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內存知己

馬車裏堆著好幾壇酒,這酒是那少年買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著,而且喝得很快。

李尋歡瞧著他,目中充滿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見能令他覺得有趣的人,這少年卻實在很有趣。

道上的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行冰上,縱是良駒也難駕馭,那虯髯大漢已在車輪捆起幾條鐵鏈子,使車輪不致太滑。

鐵鏈拖在冰雪上,“咯啷咯啷”地直響。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著李尋歡道:“你為什麽定要我到你馬車上來喝酒。”

李尋歡笑了笑,道:“隻因為那客棧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無論誰殺了人後,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麻煩的,我雖不怕殺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煩。”

少年默然半晌,這才又從壇子裏勺了一碗酒,仰著脖子喝了下去。李尋歡含笑望著,很欣賞他喝酒的樣子。

過了半晌,少年竟也歎了口氣,道:“殺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卻實在該殺,我非殺人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才殺那白蛇的麽?”

少年道:“沒有五十兩銀子,我也要殺他,有了五十兩銀子更好。”

李尋歡道:“為什麽你隻要五十兩?”

少年道:“因為他隻值五十兩。”

李尋歡笑了,道:“江湖中該殺的人很多,也有些不隻值五十兩的,所以你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大富翁,我也常常會有酒喝了。”

少年道:“隻可惜我太窮,否則我也該送你五十兩的。”

李尋歡道:“為什麽?”

少年道:“因為你替我殺了那個人。”

李尋歡大笑道:“你錯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兩,簡直連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殺你麽?”

少年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白蛇雖然沒有殺他,但卻已令他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殺了白蛇,他隻有殺了你,以後才可以重新揚眉吐氣,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殺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險惡,隻怕你難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時人心的確比虎狼還惡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時候,最少先讓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後,忽又接道:“但我隻聽到過人說虎狼惡毒,卻從未聽過虎狼說人惡毒。其實虎狼隻為了生存才殺人,人卻可以不為什麽就殺人,而且據我所知,人殺死的人,要比虎狼殺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尋歡凝注著他,緩緩道:“所以你就寧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著道:“隻可惜它們不會喝酒。”

這是李尋歡第一次見到少年的笑,他從未想到笑容竟會在一個人的臉上造成這麽大的變化。

少年的臉本來是那麽孤獨,那麽倔強,使得李尋歡時常會聯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這人竟忽然變了,變得那麽溫柔,那麽親切,那麽可愛。

李尋歡從未見過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動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著,他忽又問道:“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

李尋歡也笑了,道:“有名並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卻希望變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忽又變得孩子般認真。

李尋歡笑道:“每個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別人都誠實得多。”

少年道:“我和別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隻有死!”

李尋歡開始有些吃驚了,忍不住說道:“為什麽?”

少年沒有回答他這句話,目中卻流露出一種悲傷憤怒之色,李尋歡這才發覺他有時雖然天真坦白得像個孩子,但有時卻又似藏著許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謎卻又顯然充滿了悲痛與不幸。

李尋歡柔聲道:“你若想成名,至少應該先說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這次沉默得更久,然後才緩緩道:“認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飛。”

阿飛?

李尋歡笑道:“你難道姓‘阿’麽?世上並沒有這個姓呀。”

少年道:“我沒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燒起來,李尋歡知道這種火焰連眼淚都無法熄滅,他實在不忍再問下去。

誰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出姓名,但現在……”

李尋歡柔聲道:“現在我就叫你阿飛。”

少年道:“很好,現在你就叫我阿飛——其實你無論叫我什麽名字都無所謂。”

李尋歡道:“阿飛,我敬你一杯。”

剛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又泛起那種病態的嫣紅色,但他還是將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進脖子裏。

阿飛吃驚地瞧著他,似乎想不到這位江湖的名俠身體竟是如此虛弱,但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很快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尋歡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這朋友?”

阿飛沉默著,李尋歡笑道:“隻因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卻沒有勸我戒酒的第一個人。”

阿飛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尋歡道:“本來連碰都不能碰的。”

阿飛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傷心事?”

李尋歡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著阿飛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願回答的話?有沒有問過你的父母是誰?武功是誰傳授的?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阿飛道:“沒有。”

李尋歡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問我呢?”

阿飛靜靜凝注他半晌,展顏一笑,道:“我不問你。”

李尋歡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飛一杯,但剛端起酒,已咳得彎下腰去,連氣都喘不過來。

阿飛剛替他推開窗子,馬車忽然停下。

李尋歡探首窗外,道:“什麽事?”

虯髯大漢道:“有人擋路。”

李尋歡皺眉道:“什麽人?”

