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劍和棍子
01
棍子並不是人人都喜歡的東西。
但棍子卻很有用。
棍子也比劍勢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時候,往往會先看看打的是什麽。
劍若出鞘,就隻找人致命的弱點。
尤其是這柄劍。
這柄劍拔出來的時候要有代價,插回去的時候也要有代價。
拔出來的代價是錢,插回去的代價是血。
02
一個多時辰已過去了,金獅子和黑衣人還坐在那裏,郭大路他們也還坐在那裏。
他們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錠金子來付賬,豈非等於告訴別人自己就是賊。
夾棍終於回來了,郭大路這才看清他的臉。
他的臉就好像隻有皮包著骨頭,既沒有表情,也沒有肉。
金獅子道:“怎麽樣?”
夾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來是張家口‘遼東牛羊號’的賬房,拐了老板一筆賬,逃到這裏來,所以金子丟了也不敢張揚。”
金獅子冷笑道:“看來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別人的把柄再下手。”
夾棍道:“而且作案的手法也一樣,做得又幹淨又漂亮,門窗不動,金子已丟了。”
金獅子道:“什麽時候丟的?”
夾棍道:“昨天晚上。”
金獅子道:“他隻要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這是他的老規矩。”
夾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
金獅子道:“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著有案子的?”
夾棍道:“不錯。其中居然還有家是以前陸上龍王還未洗手時的小頭目,現在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金獅子道:“他們遇見他,總算也倒了黴,就放他們一馬吧。”
夾棍沒有說話,隻是看著自己的手冷笑。
金獅子笑了笑,道:“其實我也知道你絕不肯鬆一鬆手的,隻要和陸上龍王沾著點邊的人,遇著你就倒黴了。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著陸上龍王和那條毒蛇,那時倒黴的可就是你了。”
夾棍還是在冷笑著,沒有說話。
金獅子道:“無論如何,看來我們得到的消息並沒有錯,這些年他的確一直窩在這裏。”
夾棍道:“告訴我這消息的人本來就不會靠不住,否則我怎會要你付一萬兩?”
金獅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這裏窩了七八年,為什麽忽然又出了手呢?”
夾棍道:“這就叫手癢。”
他們說話完全不怕被別人聽見,郭大路當然每句話都不會錯過。
他也沒法子不承認這夾棍果然有兩下子。
但他們嘴裏說的“他”又是誰呢?
夾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還在這裏作了案,就一定還窩在這城裏。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盤過,除了一夥賣藝的稍為紮眼外,別的全是規矩人。”
金獅子道:“他會不會將賊贓叫那夥賣藝的人夾帶出城?”
夾棍道:“不會,看他們腳底帶起的塵土,身上帶的絕不會超過十兩銀子。”
金獅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不懷好意的獰笑,道:“這麽樣說來,他一定還在城裏了。”
聽到這裏,郭大路真忍不住想問他們:“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從小路溜走?又怎麽知道他現在不會溜走?”
郭大路當然不能問。
幸好用不著他問,夾棍自己已說了出來。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萬兩的金子,我已在四麵都布下暗卡,無論誰也休想帶著上萬兩的金子溜走。”
金獅子道:“他當然也絕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來。這人見錢如命,有名的連皮帶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不吐出了。”
夾棍冷笑道:“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這毛病總有一天會要他的命!”
金獅子道:“但這人實在太狡猾,易容術又精,還會縮骨,連身材高矮都能改變,我們還真未必能掏得出他的窩來。”
夾棍突然一拍桌子,道:“這次他若還能逃得了,我就改自己的姓。”
金獅子道:“你找到路沒有?”
夾棍道:“我拚著一個個地問,就算問上三個月,也要把他從窩裏掏出來。”
金獅子瞟了那黑衣人一眼,似乎又皺了皺眉,道:“這城裏每個人你難道都要問?”
夾棍道:“我也知道這是個笨法子,但笨法子往往卻很有效。”
金獅子又歎了口氣道:“你準備從哪裏開始問?”
