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難得輕舟 終難自去 且別孤島 卻易傷懷
對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上的海天雙煞來說,從早上到晚上,這一段時間是極其漫長的。
而從黑夜到天亮,這一段時間自然就更漫長得像是永無止境似的。
天廢焦勞一下又一下地劃著手中的長槳,生像是他體內含蓄著無窮的精力,這當然也是因為他滿含希望,期待著發現帆影。
但是,等他們已航行了一天一夜時,他們才發現自己陷入一個極大的錯誤裏,他們帶了一切在海上必需的用品,但是……他們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一樣——羅盤。
若此時海上是晴天,那麽他們也可借著日間的陽光、晚間的星辰來辨別方向,但是在他們自以為非常幸運時,卻有不幸的事。
此時海上竟是陰霾滿布,白天沒有陽光,晚間更沒有星辰,風向也令他們捉摸不定。
尤其令他們擔心的是:海上的風暴似乎快要來了!
這聲名赫赫,橫行一時的關中九豪之首,海天雙煞兄弟兩人此時也隻得像一個粗獷的船夫一樣不停地輪流劃著槳,冀求能夠在風暴來臨、食水斷絕之前碰到一艘海船。
但是他們迷失了方向,在大海中四顧茫茫,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灰蒙蒙一片,水天同色,沒有絲毫能夠讓他們辨清方向的東西。
他們從正午離開那孤島,此刻已到了第三天的早上了。
這兩個魔頭心中也禁不住翻湧起恐懼的意味來,內力也漸漸顯得有些不濟了。
直到此刻,他們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敵人就是“自然”,人力再強,但是也萬萬無法勝天的。
他們不知道自己這一葉扁舟究竟是朝哪個方向行去,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遇著救星。
於是他們也開始了解世上最大的恐懼就是對任何事都一無所知。
突然。
正在劃著槳的天廢焦勞偶然極目之處,竟在一片灰蒙之中發現了一點小小的黑點,這毫無疑問的,一定是帆影了。
於是,他狂喜地將自己的這艘小舟奮力朝那點帆影劃去。
天廢焦勞內力煞是驚人,在這麽勞累的情況下,這艘小船仍然被他劃得其行如飛,長槳每一翻飛,小舟便在海麵上滑過數丈。
等他實在累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天殘焦化就立刻接替著來操槳,這艘小船到了這種武林高手手裏,前行的速度直比平常快了數倍。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那點黑影已可清晰地看出是一條海船的影子。
這兄弟兩人不禁透了口氣,自己總算找著生機了。
於是他們鼓起餘力,更加急地往這點帆影劃去,眼睛自然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這點帆影,生怕它中途改變了航行方向。
他們每劃一槳,便和那艘船影之間的距離行近了一步。
漸漸。
他們竟然發覺駛來的這艘海船極為眼熟。等到他們更近一步時,他們赫然發現駛來的這艘海船竟就是他們自己駛去那孤島的。
這一來,他們不禁大吃一驚!
但人們在已瀕臨絕望時所發現的一點希望,他們就必定會將這點希望盡往好處去想,因為任何人也不敢將這點希望毀滅,縱是世上最強的人,可也不能忍受絕望的痛苦呀!
海天雙煞也是如此,他們不禁強替自己找了個最好的解釋:“哈!這條船被咪咪縱走了之後,就一直漂流在海上,想不到此刻卻又被我們發現了。”
心裏雖這麽想,甚至嘴角也笑著,但是不知怎的,在他們心目中卻像總有著某些不祥的預兆,使得他們禁不住生起了一種難言的悚栗!
兩條船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了。
海天雙煞終於發現這條船頭站著兩條人影,正向自己這邊眺望著;而他們終於又發現——
站在船頭的兩條人影竟就是辛捷和咪咪!
在他們看清這兩條人影的一刹那間,他們僅存的精神、氣力、希望,便完全像一個肥皂泡沫碰著石頭似的,頓時被炸得粉碎。
正在搖著槳的天殘焦化再也支持不住自己,“噗”的一聲坐在船板上……
小船劇烈地搖晃一下,長槳也落入海水裏。
他仰視一眼,水天依然灰蒙蒙的蒼然一片,他感到一切事都是這麽不可思議,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會看到這艘船,看到這艘船上竟然有突然消失了而又重現的咪咪。
最奇怪的當然還是這艘船上竟然活生生地站著他們認為已必死的辛捷。
天殘焦化垂下頭來,沉重地歎出一口氣,喃喃地低問自己:“這是怎麽回事呢?”
坐在他對麵的天廢焦勞寒冰似的醜臉上也不禁有了一絲扭曲,他正也在暗中問著自己:“這是怎麽回事呢?”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難道不過是海天雙煞眼中的海市蜃樓嗎?亦或是真實的?
