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秘屋奇人
01
淩晨。
晨霧剛剛從鵝卵石鋪成的道路上升起,路很窄。
郭大路轉過右邊這條巷子,就看到一扇很熟悉的門戶。
那意思就是說,他曾到這扇門裏去過。
可是在這城市裏,他幾乎連一個熟人都沒有,更沒有一戶熟悉的人家。
他立刻就想起,這扇門就是白天他追蹤那麻子時,曾經闖進去過的那扇門。
現在裏麵已沒有燈光。
那麵黃肌瘦的丈夫,是不是又正在做那些使他麵黃肌瘦的事?
郭大路本來就想晚上到這裏來搜查的,看看那麻子會不會在這裏出現。
但現在他卻已改變主意。
他再往前走,又向右轉。
這條巷子的路上,鋪著很整齊的青石板,看起來遠比別的巷子幹淨整齊。
現在已是淩晨,巷子裏居然還有幾盞燈是亮著的。
他看到其中兩盞燈籠上的字,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留香院”。
那位梅蘭姑娘的香巢,原來就在這條巷子裏。
隻可惜現在已不是尋芳的時候,梅蘭姑娘的玉臂,說不定已成了別人的枕頭。
郭大路縱然是個登徒子,現在也不能去煞別人的風景。
可是他心裏,卻似已有了種很特殊的感覺,就仿佛詩人在覓得一句佳句前的那種感覺一樣。
他走得更快,再向右轉。
這裏已是大街,他沿著街走了十幾步,就看到了那間糧食坊,也看到了斜對麵會賓樓的金字招牌。
街道旁有幾個石墩子,郭大路在上麵坐了下來,沉思著。
小姑娘住的那排房子,假如是第一排。
那夫婦住的房子就是第二排。
留香院的那排房子,算是第三排。
糧食坊這排屋子,當然就是第四排。
這四排屋子裏,都有一戶人家,和那麻子是有關係的。
——若不是那麻子要他到龍王廟去,他怎會遇見那小姑娘?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故意的安排?
——那小姑娘為什麽要他走出巷子後,最好向右轉呢?
——是不是因為她知道某些秘密,卻不便說出來,所以才如此暗示他?
——她知道的秘密是什麽?
——她是不是故意躲在那神案下,故意要郭大路發現的?
——這一切難道都是那麻子早就安排好的?
——他這麽樣做,究竟是什麽用意?
郭大路站起來,又沿著原來的路,重走了一次。
這四排房子,正是個不等邊的四角形。
無論什麽城市的街道,前麵的一排房子,必定是緊貼著後麵一排房子的。
但第一排房子和第三排房子之間,卻有段很寬的距離。
第二排房子和第四排也一樣。
所以這四排房子的中間,想必一定有塊空地。
郭大路的心突然跳了起來。
“這四排屋子故意建築成這樣子,是不是有某種特殊的原因?”
要找出這答案來,隻有一種法子。
郭大路縱身掠上了糧食坊的屋脊。
糧食坊前麵一棟房子,是櫃台門麵,後麵還有個院子。
院子兩旁的廂房,好像是住人的,後麵的一棟,就是堆糧食的倉房。
再後麵就應該沒有別的屋子了。
郭大路現在已到了後麵一棟堆糧食的倉房屋脊上,立刻看到這四排房屋中間,果然還有一棟屋子。
這四排房屋就像是四麵牆,將這棟屋子圍在中間,所以這棟屋子既沒有出路,也沒有大門。
天下哪有人將屋子蓋在這種地方的?
掠過這棟屋子的屋脊,就是那對夫婦住的地方,也就是第二排屋子。
若是不特別留意,無論誰都會以為這棟屋子也和別的屋子連一起的,就算有夜行人從屋脊上經過,也絕不會發現這棟房子的奇怪之處。
但現在郭大路已發現了。
——這屋子的主人,莫非就是那麻子?
——他將屋子建築在這種地方,當然費了很大的力,花了很大的代價,為的是什麽呢?
——莫非他也和那獨腳和尚一樣,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隱私?抑或是為了逃避某個極厲害的仇家追蹤,所以才要建築這麽樣一棟房子躲起來?
