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01

雷雨。

雨點亂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終於醒了。

陋巷、低牆,他醒來才發覺自己睡在牆角的泥濘中,至於他是怎麽會睡在這裏的,已睡了多久,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隻記得昨夜先跟東城的兄弟們一起去踹西城老大的賭場,打得那裏雞飛狗跳,一塌糊塗。

然後東城的老大就特地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裏大擺慶功宴,二三十個弟兄,輪流灌他的酒。

東城老大還當眾拍胸脯,表示隻要他能把西城那一幫打垮,以後西城那邊的地盤就歸他,後來兩個人好像還磕頭,拜了把子。

再後麵的事他就更記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脫靴子,脫衣裳。

可是他忽然不肯去了,一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個耳刮子。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躺在這裏,中間那一大段,完全變成了空白。

嚴格說來,這半個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麽過去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是出來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裏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這裏後,就索性留了下來,每天狂賭亂醉。

有一天大醉後,和東城的老大衝突了起來,兩人不打不相識,這一打,竟成了朋友。

那時東城老大正被西城幫壓得透不過氣,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證為他出氣。

所以他就跟東城的弟兄們混在一起了,每天喝酒、賭錢、打架、找樂子,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過得開心極了。

但為什麽每次大醉後,他都要一個人溜走,第二天醒來時,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陰溝裏?

一個人若要折磨別人,也許很難,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好大的雨,雨點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一般。

郭大路掙紮著,勉強站起來,頭疼得仿佛隨時都會裂開來,舌頭上也像是長出了一層厚厚的青苔。

這種日子過得真的有意思嗎?

他不願想。

他什麽事都不願想,最好立刻有酒,再開始喝,最好每天都沒有清醒的時候。

仰起脖子,想接幾口雨水來喝,雨點雖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裏的,卻偏偏沒有多少。

世上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看著明明可以得到的,卻偏偏得不到。你憤怒、痛苦,用自己的頭去撞牆,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卻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郭大路用力挺起了胸膛,胸膛裏,心口上,就像是有針在刺著。

明明不該想的事,為什麽偏偏又要想呢?

霹靂一聲,閃電擊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剛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前麵一扇小門,“呀”的一聲開了。

一個緋衣垂髫的小丫頭,手裏撐著把花油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盈盈地笑,笑起來兩個酒窩好深。

有個這麽甜的小姑娘,對著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訕搭訕的。

但郭大路現在卻沒有這種心情,他現在的心情,簡直比他的樣子還糟。

誰知這小姑娘卻迎了上來,甜甜地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別人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種事倒也少見得很。

郭大路看了她兩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話說完,又想走了。

誰知心心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又笑著道:“我認得你。”

郭大路這才覺得有點奇怪,轉過身停下來,道:“你認得我?”

心心眨著眼,道:“你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爺?”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問道:“你以前在哪裏見過我?”

心心道:“沒有。”

郭大路道:“那麽你怎麽認得我的?”

心心嫣然,道:“你去問問我們家的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你們家的小姐是誰?”

心心道:“你看見她時,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裏?”

心心抿嘴一笑,道:“你跟我來,就什麽事都知道了。”

她轉過身,走進了那扇小門,又回頭向郭大路招了招手:“來呀。”

郭大路什麽話都沒有說,大步走了進去,現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你想不叫他進去,都很難了。

門裏是個小小的院子,一棚紫藤花在暴雨中看來,顯得怪可憐的。

屋簷下掛著三兩隻鳥籠,黃鶯兒正在籠子裏吱吱地吵著,好像正在怪它們的主人太不體恤,為什麽還不把它們帶入香閨裏。

心心走上回廊,用一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輕輕在籠子上一彈,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裏有客人,你們再吵,她也不會睬你們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一笑,嫣然道:“你看,我還沒進去,它們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隻好笑了笑。

現在他心裏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種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的感覺,仿佛有點甜酥酥的。

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仍然如在十裏霧中,連一點影子都摸不著。

“難道我忽然交上桃花運了麽?”

隻不過,丫頭雖然俏,並不一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你說怎麽辦?

門上掛著湘妃竹的簾子,當然是天氣開始熱了之後,剛換上去的。

門裏悄無人聲。

心心掀起簾子,嫣然道:“你先請裏麵坐,我去請小姐來。”

裏麵是個精致高雅的小客廳,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波斯氈。

連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腳底的泥,才能走得進去。

“像這種地方的主人,為什麽要請我這麽樣一個客人進來?”

