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地對決

梅占春先,淩寒早放,與鬆竹為三友,傲冰雪而獨豔。

時當早春,昆明城外,五華山裏,雪深梅開,渾苔綴玉,霏雪聯英,雖仍嚴飆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後山深處,直壁連雲,皚皚白雪之上,綴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虯枝如鐵,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間,何來此仙境?

暮色四合,朦朧中景物更見勝絕,忽地梅蔭深處,長長傳來一聲歎息,緩緩踱出一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從何處來。

他從容地在這幽穀四周,漫步了一遍,深厚的白雪上,卻未見留下任何足跡,然後負手佇立在一株盛開的老梅前麵,凝神地望著梅花,身上的衣袂,隨風微動,此時此地,望之直如神仙中人。

萬籟俱寂,就連極輕微的蟲鳥之聲,在這嚴寒絕穀裏,都無法聽到。他隨手拾起一段枯枝,在雪地上淺淺勾起一幅梅花,雖隻是寥寥數筆,但卻把梅花的淩風傲骨,表露無遺。

此時遠處竟隱隱傳來些人語,但也是極為輕微而遙遠的,他麵色微變,嘴角泛起一絲冷峻的微笑,手微一揮,那段枯枝竟深深地嵌進石壁裏。

片刻,遠地看到幾條極淡的身影,晃眼間便來到近前,那種驚人的速度,是常人所無法思議的,但他見了卻鄙夷地一笑,臉上的神色更冷峻了。

那幾條人影在穀口略一盤旋,便直奔他所佇立之處而來,他喃喃地低聲說道:“怎麽隻有四個,難道此次又不能了我心願……”

那四個人到了他麵前丈餘之處,才頓住身形,緩步走來,其中一個麵色赤紅,高大的道人,高聲笑道:“神君真是信人,隻是我等卻來遲了。”

笑聲在四穀飄**著,回音傳來,嗡嗡作響。神君冷冷地哼了一聲,目光在那四人身上略一打量,然後停留在一個枯瘦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穿著極為精致的絲棉袍子,背後斜背著柄長劍,那劍身很長,背在他那枯瘦的身軀上,幾乎掛到地上了,顯得甚是滑稽,然而他廣額深腮,目光如鷹,望之卻又令人生畏。

他們雖是麵帶笑容,但這勉強的笑容,卻不能掩飾住他們內心的驚懼和惶恐,那是一種人們在麵臨著生與死的抉擇關頭時,所無法避免的驚懼和惶恐,其中尤其是一個年輕而英俊的少年,他甚至在顫抖著,英俊的麵龐上,也蒙著一層死灰之色。

這些神態都瞞不了那冷峻的文士,他目光極快地一閃,朗聲笑道:“好,好,武林五大宗派的掌門人,今天竟然到了三位,真叫我梅山民高興得很,不過……”他麵色一變,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可畏的殺機,冷冷地說:“昆侖派的淩空步虛卓騰,和點蒼的掌門人追風劍謝星,怎的卻未見前來,難道他們看不起我梅某人嗎?”

那赤紅麵的道人,卻是五大宗派之首,武當派的掌門人赤陽道長,此刻聞言,笑道:“您的召喚,他們怎敢不來,隻是……”

那枯瘦的老者冷冷地接過口去,說道:“隻是有個比你七妙神君更勝十倍的人將他們召了去。”

梅山民雙目一張,閃電般盯在那老者臉上,說道:“那人是誰?我梅某人倒要見識見識。”

枯瘦老者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隻是他不笑便罷了,一笑卻令人不由生出一絲寒意,說道:“若你能見到此人,那我厲鶚第一個就高興得很。”

梅山民變色問道:“此話怎講?”

