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歌

01

萬梅山莊還沒有梅花。

現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鵑正開放,開在山坡上。

麵對著滿山遍地的鮮花,花滿樓幾乎不願再離開這地方了,他安詳寧靜的臉上,忽然有了無法形容的光彩,就仿佛初戀的少女看見自己的情人時一樣。

陸小鳳忍不住道:“我並不想煞風景,可是天一黑,西門吹雪就不見客了。”

花滿樓道:“連你也不見?”

陸小鳳道:“連天王老子都不見。”

花滿樓道:“若他不在呢?”

陸小鳳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隻出去四次,隻有在殺人時才出去。”

花滿樓道:“所以他每年最多隻殺四個人。”

陸小鳳道:“而且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花滿樓道:“誰是該殺的人,誰決定他們是不是該殺的?”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去找他,我情願在這裏等你。”

陸小鳳沒有再說什麽,他很了解這個人。

從來也沒有人看見花滿樓發過脾氣,可是他若決定了一件事,也從來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他的主意。

他麵對著滿山鮮花,慢慢地接著道:“你見到他時,最好先試試我的法子,再試你的。”

屋子裏看不見花,卻充滿了花的芬芳,輕輕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門吹雪這個人一樣。

陸小鳳斜倚在一張用常青藤編成的軟椅上,看著他。杯中的酒是淺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輕而柔軟。

一陣陣比春風還輕柔的笛聲,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卻看不見吹笛的人。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這人這一生中,有沒有真的煩惱過?”

西門吹雪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真的已完全滿足?”

西門吹雪淡淡道:“因為我的要求並不高。”

陸小鳳道:“所以你從來也沒有求過人?”

西門吹雪道:“從來沒有。”

陸小鳳道:“所以有人來求你,你也不肯答應?”

西門吹雪道:“不肯。”

陸小鳳道:“不管是什麽人來求你,不管求的是什麽事,你都不肯答應?”

西門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著別人來求我,否則不管誰都一樣。”

陸小鳳道:“若有人要放火燒你的房子呢?”

西門吹雪道:“誰會來燒我的房子?”

陸小鳳道:“我。”

西門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來總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

陸小鳳道:“我這次來,本來是要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應過別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燒你的房子,燒得幹幹淨淨。”

西門吹雪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的朋友並不多,最多的時候也隻有兩三個,但你卻一直是我的朋友。”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來求求你。”

西門吹雪淡淡地道:“所以你不管什麽時候要燒我的房子,都可以動手,也不管從哪裏開始都行。”

陸小鳳怔住了,他也很了解這個人。

這個人說出來的話,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樣,從來也不會回頭的。

西門吹雪道:“我後麵的庫房裏,有鬆香和柴油,我建議你最好從那裏開始燒,最好在晚上燒,那種火焰在晚上看起來一定很美。”

陸小鳳忽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大通、大智這兩個人?”

西門吹雪冷冷道:“聽說這世上還沒有他們答不出的問題,天下的事他們難道真的全知道?”

陸小鳳道:“你不信?”

西門吹雪道:“你相信?”

陸小鳳道:“我問過他們,要用什麽法子才能打動你,他們說沒有法子,我本來也不信,但現在看起來,他們倒真的了解你。”

西門吹雪看著他,忽又笑了笑,道:“這次他們就錯了。”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道:“你並不是完全沒有法子打動我!”

陸小鳳道:“我有什麽法子?”

西門吹雪微笑著,道:“隻要你把胡子刮幹淨,隨便你要去幹什麽,我都跟你去。”

02

朋友們以後再看見陸小鳳,也許再不會認得他了。

這個本來有四條眉毛的人,現在隻剩下了兩條,他本來長胡子的地方,現在已變得像是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光滑。隻可惜花滿樓看不見。

他當然也看不見跟著陸小鳳一起來的西門吹雪,卻微笑著道:“西門莊主?”

