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萬相真人
鄂省一地,湖泊獨多,本為古雲夢大澤舊跡。他兩人遇著湖泊,便不免要繞遠些路途,何況他兩人俱未到過湖北境的北部,沿途問向,也不免耽誤了時候。尚未明知道熊倜心急,便提議晝伏夜行,以便夜間可以施展輕功,熊倜自大喜稱是。
過漢水,兩人連夜趕路,夜色蒼茫中,熊倜遠遠望見前麵山勢橫亙,他兩人輕功超絕,藝高膽大,也不顧忌什麽,黑夜中便闖上山嶺。
忽然兩峰夾峙,中間隻留出一個兩尺來寬的通道。熊倜“嗖”的一聲,已經闖了進去。
尚未明為人仔細,江湖曆練亦豐,不敢貿然闖進,停住身形四下一打量,見通道旁立著一塊石碑,連忙走了過去,伸手掏火折子,想照著看一看這碑上刻著的是些什麽字。
哪知火折子卻根本沒有帶著,他靈機一動,伸出右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一摸之下,掌心不覺微微沁出冷汗,一陣冷氣,直冒到頭頂上。
原來那碑上隻刻著四個字:
“入穀者殺。”
這時穀裏突地傳出一聲怒喝,尚未明一聽之下,就知道是熊倜的聲音。
他一個“龍形一式”,身形宛如遊魚,從夾縫中穿了出去。
他目光一動,見到熊倜正站在穀口不遠之地,忙飛掠了過去,哪知眼前突地宛如打了個電閃,一道劍光齊眉、挑目、削鼻,分三處刺了過來,劍光之厲,劍招之快,無與倫比。
他大驚之下,及時後沉,大仰身,朝後急竄,但覺麵目一涼,劍光自他頭上寸許處削了過去,他驚魂初定,嚇出一身冷汗。
他方才避開此招,卻見一條人影又以無比的速度躥了過來。他回肘沉腕,全神戒備,哪知那人影在他麵前猛地停住,激得空氣旋起一個氣渦。那人影低喝道:“原來是你呀。”
尚未明仔細地一看,那人影竟是熊倜,此刻正靜靜峙立自己麵前,就像方才是在緩步中停住身形似的。
若然尚未明也有熊倜目力,他此刻必可看出熊倜臉上的驚駭。
熊倜右手拿著那柄巧中得來的劍,右手一把拉著尚未明的手腕,低聲說道:“這穀中好像不大對。”
尚未明忙問:“怎麽?”
熊倜道:“方才我慌忙中躥進這山穀……”
尚未明截住了他的話,道:“大哥,你有沒有看到穀口的石碑?”
熊倜詫道:“穀口還有個石碑?”
尚未明道:“快朝來路退。”
拖著熊倜,猛一長身,熊倜也覺事情有異,不及多問,身形宛如兩隻連袂飛起的燕子,掠至夾縫的出口。
就在這霎眼之間,穀口突然多了一人,冷冷一笑。
熊倜拉著尚未明猛地頓住身形。
那人又冷冷道:“兩個娃娃跑到我這甜甜穀來,還想出去嗎?”