那當然一定有目的。

什麽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連五錢銀子都不值。

他對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張最舒服、最幹淨的椅子坐下來。

桌上有壺茶,還是新泡的。幾個小碟子裏,擺著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一邊喝茶,一邊吃杏脯,就好像是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一點也不客氣。

然後,他就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環佩聲,心心終於扶著他們家的小姐進來了。

郭大路隻抬頭看了一眼,眼睛就已發直。

郭先生並不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夥子,但像這樣的美人,倒還真是少見得很。

若不是這樣的美人,又怎配住這樣的地方?

郭大路嘴裏含著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來。

不知什麽時候,這位小姐也坐下來了,就坐在他對麵。一張宜喜宜嗔的臉上,仿佛還帶著點紅暈,也不知是胭脂,還是害羞;一雙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脈脈含情地看著他。

郭大路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想開口說話,一個不小心,卻將嘴裏含著的半片杏脯,噎在喉嚨裏。

心心忍不住“撲哧”一笑,一開始笑,就再也停不下來,捧著肚子,吃吃地笑個不停。

小姐瞪了他一眼,仿佛在怪她笑得不該,但自己也忍不住為之囅然。

郭大路看著她們,突也大笑起來。

他笑的聲音反而比誰都大,你隻有在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無論多麽嚴肅、多麽尷尬的場麵,隻要郭大路一笑,立刻就會輕鬆起來。

這位羞答答的小姐,終於也開口說話了。

她的聲音就和她的人同樣溫柔,柔聲道:“這地方雖然不太好,但郭大爺既然已來了,就不要過於拘束……”

郭大路打斷了她的話,笑道:“你看我像是個拘束的人嗎?”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剛托人從普洱捎來的,郭大爺多喝兩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確不錯,你卻錯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麽地方錯了?”

郭大路道:“無論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麽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豈非更醉?”

郭大路道:“你又錯了,隻有酒,才能解酒,這叫作還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這法子是我積數十年經驗得來的,絕對錯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還不快去為郭大爺斟酒。”

酒來了,是好酒。

菜當然也不錯。

郭大路開懷暢飲,真的好像已將這位小姐當作老朋友,一點也不客氣。

這位小姐居然也能喝兩杯,酒色染紅了她的雙頰,看起來更豔光照人。

郭大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連酒都似已忘記喝了。

小姐低下頭,輕輕道:“郭大爺再喝三杯,我陪一杯。”

三杯酒眨眼間就下了肚,郭大路忽然道:“我有幾件事要告訴你。”

小姐道:“請說。”

郭大路道:“第一,我不叫郭大爺,叫郭大路,我的朋友都叫我小郭。但現在已漸漸變成老郭了。”

小姐嫣然道:“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老的。”

郭大路道:“也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變成大爺。”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我隻不過是個窮光蛋,而且又髒又臭,你卻是位千金小姐,而且不認得我,為什麽要請我來喝酒?”

小姐眼波流動,道:“同是天涯淪落人,若是有緣,又何必認得。”

心心搶著道:“我們家小姐姓水,閨名叫柔青,現在你們總該已認得了吧。”

郭大路撫掌笑道:“水柔青,好名字,值得喝三大杯。”

水柔青垂首道:“多謝。”

郭大路一飲而盡,盯著她,過了很久,忽又道:“我的腸子是直的,無論有什麽話,那都是存不住的。”

水柔青嫣然道:“我看得出你是個豪氣幹雲的大丈夫。”

郭大路道:“那麽我問你,是不是有人欺負了你,你要我替你出氣?”

心心又搶著道:“我們家小姐足不出戶,怎麽會有人欺負她?”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遇著了件很困難的事,要我替你去解決?”

心心道:“也沒有。”

郭大路緩緩地道:“我既然來了,又喝了你們的酒,無論什麽事,隻要你們開口,我一定盡力去做。”

水柔青柔聲道:“隻要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郭大路瞪著她,道:“你真的沒有什麽事求我?”

水柔青道:“真的沒有。”

郭大路道:“那麽,你為什麽對一個又髒又臭的窮光蛋這麽好?”