西門吹雪道:“花滿樓。”

花滿樓點點頭,道:“隻恨在下身帶殘疾,看不見當代劍客的風采。”

西門吹雪凝視著他,忽然道:“閣下真的看不見?”

花滿樓道:“莊主想必也該聽說過,花滿樓雖有眼睛,卻瞎如蝙蝠。”

西門吹雪道:“閣下難道竟能聽得見我的腳步聲?”

他也正如獨孤方一樣,忍不住要問這句話。他對自己的輕功和劍法,都同樣自負,他的輕功也實在值得他自負。

花滿樓道:“據在下所知,當今天下,最多隻有四五個人行動時能完全不發出任何聲音,莊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門吹雪道:“但你卻知道我來了!”

花滿樓笑了笑,道:“那隻因莊主身上帶著的殺氣!”

西門吹雪道:“殺氣?”

花滿樓淡淡道:“利劍出鞘,必有劍氣,莊主平生殺人幾許?又怎麽會沒有殺氣?”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就難怪閣下要過門不入了,原來閣下受不了我這種殺氣!”

花滿樓微笑道:“此間鮮花之美,人間少見,莊主若能多領略領略,這殺氣就會漸漸消失於無形中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鮮花雖美,又怎能比得上殺人時的血花?”

花滿樓道:“哦?”

西門吹雪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奇怪的光亮,道:“這世上永遠都有殺不盡的背信無義之人,當你一劍刺入他們的咽喉,眼看著血花在你劍下綻開,你若能看得見那一瞬間的燦爛輝煌,就會知道那種美是絕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暮靄蒼茫,仿佛在花叢裏撒下了一片輕紗,他的人忽然間就已消失在暮色裏。

花滿樓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我才明白,他是怎麽會練成那種劍法的了。”

陸小鳳道:“哦?”

花滿樓道:“因為他竟真的將殺人當作了一件神聖而美麗的事,他已將自己的生命都奉獻給這件事,隻有殺人時,他才是真正活著,別的時候,他隻不過是等待而已。”

陸小鳳沉思著,忽然也輕輕歎息,道:“幸好他殺的人,都是該殺的。”

花滿樓微笑著,沒有再說什麽。

這時無邊的夜色忽然已籠罩了大地。

疏星剛升起,一彎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掛在遠遠的樹梢。風中還帶著花香,夜色神秘而美麗。

花滿樓慢慢地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落入一個神秘而美麗的夢境裏。

陸小鳳卻忍不住道:“你為什麽不問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獲?”

花滿樓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說動了他。”

陸小鳳道:“你知道?怎麽會知道的?”

花滿樓道:“他既沒有留你,也沒有送你,你卻也沒有生氣,當然是因為你們已經約好了相見之地。”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麽法子?”

花滿樓道:“當然是我的法子。”

陸小鳳道:“為什麽?”

花滿樓道:“因為他雖無情,你卻有情,他知道你絕不會燒他房子的,何況,你就算真的燒,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歎了口氣,道:“不管你多厲害,有一樣事你還是永遠也想不到的。”

花滿樓道:“什麽事?”

陸小鳳摸了摸他本來留著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地猜,猜中時我再告訴你。”

花滿樓笑了,道:“我若已猜出來,又何必還要你告訴我?”

陸小鳳也笑了,可是他還沒有開口,忽然發現花滿樓安詳平靜的微笑,竟在這一瞬間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忍不住問道:“你又發現了什麽?”

花滿樓沒有回答,也沒有聽見他的話,卻仿佛在傾聽著遙遠處一種神秘的聲音,一種隻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

他忽然改變方向,向山坡後走了過去。

陸小鳳隻有跟著他走,夜色更暗,星月都已隱沒在山峰後。

忽然間,他也聽見了一陣縹緲的歌聲,帶著種淡淡的憂鬱,美得令人心碎。

歌詞也是淒涼、美麗而動人的,是敘說一個多情的少女,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敘說她這一生的飄零和不幸。

陸小鳳並沒有仔細去傾聽這歌詞,因為他覺得花滿樓的神情太奇怪,他又忍不住要問:“你以前聽見過這首歌?”