赤陽道長忙接過口去,說道:“神君先莫動怒,那追風劍謝大俠,和淩空步虛卓大俠,數月前都相繼仙去了,是以他們都無法踐神君三年前賭命之約,然而……”他用手微指身旁的英俊少年,接著說:“這位就是點蒼派的第七代掌門人,追風劍謝大俠的賢嗣,落英劍謝長卿,今日特來代父踐約的。”

梅山民“噢”了一聲,尖銳地瞪了那仍在冷笑著的厲鶚一眼,目光回到謝長卿那裏,說道:“謝世兄英俊不凡,故人有後,真叫我梅某人高興得很,但是前一代的事,讓我們自己了斷好了,謝世兄若無必要,也不必插足此事了。”

在這一刹那間,謝長卿的內心,宛如波濤衝激,顯然梅山民的話正觸中了他心底深處,然而他生在武林世家,現在又是一大宗派的掌門,有許多事,他必須勉強著自己去做。為了點蒼派的名譽,為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他極力地控製自己的情感,不讓它在麵容上表露出來。

他雙目茫然凝著遠方說道:“神君的話,自然也是道理,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先父與神君既然有約在先,我自當遵著先父遺命,與神君踐此一約,至於成敗生死,又豈是我等計較的。”

梅山民微笑著點了點頭,心裏在暗自讚賞著這少年的勇敢,說道:“人各有誌,誰也不能相強,謝世兄既然如此,我梅某人敬佩得很。”

他話聲一頓,變得冷酷而嚴峻,轉臉向赤陽道長說道:“三年以前,你們五大宗派在泰山絕頂柬邀江湖同道,同赴泰山,爭那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說至此處他仰天長笑一陣,冗長的笑聲,震得梅枝上的花瓣,簌簌飄落。

他厲聲又說:“想我七妙神君,怎會與你們這般沽名釣譽的狂徒,去爭那勞什子的名號,你們既然喜歡,就讓你們自稱劍術天下第一,又有何妨?但是我卻萬萬料想不到,自稱武林正宗的一派掌門人,卻連手做下那卑鄙的行為,五劍合璧,在會期前一天,就將我至友單劍斷魂吳詔雲傷在天紳瀑下……”

厲鶚肩微閃處,獨自掠到梅山民的麵前,截住了他的話,冷冷地說道:“你話也不用多說了,那吳詔雲是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誰?今日我等由遠處而來,為的就是見識你七妙神君妙絕天下的幾樣玩意兒,你劃出道兒來,我們總一一奉陪就是了。”

梅山民說道:“隻怕你們還不夠資格來見識我的‘七藝’。”

赤陽道長聽梅山民連罵帶損,卻仍神色自若,笑道:“那個自然,七妙神君,以劍術、輕功、掌力,以及詩、書、畫、色,妙絕天下,想我等隻是一介武夫,哪裏及得上神君的文武雙全!”

厲鶚又在一旁接口說道:“尤其是那最後一樣,我們更是望塵莫及。”

赤陽道長笑笑道:“厲大俠此話說得極是,神君風流倜儻,那是我們幾個糟老頭子所萬萬不及的,今日在下與崆峒的劍神厲大俠,峨嵋的苦庵上人,以及點蒼的落英劍謝賢弟,專程來此踐約,隻想領教神君的劍術和掌力。若是我們能僥幸和神君各勝一場,那就再領教神君的輕功,至於詩、書、畫、色,我們卻是無法奉陪的了。”

梅山民冷笑道:“這樣最好,首先我就要領教這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厲大俠,究竟有什麽精妙招術,敢這樣賣狂。”

他嘴角泛起一絲陰森的殺機,說道:“然後呢,各位有什麽出類拔萃的功夫盡管使出來,我梅某人總不教各位失望就是了,反正今日身入此穀的人,若不能勝得了我梅某人,要想活著回去,隻怕是辦不到的了,我梅某人若是敗在各位手裏,也不想活著回去。我話已講明,各位也不必講什麽江湖道義,隻管拿對付吳詔雲的手段來對付我好了。”

此刻夜色已濃,天上無星無月,但襯著滿地白雪,天色仍不顯得太暗,再加上他們俱是內力高深的人物,在黑暗中視物,雖未見得宛如白晝,但也清楚得很,梅山民目光如電,極快地自他們四人臉上掠過,見他們麵色雖不定,但卻個個成竹在胸,早已有了安排似的。

他心中不禁一動,但轉念又想道:“即使他們有什麽詭計,難道我不能識破?何況他們縱然五人連手,也未必傷得了我。”