熊倜將手中的劍一緊,劍式斜挑,寓攻於守。尚未明借著劍光一看,穀口站著的那人,形容之奇詭連畫都畫不出來。
熊倜也在打量著那人,見他全身都是**裸的,什麽都沒有穿。頭上的頭發,長得嚇人,拖在身上,圍著身子打了幾個結。身體臃腫得像隻肥豬,但身形又靈巧得宛如飛燕。
再一看他臉上,圓餅似的臉,連鼻子都看不出來,全身上下,唯一稍具人形的,就是那兩隻眼睛,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放著光。
深山幽穀,陡然見了這樣似人非人的怪物,熊倜、尚未明兩人也不禁魂飛魄散,往後退了一步,齊聲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突然吃吃笑了起來,笑聲又嬌又嫩,跟他的外形,簡直是兩個極端,若有人聽得這笑聲,一定會以為麵前站著的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子。熊倜等兩人聽了這笑聲,嚇得腿都有點發軟了。
他兩人的身形不覺有些顫抖,臉上的表情也帶著些驚駭的樣子,被劍上青綠色的光芒一照,顯得甚是難看。
那人見了,眼中流露出得意神色,嘿嘿笑道:“你們兩人還是快些自裁吧。”他不但笑聲嬌嫩,連說話都是軟軟的,但是熊倜和尚未明絲毫沒有發覺他聲音的好聽。
尤其當他說出叫熊倜和尚未明自裁的時候。
熊倜暗忖:“這廝怎的這樣奇詭,我雖然在江湖上走動的時候不多,但是王智逑、吳詔雲和我的恩師都曾經詳細地將武林中的厲害角色告訴過我,可是我從未聽說過世上還有個這樣的人物。”
尚未明忖道:“這家夥的輕功功夫真有點玄,他怎麽來到這裏的,我連看都沒有看到。”
“這廝雖然不是鬼怪,可也差不多了,我們犯不上和他多夾纏,走為上策。”他兩人心中不禁同有此感,對望了一眼,腳一頓,身形猛地突高,微一轉折,向後急躥。
那人卻未見追趕。
熊倜和尚未明身形如飛,隱隱約約聽見那柔軟的聲音說道:“你們到了甜甜穀裏,還想逃走,簡直是做夢。”
他兩人頭也不回,熊倜用力抓著尚未明的手腕,兩條人影如電閃而去。
可是當他們身形起落了數次之後,就不禁停了下來。這倒不是他們不願意再逃,而是他們發覺這山穀竟是個絕地,四麵都是千仞高山,抬頭望去,根本連峰頭在那裏都看不到。
而且這些山峰直上直落,簡直連一點斜坡都沒有,仔細一看,他兩人更不禁叫苦。
兩人沿著山腳查看了一遍,這山穀果然是個絕地。熊倜說道:“不管怎麽樣,我們再向那穀口闖一闖,那家夥隻要是人,我就不信以我們兩人的功力,還對付不了他一個人。”
兩人又來到那夾隙,卻見穀口空****的,沒有人影,那怪人已不在了。
尚未明大喜道:“快走。”
他見那夾隙,狹隻兩尺,兩人無法並肩而出,便道:“大哥先走。”熊倜嗯了一聲,便躥入隙中,他知道尚未明的謙讓絕不會因自己的話而改變的,為了節省時間,就先進了去。
尚未明也不敢遲疑,剛躥入穀口,突然聽見夾縫中“叮叮當當”,一連串聲響,腳步微一遲疑,熊倜已暴退了出來,一把拉住了他,低聲喝道:“快走。”又躥入穀裏。
尚未明知道又生出新的變化,趕緊問道:“大哥,又出了什麽事?”
熊倜一聲不響,兩眼緊緊盯著穀口,臉上竟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原來熊倜躥入夾縫之中,便聽到風聲颼然,又是一大片暗器飛來。他雙掌護身,哪知道那些暗器並不是朝他身上打來的,而是分兩邊向山壁飛去,熊倜微微一愕,哪知“叮叮”一片聲響,那些暗器突地自壁上反擊而出。熊倜大駭,猛往後退,躲過這一陣像雨一樣的暗器。剛一抹汗,腳底又有風聲颼然,他再往上拔,原來那些暗器自壁上落到地下之後,又從地上反激而上,跟著向熊倜射去,竟似長著眼睛似的。
兩人四隻眼睛,齊都瞪著夾縫,突地夾縫中緩緩踱出一人,全身盡白,長衫飄飄,瀟灑已極,哪裏是前見那人的醜態。
兩人更是一驚。熊倜朝那人的臉上一望,見那人劍眉星目,豐神衝夷,是個極英俊的男子,尤其是他唇邊已有了些短須,使他看起來更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隻是他眉心微皺,神情顯得十分憂鬱。
那英年男子進入穀裏後,朝熊倜、尚未明兩人微一打量。
此時已近黎明,東方已露出微白,借著這些許微光,以練武人的目力已不難看出對方的麵目。
是以尚未明能看出他的麵貌,他也能看出熊倜和尚未明兩人的麵貌,一見之下,也不覺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便說道:“兩位敢情是黑夜之中,迷失了路途嗎?”語氣之中並無惡意。
熊倜忙說道:“正是,在下熊倜和盟弟尚未明,深山失向,誤闖貴穀,還望閣下能恕在下等誤入之罪。”
那人眉頭皺得更緊,道:“這個……”
突地人影一晃,那詭異的醜人已站在他旁邊,接口道:“不行。”
這兩人俊的極俊,醜的極醜,相形之下,更顯得那怪人醜得駭人。熊倜隻覺見了此人後,心中說不出的難受,像是要吐。
可是那英俊男子見了他,臉上流露出一種溫柔之色,低聲道:“敏敏,你等一會再說好不好。”
敏敏氣道:“我知道你又來了,你……你是不是想我的這副樣子給別人看了……”
口音仍然又嬌又嫩,而且竟然帶著些淒楚的味道,可是他的臉仍然是平平板板,冷得入骨的樣子。
那英俊男子長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兩位此刻必定疑團重重,而且我看兩位俱身懷絕技,可是許多年來,隻要入此穀中的人,從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兩位自也不例外……”
那敏敏冷笑一聲,抬頭向那英俊男子道:“你再不動手,我……我就死給你看。”
那英俊男子憐惜地望了他一眼,又長歎了一聲,轉臉向熊倜說道:“兩位都是少年英雄,這樣死去確是可惜,我雖多年來未曾走動江湖,可也看得出兩位必定是高人子弟,兩位可曾聽人說過,十年之前,有位叫作常漫天的人?”
