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英雄.下 第二十四章 心如蛇蠍的紅娘子

01

每個人都有過去,每個人都難免會在自己的好朋友們麵前,談到自己的過去。

有時那就好像是在講故事似的。這種故事大多都不會很吸引人——聽別人吹牛,總不如自己吹有勁,但無論什麽事都有例外的。

王動在說的時候,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聽著,連打岔的都沒有。

第一個開口打岔的,自然還是郭大路。事實上,他已憋了很久,聽到這裏才實在憋不住了,先長長吐出口氣,才問道:“那位老人家每天都在等你?”

王動道:“就在墳場後麵那樹林裏等我。”

郭大路道:“你每天都去?”

王動道:“無論刮風下雨,我沒有一天不去的。”

郭大路道:“一共去了多少次?”

王動道:“去了三年四個月。”

郭大路又吐出口長氣道:“那豈非有一千多次?”

王動點點頭。

郭大路道:“聽你說,你隻要學得慢點,就要挨揍,揍得還不輕。”

王動道:“開始那一年,我幾乎很少有不挨揍的時候。”

郭大路道:“既然天天挨揍,為什麽還要去?”

王動道:“因為那時我覺得這種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又新鮮、又刺激。”

郭大路想了想,笑道:“若換了我也會去的。”

林太平也忍不住問道:“你從來沒有問過那位老人家的名字?”

王動道:“我問了幾百次。”

林太平道:“你知不知道他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王動搖搖頭道:“每次我到那裏的時候,他都已先到了。”

林太平道:“你為什麽不早點去?”

王動道:“無論我去得多早,他都已先在那裏。”

郭大路揚眉道:“你為什麽不跟蹤他,看他回到哪裏去?”

王動苦笑道:“我當然試過。”

郭大路道:“結果呢?”

王動道:“結果每次都是挨一頓臭揍,乖乖地一個人回家。”

郭大路皺起眉頭,喃喃地道:“他每天都在那裏等著你,逼著你去練武,卻又不肯讓你知道他是誰?”

王動道:“還有更奇怪的,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是誰。”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這樣的怪事,倒真是天下少有,看來也隻有你這樣的怪人,才會遇見這種怪事。”

燕七忽也問道:“你準備脫離他們的時候,連紅娘子都不知道?”

王動道:“我從沒有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過。”

燕七道:“可是那紅娘子……她對你豈非蠻不錯的嗎?”

王動的臉色更難看,過了很久,才冷冷道:“她對很多人都不錯。”

燕七也發現自己問錯話了,立刻改變話題,道:“後來你怎麽走的?”

王動淡淡道:“有一次他們準備去偷少林寺的藏經,叫我先去打探動靜,我就趁機溜了。”

燕七也吐出口氣,道:“這些人居然敢去打少林寺的主意,膽子倒真不小。”

郭大路道:“你溜了之後,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你?”

王動道:“沒有。”

他忽然站起來,走到窗口。夜很黑,很冷。

他木立在窗口,癡癡地出了半天神,才慢慢地接著道:“我回來之後,就很少出去。”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忽然變得不想動了。”

王動道:“我的確變了,變得很快,變得很多……”

他的聲音嘶啞而悲傷,接著道:“因為我回來之後,才知道我出去後第二年,我母親就……”

他沒有說下去,他緊握雙拳,全身發抖,已說不下去。這次連郭大路都沒有問,既不忍問,也不必問。大家都已知道王動的遭遇,也都很了解他的心情。

等到他回來,想報答父母的恩情,想盡一盡人子的孝思時,已經來不及了。

為什麽人們總要等到來不及的時候,才能了解父母對他的感情呢?

林太平垂下頭,目中似已有淚滿眶。

郭大路心裏也覺得酸酸的,眼睛也有點發紅。

現在他才知道,為什麽王動會變得這麽窮,這麽懶,這麽怪。

因為他心裏充滿了悲痛和悔恨,他在懲罰自己。

假如你一定要說他是在逃避,那麽,他逃避的絕不是紅娘子,也不是赤鏈蛇,更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逃避的是他自己。想到第一次看見他一個人躺在**,躺在黑暗中,任憑老鼠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的情景,郭大路又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

一個人若非已完全喪失鬥誌,就算能忍受饑餓,也絕不能忍受老鼠的。那天晚上,若不是郭大路糊裏糊塗地闖進來,糊裏糊塗地跟他做了朋友,他是不是還會活到今天呢?

這問題郭大路連想都不敢想。

王動終於回過頭,緩緩道:“我回來已經快三年了,這三年來,他們一定不停地在找我。”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他們當然很難找得到你,又有誰能想得到,一飛衝天鷹中王會耽在這種地方,過這種日子?”

王動道:“但我卻早就知道,他們遲早有一天會找到我的。”

燕七眨眨眼,道:“已經過了這麽久,他們為什麽還不肯放手?”

王動道:“因為我們還有筆賬沒有算清。”

燕七道:“你自己算過沒有?是你欠他們的?還是他們欠你?”

王動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有些賬本就是誰也算不清的。”

燕七道:“為什麽?”

王動道:“因為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算法,每個人的算法都不同。”

他神情更沉重,慢慢地接著道:“在他們說來,這筆賬隻有一種算法。”

燕七道:“哪種?”

王動道:“你應該知道是哪種。”

燕七不說話了。他的確知道,有的賬你隻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

一點點血還不夠,要很多血;你一個人的血還不夠,要很多人的血。

燕七看著郭大路身上的傷口,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看來這筆賬已愈來愈難算了,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算清。”

王動歎道:“你放心,那一定用不著等很久的,因為……”

他忽然閉上嘴。每個人都閉上了嘴,甚至連呼吸都停頓了下來。

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正慢慢地穿過積雪的院子。

“來的是什麽人?”

“難道現在就已到了算這筆賬的時候?”

林太平想掙紮著爬起來衝出門去,又忍住,郭大路向窗口指了指,燕七搖搖頭。

隻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這人正慢慢地走上石階,走到這扇門外。

外麵突然有人敲門,這人居然敢冠冕堂皇地來敲門,倒是他們想不到的事。

王動終於問道:“誰?”

外麵有人輕輕道:“我。”

王動道:“你是誰?”