夾棍道:“就是這裏。”
他眼睛忽然瞪到郭大路身上。
若是換了別人,心裏本來就有鬼,再被他眼睛這麽一瞪,縱然不嚇得膽戰心驚,臉上也難免要變了顏色。
夾棍就是夾棍,無論誰遇著他都休想不說真話。
但郭大路還是笑嘻嘻地麵不改色,一點也不在乎。
他本來就什麽都不在乎,何況現在肚子裏又裝滿了言茂源的陳年竹葉青。
夾棍臉上也連半點表情都沒有,眼睛一直盯著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過去。
他臉色變青,眼睛陰森森的,膽小的人在晚上見著他,非但實話要被他逼出來,也許連尿都被嚇出來。
“這人不該叫夾棍,應該叫僵屍才對。”
這句話幾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邊,差點就說出了口——你千萬莫要以為他不敢說,隻要酒一到了他肚子裏,“不敢”這兩個字就早已離開他十萬八千裏了。
王動他們倒也無所謂:“你隻要交上郭大路這朋友,就得隨時準備為他打架。”
打架在他們說來,也早就是家常便飯了。
就連林太平也不例外。
夾棍的眼睛雖沒有瞪著他,他的眼睛卻在狠狠地瞪著夾棍。
看樣子無論是郭大路說錯一句話也好,是夾棍問錯一句話也好,這場架隨時都會打起來。
誰知金獅子忽然道:“這幾個人用不著問。”
夾棍道:“為什麽?”
金獅子笑了笑,道:“他們肚子裏若有鬼,怎麽會談論我的鼻子?”
原來這人不但鼻子靈,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聽到了?”
金獅子道:“幹我們這行的,不但要眼觀四路,而且要耳聽八方。”
郭大路道:“你不生氣?”
金獅子笑道:“為什麽要生氣?鼻子大就算很難看,卻一點也不丟人。”
郭大路對這人的印象立刻好起來了,道:“非但不丟人,也不難看。男人就要鼻子大,愈大愈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歡大鼻子的男人。”
金獅子大笑道:“你鼻子也不小。”
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金獅子道:“你們就住在這城裏?”
郭大路道:“不在城裏,在山上。”
金獅子道:“山上也住著很多人?”
郭大路道:“活人就隻有我們四個,死人卻倒有不少。”
金獅子道:“死人?”
郭大路道:“我們住的地方就在墳場旁邊,叫富貴山莊,有空不妨過來喝兩杯。”
金獅子道:“一定去拜訪。”
他忽然站了起來,道:“掌櫃的,算賬,這幾位的賬我們也一齊候了。”
郭大路跳了起來,道:“這是什麽話,我們是地主,你一定要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他不但喜歡交朋友,更喜歡請客。
朋友誰都沒有他交得快,賬也誰都沒有他付得快。可是這次他的手伸進口袋,卻掏不出來了。
他總不能當著人家的麵把那錠金子掏出來。
誰知金獅子也並不再搶著付賬,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多謝。”
夾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頭,冷冷道:“這兩天城裏一定很亂,沒事還是耽在家裏的好,免得出來惹麻煩。”
他不讓郭大路說話,手用力在他肩上一按,道:“也不勞相送,請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
夾棍用了八成力,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幾眼,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突聽金獅子道:“對麵那人各位可認得麽?”
一個身形佝僂、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手裏提著桶髒水,正從對麵的門裏走出來,“嘩啦啦”將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當然認得,他就是利源當鋪的老朝奉,我們都叫他活剝皮。”
金獅子目光灼灼,不住盯著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轉身走了進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僭,我們先告辭了。”
他趕上夾棍,兩人輕輕說了幾句話,一齊向當鋪那邊走了過去。
黑衣人這時才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過郭大路他們麵前。
大家都低著頭喝酒,誰也沒有瞧他。因為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都好像看到條毒蛇一樣,覺得說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腳步並沒有停,卻忽然喚道:“黃玉如,你好。”
大家都怔了怔,誰也不知道他在跟什麽人說話。
這時黑衣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人莫非有毛病?”
林太平又在盯著黑衣人背後的長劍,道:“這柄劍至少有四尺七寸。”
燕七道:“你眼力不錯,想必也是使劍的?”
林太平好像沒聽見這句話,又道:“據我所知,武林中能使這種長劍的隻有三個人。”
郭大路道:“哦,哪三個?”
林太平道:“一個叫丁逸郎,據說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黃山女劍客丁麗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風一刀流’的劍客,所以丁逸郎的劍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黃山兩種劍法之長處。”
燕七凝視著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辛比我還多。”
林太平遲疑了半晌,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郭大路道:“還有兩個呢?”
林太平道:“第二個是宮長虹劍法唯一的傳人,叫宮紅粉。”
郭大路道:“宮紅粉?這簡直是個女人的名字。”
燕七道:“她本來就是女人,你難道認為女人就不能用這麽長的劍?”