熊倜腦海中極快地搜索著記憶,方自想起一人。尚未明已驚道:“難道閣下竟是十七歲便已接掌西南第一劍派點蒼門戶,江湖人稱玉麵神劍的常大俠嗎?”他換了一口氣又說道,“常大俠九年前突然失蹤,卻原來是隱居至此了。”
常漫天微微點頭,麵上的憂鬱之色更濃,道:“兩位既是知道我的名字,那再好也沒有,我今日權且做主,隻要兩位留下兩樣東西來,便可走出此穀……”熊倜接口道:“什麽東西?”
“便是兩位的眼睛和舌頭。”
熊倜及尚未明都以為這玉麵神劍甚為通情達理,再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一愕之下不禁氣往上撞,冷笑齊聲道:“不然呢?”
敏敏冷笑道:“不然,你們就得把命留下。”
熊倜朗聲答道:“我兩人雖然是武林後輩,但自出世以來,可還沒有見到像閣下這樣的人物,來,來,我兩人的眼睛和舌頭都在此,閣下隻管來取就是了。”他又朗聲長笑,一揚劍,道,“隻是光憑三兩句話,卻也不行呢。”
常漫天一怔道:“你要動手?”
他十七歲便名滿天下,此刻雖僅三十餘歲,但輩分極高,十年前江湖中人,隻要聽到他的名頭,莫不頭皮發麻。
他成名在星月雙劍之後,卻又在熊倜藝成之前,是以他並不知道這兩個少年,竟是江湖中聲名赫赫的人物,聽到他們居然沒有被自己的名頭所嚇,不禁驚異。熊倜卻已接口道:“正是。”
敏敏道:“大哥,快動手嘛,還跟他囉嗦什麽。”
常漫天轉臉向他說道:“你先讓我一個人試試。”
敏敏笑道:“我知道這幾年你憋得慌,手在發癢是不是?”笑得仍是那麽動聽。
常漫天回過頭去,悄悄閉起了眼睛,似乎將敏敏的笑聲看作世上最美妙的音樂。
然後,他眼簾上仿佛掛了一顆淚珠,他伸手抹去,反腕撤出背後的長劍,青氣森然,也是口利器。他朗聲說道:“兩位請動手吧。”
熊倜傲然一笑,向尚未明道:“二弟,你也讓我先試試,我不成你再上。”
玉麵神劍常漫天當劍平胸,一彈劍身,“鏘”地發出一聲龍吟,道:“兩位還是一齊上吧,這是性命相搏,可不是比武,兩位也用不著客氣。”語氣之中,顯然自負已極。
熊倜緊閉著唇,右手持劍,左手微捏劍訣,一招“金鳥初升”,劍尖下垂,慢慢右手平伸,突地向上斜削,正是“蒼穹十三式”裏的起手之式。他這一招神完氣足,意在劍先,勁式、功力,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比在臨城初遇強敵天山三龍鍾天仇時,功力又增進了不少。
他此招看來平平無奇,其中卻包含著無窮變化,玉麵神劍自是識貨,脫口讚道:“好劍法。”
熊倜微微一笑,劍尖帶起一溜青光,直取常漫天的麵門。
玉麵神劍隨形走,平劍橫削,刹那間但見劍影漫天。尚未明一旁點頭忖道:“點蒼劍法,端的名不虛傳。”
熊倜二次出師,滿腔壯誌,此時逢強敵,當下抖擻精神全力應付,“蒼穹十三式”裏加上飄然老人親傳的劍法,身形縱橫起落,劍光如花雨繽紛,兩人拆了三數十招,居然未分勝負。
常漫天暗暗心驚:“武林中怎的出了個這樣的好手?”