外麵的人突然笑了,笑聲如銀鈴,卻遠比鈴聲更清脆動人:“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麽,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來的這人是個女人,是個聲音很好聽,好像還很年輕的女人。

看到王動的臉色,每個人都已猜出這女人是誰了,王動的臉色如白紙。

燕七拍了拍他的肩,向門口指了指,又向後麵指了指。

那意思就是說:“你若不願見她,可以到後麵去避一避,我去替你擋一擋。”

王動當然懂得他的意思,卻搖了搖頭。

他對自己的處境,比任何別的人都明白得多,他已退到最後一步。

那意思就是說他已無法再退,而且也不想再退。

“你為什麽還不來開門?”

誰也沒有見過紅娘子這個人,但隻要聽到這種聲音,無論誰都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個多麽迷人的女人。

“是不是你屋子裏有別的女人,不敢讓我看見?你總該知道,我不像你那麽會吃醋。”

王動忽然大步走過去,又停下,沉聲道:“門沒有閂上。”

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外,麵迎著從這屋子裏照出去的燈光。

所有的燈光好像都已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所有的目光當然也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她身上好像也在發著光,一種紅得耀眼,紅得令人心跳的光。

紅娘子身上,當然穿著紅衣服,但光不是從她衣服上發出來的。事實上,除了衣服外,她身上每個地方好像都在發著光,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笑靨,每個人都覺得她的眼睛在看著自己,都覺得她在對自己笑,假如笑真有傾國傾城的魔力,一定就是她這種笑。

燕七的身子移動了一下,有意無意間擋住了郭大路的目光。

無論如何,能不讓自己的朋友看到這種女人的媚笑,還是不讓他看見的好。

每個人豈非都應該要自己的朋友遠離罪惡?

紅娘子眼波流動,忽然道:“你們男人為什麽總他媽的是這種樣子……”

這就是她說的第一句話,說到這裏她突然停頓了一下,好像故意要讓“他媽的”這三個字在這些男人的腦袋裏留下個更深刻點的印象,好像她知道這屋子裏的男人,都很喜歡說這三個字,也很喜歡聽。這三個字在她嘴裏說出來,的確有種特別不同的味道。

就在她停頓的這一下子的時候,已有個人忍不住在問了:“我們男人都他媽的是什麽樣子?”

聲音是從燕七背後發出來的,燕七可以擋住郭大路的眼睛,卻擋不住他的耳朵,也塞不住他的嘴。

紅娘子道:“你們為什麽一見到好看的女人,就好像活見了鬼,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

她皺起鼻子,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燕七不願讓郭大路看見的笑容,然後才輕輕接著道:“你們之中至少也該有個人先請我進去呀。”

事實上,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她的人已經在屋子裏了。屋子裏每個人都知道她是誰,也都知道她是來幹什麽的,看到她真的走了進來,大家本該覺得很憤怒、很緊張。

但燕七忽然發覺郭大路和林太平看著她的時候,眼睛裏非但完全沒有仇恨和緊張之色,反而帶著笑意,就連燕七自己,都已經開始有點動搖,有點懷疑。

在他想象中,紅娘子本不應該是個這麽樣的人,自從她說出“他媽的”那三個字後,屋子裏的氣氛就好像完全改變了,別人對她的印象也完全改變了,一個毒如蛇蠍的妖姬,說話本不該是這種腔調的。

直到這時,燕七才發現她手裏還提著個很大的菜籃子。

她重重地將籃子往桌上一放,輕輕地甩著手,歎著氣道:“一個女人就為了替你們送東西來,提著這麽重的籃子走了半個時辰,累得手都快斷了,你們對她難道連一點感激的意思都沒有?”

王動突然冷冷道:“沒有人要你送東西來,根本就沒有人要你來。”

直到這時,紅娘子才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咬著嘴唇道:“我問你,這些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王動道:“是。”

紅娘子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你可以看著你朋友挨餓,我卻不能。”

王動道:“他們是不是挨餓,都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紅娘子道:“為什麽沒有關係?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做大嫂的人,怎麽能眼看著弟兄挨餓?”

燕七忍不住道:“誰是大嫂?”

紅娘子笑了,道:“你們都是王老大的好朋友,怎麽連王大嫂是誰都不知道?”

她掀起籃子上蓋著的布,嫣然地說道:“今天是大嫂請客,你們誰也用不著客氣,不吃也是白不吃。”

燕七道:“吃了呢?”

紅娘子笑道:“吃了也是白吃。”

燕七冷笑道:“白吃的人,命都不會長的。”

紅娘子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人摑了一耳光似的。

過了很久,她才轉身麵對著王動,道:“你們是不是認為我帶來的東西有毒?”

王動道:“是。”

紅娘子道:“你認為我這次來,就為了要把你們毒死的?”

王動道:“是。”

紅娘子道:“不但要毒死別人,還要毒死你?”

王動道:“是。”

紅娘子眼圈似也紅了,突然扭轉頭,從籃子裏拿出條雞腿,嗄聲道:“這麽樣說來,雞腿裏麵當然也有毒了?”

王動道:“很可能。”

紅娘子道:“好,好……”

她在雞腿上咬了一口,吞下去,又拿出瓶酒,道:“酒裏是不是也有毒?”

王動道:“也很可能。”

紅娘子道:“好。”

她又喝了口酒——

總之她將籃子裏的每樣東西都嚐了一口,才抬起頭,瞪著王動問道:“現在你認為怎麽樣?”

王動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道:“還是和剛才完全一樣。”

紅娘子道:“你還認為有毒?”

王動道:“是。”

紅娘子的眼淚已經快流下來了,可是她勉強忍住,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了。”

王動道:“你早就該明白了。”

紅娘子道:“你認為我早就吃了解藥才來的?”

