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海天雙煞
新關中黃豐九豪的實力比之舊九豪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竟齊以兵器合攻一個敵人,這不能說不是武林“壯舉”了吧。何況,對手隻是一個年甫二十的青年呢。
辛捷早就不存生望,竟然毫無畏意,長劍一挽,一動招就是平凡上人的絕世劍法——大衍十式。
眾多兵器齊揮發出的破空之聲鳴然作響,這對辛捷來說,不僅是感到敵人功力的深厚,而且更是一種慘厲的心理威脅。
但是,忽然“嘶”的一聲尖銳聲響起,辛捷劍尖上發出的劍氣竟將所有的破空之聲壓了下去,他手上的長劍極快地在前後劃出一道光亮的弧度,錚然而出,仍是大衍十式的首招——“方生不息”。
九豪多半見過這一招,差不多每個人都回去苦思過對這招的破法,雖然沒有想出什麽妙招,但各自都想到防守之策,這時見辛捷這招施展出來,一時各人都施展了自己的心得——
然而,平凡上人何等人物,這方生不息乃是大衍十式中最具威力的一招,變化之細微繁多,強如辛捷此時也未見得能百分之百地領悟,又豈是他們幾人所能破解?隻聽嘶嘶劍氣聲一高一低,驚叫聲起,千手劍客陸方肩上已中了一劍,而長天一碧白風的衣袖也被三尺青鋒削去尺許。
辛捷暗道一聲可惜,若是腿上不傷,此時乘勝追擊,至少能收拾其中一人。
呼呼兩股淩厲無比的掌風襲向體後,辛捷不用看就知必是海天雙煞,他身子都不轉,反手就是一劍,劍式似慢實快,飄忽不定,正是大衍十式中的“物換星移”。
焦氏兄弟功力再深,碰到這等奇絕天下的劍式也是一窒,辛捷變招迅速,“物換星移”才發出一半,劍光倒卷又攻向左麵的林少皋,劍托一揚,卻封去左麵摘星手司空宗的偷襲。
長天一碧白風大喝一聲,單掌劈出,海天雙煞也乘機配合攻出一掌,三股絕強的掌力逼得辛捷踉蹌退了兩步。
林少皋和陸方兵刃雙揮乘機而進,辛捷冷哼一聲,劍走偏鋒,竟是虯枝劍法中的絕著“冷梅拂麵”——
“冷梅拂麵”又奇又快,辛捷更毫不留情,千手劍客陸方愕得一愕,劍氣已自撲到,正驚慌間,急聞辛捷又是冷哼一聲,長劍卻飛快地收回。
原來海天雙煞雄厚的掌力又逼得辛捷放棄絕好機會,收招自保——
但是隻緩得一緩,辛捷的大衍十式又已施開,劍式綿綿而劃出,任九豪猛攻,一時卻還擋得住——
但是辛捷漸漸感到劍上的壓力愈來愈重,他嘶嘶的劍氣也愈來愈弱,雖然弱,但他還得拚力將真力貫注,因為隻要劍氣一遏,雖然他會感到較為輕鬆,但是敵人立刻會欺身近到肉搏的地步——
辛捷感到傷口也愈來愈痛了,他拚力斜劈出兩劍,心道:
“這樣地下去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我索性拚命幹他一個算一個——”
心念既決,他長笑一聲,心中反而灑然,他暗中祝禱:“爸媽,佑孩兒殺仇!”
長劍揮出全是虯枝劍法中的進手招式,而且專找海天雙煞下手——
他這種拚命打法,招式又詭奇無比,黃豐九豪竟然陣勢一亂。一個念頭如閃電般穿過他的腦海——
“逃!”