尚未明在旁邊看得眉飛色舞,卻又不免提心吊膽,生怕熊倜動手時間一長,便抵敵不住這個名滿武林的點蒼名劍手。
敏敏的一雙眼神,也隨著這兩人的身形轉動,但是他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
當年玉麵神劍接掌點蒼門戶時,天下武林都認為他年紀太輕,而有輕視的意思。
須知那點蒼派乃五大劍派之一,好手自是極多,卻由這一年僅十七歲的少年來任掌門,大家心中不服。
常漫天當時少年性傲,曾邀武林各派劍手,集會點蒼山,當眾聲言隻要有人能勝得他一招,此人若是點蒼門徒,他便將掌門之位相讓,此人若非點蒼門人,他便立刻拜此人為師,退出點蒼派,由點蒼門人重選掌門。
點蒼山集會三天,武林中稍有名氣的劍手,都不遠千裏來到雲南,參與此盛會。
玉麵神劍在這三天裏,連敗十一個名家劍手,武林中這才大為震驚,玉麵神劍之名,遂也傳遍了武林。
他此刻和熊倜動手數十招,卻並未分勝負,暗忖道:“這少年劍法怪異,竟似不在當年我闖**江湖時之下。”
他激起好勝之心,身法突地一變,但見人影閃動,劍光或左或右,四麵八方掠了過來。
兩人轉瞬鬥了數十招,熊倜絲毫沒有敗象。
敏敏忽然輕輕一笑,慢慢說道:“大哥,你剛剛說這不是比武,所以用不著客氣是不是?”
敏敏緩緩又說:“那麽,我就出手了。”
話聲才落,突探手入囊,抓著一把精光耀目的極小的彈丸,雙手一揮,那些彈丸便倏地飛出,穿入看似點水難入的劍影中,專向熊倜身上招呼,有的打在地上,突地跳了起來,襲向熊倜。尚未明大驚之下,不假思索,也撤劍進身,身隨劍走,剛剛一劍刺向常漫天,突地風聲颼然,已有三五粒丸上下左右向自己襲來,他不得不撤劍自保,但這時常漫天已一劍刺來。
熊倜及尚未明不禁手忙腳亂,這種暗器和劍式互相配合的打法,他兩人連聽都沒有聽過,何況是親自對敵,隻有將劍先在自己身前排起一片劍影,暫求自保。
常漫天“刷刷”兩劍,上挑眉心,中刺玄關。
熊倜一劍斜削,從他劍光的空隙中穿了過去,身形左側,避過來招,本來連消帶打的妙招,哪知突地幾粒彈丸,襲在自己和常漫天的劍上,嗖地,又反激而出,分襲熊倜,右腮、咽喉、前胸、肋下、下陰等處要害,風聲颼然,顯見得勁力驚人。
常漫天也乘勢兩劍,刺向熊倜臂彎的“曲池”,太陽穴上的“神封”兩處大穴。
熊倜但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在對方的攻擊之中,竟似有八個武林好手,同時持刃向自己襲來。尚未明眼角微動,也自發覺,但此刻滿天彈雨,他自保尚且不暇,也無法出手援救。
多年來武功的鍛煉,多少次動手的經驗以及他本身那一份過人的聰穎,都告訴熊倜,他無論左避右閃,抑或是上拔,都無法躲開這八處攻擊,除了……除了下避。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他決定了應該做的方法。
他身形急遽地下倒,手中的劍,乘勢上挑,格住了常漫天的一劍,削開了襲向額角、右腮的兩粒彈丸。
其餘的四粒鋼丸,以及常漫天後發的一劍,都在他身形倒下的那一刻打空,然而已快觸著熊倜的衣服,若他稍為躊躇或身形稍慢,都絕不可能避開這八處的攻擊。
他暴喝一聲,左手揚起一股勁風,向常漫天劈去,右肘以及腳跟,猛一點地,向後急躥。
然後,他左臂向右一劃,身形翻轉,倏地變了個方向,向上躥了丈許,腿肘微一屈伸,又一轉折,劍光前引,正是“蒼穹十三式”裏的第五式“落地流星”,帶起一縷銳風,直取站在旁邊的醜人敏敏。