王動道:“哼。”

紅娘子淒然道:“你始終認為我是個心腸比蛇蠍還毒的女人,始終認為我對你好隻不過是想利用你……”

說到這裏,她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聽到這裏,郭大路和林太平的心早已軟了,嘴裏雖沒有說什麽,心裏已開始覺得王動這麽樣對她,實在未免過分。

無論如何,他們以前總算有一段感情。

若是換了郭大路,現在說不定早已經把她抱在懷裏了。

但王動臉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這人的心腸簡直就好像是鐵打的。

隻見紅娘子將拿出來的東西,又一樣樣慢慢放回籃子裏,咬著嘴唇道:“好,你既然認為有毒,我就帶走。”

王動道:“你最好趕快帶走。”

紅娘子身子已在發抖,顫聲道:“你若是認為我對你始終沒安著好心,我以後也可以永遠不來見你。”

王動道:“你本就不該來的。”

紅娘子道:“我……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她突然衝到王動麵前,嘶聲道:“我問你,自從你認得我之後,我有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

王動突然說不出話了。

紅娘子捏緊雙拳,還是忍不住全身發抖,嗄聲道:“不錯,我的確不是個好女人,的確害過不少男人,可是我對你……我幾時害過你?你說,你說。”

王動冷冷道:“現在我們已沒有什麽話好說的。”

紅娘子怔了半晌,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好,我走,我走……你放心,這次我走了,永遠也不會再來找你。”

她慢慢地轉過身,提起籃子,慢慢地走了出去。

郭大路看著她又孤獨、又瘦弱的背影,看著她慢慢地走向又寒冷、又黑暗的院子……

院子裏的風好大,將樹上的積雪一片片卷了起來,眨眼就吹散了,吹得幹幹淨淨。

這豈非就好像人的情感一樣?

積存了多年的情感,有時豈非也會像這積雪一樣,眨眼間就會被吹散,吹得幹幹淨淨?

郭大路隻覺心裏酸酸的,隻希望王動的心能軟一軟,能將這可憐兮兮的女子留下來。

但王動的心腸硬得像鐵打的,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去,連一點表示都沒有。

眼看著紅娘子已跨出門檻,郭大路幾乎已忍不住要替王動把她留下來了。

突然間,紅娘子身子一陣抽搐,就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

然後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一倒在地上,四肢已抽搐在一起,一張白生生的臉已變成黑紫色,眼睛往上翻,嘴裏不停地往外冒出白沫。

白沫中還帶著血絲。

燕七動容道:“她帶來的東西裏果然有毒?”

郭大路搶著道:“但她自己一定不知道,否則她自己怎會中毒?”

王動卻還是石像般站在那裏,連動也不動,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回事。

連燕七都有點著急了,忍不住道:“王老大,無論怎麽樣,你也該先看看她……”

王動道:“看什麽?”

燕七道:“看她中的是什麽毒?還有沒有救?”

王動冷冷道:“沒什麽好看的。”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來,道:“你這人是怎麽回事?怎麽連一點人性都沒有?”

若不是燕七將他按住,他已經要掙紮著爬起來了。

隻見紅娘子不停地**、喘息,還在不停地輕喚著道:“王動……王動……”

王動終於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在這裏。”

紅娘子掙紮著伸出手,道:“你……你過來……求求你……”

王動咬了咬牙,道:“你若有什麽話要說,我都聽得見。”

紅娘子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些東西裏有毒,我真的絕不是來害你的,你……你應該相信我。”

王動還沒有說話,郭大路忍不住大聲道:“我相信你,我們都相信你。”

紅娘子淒然一笑,道:“赤鏈蛇他們雖覺得你對不起他們,雖然是想來殺你的,可是我……我並沒有這意思……”

她蜷伏著,冷汗已濕透重衣,掙紮著,接道:“我雖然不是個好女人,可是我對你,卻始終是真心真意的。隻要你明白我的心意,我……我就算死,也心甘情願了……”

說完了這句話,她似已用完了全部力氣,連掙紮都無力掙紮。

郭大路看著她,眼睛也已濕了,咬著牙道:“王老大,你聽見她說的話沒有?”

王動點點頭。

郭大路又咬牙道:“既然聽見了,為什麽還站在那裏不動?”

王動道:“我應該怎麽動?”

郭大路道:“她是為了你,才會變成這樣子的,你難道不能想個法子救救她?”

王動道:“你叫我怎麽救她?”

林太平忽然道:“你既然能解小郭中的暗器之毒,就應該也能解她的毒。”

王動搖搖頭,緩緩道:“那不同,完全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麽不同?”

王動突又不說話了。

他雖然在勉強控製著自己,但目中似也泛起了淚光,那不僅是悲痛的淚,而且還仿佛充滿了憤怒。

他的手指也在發抖。

燕七沉吟著,道:“假如連王老大都不能解她的毒,世上隻有一個人能解她的毒了。”

郭大路道:“誰?”

燕七道:“赤鏈蛇。”

郭大路道:“不錯,我們該問赤鏈蛇要解毒藥去。”

燕七歎了口氣,道:“那隻怕很難。”

問赤鏈蛇去要解藥,那簡直就好像去要老虎剝它自己身上的皮一樣困難。

這道理郭大路自然也明白的。

紅娘子的喘息聲已漸漸微弱,卻還在低呼著王動的名字:“王動……王動……”

呼喚聲也愈來愈微弱,郭大路聽得心都要碎了,忍不住大叫道:“你們既不能救她,又不肯去問赤鏈蛇要解藥,難道就這樣眼看著她死在你們麵前?你們究竟是不是人?”

燕七又歎了口氣,道:“你認為應該怎麽辦呢?”

郭大路道:“就算是赤鏈蛇,也絕不會眼看著她被毒死的,你們……”

林太平一直坐在那裏發怔,此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對,赤鏈蛇也絕不會眼看著她死,所以我們應該送她回去。”

這法子雖不好,但也算沒有法子中唯一的法子。

燕七皺著眉,道:“問題是,誰送她回去呢?”

郭大路道:“哼。”

他雖然什麽都沒有說,但眼角卻在瞟著王動。

當然是王動應該送她回去。

隻要這人還有一點點良心,就不該眼看著她死在這裏。

誰知王動還是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根本聽不懂,就好像是個白癡。

王動當然不是白癡。

他是在裝傻。

郭大路又忍不住大叫起來,道:“好,你們都不送她回去,我送她回去。”

他用盡平生力氣,跳了起來。

燕七立刻緊緊抱住了他。

王動回過頭,看著他們,目光中又是悲痛,又是憐惜。

誰也不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著什麽。

過了很久,他終於跺了跺腳,道:“好,我送她回去。”

他轉過頭,剛想抱起紅娘子。

林太平突然箭一般躥過來,用力將他一撞,撞得他退出七八尺,一跤跌在牆角。

就在這時,林太平已抱起了紅娘子。

王動突然變色,大聲道:“你想幹什麽?”