他“冷梅拂麵”“梅花三弄”一齊攻向海天雙煞,身體卻陡然後退,強忍著腿上疼痛,扭身躍起數丈。
“打!”九豪中的新手“陰風神鏢”右仲望抖手打出一把暗器。
辛捷在空中沒有聽到絲毫破風之聲,心料必是九豪擺的空城計,但突然一個念頭閃上心田:“方才我中暗器也是初不見風聲,莫非這暗器有異常之處——”
唰的一聲,辛捷慌忙地讓向地上,果然,一把暗器飛空而去。
原來這“陰風神鏢”左仲望的暗器功夫有一樁特別之處,他發出的暗器利用特殊手法能夠令暗器不帶破風之聲,直到距敵三尺以內卻陡然加速,敵人發覺想逃時,已自不及,辛捷第一次就著了他的道兒才受傷的。
辛捷雖然拚命滾地躲過了暗器,但是傷口卻被觸撞得痛不堪忍,他咬緊牙剛站起身,“砰”的一聲,背上已中了焦化一掌,他隻覺眼前一陣發黑,喉頭一陣發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他猛然吸進一氣,雙腳一挺,竟然掙紮著站立起來,他運氣強壓住翻騰的血氣,真氣貫注劍身,“嗞”的一聲,劍氣躍然而出,右手一挽,劍光點點彈出,忽的一劍疾刺而出,半招“寒梅吐蕊”尚未施完一變而為“梅吐奇香”,劍氣似乎為他的尋常長劍增了幾分威力,“嚓”的一聲,金錘神劍林少皋的劍托被他削去,手背上也劃出殷紅的一道口子——
林少皋尚沒有來得及退後,辛捷的劍鋒已夾著一縷寒光指向焦氏兄弟——
摘星手司空宗及陰風神鏢左仲望雙雙側擊,哪知辛捷全然不顧,劍招陡變“乍驚梅麵”筆直刺向焦化——
焦化見辛捷這等不要命的打法,不禁微微一呆,辛捷劍式何等速捷,劍光暴長,宛如手臂突然加長一節一般,波的一下,焦化怪叫一聲,右肩已被刺穿一孔。
然而左仲望的長劍也在辛捷左胸留下一道寸深的口子——
辛捷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鮮紅的血從傷口汩汩而出,在他衣襟前留下長長的一道,他像一絲感覺也沒有,驀然的飛快地揮動著長劍,劍式比原先更加淩厲幾分,招招存著兩敗俱傷的決心——
拚鬥愈來愈慘烈,血光紛飛中,辛捷漸漸脫力愈戰愈退,漸漸退上了山坡頂——
月光朦朦,夜色淒然,涼風吹著,雖不像刺骨一般,卻也甚是難熬,淡淡清輝照著大地,但此時此際卻絲毫沒有和平溫柔的感覺,相反的,竟令人有肅殺的緊張——
坡頂上,八條人影跳動著,如風的動作再加上時時尖銳的嘶嘶之聲,更增加幾分慘烈的氣氛。
砰然一聲,辛捷背上又中了一招,勉強壓製的內傷現也控製不住,他晃了兩晃,眾人以為他必然倒下,哪知他晃得兩晃,“哇”地又是一口鮮血噴出,迎麵千手劍客陸方首當其衝,被鮮血噴了一頭,正伸手抹抓,慘叫聲起,已被辛捷當胸一劍貫入——
辛捷長笑一聲,但聲音卻沙啞而無響,他歪歪斜斜地揮劍而上,動作卻疾快如風——
任關中九豪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見了辛捷這模樣,也自倒抽一口涼氣,再加上九豪圍攻辛捷一人,心中本就有些惴然,因此都是一愕。
辛捷的長劍卻乘著這一愕之間連演絕學,唰的一劍從出人意外的位置刺向焦化、焦勞,兩人被逼得躍身後退,辛捷卻瞧都不瞧反手一劍刺中背後的摘星手司空宗,司空宗狂叫一聲,倒在血泊中!