郭大路笑道:“我隻不過覺得那黑衣人絕不可能是女人。”
林太平道:“聽說丁逸郎最近已遠渡扶桑,去找他親生的父親去了,所以,這黑衣人也絕不可能是他。”
郭大路道:“第三個呢?”
林太平道:“這人叫‘劍底遊魂’南宮醜。”
郭大路道:“劍底遊魂?這豈非一句罵人的話,他怎麽會取了個這麽樣的名字?”
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個怪人,叫‘瘋狂十字劍’,遇著他的人沒有一個能逃得過他的劍下,就連當時很負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劍’都被他殺了,隻有這南宮醜,居然從他劍下逃了出來。所以南宮醜自己也覺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個外號叫劍底遊魂。”
郭大路笑道:“敗在人家劍下居然還得意,這人倒有趣得很。”
林太平道:“這人非但無趣,而且無趣極了。”
郭大路道:“為什麽?”
林太平道:“聽說這人最喜歡殺人,有時固然是為了他自己高興而殺人,有時也會為了錢而殺人。而且他雖然僥幸自十字劍下逃了性命,但臉上還是被劃了個大十字,所以從來不願以真麵目見人。”
郭大路道:“這麽樣說來,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王動忽然道:“這倒也未必。”
郭大路道:“未必?”
王動道:“你們怎麽知道他不是個女人,不是宮紅粉?”
郭大路道:“當然不會是。”
王動道:“為什麽?你看過他的臉?看過他的手?看過他的腳?……他連一寸地方都沒有讓你看到,你能看到的隻不過是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這樣的衣服,女人為什麽就不可以?”
郭大路怔住了,怔了半晌,又笑道:“他若是女人,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長得是什麽樣子。”
燕七悠悠道:“隻要是女人,你就覺得有趣麽?”
郭大路笑道:“大多數女人的確都比男人有趣些,太醜太老的自然是例外。”
燕七歎了口氣,道:“這人居然還敢說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誰是?”
王動打了個嗬欠,道:“我至少也有一點是和色鬼相同的。”
燕七道:“哪一點?”
王動道:“隨時隨地我都會想到床。”
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縱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會將這五口價值億萬的箱子隨隨便便往床下一塞,連門都不鎖就走了出去。
但他們卻硬是這麽樣做了。
因為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別人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張破床底下會有這麽大的寶藏,而且這屋子裏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之外,也沒有能藏得下這五口箱子的地方。
“為什麽不埋在地下?”
燕七也曾經這麽樣提議過,但王動第一個就堅決反對。
“現在我們若辛辛苦苦地埋下去,過不了兩天又得辛辛苦苦地挖出來,既然總得要挖出來,現在又何必埋下去?”
懶人永遠有很充足的理由拒絕做事的。
王動的理由當然最充足。
現在他當然已經又躺在**。
郭大路正在苦練倒吊著喝酒,他聽說喝酒有“囚飲”,甚至還有“屍飲”,所以已決心要把這“吊飲”練成。
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隻有一個人,他也絕不會服輸的,好歹也要練得和那人一樣時才肯停止。
林太平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用手抱著頭,也不知是在發怔?還是在想心事?
他年紀看起來比誰都輕些,但心事卻比誰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到哪裏去了?這人的行動好像總是有點神秘兮兮的,常常會一個人溜出去躲起來,誰也不知道他去幹什麽。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還很早。
有人說:“時間是萬物的主宰,隻有時間才是永恒的。”
這句話在這裏卻好像並不十分正確。
在這裏的人雖然不會利用時間,卻也絕不做時間的奴隸。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時候,林太平突然從石階上站了起來。
他的表情很興奮,也很嚴肅,就好像決勝千裏的大將要對他的屬下,宣布一項極重要的戰術時的表情一樣。
隻不過無論表情多嚴肅的人,假如你倒著去看,他那樣子也會變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剛喝下去的一口酒幾乎忍不住噴了出來。
林太平道:“我有話要說。”
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來。”
林太平道:“這城裏有個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還會易容術、縮骨法,曾經作過很多宗令官府頭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這件事好像並不止你一個人知道,我好像也聽說過。”
林太平道:“不但你知道,酸梅湯也知道。”
郭大路道:“哦?”
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還一定跟這個人有仇。”
郭大路道:“有仇?”
林太平道:“不過她也跟我們一樣,隻知道這人藏在城裏,卻不知道他藏在什麽地方?用什麽身份做掩護?她雖然想找他報仇,卻找不著,所以……”
郭大路忽然覺得他不像剛才那麽可笑了,一個跟鬥翻下來,道:“所以怎麽樣?”