林太平打斷他的話,道:“隻有我才能送她回去,燕七要照顧小郭,你是他們的眼中釘,你去了他們絕不會放過你。”

他嘴裏說著話,人已走了出去。

王動跳起來,衝過去,大聲喝道:“快點放下她,快……”

喝聲中,林太平突然一聲驚呼。

那奄奄一息的紅娘子已毒蛇般自他懷中彈起,淩空一個翻身,掠出了三丈,一眨眼間就沒入黑暗中。

隻聽她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來道:“姓王的王八蛋,你見死不救,你好沒良心,你簡直不是個好東西。”

說到最後一句話,人已去遠,隻剩下那比銀鈴還清脆悅耳的笑聲飄**在風裏。

好冷的風。

攝魂的銀鈴。

02

林太平倒在雪地裏,前胸已多了一點烏黑的血跡。

沒有人動。

沒有人說話。

連最後一絲甜笑也終於被風吹散。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動終於慢慢地走出去,將林太平抱了回來。

他的臉色比風還冷,比夜色還陰暗。

郭大路的淚已流下。

燕七看著他,也已淚流滿麵,柔聲道:“你用不著難受,這也不能怪你。”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出來,郭大路怎麽還能忍得住,怎麽還受得了?

他突然像是個孩子般,失聲痛哭了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王動才慢慢地抬起頭,道:“他還沒有死。”

燕七又驚又喜,失聲道:“他是不是還有救?”

王動點點頭。

燕七道:“要怎麽樣才能救得了他?”

這句話說出來,他臉色又變了。

因為他已想到,世上也隻有一種法子能救得了林太平。

最可怕的一種法子。

他看著王動,目中已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因為他知道王動在想什麽。

王動當然也知道他在想什麽,臉色反倒很平靜,淡淡地道:“你應該知道,要怎麽樣才能救得了他。”

燕七用力搖頭,道:“這法子不行。”

王動道:“行。”

燕七大聲道:“絕對不行。”

王動道:“不行也得行,因為我們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燕七突然倒了下去,倒在椅子上,似乎再也支持不下去。

郭大路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他臉上還帶著淚痕,忍不住問道:“你們說的究竟是個什麽法子?”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開口。

郭大路著急道:“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

燕七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的。”

郭大路道:“為什麽沒有用?若不是我亂出主意,林太平也不會變成這樣子,我比誰都難受,比誰都急著想救他。”

王動冷冷道:“你現在隻能救一個人。”

郭大路道:“誰?”

王動道:“你自己。”

燕七柔聲道:“你受的傷很不輕,若再胡思亂想,隻怕連你自己的命都很難保住。”

郭大路瞪著他們,忽然道:“我中的暗器是不是也有毒?”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是誰救了我的?”

燕七道:“王老大。”

郭大路道:“王老大既然能解得了我中的毒,為什麽就不能解林太平的毒?”

燕七又不肯開口了。郭大路道:“他們暗器上的毒,應該是同一路的,是不是?”

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一聲,道:“你為什麽要問得這麽清楚?”

郭大路大聲道:“我為什麽不能問清楚?你們若再不告訴我,我就……我就……”

他用力捶著床鋪,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燕七咬了咬牙,道:“好,我告訴你,你中的毒,和林太平中的毒,的確都是赤鏈蛇的獨門毒藥,所以也隻有他的獨門解藥才能救得了。”

郭大路道:“但王老大……”

燕七道:“王老大準備脫離他們的時候,他就已經偷偷地藏起了一點赤鏈蛇的獨門解藥,以防萬一。”

郭大路道:“解藥呢?”

燕七一字字道:“救你的時候已用完了。”

郭大路失聲道:“全都用完了?”

燕七道:“連一點都沒有剩。”

他咬著嘴唇,緩緩道:“那些解藥本是準備用來救他自己的,但卻全用來救了你,我本來以為他還留著一點,誰知他卻生怕你中的毒太深,生怕解藥的分量不夠,所以……”

說到這裏,他也眼眶發紅,再也說不下去——這件事本隻有他知道,因為那時林太平還在外麵守望。

郭大路捏緊雙拳,黃豆大的冷汗,已流了一臉,過了很久,才喃喃道:“林太平是我害的,唯一能救他的解藥也被我用光了,我真有辦法,真了不起……”

燕七黯然道:“這本是誰也想不到的事,你並沒有要我們……”

郭大路嘶聲道:“不錯,我並沒有要你們救我,你們自己非這樣子做不可,但你們為什麽不想想,這樣子叫我怎麽能安心活得下去?”

王動沉著臉,道:“你非活下去不可,我既已救了你,你想死也不行。”

郭大路道:“但林太平……”

王動沉聲道:“你用不著擔心他,我既能救你,當然也有法子救他。”

郭大路咬牙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你有什麽法子了。”

王動道:“哦?”

郭大路道:“你想問赤鏈蛇去要解藥,是不是?”

他又咬著牙道:“剛才你不肯去,隻不過因為你太了解紅娘子,但現在為了林太平,就算要用你的命去換解藥,你也非去不可的。”

王動淡淡地笑了笑,道:“你以為一飛衝天鷹中王是個這麽好的人?”

郭大路道:“我不認得什麽鷹中王,隻認得王動,也很了解王動是個怎麽樣的人。”

王動道:“哦?”

郭大路目中又有淚光道:“王動這個人的臉看起來雖然又冷又硬,其實他的心腸卻比豆腐還軟,比火還熱。”

王動沉默著,終於緩緩地道:“你既然了解我,就應該知道我若想做一件事,便誰也攔不住我的。”

郭大路道:“你也應該很了解我,我若想做一件事時,也沒有人能攔得住的。”

王動道:“你想做什麽?”

郭大路道:“去問赤鏈蛇要解藥。”

燕七動容道:“你怎麽能去?”

郭大路道:“我非去不可,而且也隻有我能去。”

燕七道:“但你的傷……”

郭大路道:“就因為我受了傷,所以你們更要讓我去。”

他不讓別人說話,接著又道:“現在我們已隻剩下兩個人,兩個人去對付他們三個,已很吃力,所以你們絕不能再受傷了,否則我們大家都隻有死路一條。”

燕七道:“這話雖然有道理,可是……”

郭大路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我們又絕不能看著林太平中毒而死,所以隻有讓我去,我反正已受了傷,已出不了力,何況……”

他笑了笑,接著道:“赤鏈蛇他們至少也算是個人,總不會對一個完全無回手之力的人來下毒手吧。”

王動冷笑道:“你以為他們不會殺你?”