——這房子的確比郭大路所看過的任何地方都隱秘,可是他為什麽又要在有意無意間,讓郭大路發現這秘密呢?
——若是他自己沒有露出線索,郭大路是絕對找不到這地方的。
郭大路想來想去,愈想愈覺得這件事不但詭秘已極,而且複雜已極。
要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也隻有一種法子。
他跳了下去。
糧食坊的倉房,在這棟房子之間,還有道牆,牆內是條長而狹的花圃。
現在春花還未凋,在晨霧中散發著清香。
再過去就是條長廊,晨曦正照在洗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四下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聲音。
連風都吹不到這裏。
紅塵間所有的一切煩惱、恩怨、悲歡,也都已完全被隔絕。
隻有一個已曆盡滄桑、看透世情,已完全心如止水的人,才能住在這裏,才配住在這裏。
那麻子並不像是個這麽樣的人,難道是郭大路看錯了?想錯了?
他幾乎忍不住要退回去了。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人從長廊盡頭處,悄悄地走出來。
一個春花般美麗的少女,穿著件雪白的袍子,不施脂粉,足上隻穿著雙白襪,沒有著鞋,仿佛生怕腳步聲會踩碎這令人忘俗的幽靜。
她手裏捧著個雨過天青的瓷皿,靜悄悄地走過長廊。
若不是她忽然回過頭,瞟了郭大路一眼,郭大路幾乎已認不出她了。
這文靜樸素的少女,赫然竟是白天打扮得像妖怪一樣的梅蘭姑娘。
她回頭看了一眼,明明看見了郭大路,但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看見,又垂下頭,靜悄悄地往前走。
郭大路卻已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
但就連郭大路,也不敢在這種地方叫出聲來,不忍擾亂這裏的幽靜。
他隻有怔在那裏,看著。
梅蘭已悄悄地推開一扇門,悄悄地走了進去。
屋子裏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靜。
這裏明明是不容外人侵入的禁地,郭大路明明就站在這裏,卻偏偏沒有人理睬,就好像根本沒有他這麽樣一個人存在。
這屋子裏住的究竟是什麽人?他們對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郭大路怔了半天,忽然大步走過去,大步跨上了長廊。
屋裏的無論是人是鬼,他好歹都得去看看。
可是他一腳剛跨上去,卻又縮了回來。
他看到了自己腳上的泥。
這長廊亮得就像是一麵鏡子,就用這雙泥腳踩上去,連他都有些不忍,又有點不好意思。
他脫下腳上的泥鞋,襪子總算還幹淨,雖然還有點臭氣,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於是他走過去,推開了那扇門。
屋子裏居然是空的,什麽都沒有,沒有床,沒有桌椅,沒有一點擺設,也沒有一點灰塵。
地上鋪著很厚的草席,草席上鋪著一套雪白的被褥,一個人躺在被褥裏。
屋裏充滿了藥香,這人顯然得了重病。
郭大路並沒有看見他的臉,因為正有個長發披肩的白衣少女,正跪在他旁邊,慢慢地喂著他喝梅蘭送來的那碗藥。
郭大路也看不見這少女的臉,因為她也是背對著他的。
隻有梅蘭的臉向著他,而且明明看見他推開了門,但臉上卻偏偏還是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好像根本沒有將他當作活人。
郭大路簡直恨不得立刻衝過去,揪住她的頭發,問問她眼睛是不是長在頭頂上的。
但這屋子裏實在太靜,已靜得好像個神殿似的,令人覺得有種不可冒瀆的神聖莊嚴。
郭大路幾乎又忍不住想退回去了。
他要找的人並不在這裏,何況,這種氣氛本就是他最受不了的。
誰知就在這時,那長發披肩的白衣少女,忽然沉聲道:“快進來,關上門,別讓風吹進來。”
聽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早就知道郭大路會來,又好像將郭大路當作自己家裏的人一樣。
郭大路連心跳都已幾乎停止。
這明明是燕七的聲音。
難道這長發披肩的白衣少女就是燕七?