虯髯大漢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頑童堆起個人,大大的肚子,圓圓的臉,臉上還嵌著兩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們都下了車,李尋歡在長長地呼吸著,阿飛卻在出神地瞧著那雪人,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雪人似的。

李尋歡望向他,微笑道:“你沒有堆過雪人?”

阿飛道:“我隻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實全都枯萎,令鳥獸絕跡,令人寂寞、饑餓。”

他捏個雪球,拋了出去,雪球呼嘯著飛到遠方,散開,不見,他目光也在望著遠方,緩緩道:“對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說來,雪也許很可愛,因為他們不但可以堆雪人,還可以賞雪景,但對我們這些人……”

他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李尋歡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團雪球,道:“我不討厭雪,但我卻最討厭別人擋我的路。”

他也將雪球拋出去,“砰”地擊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濺,那雪人竟沒有被他擊倒。

隻見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開,煤球也被擊落,圓圓的臉也散開,卻又有張死灰色的臉露了出來。

雪人中竟藏著一個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臉絕不會有好看的,這張臉尤其猙獰醜惡,一雙惡毒的眼睛,死魚般凸了出來。

阿飛失聲道:“這是黑蛇!”

黑蛇怎會死在這裏?

殺他的人,為什麽要將他堆成雪人,擋住道路?

虯髯大漢將他的屍體自雪堆中提了起來,蹲下去仔仔細細地瞧著,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傷痕。

李尋歡沉思著,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誰殺死他的麽?”

阿飛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就是那包袱!”

阿飛皺眉道:“包袱?”

李尋歡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沒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後,那包袱也不見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種發瘋的樣子來,就為的是要引開別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機將那包袱攫走。”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但他卻未想到那包袱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殺他的人,想必就是為了那個包袱。”

他不知何時已將那小刀拿在手上,輕輕地撫摸著,喃喃道:“那包袱裏究竟是什麽呢?為何有這麽多人對它發生興趣?也許我昨天晚上本該拿過來瞧瞧的。”

阿飛一直在靜靜地聽著,忽然道:“殺他的人,既是為了那包袱,那麽他將包袱奪走之後,為什麽要將黑蛇堆成雪人,擋住路呢?”

李尋歡神情看來很驚訝。

他發覺這少年雖然對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時甚至天真得像個孩子,但智慧之高,思慮之密,反應之快,他這種老江湖也趕不上。

阿飛道:“那人是不是已算準這條路不會有別人走,隻有你的馬車必定會經過這裏,所以要在這裏將你攔住。”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沉聲道:“你找出他的致命傷沒有?”

虯髯大漢還未說話,李尋歡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飛道:“不錯,人都已來了,還找什麽?”

李尋歡耳力之敏,目力之強,可說冠絕天下,他實未想到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樣靈敏。

這少年似乎天生有種野獸般的本能,能覺察到別人覺察不出的事,李尋歡向他讚許地一笑,然後就朗聲道:“各位既已到了,為何不過來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人大笑著道:“十年不見,想不到探花郎的寶刀依然未老,可賀可喜。”

笑聲中,一個顴骨高聳、麵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鷹的獨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麵的雪林中走了出來。

右麵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現了個人,這人幹枯瘦小,臉上沒有四兩肉,像是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阿飛一眼便已瞥見,這人走出來之後,雪地上竟全無腳印,此地雪雖已結冰,但冰上又有積雪。

這人居然踏雪無痕,雖說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他的輕功之高,也夠嚇人的了。

李尋歡笑道:“在下入關還不到半個月,想不到‘金獅鏢局’的查總鏢頭,和‘神行無影’虞二先生就全都來看我了,在下的麵子實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陰沉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虛傳,過目不忘,咱們隻在十三年前見過一次麵,想不到探花郎竟還記得我虞二拐子這老廢物。”

阿飛這才發現他竟有條腿是跛的,他實在想不到一個輕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個跛子。

卻不知這虞二拐子就因為右腿天生畸形殘廢,是以從小就苦練輕功,他要以超人的輕功,來彌補天生的缺陷。

阿飛倒不禁對這老人很是佩服。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兩位既然還請來幾位朋友,為何不一起為在下引見引見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錯,他們也久聞小李探花的大名,早就想見見閣下。”

他說著話,樹林裏已走出四個人來,此刻雖然是白天,但李尋歡見了這四人,還是不覺倒抽了口冷氣。

這四人年紀雖然全已不小,但卻打扮得像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顏六色,花花綠綠,腳上穿的也是繡著老虎的童鞋,腰上還紮著圍裙,四人雖都是濃眉大眼,長相獰惡,但卻偏偏要作出頑童的模樣,嘻嘻哈哈,擠眉弄眼,叫人見了,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

最妙的是,他們手腕上、腳踝上,竟還戴滿了發亮的銀鐲,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直響。

虯髯大漢一見這四人,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忽然嗄聲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殺死的。”

李尋歡道:“哦?”

