瞧不起任何人,但別人要殺我時,我卻連一點法子也沒有。

“我瞧不起女人,尤其是鐵心蘭,隻因我知道她愛我,所以就拚命令她傷心,但到頭來,卻要她犧牲自己來救我。

“我自以為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但此刻卻像條狗似的被人追逐,像條狗似的夾著尾巴逃。

“我這次雖然逃脫了,但我這一生中難道都要這樣逃麽?我這一生中難道都要等別人來救我?

“不錯,花無缺的計謀也許不如我,但像他這樣的人,又何必再用什麽計謀?隻因他真實的本事。

“而我……我卻隻想靠聰明,靠運氣……一個人若隻有聰明,而沒有本事,那又有什麽用?

“我自以為連惡人穀裏的人都怕我,所以覺得很了不起,卻不知他們怕我,隻不過是像父母怕一個頑皮的孩子似的,若是真的動手,我能強得過屠嬌嬌?李大嘴?‘血手’杜殺……”

小魚兒就這樣躺在水田裏,反反複複地想著。

小魚兒終於爬了起來,他身上滿是汙泥,臉上也滿是汙泥,他也不管,隻是沿著田埂往前走。

前麵有煙火點點,仿佛是個村鎮市集。一家小客棧旁的空地上,團聚著一群人,裏麵鑼鼓聲打得“叮咚”直響,紅紙大燈籠也在風中直晃。

這自然是個走江湖的戲班子。

小魚兒走到前麵,蹲下來。一個穿著紅衣服,紮著兩根小辮子,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正在那裏走繩索。另外還有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幾個人,有的在旁邊舞刀,有的在翻筋鬥,有的在打鑼,有的在敲鼓。

小魚兒隻是蹲在那裏,眼前演著什麽,他根本沒有看,他隻覺得很蕭索,隻是想看看人們的笑容。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模模糊糊感覺到有人歡呼,有人拍手,還有銅錢落在地上的叮叮聲響。

然後人群散去了,走江湖的在收拾著家夥,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子卻像是個公主似的,隻是坐在那裏喝水。她皺著眉瞧了小魚兒一眼,那雙大眼睛裏閃著光,突然從懷裏摸出了個銅板,拋在小魚兒麵前,立刻又扭轉了頭。

戲班子也走了,穿紅衣的小姑娘昂著頭走過小魚兒旁邊,像是沒有在意,伸腳輕輕踢了踢,將那銅板踢到小魚兒腳下。

這是多麽善良的人們,瞧見了別人的窮困,就忘記了自己的。大人們在笑著,討論著今天的收獲可以買多少肉,打多少酒,至於明天——明天是另一個日子,他們用不著去為明天煩惱,明天縱有不幸的事,縱然沒飯吃,且等到明天再去煩惱,今天先喝了酒再說。

這又是多麽豁達的人們——小魚兒此刻想過的,正是這種隻有“今天”,沒有“明天”的日子。

他撿起了那銅錢,跟在他們後麵走。前麵不遠,就是江岸,江岸旁停著的一艘船,這就是他們的家。

一個藍布衣褲,敞著衣襟,露著紫銅的胸膛的虯髯老人正在指揮著將兵刃家夥搬上船去。

他年紀雖已必在六十開外,但身子卻仍像少年般健壯,他生活雖然落魄,但神情間卻自有一股威嚴。

這想來必是戲班子的主人了。

小魚兒突然趕過去,恭恭敬敬作了個揖,道:“老爺子,我也跟著你走江湖好麽?”

那老人瞧了他一眼,笑了,搖頭道:“走江湖可不是好玩的,要有本事,還得不怕吃苦。”

小魚兒想了想,道:“我不怕吃苦,我會翻筋鬥。”

老人大笑道:“翻筋鬥?幹咱們這行的誰不會翻筋鬥,翻筋鬥原是最簡單的玩意兒……野犢子,你就翻幾個讓他瞧瞧。”

一個濃眉大眼的結實少年笑嘻嘻走了出來,一挽袖子,也沒擺什麽姿勢,就一連翻了七八個筋鬥。

小魚兒眨了眨眼睛,道:“你最多能翻幾個?”