花滿樓終於點了點頭,道:“我聽人唱過!”

陸小鳳道:“聽誰唱過?”

花滿樓道:“上官飛燕。”

陸小鳳常常說,這世上可以讓他完全信賴的東西一共就隻有十二樣,其中有一樣就是花滿樓的耳朵。

別人連親眼看見的事,有時都會看錯,可是花滿樓卻從來沒有聽錯過。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已無異告訴了陸小鳳,現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飛燕。

這個已神秘失蹤了的少女,怎麽會又忽然出現在這裏?為什麽要一個人躲在這月夜荒山裏,唱這首淒涼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給誰聽的?

難道她也像歌詞中的那身世飄零的孤女一樣,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敘說她命運的淒苦不幸?

陸小鳳並沒有再問下去,因為這時黑暗中已忽然出現了一點燈光。

歌聲正是從燈火閃動處傳來的。

花滿樓已展動身形,向那邊飛掠了過去,他雖然看不見這盞孤燈的光,可是他飛掠的方向卻完全沒有錯誤。

燈火愈來愈近了,陸小鳳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間小小的廟宇,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山神?還是土地?

就在這時,歌聲竟突然停頓,天地間突然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寂靜。

陸小鳳看了花滿樓一眼,忍不住道:“她若真的在唱給你聽,就不會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燈光還亮著,陰森森的山神廟裏,卻已看不見人影。

黑臉的山神提著鋼鞭,跨著猛虎,在暗淡的燈光下看來,仿佛正待揮鞭痛懲世上的奸賊,為善良的人們抱不平。

油漆剝落的神案上,有個破舊的銅盆,盆中盛滿了清水,水上漂浮著一縷烏絲。

花滿樓道:“你在看什麽?”

陸小鳳道:“桌上有一盆水,水裏還有幾根頭發。”

花滿樓道:“頭發?”

頭發很柔軟,還殘留著一種少女的發香。

陸小鳳道:“是女人的頭發,剛才好像有個女孩子在這裏,一麵唱著歌,一麵用這盆水作鏡子梳頭,但現在她的人卻不見了。”

花滿樓慢慢地點了點頭,仿佛早已想到她絕不會在這裏等他。

陸小鳳道:“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情梳頭,顯然是個很愛漂亮的女孩子。”

花滿樓淡淡道:“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又有誰不愛漂亮?”

陸小鳳道:“上官飛燕豈非正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花滿樓道:“她本來就愛漂亮。”

陸小鳳看著他,試探著道:“你以前當然摸過她的頭發。”

花滿樓笑了笑——笑有很多種,他這種笑的意思,就是承認。

陸小鳳道:“這是不是她的頭發?”

他相信花滿樓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樣靈敏,他親眼看見花滿樓用指尖輕輕一觸,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滿樓已接過那根頭發,正在用指尖輕輕撫摸,臉上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

陸小鳳道:“這的確是她的頭發?”

花滿樓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她剛才既然還在這裏,還能梳頭唱歌,可見她還好好地活著。”

花滿樓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種,可是他這種笑,卻也分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

她剛才既然在這裏,為什麽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會來,又是在為誰而歌唱?

陸小鳳暗中歎息,也不知該安慰安慰他?還是假裝不懂。

有風吹過,從門外吹進來,那提著鋼鞭、跨著黑虎的黑麵山神像,突然從中間裂開,一條四尺長的鋼鞭,突然斷成八九截。

接著,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塊塊地粉裂,一塊塊落在地上。

塵土迷漫中,陸小鳳忽然發現山神像後的牆壁上,竟有個人被掛在半空中。

一個死人,身上的血漬還沒有幹,一對判官筆從他胸膛上插進去,將他活生生地釘在那裏,判官筆飄揚著兩條招魂幡一樣的黃麻布。

“以血還血!”

“這就是多管閑事的榜樣!”