郭大路道:“想必不會的。”

王動道:“是你了解他們?還是我?”

郭大路道:“是你。”

王動道:“那麽,我告訴你,他們不殺的隻有一種人。”

郭大路道:“哪種人?”

王動道:“死人。”

突然間,風中又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燕七衝出去,就看到一隻淡黃色的風箏自夜空中慢慢地飄落下來。

風箏是方的,上麵還用朱筆畫了彎彎曲曲的花紋。

現在燕七已知道這並不是風箏,而是道一見就送終的催命符。

催命符上寫著的是什麽,誰也看不懂。

隻有到過地獄的人才看得懂。

王動看得懂。

淡黃色的風箏上,畫滿了朱紅色的符籙,紅得就像是血,就像是地獄中的火。

王動凝視著,冷淡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了恐懼之意。

燕七沒有看這風箏,隻在看著王動的眼睛——他雖然看不懂風箏上的符籙,卻看得懂王動眼睛裏的神色。

他忍不住問道:“這上麵寫著些什麽?”

王動沉默了很久,還是沒有回答,卻又推開窗子,望著窗外的夜色。

星已漸稀,夜已將盡。

灰蒙蒙的夜色中,又有一隻風箏正冉冉升起。

王動輕輕歎息一聲,道:“天快亮了。”

燕七道:“天一定會亮的。”

王動道:“我也一定要走的。”

燕七失色道:“為什麽?”

王動道:“因為天亮之前,我若還沒有趕到那風箏下麵,林太平就得死。”

03

天快亮了。

曙色帶給人們的,本是光明、歡樂和希望。

但現在帶給王動他們的,卻隻有死亡。

“天亮之前,王動若還沒有站在那風箏下等著,林太平就得死。”

這就是那符籙寫的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王動已非去不可,非死不可。

郭大路大聲道:“我早就說過,隻有我能去,誰也休想攔住我。”

王動淡淡道:“好,你可以去,但無論你去不去,我還是非去不可。”

郭大路道:“我既已去了,你為什麽還要去?”

王動道:“因為他們要的是我,不是你。”

燕七搶著道:“你去了他們也未必會將解藥給你,你應該比我更明白。”

王動道:“我明白。”

燕七道:“這不過隻是他們的誘兵之計,隻不過是個圈套,他們一定早已在那裏布下了埋伏,就等著你去上鉤。”

王動道:“這點我也比你明白。”

燕七道:“但你還是要去?”

王動道:“你要我看著林太平死?”

林太平呼吸已微弱,牙關已咬緊,臉上已露出了死灰色。

無論誰都能看出他已離死不遠。

燕七黯然道:“我們不能看著他死,但也不能眼看著你去送死。”

王動淡淡一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是去送死?說不定我很快就能帶著藥回來呢。”

燕七瞪著他,道:“你這是在騙我們?還是騙你自己?”

王動終於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能回來的希望不大,但隻要有一分希望,我就得去。”

燕七道:“若連一分希望都沒有呢?”

王動道:“我還是要去。”

這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已全無轉圜的餘地。

燕七突然站起來,大聲道:“好,你去,我也陪著你去。”

王動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你也去,能去的都去,就讓不能去的留在這裏,等著別人來宰割吧。”

燕七說不出話來了。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們怎麽做?為什麽不幹脆說出來?”

王動道:“我一個人去,你們帶著林太平到山下去等我。”

郭大路道:“然後呢?”

王動道:“然後你們想法子去準備一輛馬車,無論去偷去搶都一定要弄到。”

王動道:“然後,你們就坐在馬車裏等,太陽下山後,我若還沒有去找你們,你們就趕快離開這地方。”

郭大路道:“離開這裏到哪裏去?”

王動笑了笑,笑得已有些淒涼,道:“天地之大,哪裏你們不能去?”

郭大路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好主意,這種主意真虧你怎麽想得出來的!”

王動道:“這雖然不能算是好主意,卻是唯一的主意。”

郭大路道:“很好,你為了林太平去拚命,卻要我們像狗一樣夾著尾巴逃走,你是個好朋友,卻要我們做畜生。”

王動沉下了臉,道:“你難道還有別的主意?”

郭大路道:“我隻有一個主意。”

王動道:“你說。”

郭大路道:“要活,我們開開心心地活在一起;要死,我們也要痛痛快快地死在一起。”

郭大路就是郭大路,既不是王動,也不是燕七。

他也許沒有王動鎮定冷靜,也許沒有燕七的機智聰明。

但這人卻真他媽的痛快,真他媽的有種。

04

風吹過的時候,死灰色的冷霧剛剛自荒塚間升起。

鬼火已消失在霧裏。

誰說這世上沒有鬼?誰說的?

此刻在這霧中飄**的,豈非正是個連地獄都拒絕收留的遊魂?

誰也看不清他的臉。

因為他的臉是死灰色的,似已和這淒迷的冷霧融為一體,鼻子已融入霧裏,嘴也融入霧裏。

隻剩下那雙鬼火般的眼睛。

眼睛裏沒有光,也分不出黑白,但卻充滿了惡毒之意,仿佛正在詛咒著世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無論這雙眼睛看到什麽地方,那地方立刻會沾上不祥的噩運。

現在,這雙眼睛正在慢慢地環顧著四方,每一座荒塚,每一片積雪,他都絕不肯錯過。

然後他眼睛裏才露出一絲笑意。

誰也想象不出這種笑意有多麽惡毒、多麽可怕。

就在這時,迷霧裏又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不是銀鈴,是攝魂的鈴聲。

紅娘子幽靈般出現在迷霧裏,帶著笑道:“都準備好了麽?”

這遊魂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除非人不來,來了就休想活著回去。”

紅娘子眼波流動,道:“你想他會不會來?”

這遊魂道:“你說呢?”

紅娘子眨著眼,道:“為什麽要我說?”

遊魂道:“你比我們了解他。”

紅娘子笑盈盈走過來,用眼色瞟著他,道:“你現在還吃醋?”