那野犢子笑道:“大概二三十個吧。”

小魚兒道:“但我卻可以翻一兩百個。”

那老人笑道:“哦!能一口氣翻八十個筋鬥的人,我少年時倒見著一個,那就是李家班李老大,自從他挨了一刀後,就再沒有別人了。”

小魚兒道:“但我卻能翻一百六十個。”

老人大笑道:“你若真能翻一百六十個……不,隻要能翻八十個筋鬥,這行飯就能吃上個一輩子了,雖沒有什麽好的吃,但也有酒有肉。”

他話未說完,小魚兒已翻起筋鬥來。

他一身銅筋鐵骨,武功雖不能和絕頂高手相比,但翻起筋鬥來,那可當真比吃豆子還容易。

等他翻到三十個,大家都已圍了過來,他翻到六十個時,大家都已喝彩,在為他打氣。

等他翻到八十個時,大家都已瞪大了眼珠,連喝彩都忘了,那穿紅衣服少女的大眼睛就更亮了。

小魚兒直翻了一百多個,才算停住,笑道:“夠了沒有?”

老人撫掌大笑道:“夠了,夠了……太夠了,快跟著野犢子上船去,洗個臉,換件衣裳,等著吃消夜吧。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們海家班的人了。”

小魚兒垂頭道:“我爹爹媽媽剛死沒多久,我在他們墳前發過誓,為他們守三年喪,我……我發誓說這三年絕不洗臉。”

老人歎了口氣,道:“可憐的孩子,想不到你還這麽孝順……我的孩子們叫我四爹,以後,你也叫我四爹吧。”

於是小魚兒就在這走江湖、玩雜耍的“海家班”留了下來,每天翻筋鬥,過著新奇卻又平凡的日子。

他現在已知道這班子裏的人差不多都是海四爹的子侄兒女,野犢子是他的六兒子,也是功夫最好的一個。那穿紅衣裳的小姑娘,卻是這雜耍班的台柱子,她叫海紅珠,是海四爹在五十大慶那天生的小女兒。

除此之外,他知道的就不多了。

除了翻筋鬥外,別的事他幾乎全都不管,每天除了吃飯、睡覺、翻筋鬥外,他就是坐在那裏發愣。

誰也不知道他發愣的時候,正是在尋思著武功中最最奧秘的竅要,普天之下幾乎沒有幾個人懂得的武功竅要。

那本犧牲了無數人命才換得的武功秘籍,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他想通了一點,等到晚上別人都睡著了時,就偷偷在江岸無人處去練,別人隻覺得他有些奇怪,有些傻,但也沒有人去管他。

他翻筋鬥的本事既十分叫座,又從不想分銀子,他就算有點奇怪,有些傻,甚至有些懶,別人也都可原諒了。

現在,他不再是天下第一聰明人,現在,別人都叫他海小呆。

漂泊的人們,終年都在漂泊,從長江這頭到那頭,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小魚兒也不知道究竟到過些什麽地方。

這一天,船又靠岸了。他正坐在船舷洗腳,背後突然伸過來一隻白白的小小的手遞給他一個橘子。

他接過來剝了就吃,也不回頭。海紅珠站在他身後,等了很久,他不回頭,她隻有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也脫了鞋子,在江水中洗腳。

那是雙白白的小小的腳,腳踢起了水花,濺了小魚兒一身,但小魚兒卻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海紅珠瞟了他一眼,突然“撲哧”一笑,道:“你既然不理我,為何又吃了我的橘子?”

小魚兒道:“我不會說話。”

海紅珠笑道:“你不會說話?你難道是啞巴?”

小魚兒冷冷道:“我不配和你說話。”

海紅珠柔聲道:“你不配,誰說你不配……”

她靈活的大眼睛俏巧地轉動著,抿著嘴一笑,道:“別人都叫你小呆,但我卻知道你是聰明人。不但聰明,而且比別人都要聰明得多,是麽?”

小魚兒現在最怕聽的,就是別人說他聰明。

他一皺眉站起來,轉頭就要走,但這時他突然瞧見了一群人,他立刻怔住,就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整個人都不能動了。

江岸上,正有一群人,踏著青青的草地,談笑著走了過來。他們穿著鮮豔的輕柔的春衣,他們麵上的笑容是那麽開朗而歡愉,春風輕撫著他們的春衣,陽光是那麽溫暖,而他們正年少。

生命是可愛的,有什麽事能令他們憂慮?