虯髯大漢道:“他是被蠍子和蜈蚣螫死的。”

李尋歡臉色也變了變,沉聲道:“如此說來,這四位莫非是苗疆‘極樂峒’五毒童子的門下?”

四人中的黃衣童子咯咯一笑,道:“我們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壞了,我要你賠。”

“賠”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飛掠而起,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手足上的鐲子如攝魂之鈴,響聲不絕。

李尋歡隻是含笑瞧著他,動也不動。

但虞二拐子卻也忽然飛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黃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飛到一邊。

“金獅”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財萬貫,莫說一個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賠得起的,但四位卻不可著急,先待我引見引見。”

一個紅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尋歡。”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所以我們早就想找他帶我們去尋尋歡、找找樂子了。”

剩下的一個綠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學問不錯,中過皇帝老兒點的探花,聽說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紅衣童子笑嘻嘻道:“隻可惜這小李探花卻不喜歡做官,反而喜歡做強盜。”

他們在這裏說,別人還未覺得怎樣,阿飛卻聽得出了神,他實在想不到他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卻不知道這些人隻不過僅將李尋歡多彩的一生,說出了一鱗半爪而已。李尋歡這一生的故事,他們就算不停地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阿飛也未發現李尋歡麵上雖還帶著微笑,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別人隻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聽虞二拐子沉著臉道:“你們對李探花的故事實在知道不少,但你們可聽過——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那黃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虛發……原來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無法向我師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的。”

李尋歡微笑著道:“但各位隻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麽樣高明了,而一刀是萬萬殺不死六個人的!”

他忽也沉下臉,瞪著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來為諸葛雷複仇,還是不妨動手!”

“金獅”查**笑了兩聲,道:“諸葛雷自己該死,怎麽能怪李兄?”

李尋歡道:“各位既非為了複仇而來,難道真的是找我來喝酒的麽?”

查猛沉吟著,像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們隻要你將那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錯,那包袱乃是別人重托給‘金獅鏢局’的,若有閃失,敝鏢局數十年的聲名就從此毀於一旦。”

李尋歡瞧了黑蛇的屍身一眼,道:“包袱難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大笑道:“李兄這是說笑,有李兄在場,區區的黑蛇怎麽能將那包袱拿得走。”

李尋歡皺了皺眉,歎息著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煩,麻煩為什麽總要找上我?”

查猛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接著又道:“隻要李兄肯將那包袱發還,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總有一點心意,給李兄飲酒壓驚。”

李尋歡輕輕撫摸著手裏的刀,忽然笑道:“不錯,那包袱的確在我這裏,但我卻還未決定是否將它還給你們,你們最好讓我考慮考慮。”

查猛麵上已變了顏色,虞二拐子卻搶著道:“卻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道:“有一個時辰就已足夠了,一個時辰後,還是在此地相見。”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為定!”

他再也不說一句話,揮手就走。

黃衣童子忽然咯咯一笑,道:“有半個時辰,就可以逃得很遠了,何必要一個時辰。”

虞二拐子沉著臉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後,退隱之前,七年中身經大小三百餘戰,從來也未曾逃過一次。”

他們來得雖快,退得更快,轉眼間已全部失去蹤影,再聽那清悅的手鐲聲,已遠在十餘丈外。

阿飛忽然道:“包袱並不在你手上。”

李尋歡道:“嗯。”

阿飛道:“既然不在,你為何要承認?”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縱然說沒有拿,他們也絕不會相信的,遲早還是難免出手一戰,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認了,也免得跟他們囉唆麻煩。”

阿飛道:“既然遲早難免一戰,你還考慮什麽?”

李尋歡道:“在這一個時辰中,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阿飛道:“什麽人?”

李尋歡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飛道:“你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個金獅鏢局的鏢頭,除了諸葛雷和那趙老二外,還有一個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飛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可是那穿著件紫緞團花皮襖,腰上似乎纏著軟鞭,耳朵還有撮黑毛的矮子麽?”

李尋歡微笑道:“你隻瞧了他兩眼,想不到已將他瞧得如此仔細。”

阿飛道:“我隻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夠了。”

李尋歡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隻有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他一直躲旁邊,沒有人注意他,所以也隻有他有機會拿那包袱。”

阿飛沉思著,道:“嗯。”

李尋歡說道:“就因為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所以存心要將之吞沒,但他卻怕查猛懷疑於他,所以就將責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好在我替別人背黑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飛道:“查猛他們知道你的行蹤,自然就是他去通風報信的。”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為了怕查猛懷疑到他,暫時絕不敢逃走!”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所以他現在必定和查猛他們在一起,隻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尋歡拍了拍他肩頭,笑道:“你隻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沒有別人可混的了,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見麵,希望還是朋友。”

他大笑著接道:“因為我實在不願意有你這樣的仇敵。”

阿飛靜靜地望著他,道:“你現在要我走?”