遊魂道:“哼!”

紅娘子道:“你以為我真的對他有意思?”

遊魂目中的惡毒之意更深,道:“他在的時候,你從來沒有陪過我一天。”

紅娘子道:“你難道已忘了是誰叫我那麽做的?”

遊魂不說話了。

遊魂道:“沒有。”

紅娘子又笑了,道:“想不到你偶爾也會說句老實話。”

遊魂道:“你呢?”

紅娘子道:“我在你麵前,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遊魂道:“我若不叫你去陪他睡覺,你難道就不會去?”

紅娘子道:“還是一樣會去。”

遊魂道:“為什麽?”

紅娘子嫣然道:“因為我喜歡陪男人睡覺。”

遊魂咬著牙道:“陪什麽樣的男人睡覺?”

紅娘子道:“除了你之外,什麽樣的男人都喜歡。”

遊魂目中的惡毒之色已變為痛苦,但眼睛卻反而亮了。

紅娘子看著他的眼睛,道:“你的話問完了嗎?”

遊魂突然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反手重重摑她的臉,嗄聲道:“你這賤人。”

紅娘子既不驚懼,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甜,道:“我本就是個賤人,但你卻比我更賤。”

遊魂又重摑她的臉。

紅娘子還在笑,道:“你不但喜歡我去陪別的男人睡覺,還喜歡問我,天天問我,這些話你已不知問過我多少次了。”

她不讓遊魂開口,接著又道:“因為你喜歡這些話,喜歡被我折磨,隻有在我折磨你的時候,你才是個人,你才會快活。”

遊魂喉嚨低嘶一聲,用力將她拉了過來。

紅娘子吃吃地笑,道:“你是不是又想……”

突聽一人冷冷道:“現在不是你們打情罵俏的時候。”

聲音冷得像冰。

因為這聲音本就是從積雪下發出來的。

紅娘子笑道:“原來你已鑽到雪裏麵去了。”

一張臉突然從地上的積雪中露出來。

一張比死人還可怕的臉。

紅娘子道:“下麵怎麽樣?”

赤鏈蛇道:“很涼快。”

紅娘子笑道:“世上比你那裏更涼快的地方,的確再也找不到了。”

赤鏈蛇道:“你是不是也想鑽進來陪我睡一覺?”

紅娘子道:“隻要你有耐心在下麵等,我遲早會鑽進去的。”

遊魂冷笑道:“隻可惜他對你沒胃口。”

赤鏈蛇眼看著天,突然道:“時候已不早,你還是快去死吧。”

遊魂道:“你想他會不會來?”

紅娘子搶著道:“一定會來。”

遊魂道:“為什麽?”

紅娘子道:“因為他除了對你們之外,對別的朋友都不錯。”

遊魂也仰頭看了看天色。

曙色已白。

世上的孤魂野鬼,都已到了應該回去的時候。

遊魂道:“我要去死了。”

紅娘子道:“你趕快去死吧。”

遊魂慢慢地走過去,走到旁邊一座荒墳前,自懷中取出個瓷瓶,放在墳頭上。

然後他的人就突然消失在墳墓裏。

赤鏈蛇道:“有什麽好?”

紅娘子垂首看著他,眼睛水汪汪的,柔聲道:“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還不好?”

赤鏈蛇冷冷道:“那也得等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再說。”

紅娘子衝過去,一口口水唾在他臉上,恨恨道:“你是不是人?”

赤鏈蛇陰惻惻一笑,道:“不是。”

這句話沒說完,這張臉已隱沒在積雪裏。

紅娘子發了半天怔,好像突然有了很多心事。

過了很久,她身形突又掠起。

她立刻就消失在霧裏。

風吹過的時候,死灰色的迷霧已迷漫了大地。

天也是死灰色的。

荒塚、冷雪,沒有人,甚至連鬼都沒有。

隻剩下一隻風箏正慢慢地落下。

不是風箏,是催命鬼的符籙。

風箏已落下。

蒼穹一片灰白,什麽都看不見了。

王動在路上慢慢地走著,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就算心裏有恐懼,也絕不會露在臉上。

無論誰受過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該學會將情感隱藏在心裏。

各種情感都隱藏在心裏。

但情感卻像酒一樣。

你藏得愈深,藏得愈久,反而愈濃愈烈。

現在他隻有一個人。

他的朋友們當然沒有來。

是他們背棄了他,還是他說服了他們?

誰也不知道。

誰也沒法子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

但大家都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無論多好的朋友,遲早都有分手的時候。

人生聚合本無常,是聚也好,是散也好,又何必太認真?

天色朦朧,但總算已有了光亮。

他走得雖慢,但總算已走到了地頭。

人生本就如此,很多事都如此,你又何必太匆忙?

風還是很冷,冷得像刀,刀一般刮過他的臉。

他慢慢地穿過荒墳,默數著一塊塊墓碑。

墓碑有的已傾倒,有的已被風雪侵蝕,連字跡都分辨不出。

墳墓裏的人是誰?已不再有人關心了。

他們活著的時候,豈非也有他們的光榮和羞辱、快樂和悲傷?

但現在他們已一無所有。

那麽你又何必將生死榮辱,時時刻刻地放在心上?

王動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突然停下腳步。

因為他已聽到紅娘子的笑聲。

紅娘子正銀鈴般笑著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來的,你果然來了。”

王動道:“我來了。”

他已看見她,站在積雪的枯樹下,還是穿著那身鮮紅的衣裳,仿佛還跟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

但逝去的時光,已經不再來,逝去的歡樂和悲傷,也已將淡忘。

就算還未遺忘,遲早也必將淡忘。

紅娘子也站在那裏看著他,目光中也不知是嗔是怨?是愛是恨?

紅娘子終於笑了笑,道:“你真是為林太平拿解藥來的?”

王動道:“是。”

紅娘子咬著嘴唇,道:“為了我,你就不肯來?”

王動道:“不肯。”

紅娘子笑得很淒涼,道:“你對別的朋友,為什麽總比對我好?”

王動道:“因為你不是我的朋友。”

紅娘子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難道忘了我們以前在一起時,有多麽開心。”

王動道:“我忘了。”

紅娘子搖搖頭,道:“無論你嘴上說得多硬,我知道你心裏絕不會忘的。”

她眼波如霧,幽幽地接著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躺在華山之巔,用白雲做我們的被,大地做我們的床,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她聲音更低迷,更輕柔,又道:“還有一次,我們躺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上,數著天上的星星,直到我們兩個人都已被埋在沙裏……這些事你能忘得了嗎?”