辛捷閉住一口氣,旋風似的轉身揚劍,焦勞狂喝一聲,雙掌拚全力猛發一掌,長天一碧白風也同時加上一掌,辛捷凝神引劍一帶,打算化開來勢,哪知他真力已盡,敵人掌力隻化去一半,立刻胸前有如錚聲,耳中“嗡”的一聲,往後便倒——
林少皋飛身一錚擊下,哪知辛捷驀地一躍而起,左手持劍奮力上擲,劍一離手,旋風似的一回身,反手一掌拍向天殘焦勞——
林少皋全力撲下,正待一舉將辛捷打成肉餅,不料辛捷一劍脫手擲出,兩下子都是全力而發,直嚇得他手腳無措,慘號聲起,長劍竟貫喉而過,他乃衝出丈餘方落在地上!
天殘焦勞見辛捷垂死掙紮,一掌無力地拍來,單掌微立,就打算化去來勢,哪知這掌乃是辛捷最後功力的所聚,看似無力,其實內勁含蘊,“啪”的一聲,焦勞怪叫一聲,倒退丈餘,掌骨竟險些被震斷!
然而辛捷終於撲地倒下了——
可笑關中九豪七人圍攻辛捷,竟然被擊斃三人,其他幾人也受了傷,雖然辛捷也倒在地上,但是這代價不能說不大吧!
海天雙煞驚怒地互相看了一眼,龜山頂雙戰辛捷時,辛捷雖然功力高強,但仍是被兩人逼下懸崖,數月不見,辛捷功力竟又增進了許多!
辛捷倒在地上,其實心中十分清醒,隻是他的體力已無法支持他站起來,他貼在地上的耳朵聽見清晰的腳步聲,不知是焦勞還是焦化,反正是愈來愈近了……
他想:“如果我還有一絲力,我必掙紮著在天靈蓋上猛擊一掌,免得落入他們的手中——”然而,他連彎指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死,就要降臨了。
他的頭腦變得異常冷靜,忽然那些熟悉的影子一一浮過腦海,父母的大仇,梅叔叔、侯二叔……一切都完了……
最後,他想到了吳淩風——那個使他感到天倫之樂的吳大哥,於是他又想到了那美麗的蘇蕙芷——
他想到蘇姑娘朝夕倚窗,在滾滾黃塵中等候他們的歸來——當然他相信主要是為了吳淩風的緣故——但是他們曾親口答應一定要回去見她一麵,親口答應的啊!
他想到蘇姑娘瑩亮的淚珠從窗口滴落塵土……
“吳大哥死了,如果我一死,她將等一輩子了,她一定會等一輩子的!”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強烈欲望衝上辛捷的心田,他用無法聽見的聲音說道:“辛捷,你不能死,你活在世上既說不上忠,更說不上孝,這個‘信’字好歹要守啊。辛捷啊,你不能死!”
腳步更近了,那是天殘焦勞!
驀然——
辛捷像是全身觸了電,“呼”的一聲一躍而起,身體已如一支箭般射向坡下——
眾人隻見一條黑影在空中不借力地飛騰三次,就滾落入黑暗中。
眾人驚於這種不可思議的神奇輕功,更驚於一個垂死的人竟有如此驚人的力量。
他們的經驗隻能找出一個理由:人死以前回光返照往往有驚人的力量產生,辛捷滾了下去,但必然立刻死去——不可否認,他們是有一些自我安慰的。
海天雙煞飛快地追了下去,但是黑夜森森,不見辛捷的“屍首”——當然,他們仍是寧願說辛捷滾下去必然死去了。
天殘焦勞仍不服氣,施展輕功在周圍尋了一遍,卻始終不見辛捷的“屍首”——
這時坡頂上長天一碧白風忽叫道:“老大,下麵有人來了——啊,這家夥好俊的輕功——”
焦勞聞言大吃一驚,心想若是讓人把關中九豪現在這副狼狽相看去的話,以後也不要想混下去了,趕緊對兄弟打個手勢,躍上斜坡。
居高下望,隻見一條人影正以全速趕了過來,那人輕功好生了得,一躍數丈而且絲毫不見急促,一派安詳瀟灑之態。
焦勞心道:“此人功夫極為了不起,樣子卻甚陌生,此時深夜趕來,多半是敵不是友——”
他回頭看了看地上的死屍以及夥伴傷疲之態,略為沉吟,沉聲道:“走!”