劍神厲鶚冷哼一聲說道:“閣下倒真是快人快語,說話幹淨利落,正合我厲某脾胃,現在最好閑話少說,早作個了斷。”

他伸手一拉胸前的活扣,將長劍撤到手中,隨手一抖,隻見劍星點點宛如滿天花雨,繽紛飛落,竟是一口名劍。

他將劍鞘平著推出,那劍鞘像是有人托著,平平地落在一塊突出的山岩上。

梅山民見厲鶚露這一手,心想盛名之下,確無虛士,今日一會,倒真是自己勝敗存亡的關鍵,此四人除了落英劍謝長卿外,無一不是在武林中久享盛名之士,自己雖以武術名滿天下,但與五大宗派的掌門,尚是第一次動手。

厲鶚方自說話,那一直沉默著的苦庵上人袍袖一拂,朗聲說道:“神君所說極是,今日在此聚會之人,諒已早將生死置於度外,但貧僧不是說句狂話,我等數人在武林中雖不敢說是泰山北鬥,但俱非碌碌之士,若像那些江湖莽漢一樣地胡砍亂殺,動手過招,豈非有失身份?依貧僧所見,倒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七妙神君雙眉一揚,說道:“上人有何高見,隻管說出來就是了。”

苦庵上人說道:“第一陣自是較量劍術,但也不必過招。”他微微指了指穀裏寬闊的雪地,說:“我們就在這雪地上,劃個圈子,我與赤陽道長,厲、謝二位各占一方,神君隻要能在半個時辰之內闖出我等所布之劍陣,便算我等輸了。”

梅山民將這主意在心中略一揣度,便點頭說道:“這樣也好。”

苦庵上人道:“那我就請神君先劃個圈子。”

梅山民回身折了一段梅枝,那枝上花開得甚是繁衍,約有二三十朵,他握著那段梅枝,內力滲入枝裏,枝上的梅花忽然一起落下來,落入他寬大的衣袖裏,他笑道:“想不到今日我也做了個摧花之客。”

隨著說話,他衣袖一揚,那數十朵梅花忽地一齊自他袖中飛出,紛紛落在雪地上,竟擺成一個極整齊的圈子,鮮紅的梅花,襯在潔白的雪地上,形成一幅極美的圖畫。

苦庵上人見了,讚許地微點了點頭,他所讚許的,倒不是七妙神君所施的那種超越的手法,而是他見七妙神君所布的圈子極小,須知圈子布得愈小,那在圈子裏的人愈難闖出,他們對今日之會,心中早有計較,對這第一陣的輸贏,雖未在意,但見那七妙神君對這種有關生死的事情,也絕不取巧,一方麵固是讚許,另一方麵卻驚懼著七妙神君的態度,怕他也早有成竹在胸。

七妙神君身軀毫未作勢,眾人眼神一亂,他已站在那圈子裏,朗聲說道:“就請各位趕緊過來,讓我見識見識武林中早已盛傳的名家劍法。”

劍神厲鶚第一個飛縱出去,站在圈子南方,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和落英劍謝長卿也各站一方,各自撤出身後的劍。

赤陽道長劍尖往上挑,說道:“第一陣既是較劍,神君就請快些亮劍。”

七妙神君手裏仍拿著那段上麵已然沒有花瓣的梅枝,開口說道:“近十年來我梅某人還沒有動過兵刃,今天麽,各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高手,我梅某人不得不破次例,就用這段樹枝,來討教討教各位的高招,各位就請動手吧。”

四人聽他竟如此說,臉上俱是一變。七妙神君仰天笑道:“各位切莫小看我這段樹枝,它在我梅某人手上,何異利劍!”