王動不再說話。

這些事的確是誰也忘不了的。

他真的能忘記?

麵對著他生平第一個戀人,他的心真如他的臉一樣冷靜?

紅娘子凝視著他,目中已有淚光,道:“這些事我是永遠也忘不了的,所以我才恨你,恨你走的時候,連說都不說一聲,恨得想要你死,可是……”

她垂下頭,道:“隻要你肯回心轉意,隻要你肯說一句話,我現在就跟著你走,無論到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走。”

王動突然大聲道:“我哪裏都不去。”

他說的聲音那麽大,似乎想將自己從夢中驚醒。

紅娘子咬了咬嘴唇,道:“你哪裏都不去,又為什麽要來呢?”

王動冷冷道:“我是來拿解藥的。”

紅娘子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原因?”

王動道:“沒有。”

紅娘子道:“你不想來看看我?”

王動道:“不想。”

紅娘子的臉色突然發青,青得就像是一隻青蠍子。

她目中的柔情蜜意也已不見,用力跺了跺腳,道:“好,解藥就在後麵,你自己去拿吧。”

王動回過頭,就看到墳頭上那瓷瓶。

紅娘子道:“這次我們將解藥給你,隻因為我們還是拿你當作朋友,你拿了之後最好趕快走。”

王動臉上還是沒有表情。

無論她說什麽,他連一個字都不信。

他知道他們是絕不會將解藥就這樣輕易給他的。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

他非拿到這瓶解藥不可。

這瓶解藥若是在水裏,他就跳下水裏去;這瓶解藥若是在烈火裏,他就跳進火裏去。

積雪冷而柔軟。

王動隻走了六七步,就已可伸手拿到解藥。

他伸出手。

瓷瓶很冷,冷得像死人的手。

他的手比瓷瓶還冷。

因為他已感覺到死的氣息。

一雙手突然從墳墓裏伸出來,點中了他膝蓋上的“環跳”穴。

另一雙手同時從積雪下伸出來,揮手射出兩顆寒星,射入了他的足踝。

他跪了下去,跪在墳墓前。

然後他才看到,墳墓下已露出個洞穴。

這墳墓原來是假的,是空的。

紅娘子銀鈴般的笑聲又響起,甜笑著道:“你現在真的哪裏都不必去了……”

05

王動跪在墳墓前,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他很了解這些人,很了解這些人的手段。

他在等,等他們使出手段來。

墳墓中終於發出了聲音:“你輸了。”

他知道這是催命符的聲音,催命符無論在什麽地方說話,都像是從墳墓裏發出來的。

“我輸了。”

他隻有認輸。

催命符道:“這次你已沒有翻本的機會。”

王動道:“我沒有。”

催命符道:“你知不知道輸的是什麽?”

王動道:“我隻有一條命可輸。”

催命符道:“你還有別的。”

王動道:“你還要什麽?”

催命符道:“你總該知道,從棺材裏伸出手來,要的是什麽?”

王動道:“要錢?”

催命符道:“不錯,是要錢。”

王動道:“若是要錢,你就找錯了人。”

催命符道:“我從未找錯人。”

王動道:“要錢的本該是我,公賬裏的錢我本該也有一份。”

催命符道:“你當然有一份,但卻不該將四份都獨吞。”

王動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

催命符道:“那幾年我們的收入不錯。”

王動道:“很不錯。”

催命符道:“是不是隻有我們五個人知道,我們的收入究竟有多少?”

王動道:“是。”

催命符道:“是不是也隻有我們五個人,才知道我們究竟存了多少、存在哪裏?”

王動道:“是。”

催命符道:“有沒有第六個人?”

王動道:“沒有。”

催命符道:“那筆錢無論誰拿去,都足夠舒舒服服地享受一輩子。”

王動道:“就算最浪費的人也已足夠。”

催命符道:“但等你走了後,我們才知道,能享受那筆錢的隻有你一個人。”

06

王動道:“你認為我已將那筆錢帶走?”

催命符道:“那一筆錢已一文不剩,你認為是誰帶走的呢?”

王動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們是為什麽來的。”

催命符冷笑道:“我早已知道你是為什麽走的了,那筆錢已足夠令任何人出賣朋友。”

王動忽然笑了。

催命符說道:“你認為我們很可笑?認為我們是笨蛋?”

催命符道:“你過的是什麽日子?”

王動道:“窮日子。”

紅娘子忽然掠過來,銀鈴般笑道:“你有多窮?”

王動道:“很窮。”

紅娘子眨眨眼道:“聽說有個人在這縣城的奎元館裏,一晚上就輸了好幾萬銀子,這人是誰?”

王動道:“是我。”

紅娘子道:“聽說有個人在山下的言茂源,一個月就買了幾百兩銀子的酒,這人又是誰?”

王動道:“是我。”

紅娘子道:“還有個人家裏,最近剛換了批家具,連後院小屋裏的椅子,都是檀木做的,最少也值十兩銀子,這人又是誰?”

王動道:“是我。”

紅娘子笑了,悠然道:“一個人過的是這種日子,能算很窮嗎?”

王動道:“不能算。”

紅娘子道:“我們已打聽過,這裏雖叫作富貴山莊,但從上一代開始,除了這名字外,就再也沒有一點富貴的地方。”

王動道:“不錯。”

紅娘子道:“這麽些年來,你也沒有再出去做過生意?”

王動淡淡道:“一個人可以在家裏享福,為什麽還要出去?”

紅娘子道:“銀子是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

王動道:“但卻可以從地下挖出來。”

紅娘子嫣然道:“想不到你承認得倒很快。”

王動道:“我不承認行不行?”

紅娘子道:“不行。”

王動道:“既然不行,我為什麽還不承認。”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又道:“你們若要調查一個人的底細,連他祖宗三代都要被挖出來,若要一個人說實話,連啞巴都不能不開口,這點我總比別人知道得清楚些。”

催命符冷冷道:“所以你根本不該走的。”

王動歎道:“隻可惜,很多人都常常會做不該做的事。”

催命符道:“好,我們走吧。”

王動道:“走?到哪裏去?”