同樣的兩句話,同樣用鮮血寫出來的,血漬似已幹透。

陸小鳳不用再看這死人的臉,已知道他是什麽人了。

獨孤方!

不是柳餘恨,是獨孤方,一心求死的人還未死,不想死的人卻已死了。

陸小鳳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內力震毀,這死人正是擺在這裏,等著我們來看的。”

花滿樓的臉色蒼白,終於忍不住問道:“死的是不是上官飛燕?”

陸小鳳道:“死的是獨孤方,我實在沒想到第二個死的是他。”

花滿樓沉思著,道:“他為什麽會到這裏來?上官飛燕又為什麽會到這裏來?難道她也是被人所害?難道她已落在青衣樓手裏?”

陸小鳳皺眉,道:“你平時一向很想得開的,一遇到她的事,為什麽就偏偏要往壞處去想?”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道:“這是不是因為我太關心她?”

是的!若是太關心了,就難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難免要鑽牛角尖了。

所以愈是相愛的人,愈容易發生誤會,在分離時也就愈痛苦。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她總算還活著,一個人的脖子若有柄刀在架著,又怎麽還能唱出那麽好聽的歌?”

歌唱得並不好聽,因為是陸小鳳唱的。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他用筷子敲著酒杯,反反複複地唱著,唱來唱去就隻有這兩句。

他唱一遍,花滿樓就喝一杯,終於忍不住道:“我並不是說你唱得不好,可是你能不能換兩句唱唱?”

陸小鳳道:“不能!”

花滿樓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隻會唱這兩句。”

花滿樓笑了,道:“別人都說陸小鳳驚才絕豔,聰明絕頂,無論什麽樣的武功,都一學就會,可是你唱起歌來,卻實在比驢子還笨。”

陸小鳳道:“你若嫌我唱得不好,你自己為什麽不唱?”

他就是逼花滿樓,要花滿樓唱,因為他從未看過花滿樓這麽樣想不開,也從未看過花滿樓這麽樣喝酒。

酒並不好,山村野店裏,怎麽會有好酒?

但無論什麽樣的酒,至少總比沒有酒好,花滿樓突然舉杯一飲而盡,高聲而歌:

“雲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這首“長相思”本是南唐後主李煜為懷念他的亡妻大周後而作,淒惻纏綿的歌詞裏,帶著種敘不盡的相思之意。

陸小鳳忽然發現花滿樓是真的已愛上那個神秘而美麗的女孩子了,他從來不說,隻因為愛得深。他愛得深,隻因為他從未愛過。

可是上官飛燕呢?

她的行蹤實在太詭秘,做的事也實在太奇怪,就連陸小鳳都摸不透她的心意,又何況已陷入情網的花滿樓。

陸小鳳忽然笑道:“我唱得雖不好,你唱得卻更糟,我唱的至少還能讓你發笑,你唱的卻讓我連笑都笑不出了。”

花滿樓道:“所以我們不如還是喝酒,今朝有酒,且醉今朝。”

他們舉起杯,忽聽一人道:“哪位是陸小鳳大少爺?”

夜已深了,人已散了,這山村野店裏,本已不會再有人來,更不會有人來找陸小鳳。

但這個人卻偏偏來了,偏偏是來找陸小鳳的。

看他的打扮,仿佛是山裏的獵戶,手裏提著個竹籃,籃子裏裝著一隻已烤好的山雞。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你找陸小鳳幹什麽?”

獵戶將竹籃放在桌上,道:“這是陸大少爺的姑媽特地買下來,叫我送來給陸大少爺下酒的。”

陸小鳳怔了怔,道:“我的姑媽?”

獵戶竟也似怔了怔,道:“你就是陸小鳳陸大少爺?”

陸小鳳點點頭,道:“隻不過我既不是大少爺,也沒有姑媽。”

獵戶道:“一定有的,絕不會錯。”

陸小鳳道:“為什麽?”

獵戶道:“那位姑娘若不是你的姑媽,為什麽要花五兩銀子買下這幾隻山雞,又花五兩銀子叫我送來,隻不過……”

陸小鳳道:“隻不過怎麽樣?”