“蒼穹十三式”的絕妙招式,再加上“潛形遁影”的無上輕功,就在瞬息間,他變換了兩個方向,全力一擊,劍尾的寸許寒芒,在微弱的晨曦裏,仿佛是一道電閃,前後十二年的苦練,已使熊倜成了空前的劍手,超邁了數十年來許多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人物。
從山穀的夾隙裏射出的一道旭日的金光,照著熊倜的劍光一閃。敏敏的眼光裏,突然有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是作了個重大的決定,望著劍光的來勢,非但不避,反有迎上去的意思。
熊倜“嗖”地一劍,刺中敏敏的肩下與前胸之間,卻“撲”一聲,發出一種極奇怪的聲音。
這種聲音,絕不是當一柄利劍,被持在一個內家高手裏,而刺中人體的聲音。
而這時熊倜的感覺,也是奇異的。
那就好像他所刺中的一塊極厚的,而毫無知覺的東西,他本能地手上猛注真力,但是手上的劍,隻在敏敏身上緩緩地劃下寸許。
他大駭之下,猛地拔出長劍,遠遠扔在地上,瞠目看著這怪異的敏敏,隻見他麵上仍是毫無表情,身上的創口,也絕無一絲血水滲出,隻有一對大眼睛,仍在一閃一閃地望著熊倜。
玉麵神劍也不理尚未明,掠了過來,看著敏敏的傷口,滿麵喜色地說道:“刺進去了?”
“刺進去了。”這一無表情的敏敏,聲音裏也滿含喜悅。
熊倜及尚未明,看著這一對怪人的奇怪表情瞠目結舌,不知所以。
玉麵神劍卻走到熊倜麵前,深深一揖,道:“這位兄台可是姓熊?”
熊倜怔然道:“不敢,小弟正是熊倜。”
玉麵神劍敞聲大笑,仿佛心情甚是開朗,麵上的積鬱也一掃而空,道:“好好,不知兄台可否移玉寒舍一坐,小弟有些許事,還要請兄台指教。”
熊倜道:“兄台寵召,不敢不從命。”
玉麵神劍常漫天又連聲大笑,歡然道:“兄台的確是個豪邁英雄,那麽就請兄台到寒舍一敘吧。”
熊倜微一點頭。
常漫天與敏敏已連袂掠起,熊倜也隨即展動身形,走到尚未明身前時,微微一頓,低聲說道:“我們去看個究竟。”
此穀內方圓不過數畝,一眼望去,盡收眼下。熊倜暗忖道:“這兩個怪異角色,不知住在哪裏。”
他這個念頭方即興起,四人身形便已到了峰腳。
玉麵神劍回頭微笑道:“到了。”
熊倜及尚未明見前麵隻是寸草不生的危岩削壁,哪有半間房間,方自一怔,常漫天卻已伸手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左右推動了兩下,那塊岩石竟然帶起一大片山石,緩緩向後溜去。
敏敏鑽了進去,玉麵神劍常漫天伸手肅客,熊倜及尚未明微一遲疑,也大步踏入洞裏。
山洞裏突然火光一閃,火光後有一張非常英俊的麵孔正帶著微笑在看著他們。
常漫天點上火折子,在前麵領路。
漸漸,那火折子的火焰像是突然小了,常漫天笑了笑,撲地一口將火折子吹滅,哪知道火折子吹滅後,洞裏的光線反更明亮,竟像是在白天。尚未明大奇,熊倜也回過頭來望,原來洞裏的山壁上,嵌著一顆一顆滾圓的珍珠。
玉麵神劍道:“這裏便是寒舍了。”說著話,手又在山壁上推了兩推。
熊倜及尚未明都不禁直著眼看著,忽地眼前照來一道猛烈的光線,斜斜照在地上。
走出山壁,是個極大的洞穴,四壁掛滿了各種珍寶,幾乎將山壁鋪滿,看不到一片灰色的石頭,珍寶上發出的光芒,照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常漫天笑道:“兩位稍候,我去去就來。”他滿臉喜色,似乎有什麽非常令他高興的事情發生了一樣。
接著,他走到一個用龍眼般大的珍珠織成的簾幕前,走了進去,將滿懷錯愕、驚異的熊倜及尚未明留在這山洞裏。
