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阿飛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條閃著光的銀帶。

李尋歡手裏還提著那酒瓶,瓶子裏還剩下半瓶酒。夜很靜,流水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就像是音樂。

他沿著山泉,慢慢地走著,走得並不急。他不願在天還未亮時就走到阿飛住的地方,免得驚擾他們的好夢。

他從不願打擾別人。

但無論什麽人,無論在什麽時候來打擾他,都沒有關係。

那老太婆,絕不是林仙兒改扮的。

林仙兒到哪裏去了呢?

李尋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東方漸漸現出曙色,天終於亮了。秋已殘,梅花已漸漸開放。

李尋歡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抬起頭,默林已在望。

默林深處,已隱約可以望見木屋一角。

麵對著這一片默林,李尋歡似乎又變得癡了。

幽穀中的梅樹虯蟠如鐵,妙趣天成,絕非紅塵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麽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園中的梅花?

默林旁,就是泉水的盡頭。

一線飛泉,自半山中倒掛而下,襯著這片梅花,更宛如圖畫。

圖畫中竟有個人。

李尋歡也看不到這人的臉,隻看出他穿著套很幹淨、很新的青布衫褲,頭發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裏提著水桶,穿過默林,走入木屋。

這人的身材雖然和阿飛差不多,但李尋歡卻知道他絕不會是阿飛,阿飛的樣子絕不會如此拘謹,頭發也不會梳得這麽亮。

那麽這人是誰?

李尋歡想不出有誰會和阿飛住在一起。

他立刻趕了過去。

木屋的門,是開著的,屋子裏雖沒有什麽華麗的陳設,但卻收拾得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桌子的角落裏,有張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從水桶裏擰出了一塊抹布,開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孫駝子還要慢,還要仔細,看來好像這桌子上隻要有一點灰塵留下來,他就見不得人了似的。

李尋歡從背後望過去,覺得他的背影實在很像阿飛。

但他絕不會是阿飛。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阿飛抹桌子的模樣,但這人既然也住在這裏,自然一定是認得阿飛的。

他至少應該知道阿飛在哪裏。

李尋歡輕輕咳嗽了一聲,希望這人回過頭來,他才好向他打聽。

這人的反應並不快,但總算是慢慢地回過頭來。

李尋歡呆住了。

他認為絕不會是阿飛的人,赫然就是阿飛。

阿飛的容貌當然並沒有變,他的眼睛還是很大,鼻子還是很挺,看來還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卻已變了,變得很多。

他眼睛裏已失去了昔日那種懾人的魔力,麵上那種堅強、孤傲的神情也沒有了,竟變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來也許比以前好看多了,幹淨多了,但以前他那種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種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卻已不複再見。

這真的就是阿飛?

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獨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別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劍如風,足以令天下群雄膽寒的少年?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現在這身上穿著新衣服,手裏拿著塊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認識的阿飛。

阿飛自然也看到了李尋歡。

他先是覺得很意外,表情有些發怔,然後臉上才終於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謝天謝地,他笑得總算還和以前同樣動人。

李尋歡也笑了。

他麵上雖然在笑,心頭卻有些發苦。

兩人就這樣麵對麵地瞧著,麵對麵地笑著,誰也沒有移動,誰也沒有說話,可是兩人的眼睛卻已漸漸濕潤,漸漸發紅……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緩緩道:“是你。”

李尋歡道:“是我。”

阿飛道:“你畢竟還是來了。”

李尋歡道:“我畢竟還是來了。”

阿飛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李尋歡道:“我是一定要來的。”

他們說話都很慢,因為他們的語聲已有些哽咽,說到這裏,兩人突又閉上嘴,像是已無話可說。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從屋子裏衝了出來,李尋歡也突然從外麵衝了進去,兩人在門口幾乎撞到一起,互相緊緊握住了手。

兩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頓,過了很久,李尋歡才長長吐出口氣來,勉強將自己心頭的激動壓下,道:“這兩年來,你過得還好麽?”

阿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尋歡道:“我?我還是老樣子。”

他舉起了另一隻手上的酒瓶,帶著笑道:“你看,我還是有酒喝,連我那咳嗽的毛病,這兩年都好像已經被酒衝走了,你……”

一句話未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咳個不停。

阿飛靜靜地望著他,似已有淚將落。

突聽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來了,你也不請人家到屋裏坐,卻像個呆子般站在門口,也不怕人家看到笑話麽?”