門已關上了。
郭大路木頭人般站在那裏,瞪大了眼睛,看著這白衣少女。
他隻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瘦削苗條,烏黑的長發,雲水般披散在雙肩。
郭大路雙手緊握,嘴裏發幹,心卻又跳得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兒來。
他真想衝過去,扳住她的肩,讓她回過臉來。
誰也想不到他有多渴望看看她的臉。
可是他卻隻能像木頭人一樣站著。
因為他不敢,不敢冒瀆了這莊嚴神聖的地方,更不敢冒瀆了她。
病人終於喝完了碗裏的藥,躺了下去。
郭大路總算看到了他的滿頭白發,卻還是沒有看見他的臉。
她跪在旁邊,輕輕放下了碗,為他拉起了棉被,顯得又親切、又敬愛、又體貼。
郭大路若不是看到了他的滿頭白發,簡直已忍不住要打破醋壇子了。
這老人究竟是誰?她為什麽要對他如此體貼?
隻聽他輕輕地咳嗽著,過了半晌,忽然道:“是不是他已經來了?”
白衣少女點點頭。
這老人道:“叫他過來。”
他的聲音雖然蒼老衰弱,但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懾人之力。
白衣少女終於慢慢地回過頭。
郭大路終於看到了她的臉。
在這一刹那間,宇宙間的萬事萬物,似都已突然毀滅停頓。
在這一刹那間,宇宙間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兩雙眼睛。
“燕七……燕七……”
郭大路在心裏呼喚,熱淚似已將奪眶而出。
他的呼喚沒有聲音,但她卻似能聽得見,也隻有她才能聽得見。
她眼睛裏也已珠淚滿盈。
曆盡了千辛萬苦,曆盡了千萬重折磨,千萬重考驗,他總算又見到了她。
那你怎麽要他不流淚?你怎知他這眼淚是辛酸?還是歡喜?
可是他終於將眼淚忍住。除了她之外,他不願任何人看到他流淚。
但他卻無法忍耐住不去看她的臉。
這已不是昔日那帶著三分佯嗔,又帶著三分調皮的臉。
現在這張臉上剩下的已隻有真情。
這也不是昔日那雖然很髒、卻充滿了健康歡愉之色的臉。
現在這張臉,是蒼白的、憔悴的,美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顯然她也經曆過無數折磨,無數痛苦。
唯一沒有變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還是那麽明亮,那麽堅強。
可是她為什麽垂下頭?難道她眼淚已忍不住流了下來?
老人又在輕輕地咳嗽著。
她終於悄悄擦幹了眼淚,抬起頭,向郭大路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郭大路眼睛還盯在她臉上,就像是受了某種魔法的催眠似的,一步步走了過去。
她又垂下了頭,麵頰上似已泛起紅暈,晚霞般醉人。
以前她臉上也曾泛起這種紅暈,但郭大路卻並沒有十分留意。
男人有時也會臉紅的。
現在郭大路隻恨不得重重給自己七八十個耳刮子。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笨,為什麽居然沒有看出她是個女人。
老人忽又歎息著,道:“你再過來一點,讓我看看你。”
郭大路沒有聽見。
現在除了她之外,什麽人的話他都聽不見。
燕七卻咬著嘴唇,道:“我爹爹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就是你的父親?”
燕七點點頭。
郭大路立刻走近了一點。
他可以不尊重任何人,可以聽不見任何人說的話,但燕七的父親,那當然是例外。
老人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這老人。
他又怔住。
02
世上有很多種人,所以也有很多種臉。
有的臉長,有的臉圓,有的臉俊,有的臉明朗照人,有的臉卻永遠都像是別人欠他三萬兩銀子沒還似的。
郭大路看過很多人,看過很多種臉。
但他從未看過這麽樣一張!
嚴格說來,這已不能算是一個人的臉,而是個活骷髏。
長而方的臉上,已隻剩下一張皮包著骨頭,仿佛已完全沒有血肉。
但刀疤的兩旁,卻偏偏還有血肉翻起。
最可怕的就是這刀疤!