這山穴非但四壁滿掛珍寶,連桌幾都像是玉石所製,散亂地放在地上,最怪的是,竟似有空氣在流通著。
再一望頂上,也滿掛著珠寶等物,有一處掛的是一片火紅色的瑪瑙,似乎在微微動著,原來那裏有一道很深的裂隙,空氣便由此入。
尚未明走到一個角落裏,看了許久,忽然叫道:“大哥,你快來看。”熊倜走了過去,隻見那邊壁上並排著一溜柄劍,長短不一,劍鞘的式樣和質地,也各有不同。
尚未明抽出一柄來看,“鏘”然一聲龍吟,居然是口寶劍。他方自把玩,常漫天走了出來,朗聲笑道:“看過熊兄的倚天劍,這些劍簡直都像廢鐵了。”
常漫天又笑道:“我知道兩位此刻必定疑團甚多,小弟但望兩位忘卻方才的事,兩位有所不知,小弟實有難言的苦衷。”
說到此處,他臉上又露出先前那種憂鬱的神色,但瞬即回複,道:“隻是現在好了,隻要兩位舉手之勞,小弟多年來的痛苦,不難迎刃而解,小弟隻希望兩位念在同是武林一脈,能仗義相助。”
常漫天又道:“兩位可曾聽到過三十年前,武林中有個極厲害的人物,連當年霸絕江湖的天陰教主蒼虛上人夫婦,武林中俠義道的領袖鐵劍先生展翼,對此人都讓個三分,隻因他不但武功高強,輕功暗器更是妙絕人寰。”他微一停頓,更加強了些語氣,道:“尤其厲害的是他的易容之術,天下無雙,隨時可以改換自己的容貌,甚至連身材都能改變。”
熊倜突地接口道:“閣下所說之人,是否就是昔年號稱萬相真人的田蒼?”
常漫天道:“正是萬相真人田蒼。方才兩位見到的那位,便是萬相真人唯一的愛女,散花仙子田敏敏,也是小弟的妻子,小弟多年足跡未現江湖,也是為了她。”
接著,常漫天說出一宗很驚人的怪事來。
原來玉麵神劍雖然憑著自身的藝業,鎮住了天下武林的異言,也鎮住本派中人的不滿,然而點蒼裏有不少比他長了一輩的劍客,對他仍是屢有閑言,說他無論威望和武功,都不足以做這武林五大宗派之一的掌門。這些閑言,自然有不少會流入他的耳中。
這樣過了幾年,閑言仍是不歇。他素性淡泊,年紀又長了幾歲,漸漸覺得江湖上的爭名好勝,極為無聊,考慮了許久,索性將派中的事,都交給他平日相處甚好的一位師叔來掌管,自己卻孤身一劍,飄遊四海,寄情於山水之中。
他本無目的地四處行走,無巧不巧,也闖入這大洪山裏的幽穀來。
在穀口,他就發覺那塊“入穀者殺”的石碑,他自負武功,非但不懼,反而想一探這穀中的秘密。
原來這“甜甜穀”本是百數年前的一個盜窟藏寶之地,內中珍寶堆積無數,不知怎的,百十年來大約那些盜黨都相繼物化,卻被萬相真人發覺了這個所在,他見了這些財物,也不覺目眩神馳,竟然帶了自己的女兒田敏敏,住在這絕穀裏了。
萬相真人脾性本極孤癖,愛妻死後,出家做了道士,但是“貪、嗔”之念,仍極濃厚,得了這些財寶後,變得更是古怪,見了任何人都以為是來搶他的財物的。
玉麵神劍不知究竟,闖入穀去,遇到了萬相真人,三言兩語之下,便動起手來。他武功雖高,卻遠遠不是萬相真人的對手,被萬相真人點住穴道,關在山穀裏想活生生餓死他。
散花仙子田敏敏,此時亦有十九歲了,出落得豔麗非凡,卻被父親關在這幽穀裏。
她情竇初開,平日本就常常感懷,見了英俊瀟灑的常漫天,一顆熾熱的心,竟無法抑製,居然瞞了父親,將常漫天偷偷放走。
不但如此,她自己也跟著常漫天逃出穀了。
正是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兩人一見傾心,一路上情不自禁,在一個月明之夜,情感奔發便成了好事。良夜沉沉,長空如洗,月色滿窗,蟲聲刮耳。常漫天一覺醒來,發覺懷中的不再是千嬌百媚的心上人,而是個醜怪絕倫的怪物。
他大驚之下,一躍而起,眼前光華燦爛,自己又回到“甜甜穀”的幽穴了。