原來那時辛捷退回那條裂隙之後,立刻就用掌中那件有些地方已被燒焦的長衫打滅了身上的火焰。
一麵,他又從山壁上滑行而上,身上燒傷了的皮肉擦在山石上,發出一陣陣令他咬牙的痛苦。
滿布的濃煙刺得他淚水盈眶,於是,他才開始有些埋怨自己,方才為什麽不在黑暗中偷偷一掌將天殘焦化擊死,以至此刻自己反而變得命在垂危。
他極快地又掠回洞穴,洞穴中也滿充著嗆喉刺目的濃煙。
他摸索著找到那支長竹竿,想再弄些水來潤一潤已被炙傷的皮膚。
他一麵再次將長衫縛在竿頭,一麵卻不禁自憐地忖道:“其實這又有什麽用?反正我也活不長了。”
一念至此,他又想:“索性再躍下去和那兩個魔頭拚上一下,縱然不成,死了反而痛快。”
於是,他急急的將長竹竿伸進那一尺見方的洞隙裏。
心念忽的一轉,他又急急地將這根長竹竿抽了出來。
“我為什麽不鑽進這小洞裏試試?”
一有了希望,他渾身立即又滿塞了生機。
須知像他這樣的武林高手,隻要有他腦袋能夠伸進去的地方,他全身就也能鑽進去了。
他極力屏住呼吸,內運真氣,隻聽他全身骨節發出格格一陣聲響,那件他穿在身上本來頗為合身的衣裳就突然變得寬大了起來。
於是,他將頭伸進那一尺見方的小洞,雙手微按,他那已經縮小的身軀便像一條魚一樣地滑了進去。
但是他覺得有些東西在他身上硌住,使他的身軀不能運行自由。
他隻得再退出來,取出那兩隻玉瓶,卻將裏麵的丹丸又塞了幾粒入口,其餘的放進袋裏,拋掉那兩隻玉瓶,他再次滑了進去。
他四肢一齊用力,往前麵爬了一段路,就聞到一股清冽的水氣,使得他精神不禁又為之一振,呼吸也為之暢順起來。
他一麵調息著真氣,一麵再往裏麵鑽,突的頭頂一涼,原來那道暗泉由此流了下來,正好淋在他的頭上,將他的頭發弄濕了一大片。
稍稍退後了一些,他看到這道暗泉不知從哪裏流下來,從另一條裂隙中流了下去。
此刻又得感謝他十年石室的鍛煉,若換了別人,什麽都無法看到,因為這裏黑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他發現這山腹中竟然裂隙甚多,原來這座孤島地近火山,不知多少年前,有過一次極為猛烈的地震,是以才在山腹中留下如許裂隙,而這些裂隙此刻卻救了辛捷一命。
他算準一個方向,便在這些裂隙中鑽行著,有時遇著前麵無路,便又得後退回來,重新來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爬了多久,爬過多少路,但是他卻知道自己距離死亡已愈來愈遠了。
終於,他找到一條裂隙,久久都通行無阻,而且這條裂隙愈行愈寬,到後來,他不用施展縮骨的身法,都能在裏麵行走了。
接著,他聽到由山壁之處傳來海潮衝流的聲音,他倒不禁為之一驚!假如他發現這條裂隙的出口竟是海底,那麽該怎麽辦呢?
但是這念頭尚未轉完,他已發現一個極大的山穴了。
最怪的是這山穴中竟好像拴著一個體積極大的東西,他連忙從裂隙中鑽出來,定睛一看,原來這裏麵竟放著一艘海船。
他不禁狂喜起來,一麵不禁又暗中失笑,自己和海天雙煞這些老江湖竟都被一個未經世故的少女騙了!
原來她並未將那條海船縱走,而是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將它弄到這裏來。
“到底是女孩子的心思靈巧些……”
他暗笑低語著,一麵卻又在奇怪:“但是她跑到哪裏去了呢?難道她也被海天雙煞那兩個魔頭害了?”
於是他不禁又憂鬱了起來。
他忽喜忽憂,沿著這條海船走了半轉,身形一展,就掠了上去。
隻見這條海船雖然不大,但卻建造得極為堅固,船艙也不大,但卻貯滿了食物和清水,正是足以漂洋過海的好船。
但是這種已然無慮久困此島的欣喜,卻不能蓋過關心咪咪的憂鬱,他在船上略微看了一看,就又跳了下來。
哪知目光動處,卻不禁又喜極而呼!
在這山洞的一個角落裏,正蜷伏著一個人,長發垂肩,麵目如花,不是咪咪是誰呢?
辛捷的憂鬱似乎完全過去了。
微一提氣中,他的身軀已如燕子似地掠了過去,一麵呼道:“咪咪!你在這裏幹什麽?”