李尋歡道:“這是我的事,和你並沒有關係,別人也沒有找你……你為何還不走?”

阿飛道:“你是怕連累了我,還是已不願和我同行?”

李尋歡目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還是微笑著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反正遲早總是要分手的,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什麽分別?”

阿飛沉默著,忽然自車廂中倒了兩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想笑一笑,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又靜靜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邊又紛紛落下雪來,天地間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尋歡望著這少年堅挺的身子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望著雪地上那漫長的、孤獨的腳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舉著酒杯,喃喃道:“來,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並不是真的要你走,隻不過你前程遠大,跟著我走,永遠沒好處的,我這人好像已和倒黴、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別的朋友了!”

阿飛自然已聽不到他的話了。

那虯髯大漢始終就像石像般站在一邊,既沒有說話,滿身雖已積滿了冰雪,他也絕不動一動。

李尋歡又飲盡了杯中的酒,才轉身望著他,道:“你在這裏等著,最好將這條蛇的屍體也埋起來……我一個時辰,就會回來的。”

虯髯大漢垂下了頭,忽道:“我知道金獅查猛雖以掌力雄渾成名,但卻隻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少爺你在四十招內就可取他首級。”

李尋歡淡淡笑道:“也許還用不著十招!”

虯髯大漢道:“虞二拐子呢?”

李尋歡道:“他輕功不錯,據說暗器也很毒辣,但我還是足可對付他的。”

虯髯大漢道:“據說‘極樂峒’門下每人都有幾手很邪氣的外門功夫,方才看他們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數不同……”

李尋歡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放心,就憑這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

虯髯大漢的麵色卻很沉重,緩緩道:“少爺也用不著瞞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極凶險,少爺就絕不會讓那位……那位飛少爺走的。”

李尋歡板起了臉,道:“你什麽時候也變得多嘴起來了?”

虯髯大漢果然不敢再說什麽,頭垂得更低,等他抬起頭來時,李尋歡已走入樹林,似乎又在咳嗽著。

這斷續的咳嗽聲在風雪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但風雪終於連他的咳嗽聲也一起吞沒。

虯髯大漢目中已泛起淚光,黯然道:“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麽又要入關來受苦呢?十年之後,你難道還忘不了她?還想見她一麵?可是你見著她之後,還是不會和她說話的,少爺你……你這又何苦呢……”

一進了樹林,李尋歡那種懶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變了,他忽然變得就像條獵犬那麽輕捷、矯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運用,雪地上、枯枝間,甚至空氣裏,隻要有一絲敵人留下的痕跡,一絲異樣的氣息,他都絕不會錯過,二十年來,世上從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追蹤。

他行動雖快如脫兔,但看來並不急躁匆忙,就像是個絕頂的舞蹈者,無論在多麽急驟的節奏下,都還是能保持他優美柔和的動作。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裏,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懸的青簾,所以他也曾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麵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裏的遊人很多,他望著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準備從此向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象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裏,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麵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於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裏。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這麽想,倒並不是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憶,而是他認為金獅查猛他們說不定就落腳在那酒家裏。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過這條路時,心裏仍不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舍棄,隻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於甜蜜的回憶,卻像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後,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築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麵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杆,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裏這裏四麵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鬱,倚著朱紅的欄杆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杆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李尋歡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查猛他們果然落腳在這裏!因為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絕不會有其他遊客的。

他的行動更快,更小心,靜靜地聽了半晌,酒店裏並沒有人聲,他皺了皺眉,箭一般躥了過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發覺這酒店實在靜得出奇,除了偶爾有低低的馬嘶外,別的聲音一絲也沒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舊,李尋歡的腳剛踏上去,就發出“吱”的一聲,他立刻後退了十幾尺。

但酒店裏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尋歡微一沉吟,輕快地繞到屋子後麵,他心裏在猜測,也許“金獅”查猛並沒有回到這裏。

可是他卻立刻就見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著眼睛,瞪著他!

查猛的眼睛幾乎完全凸了出來,淡金色的臉看來竟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他就站在馬廄前那根柱子旁。

廄中的馬在低嘶著,踢著腳,查猛卻隻是站在那裏,既不出聲,也不動,就像是個泥塑的、還未著色的人像。

李尋歡暗中歎了口氣,道:“想不到……”

他隻說了三個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為他已發覺查猛是再也聽不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