那醜怪的怪物想是也醒了,望著常漫天低語道:“常哥哥,你起來啦!”常漫天一聽這聲音,全身立刻冰冷。
他惶急叫道:“敏妹,你怎麽……”
此刻珠簾後緩緩走出一人,陰笑道:“我索性成全了你們,讓你們在一起,可是也別想走出這甜甜穀一步。”
那醜人大喜躍起,叫道:“爹爹,你真好……”
話尚未完,低頭看見自己的身上,卻已完全變了個樣子。
原來萬相真人發覺女兒背叛了自己,憤怒得幾乎失去了理性,便不顧一切地追出門,他在一個極小的村落裏,發現了常漫天和田敏敏的蹤跡,於是當晚,他便下了毒手。
他素性奇癖,盛怒之下,做事更是不擇手段,對自己的女兒,竟用了一種極厲害的迷藥,把她和常漫天帶回穀去。
然後他不惜將他花了多年心血,得來的千年犀角,再溶以鑽粉、珍末,以及一些他的奇方秘藥,摻合成一種奇怪的溶劑。
就用這溶劑,他使自己美麗的女兒,變成了極醜的怪物。
玉麵神劍見了這情形,心下便也恍然,他又急又怒,掠了過去要與萬相真人拚命。
萬相真人卻冷笑道:“天下之大,哪有女婿要找嶽父拚命的。”
又道:“何況我老人家已諾了你們的婚事,難道你愛的隻是我女兒的麵貌,如今見她醜了,便做出這等張致來。”
須知田蒼自幼混跡綠林,說出話來,也完全是強盜口氣,卻又言詞鋒利,玉麵神劍竟怔住了。
田敏敏嗚咽道:“爹爹,女兒從此一定聽你老人家的話,爹爹你……”
萬相真人冷淒淒一笑,道:“我知道你是嫌你的樣子不好看,但天下之大,能使你恢複本色的人,再也沒有了,便是我老人家自己,哈,也辦不到,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田敏敏一向自負容貌,一個美貌的少女,突然變成個其醜無比的怪物,心裏的難受,不難想見。
何況她看到心上人望著自己的那副樣子,心知以後就是勉強生活下去,也是徒然增加彼此的痛苦,她柔腸百轉,心一橫,決定以死殉之,讓爹爹見到他自己的女兒死在他麵前。
“那麽,他也總該落幾滴眼淚吧。”她淒然一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掠到角落裏,極快地從萬相真人多年搜集的寶劍和這盜窟裏原有的名劍裏,抽了一柄,向頸上抹去。
玉麵神劍大驚失色,但阻截已是不及。
萬相真人卻漠不關心地望著,像是根本無動於衷。
田敏敏引頸自決,哪知那柄裂石斷鐵的利刃,削到自己頸子上,就像一柄鈍刀削一塊極堅硬的牛皮,絲毫沒有反應。
萬相真人冷笑道:“若是有能削得過我這本事的劍,那你也不必自殺啦,我看你還是聽爹爹的話,老老實實地陪著你的小丈夫過日子吧。”他生性奇癖,簡直將父女之間的天性全磨滅了。
自此常漫天在甜甜穀一耽八年。
這八年來,世事的變化真大,他們這小小的甜甜穀裏,也是曆經變遷。
身具上乘內功的萬相真人,因為心性太僻,練功時走火入魔,竟喪了性命,如此一個奇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
田敏敏這八年來,性情亦是大變,在她心底深處,有一種濃厚的自卑感,使得她不時地想要折磨常漫天。
常漫天引咎自責,認為都是自己才使這個美貌的少女落到今日這種地步,是以處處容忍,決定終身廝守著她,有時他出山去買些糧食用具,也是馬上就回來,不敢在山外停留一刻。
八年來有誤入甜甜穀的人,無論是誰,沒有一個能逃出性命的。有時常漫天見著不忍,田敏敏卻氣道:“我知道你好看,喜歡人家看你,但是我醜,看過我的人,我都要殺死他。”
常漫天為情所累,終日鬱鬱,隻有在聽著她的聲音的時候,才能得到一絲安慰,但有時田敏敏終日一言不發。