水柔青抬起頭,看著他,眼波如醉。

被她這樣子看著的人,能不醉的又有幾個?

心心看著郭大路,又看看她的小姐,忽然笑道:“有句話郭大爺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

郭大路道:“你說。”

心心道:“天子重英豪。美人喜歡的,也是真正的英雄。”

水柔青的臉更紅,嬌嗔輕啐道:“小鬼,再亂嚼舌,看我不撕你的嘴。”

心心笑道:“我也是直腸子,心裏有什麽話,也存不住。”

水柔青紅著臉站起來,真的像是要去擰她。

心心卻已吃吃地嬌笑著,一溜煙跑了出去,跑出去時還沒有忘記替他們關上門。

水柔青垂首站在那裏,又忍不住偷偷瞟了郭大路一眼。

郭大路還在盯著她。

她的臉已紅得像是秋夕的晚霞。

醉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醉的人也該醉了。

郭大路忽然握住了水柔青的手。

她的手冰冷,臉卻是火燙的。

郭大路正想拉她,還沒有拉她,她已“嚶嚀”一聲,倒入他懷裏。

窗外是盛夏,窗內卻是濃春。

春色濃得化也化不開。

有些人雖然素不相識,但隻要一見麵,就好像鐵遇見磁石一樣,立刻會緊緊黏住。

水柔青黏在郭大路身上,她的肌膚柔軟、光滑,如絲緞。

她的腰肢盈盈一握。

郭大路握著她的腰,忽然輕輕歎息,喃喃道:“我不懂,真的不懂。”

水柔青輕輕道:“有些事本來就是沒法子解釋的,本來就沒有人懂。”

郭大路道:“你以前既沒有看見過我,也不知道我是個怎麽樣的人,為什麽這樣子對我?”

水柔青道:“我雖然沒看見過你,卻早已知道你是個怎麽樣的人了。”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的身子貼得更緊,緩緩道:“這些天來,城裏的人誰不知道自遠地來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

郭大路苦笑道:“好漢?你知不知道好漢是什麽意思?”

水柔青道:“我聽你說。”

郭大路道:“‘好漢’的意思,有時候就是流氓無賴。”

水柔青嫣然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好漢就是好漢。”

郭大路笑了,輕撫著她的腰肢,笑道:“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水柔青道:“所以我才會喜歡像你這麽樣奇怪的男人。”

這句話沒說完,她的臉又紅了。

郭大路凝視著她,道:“我以前做夢也沒想到,會遇見你這樣的女人,更沒有想到會跟你這樣子在一起。”

水柔青的臉更紅,輕輕道:“隻要你願意,我就永遠這樣子跟你在一起。”

郭大路又凝視了她很久,忽又輕輕歎了口氣,翻了個身,張大了眼睛,瞪著屋頂。

水柔青道:“你在歎氣?”

郭大路道:“沒有。”

水柔青道:“你在想心事?”

郭大路道:“沒有。”

水柔青也翻了個身,伏在他胸膛上,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我隻問你,你願不願意永遠跟我這樣子在一起?”

郭大路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不願意。”

水柔青柔軟的身子,突然僵硬,嗄聲道:“你不願意?”

郭大路道:“不是不願意,是不能。”

水柔青道:“不能?為什麽不能?”

郭大路慢慢地搖了搖頭。

水柔青道:“你搖頭是什麽意思,不喜歡我?”

郭大路歎道:“像你這樣的女人,若有男人不喜歡你,那人一定有毛病,可是……”

水柔青道:“可是什麽?”

郭大路苦笑道:“可是我有毛病。”

水柔青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驚訝之色。

郭大路道:“我是個男人,已有很久沒接近過女人;你是個非常美的女人,而且對我很好;這地方又如此溫柔,我們又喝了點酒。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能不動心,所以……”

水柔青咬著嘴唇,道:“所以你要了我?”

郭大路歎息著,道:“可是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麽真的感情。我……我……”

水柔青道:“你怎麽樣?……難道你心裏在想著另一個人?”

郭大路點點頭。

水柔青道:“你跟她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點點頭,忽又搖搖頭。

水柔青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歎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麽樣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看不見他的時候,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他。你雖然又美、又溫柔,我雖然也很喜歡你,但在我心裏,無論誰也無法代替他。”

水柔青道:“所以你還是隻有去找她?”