赤陽道長再是涵養功深,此刻也是作色,說道:“神君既然如此說,我等就放肆了。”

語音方落,那四柄本靜止著的長劍,忽如靈蛇,交剪而出,怪就怪在那四柄劍卻未向梅山民身上招呼,隻在他四周,結起一片光幕。

梅山民隻覺他宛如置身在一個極大的玻璃罩子裏,四周光芒耀眼。

那劍式甚是詭異,卻也不是武當、峨嵋、點蒼、崆峒任何一派的劍術,隻管劍式連綿,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而來,可是隻要他靜立不動,也不能傷得了他。

須知自古以來,武林中的劍法,不是防身便是傷人,像這種既不防身,又不傷人的劍法,的確是聞所未聞。你若不動,就無法走出這個圈子;你若想動,那四道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劍光,根本無法破去,休說是人,就是連塵埃,都無法飛入。

七妙神君在劍光內靜立約摸半盞茶時光,卻苦思不得破陣之法,心裏想道:“怪不得他們倡用此法,原來練得這樣怪異的好劍式,這倒是我先前所沒有料到的,我隻想他們四劍合璧,要勝它雖非片刻就能做到,但要想闖出,還不是易如反掌,卻未想到……”

他極留心地看看那四人的劍式,隻是劍劍俱是交錯而出,劍帶微芒,極快地振動著劍幅,巧妙地填補了劍與劍之間的空隙。

七妙神君心中不禁有些後悔,他自思道:“我若將那柄‘梅香劍’帶來,此刻也可用數十年來苦研而成的‘虯枝劍式’破去此陣,但現在我手中所持卻隻是一段樹枝,要想在這四個名家手裏的劍下,硬穿而出,哪裏能夠做到?”

他正思忖到此處,忽見有兩條交錯著的劍光,微一相擊,“鏘”地發出一絲輕鳴。那本是毫無破綻的劍式,因這相擊,便停頓了一會兒。

但那亦是那麽渺茫的一刹那,短暫得像是黑暗中的一閃光亮,七妙神君手中的樹枝,隨著那心裏的一個極快的念頭,向那空隙一劍刺去,左掌一立,掌風如刀,橫切在那兩道劍光上。

原來此劍陣本是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劍神厲鶚和追風劍合練而成,為的卻不是用來對付七妙神君,而是要到山上去獵取一種極少有的蜂鳥,故此無守無攻,隻是要將那種蜂鳥困住而已。

到後來追風劍謝星一死,他們將采集蜂鳥的事也告一段落,遂也將此陣擱下了。

但後來他們與七妙神君所訂三年之約日益迫近,七妙神君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往往在談笑中致人死命,而且武功深絕,行走江湖多年,從未有人在他手中走過二十招的。

他們這才會同落英劍謝長卿,重練此陣,但在這並不太長的一段日子,功力原本就稍遜的謝長卿,自然無法將劍式和這三人配合得像追風劍一樣嚴密,故此才有一招之漏。

但七妙神君梅山民是何等人物,心思反應之速,又豈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落英劍謝長卿,隻覺手腕一沉,有一種怪異的力量,使他渾身一顫,手裏的劍自然也遲鈍下來,無法再配合其餘三人的劍式了,那本是嚴密而霸道的劍陣,也因他這微一遲鈍,而鬆懈下來,劍與劍之間,開始有了空隙。

七妙神君乘勢左肩欺上,右手的梅枝化作千百條飛影,點點向那空隙之間刺進,那一種極快的抖動,使得本已漸漸鬆懈的劍陣,更形散亂了。

劍神厲鶚一看情勢有變,驀地長劍一引,退出那本劍式連綿配合的劍陣,長劍自上而下,一招“長虹經天”帶起一道淡青的光芒,向七妙神君連肩帶背,“唰”地一劍刺下。

梅山民微一錯步,輕鬆地避開此劍,梅枝橫掃時,手腕一沉,枝頭巧妙地搭住落英劍謝長卿的劍身,微一用力,謝長卿隻覺有一股巨大力量自劍身滲入,忙也使出功力,來和這股力量相抗。

說來話長,然而這卻是霎時間事,厲鶚一劍落空,長劍猛頓,長嘯一聲,“梅花三弄”的劍式做三個圈子直取七妙神君“肩井”“乳泉”兩個要穴,神風淩厲,的確是內家高手。

那邊苦庵上人與赤陽道長見劍陣已亂,遂也毫不考慮地各刺出一劍。

七妙神君所劃的圈子,本就極小,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所發出的劍式,在這極小的圈子同向七妙神君刺去、他們本都是內家高手,刹那間隻覺青芒紫電,交擊而來。