這歡樂的一群,正有著小魚兒最不願見到的人,那正是花無缺、鐵心蘭、慕容九和江玉郎。

江玉郎居然和他們在一起。

此刻,一群衣著鮮明的人正圍著花無缺,賠著笑,獻著殷勤,他無疑正是一群人的中心。

但他的笑,卻多半是為他身旁兩個嬌豔的少女而發的——鐵心蘭也在笑著,麵上似乎充滿了幸福的光彩。

小魚兒的心,火一般燃燒起來。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嫉妒的痛苦,他如今才知道這痛苦竟是如此強烈,竟似要將他的心都揉碎。

海紅珠奇怪地瞧著他,再瞧瞧這群人,她似乎已感覺到小魚兒的悲哀與痛苦,幽幽歎道:“我知道你的身世一定有很多秘密,是麽?”

小魚兒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現在,他又瞧見了一身淡綠衣衫的白淩霄。白淩霄正和花無缺低聲談笑,笑得很愉快。

奇怪,花無缺怎麽能忍受如此庸俗淺薄的人……唉!花無缺原是什麽人都能忍受的,因為他根本未將任何人瞧在眼裏,對他說來,世上所有的人全都差不多,他根本不必為他們生氣。

海紅珠咬著嘴唇,低聲道:“你認得他們……我知道,你原來是屬於他們那一群人的,絕不會屬於我們……我們,隻不過是一群卑賤而可憐的人。”

小魚兒漸漸往後退,退入了船艙簷下的陰影。

他發現鐵心蘭似乎正在瞧他。

但這隻不過是她不經心的一眼而已,她又怎會真的注意一個如此齷齪、如此卑賤的少年?

但小魚兒卻不能不注意她,她已長大了些,就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牡丹,既華貴,又嬌豔。

而慕容九卻更清瘦,瘦得就像朵**,雖然沒有牡丹的嬌麗,卻另有一種淡淡的幽香,令人沉醉。

她的眼睛也更大了,但眼睛裏已失去了往昔那種銳利的光芒,卻換了種朦朧的憂鬱,她在為什麽憂鬱?

海紅珠輕輕走到小魚兒麵前,目中的憂鬱也正和慕容九一樣,她幽怨地瞧著小魚兒,輕輕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麽不理我,隻因我不配和你說話,是麽?我又怎比得上那兩個女孩子,她們是那麽高貴,而我……”

小魚兒突然一把將她摟過來,將灼熱的嘴唇重重印在她的嘴唇上。他的血已沸騰,他需要發泄。

在這一刹那,海紅珠隻覺天地都已在她麵前崩裂。她閉起眼睛,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她隻覺自己似已投身於一團灼熱的火焰中,全身也已燃燒起來,她全身都已融化,靈魂也已融化。這一刹那,已將她生命全都改變。

但這在別人眼中看來,又是多麽不值得重視的小事。岸上的人指點談笑著,漸漸遠去了。小魚兒突然推開她,躍下了船艙。

她癡癡地怔在那裏,似已永遠不能動了,春風仍然吹得很暖,但她的心卻開始一寸寸結成冰。

她仍然閉著眼,不敢睜開,她怕那令人迷亂狂醉的美夢在她眼前粉碎,但是她長長的睫毛上,已出現了一滴晶瑩的眼淚。

夜已深了,誰也不知道夜是何時來的。海紅珠更不知道,她幾乎什麽都不知道了。

燈籠已亮起,人群已聚攏,海四爹已開始用他那獨特的豪爽笑聲,在大聲說著一些吸引人群的話。

無論她有了多大的改變,但生活卻必須繼續。於是,海紅珠又躍上了繩索。

她麻木地在繩索上走著,人群的歡笑聲、鼓掌聲,都似乎已距離她十分遙遠,十分遙遠……隻因她的心,已飛馳到遠方。

那地方永遠春光明媚,在那地方,人們永遠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廝守在一起,永遠不必再裝出卑賤的笑臉。

小魚兒蹲在兵器架後,他的心也已飛馳到遠方,眼前所有的事,他也是什麽都瞧不見……

突然,人群中一聲驚叫。海紅珠竟自高高的繩索上跌下去!

海四爹、野犢子麵色立刻慘變,但卻仍要強笑著大聲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這算不得什麽……小姑娘,站起來吧,再露兩手給爺們兒瞧瞧!”

但這時人們的驚呼已變為喧笑。

有人大笑道:“還瞧什麽,這小妞兒今天心不在焉,隻怕已在想漢子了!”