催命符道:“去拿回我們的那三份。”

王動道:“好,你們去拿吧。”

催命符道:“到哪裏去拿?”

王動道:“你們高興到哪裏去拿就到哪裏去拿。”

催命符道:“你若不說,我們怎知道錢藏在哪裏?”

王動道:“我為什麽要說?我什麽都沒有說。”

催命符厲聲道:“你還不承認?”

王動淡淡道:“就算錢是我拿的,但承認拿錢是一回事,答應還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催命符冷笑道:“你要錢?還是要命?”

王動道:“能活下去的時候,當然要命,若已活不下去,就隻好要錢了。”

催命符道:“你要怎麽樣才肯答應?”

王動道:“你們肯答應還我的命,我就答應還你們的錢。”

王動道:“一條命,一份錢。”

催命符道:“你有幾條命?”

王動道:“我一條,郭大路一條,林太平一條,燕七一條,四條命,四份錢。”

催命符道:“一條命,四份錢。”

王動道:“不行。”

催命符道:“不行也得行,你是活的,錢是死的,我們既能找到你,還怕找不到錢?”

王動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好吧,就先還命來。”

催命符道:“還誰的命?”

王動道:“你要誰還錢?”

紅娘子又笑了,吃吃笑道:“我早就知道他總算還是個聰明人,總算還知道,無論誰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錢。”

王動道:“先解我的毒,再解穴道,我就帶你們去拿錢。”

催命符道:“隻解毒,不解穴道。”

王動道:“穴道若不解,你們隨時還是可以要我的命。”

催命符道:“我答應留下你的命。”

王動道:“除了命呢?”

催命符道:“有了命你已該知足。”

紅娘子笑道:“是呀,活著總比死好,你還是想開些吧。”

王動又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歎息一聲,道:“看來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催命符冷冷道:“你帶走那筆錢的時候,就已走上了絕路。”

王動道:“環跳穴被點住的人什麽路都不能走。”

紅娘子媚笑道:“你不能走,我背你,莫忘了以前你總是壓著我的。”

催命符冷冷道:“你跟著我走。”

紅娘子眨眨眼,道:“那麽誰背他呢?”

一個人忽然從積雪中鑽出來,蛇一般鑽出來,道:“我。”

王動伏在赤鏈蛇背上。

赤鏈蛇的身子柔軟、潮濕、冰冷。

霧已將散。

但天色依舊陰冥,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光明。

根本就沒有光明,因為已全無希望。

赤鏈蛇忽然道:“這是你回家的路。”

王動道:“隻希望不是回老家。”

赤鏈蛇道:“你把錢就藏在家裏?”

王動道:“若是你,你藏在哪裏?”

赤鏈蛇道:“當然是可以隨時摸得到的地方,錢就像女人一樣,最好放在隨時可以摸得到的地方。”

王動笑了,道:“想不到你也懂女人。”

赤鏈蛇道:“就因為我懂,所以才不要。”

王動道:“你隻要錢?”

赤鏈蛇道:“錢比女人好,錢不會騙你,世上絕沒有比錢更忠實的。”

王動道:“所以,錢可以放在客廳裏麵,女人卻不能。”

赤鏈蛇道:“錢就在客廳裏?”

王動道:“一個人的家裏,還有什麽地方比客廳更寬敞、更顯眼?”

赤鏈蛇點點頭,道:“不錯,愈顯眼的地方,別人反而愈不會注意。”

世上的確有這種人,因為他在背後暗算別人的次數太多。

所以他永遠不願讓任何人走在他背後。

他緊緊貼著紅娘子,就好像是一條影子。

紅娘子甚至可以感覺到他那冰冷的呼吸——帶著死屍的氣味的呼吸。

她的臉色難看極了。

催命符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她的脖子。

他正在看著她的脖子,臉上帶著欣賞的表情,因為她光滑白嫩的脖子上,已因他的呼吸而起了一粒粒雞皮疙瘩。

紅娘子卻在看著前麵的王動,忽然道:“你認為他真的會帶我們去拿錢?”

催命符道:“他已別無選擇。”

紅娘子道:“我卻覺得有點不對。”

催命符道:“哪點不對?”

紅娘子道:“他不是這麽容易對付的人,也不該這麽怕死。”

催命符冷笑道:“隨便他是怎麽樣的人,現在都已無妨。”

紅娘子道:“為什麽?”

催命符道:“因為他現在已是個死人。”

紅娘子道:“死人?”

催命符道:“你以為我真會留下他的命?”

紅娘子嫣然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但現在他還沒有死。”

催命符接道:“雖然還沒有完全死,但已死了一大半。”

紅娘子道:“他還有朋友。”

催命符道:“一個是快死了的朋友,另外兩個簡直已等於死了,我們三個人無論誰都已足夠對付他們,你還擔心什麽?”

紅娘子忽又笑了笑,道:“我不是擔心,隻覺得有點可惜。”

催命符道:“可惜什麽?”

紅娘子悠然笑道:“可惜我還沒有跟那三個小夥子睡過覺。”

催命符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就好像是一條瘋狗,咬住了一條母狗。

天色陰暗,所以客廳裏還是暗得很。

窗子是開著的,從外麵可以隱約看到兩人的影子。

赤鏈蛇道:“什麽人在裏麵?”

王動淡淡道:“想不到你的眼睛近來也不行了。”

赤鏈蛇的眼睛本來就不行。

任何人若是一生都鑽在各式各樣的毒藥裏,眼力都不會好。

但就算眼力再差的人,隻要多看幾眼,也能看得出那隻不過是兩個稻草人。

兩個披麻戴孝的稻草人。

王動忽然笑了笑,道:“你若還沒有看清,我不妨告訴你:我若死了,他們就是我的孝子;你若死了,隻怕也隻有用他們來做孝子。”

赤鏈蛇道:“這樣的孝子,至少總比敗家子好。”

王動道:“所以你寧可絕子絕孫?”

赤鏈蛇道:“最好連朋友都沒有。”

紅娘子忽然趕上來,道:“你的朋友呢?”

她問的是王動。因為這些人裏隻有王動才有朋友。

王動道:“他們在山下等我。”

王動道:“你若是他們,在這種情況,會在哪裏等我?”

赤鏈蛇道:“她根本就不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