山坡下,經過一片荊叢亂石,直達一條小河邊,沿坡雖然怪石參差,荊刺遍地,但是河畔卻是萋萋芳草,雖然是寒冬,但卻不見枯黃,這證明了野生草的強悍抵抗力。
河畔,躺著一個身軀,他滿身衣衫刮得破碎不堪,身上也全是傷痕,敢情是從那些荊棘尖石中滾下來的緣故吧。
他,一動也不動,怕是——
不,他沒有死,他是辛捷,他有超人的生命力,他的精神意誌常支持著他做到常人無法做到的事——
不過,他雖還有一絲氣息,但是那是何等微弱,失血過多,加上嚴重的內傷,他雖沒有斷氣,但是已漸漸步向死亡了。
此刻,他的神智清晰得異乎尋常——也許是由於肉體完全麻木的緣故吧。
他不想父母,也不想梅叔叔,更不想其他,他腦海中全是剛才那場慘烈的拚鬥,每一招每一式他都能清楚地記得。
他的思想恢複了敏捷,也許比平時還要敏捷一些,那些凶狠的招式一一浮過心田,忽然他想起大衍十式中那些熟悉的式子,他的心頭一震,許多奇妙的地方此刻他突然領悟了,也許凶狠地拚鬥後加以潛心的思索和回憶,幫助他啟開了無數神妙之門,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因為那些神奇的變化和新發現占據了他全部嗜武的腦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默默自語:“若是早一些想到這些,此刻局麵也許要不同了——啊,這大衍十式真是妙極——”
顯然,他又多悟到了許多這天下第一奇人畢生絕學中精奧之處,換句話說,他的劍術又更精進了——
然而,這有什麽用呢?除非他用“朝聞道,夕死可矣”來安慰自己……
不論怎樣,他是漸漸地死,漸漸地枯萎了……
山坡上,海天雙煞等離開後,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唰”的一聲,一條人影飛縱上來,那份輕靈瀟灑比之方才離開的海天雙煞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愕然地望著地上的屍體,他手中握著一段紅色的緞帶,那是他從一隻鴿子上取下來的——這也是九豪隻到七豪的原因了。
他轉過身來,月光照在他臉上,明亮的眸子閃出智慧的光芒,挺直的鼻梁代表著正直而堅毅,那無比俊美的麵龐在淡淡月光下更加顯得秀逸不群。
他,竟是跌落泰山日觀峰下的吳淩風!
他不解地坐在一棵樹上,望著地上的屍首,他想到這些日子來自己的經曆,真是不免有兩世為人之感,他輕輕長歎了一聲,那歎聲中除了茫然,還有一絲感激上蒼的情意——
且說那天吳淩風與金欹互抱滾下懸崖,淩風自量必死,但在死之前,必須先殺死金欹,才能瞑目,於是他悄悄地鬆開了右手,猛然向金欹太陽穴碰去,哪知金欹也與他一般心思,二拳在空中相擊,這原是二人致命的一擊,非同小可,淩風隻感到氣血翻騰,那雙抱著金欹的左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右手更是疼痛欲裂,二人身體一分開,淩風覺得下墮之勢更疾,向下一看,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到底有多深,他不顧疼痛,雙手向崖壁亂抓,想攀抓到任何可借力的東西,甚至一根小草也好。
突然,他覺得腳下踏實了,在這生死關頭,他不假思索的借力向上一躥,略穩下落身子,再低頭一看,頓時心中充滿了僥幸與感激之情。原來,剛才他隻注意崖壁上麵有沒有任何可借力的東西,根本沒有注意到腳下情況,此時低頭一看,隻見一棵碗口粗細的樹木,從石中橫生出來,他在絕望中忽逢一線生機,精神大振,借著上躥之力,穩住下墜之勢,輕飄飄地落在樹幹上。