兩條刀疤在他臉上劃成了個十字。左麵的一條,從眼睛劃過,再劃過鼻子,直劃到嘴角。
右邊的一條自右頰劃斷鼻梁,直劃到耳根。
所以這張臉上,已分辨不出鼻子的形狀,隻剩下一隻眼睛。
眼睛半閉著。
刀疤早已收了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來的,但刀疤兩旁翻起的血肉,卻仍然鮮血般殷紅。
血紅的十字刀疤,襯著他枯瘦蒼白的臉,看起來就像是個正在燃燒著的、地獄中惡鬼的符號。
這老人根本就像是活在地獄中的。
郭大路連呼吸都似已將停頓。
他不忍,也不敢再看這張臉,卻又不能逃避。
他臉上甚至不能露出絲毫厭惡恐懼的表情,因為這老人是燕七的父親。
老人也正在半閉著眼,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就是郭大路?”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我女兒的好朋友?”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臉很難看,而且很可怕?”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終於道:“是的。”
老人也沉默了半晌,喉嚨裏忽然發出短促的笑聲,道:“難怪我女兒說你是老實人,看來你果然是的。”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燕七還是垂著頭。
梅蘭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郭大路也垂下頭道:“有時我也並不太老實的。”
這也是句老實話。他忽然發覺在這老人麵前說老實話,是種很好的方法。
老人果然微微頷首,道:“不錯,不老實的人,休想到這裏來;太老實的人,也休想找得到這裏的。”
他忽又感慨地歎了口氣,道:“你能到這裏來,總算不容易……實在不容易。”
郭大路聽在耳裏,心裏忽然覺得有些酸酸的。
燕七為什麽要讓他受這許多折磨?為什麽要他如此苦苦找尋?
老人雖半閉著眼,卻已似看到他心裏,忽然道:“叫他們也進來吧。”
梅蘭道:“是。”
她靜悄悄地走過去,靜悄悄地打開了另一扇門。
門外立刻有三個人靜靜地走了進來。
第一個人,就是那麻子。現在他也已換了件雪白的長袍,一進來就垂手站在屋角,顯得既敬畏,又尊敬,就好像奴才看到了他的主子一樣。
跟在他後麵的,當然就是那駝子。
第三個人才是那獨腳和尚。
三個人都穿著同樣的白袍,對這老人的態度都同樣尊敬。三個人都垂著頭,看都沒有看郭大路一眼。
老人道:“你們想必是認得的。”
三個人同時點了點頭。
郭大路卻忍不住道:“他們雖認得我,我卻不認得他們。”
老人唏噓著,道:“現在的年輕人,認得他們的的確已不多了,但你也許還聽過他們的名字。”
郭大路道:“哦?”
老人道:“你跟藍昆是交過手的,難道還沒有看出他武功來?”
郭大路道:“藍昆?”
老人道:“藍昆是他的俗號,自從他在少林出家後,別人就隻知道他叫鐵鬆了。”
原來這獨腳和尚竟是少林門下!也隻有少林的“風雷降魔杖”,才能有那種驚人的威力。
郭大路悚然動容,道:“莫非他就是昔日一杖降十魔、獨闖星宿海的‘金羅漢’鐵鬆大師?”
老人道:“不錯,就是他。”
郭大路說不出話來了。
這金羅漢正是他少年時,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之一,他七八歲時就已聽說過這名字,後來又聽說這人已物化仙去了,想不到竟隱居在這裏。
老人道:“天外遊龍神駝子,這名字你想必也該聽人說過。”
郭大路又怔住。
原來這駝子竟是昔年最負盛名的輕功高手,難怪他一回頭,就已看不見這人的影子了。
老人道:“天外遊龍神駝子、千變萬化智多星,這兩人本是齊名的。”
郭大路吃驚地看著那麻子,失聲道:“難道他就是智多星袁大先生?”
老人道:“原來你也知道他。”
郭大路怔在那裏,久久都吐不出氣來。
這三人在二十年前,全都是江湖中聲名顯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
在江湖傳說中,這三人已全都死了。
誰也想不到這三人竟全都躲在這裏,而且還好像都已成了這病老人的奴仆下屬。
想到這裏,郭大路心裏又一驚。
像金羅漢、神駝子這樣的絕頂高人,都已做了這老人的奴仆,而且對他如此敬畏,如此尊敬。
這老人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呢?