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別人代她把這人找出來。”
郭大路道:“她當然知道天下最會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獅子狗。”
林太平道:“她還知道他們都已到了附近,所以就先想法子去通風報信,讓他們知道:這位名賊就藏在城裏。”
郭大路道:“然後她自己再到這城裏來,一夜間作下十七八件無頭案,而且還故意模仿那名賊作案的手法,讓棍子和金毛獅子狗認定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林太平道:“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一點。”
郭大路道:“最重要的是什麽?”
林太平道:“她這麽樣一做,棍子和金毛獅子狗才能確定這位名賊的確是在城裏,才會認真去找。像他們這種身份的人,自然絕不會為了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就賣力的。”
郭大路道:“但她還有個問題。”
林太平道:“她的問題就是得手的贓物一時既不能脫手,也沒法子運出去,因為她知道棍子和獅子狗已經來了。”
郭大路道:“不錯,這種又惹眼、又燙手的東西,就算要藏起來都不容易。”
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還得頗費工夫,所以……”
郭大路苦笑道:“所以,她就要找個人代她藏這些東西,可是她為什麽誰都不去找,偏偏找上了我呢?”
林太平道:“她當然知道你就住在這裏,也知道這個地方連鬼都不想來的,把賊贓物藏在這裏,就好像……”
郭大路道:“就好像把酒藏在肚子裏一樣安全可靠。”
王動忽然道:“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郭大路道:“哦?”
王動道:“最重要的是,她找來做這種事的人,一定要是個做事馬馬虎虎,看到阿貓阿狗都會去交朋友的糊塗蟲。”
王動非但不動,也很少說話。
他說的話往往就是結論。
但這次下結論的人卻不是他,是郭大路自己。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看到阿貓阿狗都會交朋友倒沒關係,一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動了的人才真的混賬加八級。”
林太平皺了皺眉,道:“你說的是誰?”
郭大路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說的就是我。”
其實郭大路倒也不是真的糊塗,隻不過有很多事他根本懶得認真去想,隻要他去想,他比誰都明白。
林太平忽又道:“你還做錯了一件事。”
郭大路歎道:“郭先生做錯事不稀奇,做對了才是奇聞。”
林太平道:“你剛才不該用那錠金子去付賬。”
郭大路道:“我不用那錠金子付賬,難道用我自己的手指頭去付?莫忘了你剛才喝的也並不比我少。”
林太平道:“棍子和金毛獅子狗若知道我們是用金子付的賬,一定會奇怪這些窮鬼的金子是從哪裏來的,那時我們的麻煩也就來了。”
郭大路道:“我也告訴你幾件事好不好?”
林太平道:“好。”
郭大路道:“第一,棍子和獅子狗根本就不會知道,因為麥老廣絕不是個多嘴的人。”
林太平道:“有了第一,當然還有第二。”
郭大路道:“第二,郭先生身上有幾錠金子,也並不是空前絕後的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何況,那錠金子上連一點標記都沒有,我早就檢查過了,誰敢說那是偷來的,我就先給他幾個大嘴巴子。”
林太平道:“還有沒有?”
郭大路道:“還有,每個人都要吃飯的,我們若要吃飯,就非用那錠金子付賬不可。”
隻聽一人道:“這點才最重要,酸梅湯找的人不但要是個好色的糊塗蟲,而且還要是個窮瘋了、餓瘋了的糊塗蟲。”
這也是結論。
這次下結論的也不是王動,是燕七。
燕七每次出現的時候,也和他失蹤的時候一樣飄忽。
郭大路搖了搖頭,苦笑道:“這人無論跟誰說話都蠻像人的,卻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偏偏喜歡臭我。”
燕七笑了笑,道:“你若不是我的朋友,想求我臭你都困難得很。”
郭大路道:“王動也是你的朋友,你為什麽不去臭臭他?”
王動笑道:“能臭我的話已經被你說光,還用得著別人開口麽?”
郭大路也笑了,走過去拍了拍燕七的肩頭,道:“這次你又溜到哪裏去了?”
燕七道:“我……我出去逛了逛。”
他好像很不喜歡別人碰到他,每次郭大路碰到他的時候,他都好像覺得很不習慣,這也許因為除了郭大路外也很少有人去碰他。
隻要看到他那身衣服,別人已經連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
郭大路道:“你到哪裏逛去了?”
燕七道:“山下,城裏。”
郭大路道:“那地方有什麽好逛的?”