他明白自己是暫時得救了,心情一鬆,隻覺得胸中氣血上湧,喉頭發甜,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他心中明白先前與金欹相擊,震動內髒,剛才死裏逃生,不但不及運功製止傷勢惡化,反而妄用真力,無異火上加油,傷勢定然加重,當他下墜懸崖時,原不存生念,但此刻既已得救,求生之念油然而生,他趕緊閉起雙目,摒除雜思,一心一意運起內功來,但是一口真氣卻鬱積胸中,始終提不上來,他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灰心地歎了口氣,右手的疼痛,也愈來愈增加。
霧氣愈來愈濃,他感到天色也漸漸暗了,寒風呼呼,時而如虎嘯龍吟,時而如鬱婦夜泣,淩風施展千斤墜,穩穩地坐在樹上,身子如粘在樹枝上一樣,隨著樹枝起伏搖擺,他的心情也像樹枝一般起伏不定……兒時的情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那小橋下的流水,那路旁的小茅屋,屋旁四周柔軟的小草,那兒正是他每天下午躺著休息,仰視飄浮白雲的好地方。炊煙漸漸升起來,盤旋著,盤旋著,微風吹散了嫋嫋輕煙,小茅屋門開了,慢慢地現出了一張嬌美的小臉,像蘋果一樣紅的雙頰,像小星一樣亮的眼睛,一跳一跑的向他奔來,腦後的小辮子一晃一晃,臉上掛滿了稚氣的笑容。
跑近了,他趕緊一躍而起,牽著那隻溫柔滑膩的小手,奔進小茅屋,溫雅美麗的大娘,總是坐在桌邊對門的椅子,微笑地望著他倆,桌上放著一兩樣熱氣騰騰的菜肴,這兩月來,他流**江湖,不知吃了多少名菜,可是與大娘燒的菜一比,卻都是索然無味……
夜深了,他身上感到一陣寒意,想到眼下身受重傷,陷於絕地,居然還有心思去想大娘燒的菜,不覺失笑。
他正準備運功禦寒,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一時胸中受用無比,腦中也漸漸寧靜,他用力嗅著,隻覺得血氣不再洶湧上衝,真氣也漸漸通暢,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那股香氣的功用,但他因舍不得就此停嗅,所以並沒立刻去找香氣的來源,閉上了雙眼,作起吐納功夫,當真氣豁然在全身遊行一周後,胸中舒暢無比,右手傷痛也大為減低。
他張開了眼睛,找尋香氣是從何處發出。舉目一看,大感驚奇,原來光禿禿的橫生枝幹,此時突然生出兩片翠綠小葉,小葉中間夾著一粒朱紅果實,風向他坐的方向吹來,香氣愈來愈濃,那粒果實也愈來愈紅。淩風正想這必是靈藥異果,當下攀著樹,向枝前移動,他生怕樹幹尖端太細,吃力不住,移到距果實五六尺遠,不敢再向前進,鬆開右手,左手抓著樹幹,向前一**,右手正好抓住果子,摘了下來,此時樹枝受力一震,已是搖搖欲折。淩風屏神凝氣,又慢慢回到主幹,看看手中的果實,紅得十分可愛,還在繼續長大,淩風心中很奇怪,凝目注視。過了一會兒,果兒不再長大,忽然破裂,一股果漿噴了出來,淩風急忙張口吸接,入口但覺清冽絕倫,再看手中果子,已經隻剩下一層薄皮,可是仍然香鬱非常。他舍不得丟掉,正在想裝在什麽地方比較好,無意之間在口袋中摸索到小小的玉瓶,突然一個念頭湧了上來,頓時使他呆若木雞,心中感到一陣冰涼。一種絕望的情緒,充滿了他的心房,一時間,他腦海中像一塊白紙一般,什麽都不想,過了一會兒,千思萬想一齊在腦海中浮起……