郭大路實在想不出。
就算是昔日的少林方丈鐵眉複生,金羅漢也不會對他如此敬畏。就算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名俠再生,神駝子和智多星也絕不會甘心做他的奴仆下人。
這老人又有什麽力量,能使得這三個人對他如此服從尊敬?
老人緩緩道:“他們今天讓你吃了不少苦,你心裏是不是對他們很不滿?”
郭大路想搖頭,沒有搖,苦笑道:“有一點。”
老人道:“他們這樣做,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郭大路道:“也有一點……不止一點。”
老人道:“你千方百計找到這裏來,為了什麽?”
郭大路囁嚅著,又瞟了燕七一眼,訥訥道:“來找她的。”
老人道:“為什麽要找她?”
他說話好像永遠都是在發問,而且問得咄咄逼人,絲毫不給別人轉圜的餘地。
郭大路垂下頭,仿佛忸怩不安。
但這時燕七卻忽然抬起頭來,用一雙明如秋水般的眼波,凝視著他。
郭大路心裏立刻又充滿了勇氣和信心,抬起頭,大聲道:“因為我喜歡她,想永遠跟她廝守在一起。”
這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他用這種光明磊落的態度,正顯出了他的真誠坦率。
老人的聲音卻更嚴肅,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想要她做妻子?”
郭大路毫不考慮道:“是。”
老人道:“永不反悔?”
郭大路道:“永不反悔。”
老人半閉著的一隻眼,突然睜開,眼睛裏射出閃電般的光。
郭大路從未看過如此逼人、如此可怕的眼睛,但他卻沒有逃避。因為他知道這是最重要的一刻,因為他心中坦然無愧。
老人逼視著他厲聲道:“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郭大路搖搖頭,這句話正是他憋在心裏久已想問出來的。
老人道:“你看到了我臉上的十字劍傷,還不知道我是誰?”
郭大路心裏突然一陣驚悸,整個人都幾乎為之震動起來。
十字劍傷!瘋狂十字劍!
唯一能在瘋狂十字劍下逃生的人,就是南宮醜!
莫非這病重垂危的老人,才是真正的南宮醜!
郭大路隻覺自己的頭腦在暈眩。
他再也想不到,江湖中聲名最狼藉的第一惡人南宮醜,竟是燕七的父親。
難怪燕七能確定那黑衣人絕不是南宮醜。
自牆後刺入,穿入黑衣人心髒的那一劍,原來是燕七下的手。
她這樣做,顯然是痛恨這人假冒她父親的名,所以她不惜殺了他,來保護自己父親的名譽。難怪她從不肯吐露自己的身世,仿佛有很多難言之隱。
她始終不肯對郭大路說出自己是女兒身,隻怕也是為了自慚家世,生怕郭大路知道了她的出身後,會改變對她的感情。
所以她一直要等到臨死前才肯說出來。所以她要逃避。
這些想來仿佛永遠無法解釋的事,現在終於完全有了答案。但郭大路卻幾乎不能相信。
屋子裏更靜。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逼視著郭大路,隻有燕七又垂下了頭。她似已不敢再看郭大路。
她生怕郭大路的回答,會傷透她的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才緩緩道:“現在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現在你若是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郭大路道:“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老人道:“為什麽?”
郭大路道:“因為世上已沒有任何事能改變我對她的感情,連我自己都不能。”
他聲音是如此堅定,如此真誠。
他轉頭去看燕七的眼睛,燕七也已情不自禁,抬起頭來,凝視著他。
她目中已又露出淚光,但卻已是歡喜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連梅蘭的眼睛都已有些潮濕。
老人卻仍然以厲電般的目光在逼視著郭大路,道:“你還是願意娶她做妻子?”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你願意做南宮醜女兒的丈夫?”
郭大路道:“是。”
老人的目光忽然像寒冰在春水中融化了,喃喃道:“好,你果然是個好孩子……燕兒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又慢慢地闔起眼簾,一字字道:“現在我已可放心將她交給你,現在她已是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