這卻也正是七妙神君所希望的,他手中的梅枝突地一鬆,落英劍早已滿蓄功力的劍,此刻因對方勁力頓泄,直如離弦之劍,不得不發,竟向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的劍光刺出。

他這一劍,是畢生功力所聚,劍身未到,已有一股勁力,向劍光中擊到,於是苦庵、赤陽兩人的劍風自是一偏,七妙神君腳踩迷蹤,向左微一側身,一聲暴喝,雙掌齊揚,雄厚的掌力,硬生生地擊偏了劍神厲鶚的招式,腳下細碎地踩著腳步,在這四劍都已微偏的空隙中從劍光裏極快地閃了出去,一聲長笑,他已遠遠地站在劍圈之外。

這邊四人也連忙收回劍式,苦庵上人大踏步走上前去,說道:“神君真好身法,這第一陣當然是算我等輸了。”

七妙神君笑道:“那麽第二陣又是怎麽個比法,也請上人說出來。”

苦庵上人說道:“這第二陣就由老衲和神君來一試掌力。”

說著他走到方才七妙神君所布下的梅花圈子旁,俯身拾起一朵梅花,他這一拾梅花,才對七妙神君的手法起了更多的驚讚。

原來那梅花看似飄落在雪地上,不甚著力,哪知花蒂卻整整嵌在雪地裏,朵朵俱是花朵朝上,這種手法確是他生平所僅見,他自忖道:“這七妙神君真可算武林中一代怪傑,看他年紀並不甚大,哪知卻有如此功力,若非我等早有安排,今日我五大宗派的掌門,豈非都要葬身在這五華山裏!”

但他仍顯得那麽安詳和不在意,拿著那朵梅花,對七妙神君說道:“神君的功力,確是老衲生平僅見,老衲這試掌之法,雖是與眾稍有不同,但在神君麵前,還不是雕蟲之技嗎?”

他用食中二指,拾起那朵梅花,接著說道:“今日老衲有幸,得以能遇海內第一奇人,又能在這勝絕人間的梅穀和神君一試功力,索性老衲也作個雅人,就拿這梅花和神君試掌。”

他將梅花放在掌心,全神凝注,緩緩將右掌平伸出去,那梅花竟似粘在掌心,並未墜下,然後緩緩開口說道:“神君也將梅花粘在掌心,我們兩掌相交,都讓兩朵梅花在兩掌之間,要梅花不碎,而將對方擊敗,便算贏了。這陣若是老衲再敗,我等四人便俯首聽憑神君處置,不知神君對此法可表讚同?”

七妙神君朗聲道:“上人果真是個雅人,更是高人,想出來的方法,確是妙絕人寰,區區在下,哪有反對之理?”

於是他就隨手拾起一朵梅花,右掌一立,那梅花便也粘在掌心,是那麽地輕鬆自然,全然不似苦庵上人的凝重。

他隨口說道:“這樣便請落英劍謝世兄來作個見證,一個時辰內若無勝負,便算在下輸了。”

落英劍聞言,麵上露出喜色,立刻走到一旁,那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卻仍緊緊站在苦庵上人身後,七妙神君也未在意,走上兩步,右掌微曲,苦庵上人也踏上一步,兩人掌上的梅花便搭在一起,但卻隻有微微觸著,並非緊接在一起。

七妙神君一搭上手,心中便是一寬,知道今日勝算已穩在握,那苦庵上人由梅瓣所滲出的掌力雖是陰柔異常,卻不夠雄厚,他忖道:“這苦庵上人真是作法自斃,不出半個時辰,我便要他傷在我‘暗影浮香’掌力之下,想不到這素以掌力見稱的人物,卻也不過如此。唉,今日武林,能真和我一較功力的,怎的如此之少?”