他清晰地記得,那年,他九歲那年的夏天,一個炎熱的中午,他與一群小朋友,一道在小溪中玩水。他一向膽子就很大,率領著那群孩子遊向上流,他們從小就在溪中嬉水,所以水性都不錯,大夥兒愈遊愈遠。忽然,一條金色小魚跳出水麵,他趕緊向前一衝,想要接住,可是慢了一步,小魚又入水中,他心中不舍,立刻潛下水麵,看見小魚就在前方不遠,他閉住氣,悄悄地伸手一抓,哪知那金色小魚側身一閃,不但不逃,反而迎上來便是一口。他心想給這種小魚咬一口也沒有什麽要緊,當時隻感到手指尖上一陣麻,那條明明已經被抓緊的小魚,又從他手中溜走,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小蛇。
他秉性堅毅,鍥而不舍,準備浮出水麵換一口氣,再潛下去抓,當他露出水麵時,他立刻發現,整個右掌都變成黑色,一條右臂全部麻木,他知道一定是方才那尾小金魚身上有劇毒,當時急忙上岸也不及告訴同伴,飛奔回家,跑到半路,頭愈來愈昏,他咬著牙,拚命支持,當他跑到離家門五六步的地方,被小石一絆,再也支持不住,大喊一聲便昏倒了。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神誌始終不清,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清醒過來,他睜起無神的眼睛,看見大娘和阿蘭兩雙紅腫而疲倦的眼睛正注視著他,還有那位朱夫子——私墊裏的冬烘先生,臉色凝重地沉思著。
“水”,從他喉管裏吐出一個字,渾身無一絲力氣。隻見大娘、阿蘭、朱夫子臉上都現出了笑容,阿蘭那雙大眼突然之間明亮起來,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愛憐,自傷,他心中一陣迷惑,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也凝看著她,驀然,阿蘭臉色大變,俯倒床邊,他心中一急,便又昏了過去。
他一天天地好起來,他知道阿蘭也病倒了,朱夫子每隔一天便來看他們一次,每次朱夫子從阿蘭床邊探過脈後,臉色都很沉重,大娘也終日憂傷愁苦,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阿蘭病勢愈來愈重,但自己全身如脫節一般,一動都動不了,他屢次問大娘阿蘭的病況,大娘都安慰他,告訴他不要緊。有一天,他半夜醒來,聽到大娘與朱夫子在輕聲談話,他本想翻過去再睡,忽然他聽到朱夫子他們在談阿蘭的病勢,他立刻凝神偷聽。
“我瞧阿蘭這孩子多半是中了金蛇毒,但是她怎麽會中毒,倒是令人難解。”朱夫子說道。
大娘接口道:“如果真是中了蛇毒,難道除‘血果’外,別無他法醫治嗎?”
朱夫子道:“這蛇原是天下三毒之一,中毒者,不出八時辰,全身時痛時癢,難過非常,任你定力多強,最後也忍耐不住,自求了結。而且最厲害的是此毒非曠世難逢的‘血果’將其毒性托住,瀉出體外,其他任何仙丹也難奏效。”
大娘哽咽說道:“你瞧阿蘭還有救嗎?”
朱夫子長歎一聲道:“那日我那小半瓶血果汁,全給淩風服下,也是見他毒勢沉重,一時心慌意亂,其實這種靈藥專克天下各種蛇毒,隻消數滴,便已足夠,我瞧那日阿蘭可能是一時情急,用口去吸淩風手指上的傷口,後來自己知道中毒,但強忍著,她怕血果汁不夠,如果我們發覺她中毒,分一半給她服用,也許會耽誤了淩風的病勢,唉!這孩子對淩風一往情深,竟舍命救他。
“我現在用藥將她毒勢逼住,並使她昏睡,以免受各種痛苦,等明兒全身毒氣都集中在一起,我再用針灸刺穴,將毒從七竅逼出,好在她中毒不太深,也許有幾分希望。隻是……隻是一雙眼睛恐怕不保了。”
大娘低聲抽泣著……
十多年了,那夜朱夫子與大娘的對話,淩風還是一字未忘。長日凝思,深宵夢回,他沒有一刻不在盤算著如何找尋血果使阿蘭複明。
如今自己坐的這棵樹不正就跟朱夫子所說血果樹一樣嗎?