但咪咪卻像睡得極熟,麵孔紅得像是秋天的落日似的。
辛捷掠到她身前,在她肩頭上搖了兩搖,卻仍然搖她不醒。
辛捷不禁又暗吃一驚!伸手一探她的鼻息,也微弱得很。
他大驚之下,目光四下一轉,竟看到在這山洞最陰暗的角落裏並排著兩根白銀色的小菌,小菌的下部卻長著一圈似葉非葉、似根非根的綠色東西。
他心中一轉,目光轉回咪咪身上,果然看到這美麗的少女那隻有如玉蔥般的玉掌裏還拿著一些那種翠綠色的根葉,而那根葉上的白銀色小菌顯然已被她吃下肚裏去了。
咪咪這些天來為什麽不見行蹤的謎,辛捷立刻便自恍然。
而他此刻看著這又像是暈迷,又像是熟睡的少女,卻又不禁為她擔心。
他想以內力為她推拿一番,卻又自知無用,把了把她的脈息,倒正常得很,隻是她若永遠這樣沉睡不醒,那又該怎麽辦呢?
外麵海潮衝擊的聲音愈來愈大,此刻正是漲潮的時候,片刻之間,海潮竟將這山穴前麵的地都弄濕了。
辛捷趕緊掠到前麵一看,原來這山穴的入口雖極開闊,然而卻正麵對大海,最妙的是穴洞上麵竟突出一大片山石來,從上麵下望,再也看不到下麵會有這麽一個山洞。
但是如要從海麵上趁著漲潮的時候將一艘船弄進來,卻是容易得很。
辛捷不禁暗歎造物之奇,偏偏在這孤島上造出這麽一個洞穴來,又偏偏讓咪咪發現,是以她能將這艘船藏起來,而別人卻尋找不到。
這時候海潮愈漲愈大,卷著白色的浪花,澎湃翻湧而來。
辛捷不暇多做思索,一擰身又翻進了洞,將暈睡在地上的咪咪抱上了船,安置在睡艙裏的一張**,又掠下船,拔起本來插在地下的鐵錨,心念一轉,又將角落裏那兩根白銀色的小菌連根拔了起來,用布包好,帶上了船。
這時海浪洶湧,洞穴中已滿是浪潮,辛捷拿起船頭的長篙一點山壁,這艘海船就隨著潮落之勢出了山穴,浮到海上。
遙望海天交接之處,辛捷但覺自己有如出籠之鳥,入水之魚,心胸間舒暢已極,此刻他唯一牽縈掛懷的隻有咪咪為何暈睡不醒,而海天雙煞這兩個深仇的影子卻反而變得極淡了。
心胸豁達的人,每每將“恩”看得比“仇”重得多,隻有器量偏狹的人,才會將複仇看得比報恩重要。
但是,這並不是說辛捷已忘了他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他隻是認為無論如何得先將咪咪救醒,其餘的事不妨暫緩一步。
這艘船隨著潮水往外退了老遠,但下一個浪頭衝來,它便又隨著朝岸邊靠近一些。
辛捷微一皺眉,急步掠至船頭,抄起那隻鐵錨,單臂一掄,嗖的風聲一凜,這隻重逾百斤的大鐵錨被他這一掄,立刻飛向岸邊,竟插在山石裏,船身立刻便為之頓住。
辛捷負著手在船頭的甲板上踱了半晌,突的雙眉一展,往懷中掏出一本書來,卻正是那本毒經。
須知毒君金一鵬學究天人,對於毒之一門尤有心得,普天之下,無論任何一種毒蟲、毒草以及毒瘴一類的東西,他這本毒經上全都記載得詳詳細細,幾乎一樣不漏。這種白銀色的小菌,在這本包羅毒之萬象的毒經上麵自然也有記載。
原來這種小菌叫作“銀傘”,生在極為陰寒潮濕的地方,而且還要吸收大量鹽分才能生長,其性如酒,食之與人並無大害,隻是卻要沉醉旬月,若要解此,說來卻容易得很,隻要將它那翠綠的根葉搗爛,和在水裏服下,立時便可清醒。
辛捷一麵看,一麵不禁暗暗歎服那毒君金一鵬的淵博。
須知任何事雖然一經說穿,便像是不值一笑,但在未經說穿之前,而能探索出這種秘密的人,卻一定是個絕大的智者。
他自然很容易地將咪咪救醒轉了,一切事不用咪咪解釋,他卻已可猜到,於是他也將自己這兩天以來的遭遇向咪咪和盤道出。
咪咪輕撫著他身上的火燒之傷,將那些還留在辛捷懷裏的丹藥嚼碎了敷在上麵,這份溫柔和體貼,使得辛捷又為之慰然情動。
於是他們又並肩掠上了岸,發現海天雙煞已然離去,也發現還留在石屋裏的一些食糧。
咪咪雙睛眨動了一下,辛捷卻在鼻孔裏冷哼一聲。
這孤島雖無值得留戀之處,然而咪咪生長於斯,一旦要離開,而且很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她徘徊在那小屋之前,一時之間,竟不忍離去。
但這是應該離去的時候,兩人都未操過船,手忙腳亂地將船起了錨,揚起帆,隨風而去。
他們也希望能遇著一艘海船,找兩個熟悉海上生涯的船夫,否則他們還真無法將船駛回去。
在水麵上漂流了一日,他們果然發現一艘船,隻是他們也料想不到世上竟有這麽巧的事,在這艘小船上的竟是海天雙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