語聲美而媚,帶著三分埋怨、七分愛嬌。

林仙兒終於露麵了。

林仙兒卻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她還是那麽年輕,那麽美麗,笑起來也還是那麽開朗,那麽可愛,她的眼睛還是發著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說她已變了,那就是她已變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裏,溫柔地瞧著李尋歡,柔聲道:“快兩年了,李大哥也不來看看我們,難道已經將我們忘了嗎?”

無論誰聽到這句話,都一定會認為李尋歡早已知道他們住的地方,卻始終沒有來探望他們。

李尋歡笑了,緩緩道:“你又沒有用轎子來接我,我怎麽來呢?”

林仙兒眨了眨眼睛,笑道:“說起轎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麽滋味。”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沒有坐過轎子?”

林仙兒垂下了頭,幽幽道:“像我這樣的人,哪有坐轎子的福氣。”

李尋歡道:“但昨夜鎮上,我看到有個人坐轎經過,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轉也不轉地盯著林仙兒。

林仙兒麵上卻連一點驚慌的表情都沒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夢中走出去的……你說是嗎?”

後麵一句話,她是對阿飛說的。

阿飛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從來沒有出去過。”

李尋歡心裏又打了個結。

他知道阿飛是絕不會在他麵前說謊的,但林仙兒若一直沒有出去,昨天晚上從轎子走出來的那女人是誰呢?

林仙兒已靠近阿飛身旁,將阿飛本來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帶著無限溫柔,輕輕道:“昨天晚上你睡得還好麽?”

阿飛點了點頭。

林仙兒柔聲道:“那麽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麵去走走,我到廚房去做幾樣菜,替大哥接風。”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嫣然道:“外麵的梅花已快開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歡梅花……是嗎?”

阿飛走路的姿勢似也變了。

他以前走路時身子雖然永遠挺得筆直,每一步邁出去,雖然都有一定的距離,但他的肌肉卻是完全放鬆的。

別人走路是勞動,在他,卻是種休息。

現在他走路時身子已沒有以前那麽挺了,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卻又顯得有些緊張。

他顯然已不能完全放鬆自己。

兩人走了很長的一段,李尋歡還沒有說話。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本想問問阿飛,為什麽要躲到這裏來?林仙兒是否已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她劫來的財富是否已還給了失主?

但他都沒有問。

他不願觸及阿飛的隱痛。

阿飛也沉默著,又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也歎了口氣,道:“你為了救我,不惜自做梅花盜,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這樣若也算對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對不起我了。”

阿飛似乎全沒有聽他說話,緩緩接著道:“我走的時候,至少應該告訴你一聲的。”

李尋歡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飛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該這麽做,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對她下手,我……我實在已離不開她。”

李尋歡笑道:“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點也沒有錯,你為什麽偏偏要責怪自己?”

阿飛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動了起來,大聲道:“可是我卻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盜之害的人。”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試探著問道:“但她已改過了,是嗎?”

阿飛道:“我們臨走的時候,她已將所有劫來的財物都還給了別人。”

李尋歡道:“既然如此,還難受什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你不懂?”

他不願阿飛再想這件事,忽然抬頭笑道:“你看,這棵樹上的梅花已開了。”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你可知道已開了多少朵?”

阿飛道:“十七朵。”

李尋歡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凍結。

因為他數過梅花。

他了解一個人在數梅花時,那是多麽寂寞。

阿飛也抬起頭,喃喃道:“看來又有一朵要開了,為何它們要開得這麽早呢?開得早的花朵,落得豈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間,一間客廳,一間貯物,後麵是廚廁,剩下的兩間屋子裏,都擺著床。

較大的一間陳設較精致,還有妝台。

阿飛道:“仙兒就睡在這裏。”

較小的一間也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阿飛道:“這是我的屋子。”

李尋歡默然。

他這才知道阿飛和林仙兒原來一直是分開來睡的。兩人在這裏共同生活了兩年,而阿飛又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李尋歡覺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飛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微笑,道:“你若知道這兩年來我睡得多早,一定會奇怪。”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頭就睡著,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沉吟著,微笑道:“生活有了規律,睡得自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