可是,那百年一結的血果呢?
他自慚自責,怒天怪神,口中喃喃咒道:“吳淩風,吳淩風,你這自私的東西,為了救自己的內傷,竟忘記了這十年來刻骨銘心的大事,你這卑鄙怕死的家夥,你這忘恩負義的混蛋!”他愈罵愈是傷心,不由放聲痛哭,哭了一陣,悲憤之情稍減,想道:“老天爺為什麽那麽不公平呢?我自幼父母雙亡,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待我如子的大娘,可是我卻累得她獨生愛女雙目失明,我日夜費心尋求血果,可是,卻這樣的被我糟蹋,難道我命運是這麽不祥,凡是待我好的人都要遭到災難嗎?
“朱夫子說我父親一生仗義疏財,行俠除奸,可是到頭來,依然不免命喪荒山,屍骨無存,這難道是所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嗎?
“我母親——大娘最佩服的人,是北方最有名的才女,詩、歌、賦、棋、琴、書、畫、女紅、烹調,無一不精,天資敏捷,是蓋世的天才,可是她,她在生下我後,便悄悄離開這個世界,難道世上愈有靈性的東西便愈不長久嗎?
“朱夫子在我病好後,他就告訴我身世,從前大娘騙我說父母發願在泰山金光寺中苦修二十年,我一直信以為真,一旦聽到朱夫子說我父親命喪歹徒之暗算,真是如雷轟頂,我渴望著再過幾年,便可看見爹媽親愛的麵容,可是我的希望粉碎了,代替的是複仇的怒火,朱夫子是爹的師兄,他告知爹的仇人是誰,並盡力教我武藝,他常自歎天資太差,學藝不精,唯恐耽誤我的前途,他隻教我本門基本功夫,可是大娘有一天突然拿出了一本冊子,交給朱夫子,他一看之下,大為驚奇,便教我照著書上所寫去練,他自己在旁指點。他說那是我父親——他們三師兄弟中武藝最高強的,一生武學的結晶,我日夜練功、讀書來打發日子。
“我甚至不敢看阿蘭一眼,那副失去光輝的秀目,雖然依舊是那麽美麗,然而,在它後麵卻是永恒的黑暗,我發誓,隻要阿蘭能複明,我一切都可以犧牲,一切都可拋棄,甚至是我的熱血,我的頭顱。
“阿蘭愈變愈溫柔了,她不再和我鬥氣,隻是溫和地開導我、鼓勵我,勸我不要將此事耿耿於懷,將來總有一天可以找到靈藥,我雖知希望渺茫,可是也漸漸安心一些,用心練武。
“那天,當我告別師父及大娘母女時,阿蘭的眼中充滿淚水,她勉強一笑道:‘大哥,你初入江湖,一切要小心,報父仇第一,血果找不到便算了。’
“我當時凝目看她,一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阿蘭,我知道,你雖看不見我,可是你一定感覺得到你大哥我想把全部愛憐,從我那拙笨眼光中注給你。
“阿蘭收了悲容,甜甜一笑道:‘好啦!大哥你上路吧!’
“這一笑,如百花怒放,嬌媚萬狀,柔情款款,我當時看得癡了,久久呆立不忍離去。
“阿蘭!阿蘭!我發覺了生命的價值在有些時候,會比不上一個深情的微笑!
“你要我死,我難道偏會說不嗎?
“師父交給我一枚玉瓶,他再三叮囑,倘若找到血果,立刻放入玉瓶中,血果便會自動化為漿液。
“我提起了勇氣,懷著希望,背負著長劍及小囊,逢山過山,逢水涉水,漂泊在名山大川及詭詐千端的江湖中,血果沒尋到,父仇未報得,但幸運地結識了一位肝膽照人的兄弟——辛捷。一個天真、豪放、倔強的孩子,雖然他比自己隻小了半歲,可是卻孩子氣得很哩!