他這念頭方自閃過,忽覺掌中壓力一緊,那自梅瓣滲來的力道,何止增了一倍,而且雄厚異常,他方才太過輕敵,此刻掌上一麻,竟險些立刻落敗,連忙一整心神,全神凝注,將畢生功力,全聚在掌上。

他雖在驚異著苦庵上人的掌力,片刻之間便有這麽大的變化,但他哪裏知道,這其中卻是對方的陰詭之計呢!原來中原五大宗派的掌門人,功力最深的便是劍神厲鶚,非但劍術高妙,掌力雄厚,而且習得武林中失傳已久的借力打力之術。

此刻他側身站在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之間,左掌接住赤陽道長的右掌,右掌抵住苦庵上人的背心,以內力將赤陽道長和自己的功夫,引導至苦庵上人體內,再由苦庵上人掌上發出。

這樣七妙神君何異與三大高手聯集之力相抗,是以他雖然功力已至爐火純青之境,但仍感到那麽吃力。須知內家高手這樣相較內力,一絲一毫也鬆懈不得,一個不好,內腑便受重傷。

約摸盞茶時光,在全力施著掌力的四個人,額上都已微微見汗,而且全神貫注,力道完全聚在掌上,身上其餘的部分,像已不屬於自己了,此刻就算是一個稍有力氣的普通村夫,也能將之擊倒。

他們腳下的積雪,雖因日久已凝結成冰,但此刻卻被這四個內家高手體內所散出的熱力融化了,融化了的雪水,漸漸滲入那站在一旁的落英劍謝長卿布製的便鞋裏。

但謝長卿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眼中在看著這幕驚心的對掌,心裏反複思量著:“我該這樣做嗎?我該這樣做嗎?”

他眼望場中的情況,已將近到了決定性的階段,七妙神君雖是以一敵三,但仍然屹立如山,而苦庵上人微曲著手肘,已在微微顫動了,雖然那是極輕微的顫動。

須知苦庵上人已達古稀之齡,雖然內力深湛,但歲月侵入,他體內的抵抗之力,已不複再有當年的強健,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以千鈞內力通過他體內,漸漸地,他覺得體內已然有了一種難言的不適,這是自然的威力,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

落英劍謝長卿,自然也看出此點,他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斷然思道:“說不得我隻好做一次昧心之事了,我還年輕,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而且這穀中再無他人,即使我做了昧心之事,又有誰會傳將出去?唉!我想人人都該為自己打算吧。”

他緩緩地移動腳步,暗淡的光線,使得他本來英俊的麵龐,看起來竟顯得那樣猙獰。

他走到七妙神君的身旁,望著七妙神君寬闊的前額,瘦削的麵龐,和那雙倏然發出光芒的眼睛,這些使這麵龐看起來是那麽地脫俗,那麽地呈現出一種超人的智慧,他遲疑了半晌,猛一咬牙,雙手俱出,極快地點了七妙神君的右肩、脅下的“肩井”“滄海”兩死穴,那是點蒼的絕學“七絕手法”。

七妙神君正自全神凝注著,他感覺對方的手掌,已漸漸失去了堅定,忽然覺得全身一陣麻痹,手上一軟,接著一股無比的勁道,由掌而臂,直傳入他的心腑。

於是他頓覺天地又回複了混沌,在這渺茫的一刻裏,他腦海裏閃出許多個熟悉的影子,那都是美麗而年輕的影子,接著,他不能再感到任何事了。

大地依然,天上已將現曙色,寒意亦更侵入了。

穀裏,又回複了一貫靜寂,像是根本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似的。

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劍神厲鶚、落英劍謝長卿,帶著一種雖是勝利,但並不愉快的心情走了。

山岩的空隙裏,忽地閃出一個鶉衣百結的少年丐者,極快地掠至七妙神君臥倒在白雪上的身軀旁,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站起身來,長歎了口氣,正想抱起七妙神君的屍體,忽又搖頭自語道:“就讓他躺在這裏也好,讓雪把他掩沒,他能長眠在這幽靜的梅穀裏,長伴梅花,也算天地不負他了!”

那少年丐者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到劍神厲鶚的劍鞘,仍然放在那塊山石上,微一轉念,飛縱而起,拿起那個劍鞘,身形猛一頓挫,直向穀外飛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