郭大路道:“非找到不可。”

水柔青道:“所以你要走?”

郭大路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水柔青看著他,眼睛裏並沒有埋怨,反而似也被感動。

過了很久,她才長長歎息了一聲,幽幽地道:“世上若有個男人也像這樣子對我,我……我就算死,也甘心了。”

郭大路柔聲道:“你遲早一定也會找到這麽樣一個人的。”

水柔青搖搖頭,道:“永遠不會。”

郭大路道:“為什麽?”

水柔青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是個很好的人,我從來也沒有見到你這樣的好人,所以我也願意對你說老實話。”

郭大路聽著。

水柔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郭大路道:“你姓水,叫水柔青,是位千金小姐,而且溫柔美麗。”

水柔青道:“你錯了,我並不是什麽千金小姐,隻不過是個……是個……”

她咬著嘴唇,突又長長歎息,道:“我隻不過是個妓女。”

“妓女!”

郭大路幾乎從**直跳了起來,大聲叫道:“你不是。”

水柔青笑得很淒涼,道:“我是的。不但是,而且是這地方身價最高的名妓,不是一擲千金的王孫公子,就休想做我的入幕之賓。”

郭大路怔住,怔了半天,喃喃道:“但我並不是什麽王孫公子,而且身上連一金都沒有。”

水柔青忽然站起來,打開了妝台的抽屜,捧著了一把明珠,道:“你雖然沒有為我一擲千金,但卻已有人為你量珠買下了我。”

郭大路更吃驚,道:“是什麽人?”

水柔青道:“也許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難道是東城的老大?”

水柔青淡淡道:“他還不配到我這裏來。”

郭大路道:“那麽是誰?”

水柔青道:“是個我從未見過的人。”

郭大路道:“什麽樣的人?”

水柔青道:“是個麻子。”

郭大路愕然道:“麻子?我的朋友裏連一個麻子都沒有。”

水柔青道:“但珍珠卻的確是他為你付給我的。”

郭大路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水柔青道:“他叫我好好地侍候你,無論你要什麽都給你。”

郭大路道:“所以你才……”

水柔青不讓他說下去,又道:“但他也算出來,你很可能不願留下來的。”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道:“等到你不願留下來的時候,他才要我告訴你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麽事?”

水柔青道:“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接著道:“幾個月以前,這裏忽然來了個很奇怪的客人,跟你一樣,穿得又髒又破,我本來想趕他出去的。”

郭大路道:“後來呢?”

水柔青道:“可是他一進來,就在桌上擺下了百兩黃金。”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讓他留下來了?”

水柔青眼中露出一絲幽怨之色,淡淡地道:“我本來就是個做這種事的女人,隻認金子不認人的。”

郭大路歎道:“我明白,可是……可是你並不像這樣的女人。”

水柔青忽然扭過頭,仿佛不願讓郭大路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著道:“世上本來就有很多富家小子,喜歡故意裝成這種樣子,來尋歡作樂,找別人開心,這並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的是什麽呢?”

水柔青道:“奇怪的是,他花了百兩黃金,卻連碰都沒有碰我,隻不過在這裏洗了個澡,而且還穿了我一套衣服走了。”

郭大路道:“穿了你一套衣服?”

水柔青點點頭。郭大路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水柔青道:“他來的時候,本是個男人,但穿上我的衣服後,簡直比我還好看。”

她苦笑著,接著道:“老實說,我雖然見過許許多多奇怪的人,有的人喜歡要我用鞭子抽他,用腳踩他,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我倒是從來沒有見過,到後來連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

郭大路又怔住,但眼睛卻已發出了光。

他似已隱隱猜出她說的人是誰了。

水柔青道:“這些話我直到現在才說出來,隻因為那麻子再三囑咐我,你若願意留下來,我就永遠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你。”

郭大路道:“你……你知不知道那奇怪的客人叫什麽名字?”

他似已緊張得連手都在發抖。

水柔青道:“她並沒有說出她的名字來,隻告訴我,她姓燕,燕子的燕。”

郭大路突然跳起來,用力握著她的肩,嗄聲道:“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麽地方?”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倒退了兩步,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噗”地又坐到**。

水柔青道:“可是她最近又來過一次。”

郭大路立刻又像中了箭一般跳起來,大聲道:“最近是什麽時候?”