“喂,小姑娘想誰呀,是在想我?”

於是人們笑得更開心,也更低賤。

小魚兒的血又開始沸騰。

但這時,人叢中已有個綠衫少年一躍而出,卻正是白淩霄。他淩厲的目光四下一轉,冷冷道:“誰若再對這位姑娘說出一個無禮的字,我就割下他的舌頭!”

另一人厲聲道:“老子就挖出他的眼睛!”

這人也隨之躍出,竟是那“紅衫金刀”李明生。人群立刻靜了下來,惡人,永遠有人怕的。

海四爹走過來,打著揖笑道:“多謝少爺仗義。”

白淩霄冷冷道:“這也沒什麽!”

自懷中摸出錠大銀錁,隨手拋在地上,道:“今天眼見你們要白辛苦了,這就給你們買酒喝吧。”

李明生大聲道:“這可足夠買幾十壇酒了,爺兒為什麽賞你銀子,你總該明白。”

海四爹麵色變了變,但瞬即笑道:“紅丫頭,還不快過來道謝。”

海紅珠垂著頭走過來,臉上像是發了燒,輕輕道:“謝謝少爺……”

白淩霄倨傲的麵上露出了笑容,李明生突然拉住海紅珠的手,眯著眼笑道:“咱們的大哥喜歡你,你陪他去喝兩杯吧。”

海紅珠臉色慘白,全身都顫抖起來。

海四爹強笑道:“咱們這孩子年紀還小,等過兩年再讓她陪少爺喝酒去。”

李明生怪笑道:“過兩年?大爺已等不及了。”

野犢子衝過來,大聲道:“你放開她!”

話未說完,就被李明生反手一個耳光摑在臉上,他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人也被打得直跌出去。

白淩霄背負著雙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看你還是乖乖地跟我走吧。”背負著的雙手突然伸出去摸海紅珠的臉。

海紅珠已駭得啼哭起來。

突然間,一個人大步走出,一字字道:“誰也不能將她帶走!”

海紅珠眼睛立刻發了亮——小魚兒終於出來了!小魚兒竟會為她出頭,她就是死了,也沒什麽了。

李明生濃眉揚起,獰笑道:“你這髒小子,想找死麽?”

反手又是一個耳光摑出去。但這耳光卻永遠也不會摑在小魚兒臉上。

他的手不知怎地已被小魚兒捉住,就像上了副鐵夾子,骨頭都斷了,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小魚兒厲聲道:“去吧!”

喝聲出口,手一揚,李明生那好幾百斤重的身子,竟被他直摔出去,跌在幾丈外,縱然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人群又驚呼起來,白淩霄麵色大變,反手拔劍,“鏘”地,長劍出鞘,毒蛇般直刺小魚兒胸膛。

小魚兒身子一偏,竟搶入劍光,一掌拍在白淩霄胸膛上。他並未用出全力,但白淩霄卻慘呼一聲,口中鮮血狂噴而出,整個人就像是一棵草似的軟軟地倒了下去。淡綠的衣衫上,染滿了鮮血畫成的桃花。

人群四散而奔,驚呼道:“不好了,殺人了!”

小魚兒呆了呆,他自己實在也未想到自己的武功竟如此精進,但驚呼聲卻使他回過神來。

現在,這裏再也不能藏身了。他轉身狂奔而出。

海紅珠已掙紮著奔出去,嘶聲道:“小呆……小呆……等等我……等等我……”

小魚兒卻頭也不回,走得人影不見了。

海紅珠踉蹌跌在地上,滿臉俱是眼淚,痛哭著道:“他走了……我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海四爹趕過來,扶起了她。他飽經世故的蒼老的臉上,也交織著許多複雜的情感,是驚奇,是欣喜,也是不可避免的悲哀。

他輕撫著他愛女的頭發,喃喃歎道:“他雖然不會回來了,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他本就不屬於這一群,你又有什麽法子拉住他……”

海紅珠悲嘶道:“但我……我不能……求求你老人家……”

海四爹長歎道:“你隻有忍耐,像這樣的人,非但我拉不住他,世上……世上隻怕沒有任何人能拉住他的……你隻怕是永遠再也見不著他了。”

海紅珠突然暈倒在她爹爹懷裏,永遠再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人相見,這無論對誰說來,都是不能忍受的痛苦,又何況這情竇初開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