“好不容易,在泰山大會上,看見了仇人,那名重武林的仇人,正要拚命報仇,可是,那可恨的醜八怪,那瘋狂的醜八怪,不分青紅皂白抱著我一起滾下懸崖。哼!這該死的東西,現在隻怕已是粉身碎骨了吧!”
他思潮起伏,不知不覺,天色已是大明,火輪般的太陽已爬上了山巔,山腰四周圍的濃霧慢慢被蒸散,金色刺目的陽光,穿過雲霧,淡淡地灑布在淩風俊秀麵孔上,隻見他臉色時而凝重沉毅,時而激動痛苦,時而淒涼纏綿,時而幽然神往;最後他一躍而起,仰天一陣長嘯,輕盈盈地立在樹幹上。
原來剛才他經過一場激烈的理智與感情的鬥爭,當他想到靈藥已失,阿蘭絕望的神情時,熱血上湧,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直想縱身向下一跳,可是當他抬頭一看,雲霧漸漸消溶,紅日光兒萬道,突然心中若有所悟,想道:“雲霧雖濃,但是在太陽的光芒下總是會消散,我命途多難不也像滿天烏雲濃霧嗎?可是我命運中的太陽是什麽呢?”
“啊,是了,那是要靠我自己奮鬥,我自己努力,我自己掙紮的勇氣,那就是我生命中的太陽啊!
“師父常說古來成大功立大業者,往往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我受這樣一點挫折,那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天資敏悟絕倫,此時一經想通,再無疑義。他性子沉毅,一經決定,就是刀山槍林在前,也不會半途而廢。
他凝神盤算了一下,自忖憑自己的功力,就算上麵有攀附的東西,恐怕也難以揉身而上,目前隻好想法躍上,他提起一口真氣,覺得運用自如,又不放心地揮動右手,發覺疼痛全消,他微微笑了笑,心中明白這必定是血果的效用。
他想:“先仔細看看下麵形勢再說。”於是,施展倒掛金簾,整個身子向下,一雙腳卻牢牢掛在樹上,下麵的霧氣被日光蒸溶了不少,淩風一目了然,估計穀底離樹根大約七八十丈,自忖:“如果能找到五六個落腳之處,就可以安全跳下。如果隻有兩三個可借力處,也隻好冒險躍下,身體隻怕會震傷哩!”
他雙目來回巡視,終於發現一塊突出的小石,大小隻容單腳,距離立身之處隻怕有十幾丈,他默默禱道:“老天保佑那塊石頭不要是浮石才好。”
他將全身勁力運於右手,他想運用金剛指,承擔一部分下墜之力,他凝神聚氣,縱身一跳,疾如流星,右手五指使力,抓向崖壁,那尖逾金石的崖石,竟也被他抓出五條不淺的指痕,當他距離那塊石頭還有三四丈時,他在空中看準目標,雙腿一縮,翻了一個筋鬥,以緩下墜之勢,然後輕飄飄單腳點石,待他感覺到那塊石頭非常牢固,才將重心下放,施展“金雞獨立”穩住身體。
淩風換了口氣,再往下看,隻見雲霧更薄,景物清晰非常,最奇怪的是,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塊大小一般的突出小石,好像是人工造的一樣,淩風暗想:“從上往下躍,每隔十多丈一塊小石還可勉強以供身體借力,可是如果從下上躥,這十多丈距離卻非小可,這石塊分明是人為的,天下難道有如此高手?”
他急於脫險,無暇多想,當時如法炮製,連續幾躍,已到穀底。隻見遍地怪石嶙峋,地形極道為崎嶇,三麵全是高峰,隻有南麵是一個缺口,他施展輕功,奔了過去,發現一條彎曲的羊腸小道,沿著小路彎彎曲曲轉了幾個彎,地勢突然開朗,前麵是一大片翠綠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