水柔青道:“就在前十來天。”

她接著又道:“這次她來的時候,樣子看起來好像有很多心事,在我這裏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就穿了我一套衣裳走了。”

郭大路更緊張,道:“你知不知道她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好像又要倒下去。

幸好水柔青很快地接著又道:“但她喝醉了的時候,說了很多醉話,說她這次回去之後,就永遠不會再回來,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了。”

郭大路道:“你……你有沒有問過她,她的家在哪裏?”

水柔青笑了笑,道:“我本來是隨口問的,並沒有想到她會告訴我。”

郭大路眼睛裏充滿了迫切的期望,搶著道:“但她卻告訴了你?”

水柔青點點頭,道:“她說她的家在濟南府,還說那裏的大明湖春色之美,連西湖都比不上,叫我以後有機會時,一定要去逛逛。”

郭大路忽然又倒了下去,就像是跑了幾天幾夜的人,曆盡了千辛萬苦,終於到達了他的目的地。

他雖然倒了下去,但心裏卻是幸福愉快的。

水柔青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輕輕道:“你要找的,就是她?”

郭大路點點頭。

水柔青道:“她知不知道你對她如此癡情?”

郭大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女人的心,有誰知道呢?

水柔青又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幽幽道:“她為什麽要走?若是我,你就算用鞭子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郭大路喃喃道:“她不是你……她也是個很奇怪的人,我始終都沒有了解過她。”

水柔青黯然道:“她不是我,所以她才會走;隻有像我這樣的女人,才懂得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比真情更可貴。”

她歎息著,又道:“一個女人若不懂得珍惜這一份真情,她一定會後悔終生。”

郭大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你看她究竟是不是個女人?”

水柔青道:“難道你直到現在還不知道?”

郭大路仰麵倒在**,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幸好現在我總算知道一件事了。”

水柔青道:“什麽事?”

郭大路微笑著,緩緩道:“我並沒有毛病……一點毛病都沒有,我隻不過是個瞎子而已。”

黃昏。

夕陽照進窗戶,照在郭大路剛換的一套新衣服上,他似已完全變了個人,變得容光煥發,而且非常清醒。

水柔青看著他,咬著嘴唇,道:“你……你現在就要走?”

郭大路笑道:“老實說,我簡直恨不得長出兩隻翅膀來飛走。”

水柔青垂下頭,目中又露出種說不出的幽怨淒楚之色。

郭大路看著她,笑容也漸漸暗淡,目中也充滿憐惜,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柔聲道:“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將來總有一天……”

水柔青淒然一笑,道:“將來總有一天,我也會找到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的,是不是?”

郭大路勉強笑道:“答對了。”

水柔青也勉強笑了笑,道:“見到那位燕姑娘時,莫忘記替我向她問好。”

郭大路道:“我會的。”

水柔青道:“告訴她,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到大明湖去看你們。”

郭大路笑道:“說不定我們會先來看你。”

他雖然在笑著,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總像是有點酸酸的。

他實在已不忍再留下去,實在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忽然轉過頭,望著窗外的夕陽,喃喃道:“現在天還沒有黑,我還來得及趕段路。”

水柔青垂著頭,輕輕道:“不錯,你還是快走的好,她說不定也在等著你去找她。”

郭大路看著她,仿佛想說什麽,但終於什麽也沒有說。

他就這樣走了出去。

不走又能怎麽樣呢?還是走了的好——還是快走的好。

水柔青突然道:“等一等。”

郭大路慢慢地回過身,道:“你……”

水柔青沒有讓他說出這句話,自懷中取出了個淺紫色的繡花荷包,遞給他,柔聲道:“這個給你,請轉交給燕姑娘,就說……就說這是我送給你們的賀禮。”

郭大路道:“這是什麽?”

他接過,就已用不著再問。

他已可感覺到荷包裏的明珠的光滑圓潤。

水柔青已轉過身,看也不去看窗外的夕陽,淡淡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郭大路緊緊握著這荷包,她的心豈非也正如荷包中的明珠一樣,豈非也已被他握在手裏?

她沒有再回頭。

他也沒有再說話。

有些話,是根本就用不著說出來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或許也隻有在天涯淪落的人,才能了解這種心情,這種意境。

這種意境雖然淒涼,卻又是多麽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