兩人山居八載,無聊中,卻練成一種任何人都沒有這份心思練成的暗器與劍式配合的陣法。
這種陣法,天下除了他兩人之外,再也沒有人知道。田敏敏平日無所事事,就苦練武功自遣,輕功、暗器,早已爐火純青,不在其父萬相真人之下,若她能出江湖,怕不立時就能大大揚名。
熊倜及尚未明聽他娓娓道來,不禁感歎萬相真人的冷酷,田敏敏的可憐,對這位玉麵神劍的一往情深,更是稱賀不已。
常漫天觸動往事,又不禁黯然神傷。
良久,他方說道:“剛剛熊兄弟那一劍,卻能將拙荊的皮膚劃開一道口子,是以小弟猜想,以熊兄這柄劍的形狀看來,莫不是江湖傳說的倚天劍?如今蒼天相佑,有了這劍,拙荊多年的痛苦,也許能夠從此解脫也未可知,所以小弟這才不嫌冒昧,但望熊兄能將此劍借與小弟一用。”
熊倜慨然答應了,反手將劍鞘也解了下來,一並交給了常漫天,道:“閣下隻管拿去用便是。”
常漫天大喜之下,接過了劍,手卻像因過度的興奮,而有些微微顫抖了。
熊倜及尚未明也不禁相對唏噓。他們本是多情之人,熊倜聽了這一對久經患難,受盡折磨的兒女英雄事跡,不禁想起夏芸來,長長歎了口氣,忖道:“我這真是欲速,反而不達了。”
尚未明也知道他的心境,遂道:“大哥不要著急,我想夏姑娘絕對不會出什麽事的。”
熊倜點頭道:“但願如此。”
過了一會,裏麵仿佛有女子呻吟之聲。
又聽到常漫天像是在低聲安慰著,接著,常漫天飛步而出,喜色滿麵,道:“好了,好了,真是蒼天有眼。”
熊倜、尚未明一齊站了起來,道:“恭喜常兄。”
常漫天又匆匆跑了進去,他歡喜過度,竟失了常態,似乎回到了幼童,得到了糖果時的那一份歡喜。
片時,常漫天又跑了出來,道:“拙荊定要麵謝各位,她這就出來了。”
話未說完,珠簾一掀,熊倜及尚未明眼前一亮,一個絕代佳人,映著滿室珠光,俏生生地走了出來,美豔不可方物。
常漫天得意地笑著,此刻,他為他的妻子深深地驕傲著,眼睛也亮了。
田敏敏朝熊倜及尚未明深深一福,臉居然紅了,說不出話來。
他們見了她的嬌羞之態,想起方才那臃腫醜陋、凶惡的怪物,心中暗暗好笑,對萬相真人奇妙的易形之術,又不免驚異。
玉麵神劍捧著那柄他以為是倚天劍的劍,交還熊倜,笑道:“英雄寶劍,相得益彰,兩位俱是少年英俠,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他朗聲一笑,道:“日後兩位若有用得著我夫婦處,隻管吩咐便是。”
熊倜及尚未明忙不迭地稱謝著。
熊倜暗忖:“我雖然因此耽誤了些時候,又險些送命,但能交著這等人物,也算不虛此行了。”
常漫天和田敏敏四目相對,往事如煙,噩夢已逝,兩人歡喜得睫毛上都掛著淚珠,像是有著萬千心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尚未明不禁感歎:“情之一字,顛倒眾生,真不可思議,任你是再大的英雄好漢,也難逃此關。”望了熊倜一眼,見他正在怔怔地想著心思,暗笑道:“看來大哥也在想著夏姑娘呢。”
於是他笑道:“大哥,我們該走了吧。”
常漫天慌道:“兩位千萬要在此盤桓些時日,怎的現在就要走呢?”
於是尚未明才將夏芸被擄,熊倜焦急,現在此間事了,一定要連夜趕去,這些話說了出來。
常漫天一聽,說道:“既有這等事,小弟也不敢再多留兩位。”
他微一皺眉,又道:“那武當四子與小弟也有數麵之雅,卻想不到他們是這樣不通情理的老道。兩位此去武當山,卻千萬要小心了,別人尤在其次,武當的掌門大俠妙一真人,端的非同小可,不但劍術通玄,內功也已到了飛花傷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