燕七道:“誰說沒有?”
郭大路道:“有?”
燕七道:“昨天晚上你豈非就看到個提著兩個籃子的大美人麽?”
郭大路道:“今天晚上你看到了什麽?”
燕七道:“殺人。”
郭大路悚然道:“殺人?誰殺人?”
燕七道:“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殺人?殺的是誰?”
燕七道:“有嫌疑的人。”
郭大路道:“誰是有嫌疑的人?有什麽嫌疑?”
燕七道:“棍子要找的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是十年前到這裏來的,所以凡是十年前才搬到這裏來的男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鳳棲梧。”
郭大路道:“鳳棲梧是誰?”
燕七道:“鳳棲梧就是棍子要找的人。”
林太平忽然道:“你說的鳳棲梧,是不是‘雞犬不留’鳳棲梧?”
燕七道:“就是他。”
郭大路笑道:“名字如此風雅的人,怎麽起了個如此難聽的外號?”
燕七道:“因為他一下手就非把人家偷得精光不可,有時連一文錢都不替人家留下,有的人被他偷得傾家**產,隻有自己上吊抹脖子,所以他雖然沒有殺過人,但被他逼死的人卻不少。”
林太平道:“聽說這人不但心黑手辣,而且視錢如命,偷來的錢自己也舍不得花。”
郭大路道:“莫非他將偷來的錢全都救濟了別人,做了好事?”
燕七道:“這人平生什麽事都做過,就是沒做過好事。”
郭大路道:“那麽他的錢到哪裏去了?”
燕七道:“誰都不知道。”
郭大路沉吟了半晌,道:“城裏有這種嫌疑的人一共有多少?”
燕七道:“本來就不多,現在就更少。”
郭大路道:“棍子已殺了幾個?”
燕七道:“五六個、六七個。”
郭大路瞪眼道:“他殺人,你就在旁邊看著?”
燕七道:“現在我連看都懶得看了。”
郭大路瞪著他,忽然跳起來衝了出去。
王動歎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麽自從認得他之後,我總是非動不可呢?”
郭大路雖然不糊塗,卻很衝動。
他本來應該先問問燕七:“棍子殺的究竟是些什麽人?”
他沒有問,因為他知道棍子殺的也絕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他很明白,卻還是忍不住要衝動。這雖然並不是種好習慣,但至少也比那些心腸冷酷、麻木不仁的人好得多。
03
黑衣人也有種習慣——他永遠不願走在任何人的前麵。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謙虛多禮,隻不過因為他寧可用眼睛對著人而不願用背。
這習慣雖然也不太好,卻至少已讓他多活了幾年。
現在他就走在棍子和金獅子身後。
他們對他倒放心得很,因為他們知道他的劍是絕不會從人背後刺過來的。
他雖然用黑巾蒙住了臉,但卻比很多人都要麵子得多。
長街很靜,隻有三兩家的窗戶裏,還燃著暗淡的燈火。
走到街左邊的第四家,他們就停住了腳。
這屋子也和城裏別的人家一樣,建造得樸實而簡陋,窄而厚的門、小而高的窗子、昏黃的窗紙、昏黃的燈光。
門窗都是緊緊關著的。
金獅子沉聲道:“就是這一家?”
棍子點了點頭。
金獅子突然飛掠而起。他身材雖魁偉,行動卻極靈便,輕功也不弱,腳尖在屋簷上輕輕一點,便已掠過屋脊,瞧不見了。
棍子回頭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才厲聲道:“這是公家辦案,居民閉戶莫出,否則格殺勿論。”
話未說完,屋子裏的燈已熄滅。
隻聽“砰”的一聲,顯然有人撞破了後麵的窗子,想奪窗而逃。
隻可惜金獅子早已防到了這一招。
又是一陣驚呼。
金獅子低叱道:“往哪裏走?”
接著就看到一條人影上了屋脊,輕功雖不在金獅子之下,身材卻瘦小得多,四下略一逡巡,就向東南方飛掠了過去。
棍子沒有動。
黑衣人似乎也沒有動。
但是忽然間,他已經上了屋脊,擋住了那人影的去路。
那人影一驚,雙拳齊出。
黑衣人似乎沒有出手。
但忽然間,出手打人的人已從屋脊上滾了下來,跌到街心。
棍子這才慢慢地走了過去。背負著雙手,低頭瞧著他。
寒風淒厲,天地肅殺。
他一雙眼睛在冷夜中看著像兩把錐子。
結了冰的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