獵戶用眼角瞅著他,忍著笑道:“她說陸大少爺是個有四條眉毛的人,我一看就會認得的,可是你卻像隻有兩條眉毛。”

陸小鳳板著臉,自己卻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幾時看見過有四條眉毛的人?”

獵戶也笑了,道:“就因為我沒有看見過,所以想來看看,倒並不是完全為了那五兩銀子。”

陸小鳳道:“我姑媽是個什麽樣的人?”

獵戶道:“是個小姑娘。”

陸小鳳失聲道:“是個小姑娘?你這麽大的人,會不會有個姑媽是小姑娘?”

獵戶苦笑道:“我本來也不相信的,可是她說她年紀雖不大,輩分卻很高,她還說她有個侄孫子叫花滿樓,今年已五十多了。”

陸小鳳看了看花滿樓,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

花滿樓卻笑了笑,道:“不錯,我的確是有這麽一位姑婆。”

獵戶又怔了怔,道:“你就是花滿樓?你今年已有五十多?”

花滿樓道:“我保養得好,所以看來年紀輕。”

獵戶忍不住問道:“要怎麽保養,我……我可不可以學學?”

花滿樓淡淡道:“那也容易,我隻不過每天吃五十條蚯蚓、二十條壁虎,外加三斤人肉。”

獵戶看著他,連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了下來,突然回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落荒而逃了。

陸小鳳終於忍不住大笑。

花滿樓也笑道:“你說得不錯,看來那小妖怪說起謊來,的確連死人都要被她騙活。”

他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間用筷子指了指左邊的窗戶。

陸小鳳的人已飛身而起,淩空一翻,又推開了窗戶——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正躲在窗外掩著嘴偷偷地笑。

上官雪兒的眼睛還是那麽大,樣子還是那麽乖,可是已笑不出了。

陸小鳳揪著她的辮子,把她拉了進來,道:“就是這個小妖怪,不但要做我的姑媽,還要做你的姑婆。”

雪兒噘著嘴,道:“人家隻不過是說著玩的,就算你開不起玩笑,也不必拿人家的辮子出氣。”

花滿樓微笑道:“何況人家總算花了十兩銀子請你,這山雞的味道也不錯,你就算不感激,最少也該對人家客氣些。”

雪兒嫣然道:“還是我這侄孫子有良心,總算說了句公道話。”

陸小鳳大笑,道:“原來有良心的人,還是要比沒良心的晚一輩。”

他大笑著鬆開手,雪兒就像是小狐狸似的,立刻就從他脅下溜了。

隻可惜她溜得還不夠快,陸小鳳又揪住了她的辮子,把她抓小雞一樣抓回來,按在椅子上,板起臉道:“我有句話要問你,你最好老老實實的,不許說謊。”

雪兒眨著眼,好像很委屈的樣子,道:“我根本從來也沒有說一句謊話。”

陸小鳳道:“你現在說的這句話就是謊話。”

雪兒生氣了,大聲道:“我說的話你既然連一句都不信,你又何必跟我說話?”

陸小鳳也知道跟這小妖怪鬥嘴是件多愚蠢的事,隻好板起臉,道:“我問你,你為什麽要一直在後麵跟著我們?”

雪兒道:“我根本沒有跟你們,就算要跟,也跟不上。”這句倒是真話。

陸小鳳道:“你怎麽找到我們的?”

雪兒道:“我知道你們要來找西門吹雪,所以就先來了!”

陸小鳳道:“你一直在這裏等?”

雪兒道:“人家已經等了一整天,衣服也沒有換,澡也沒有洗,身上都發臭了,你若不信來嗅嗅看。”

花滿樓又笑了,陸小鳳隻好幹咳了幾聲,道:“你等我們幹什麽?”

雪兒道:“因為我有件秘密,一定要告訴你。”

陸小鳳道:“什麽秘密?”

雪兒撇著嘴,又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忽然從身上拿出一隻打造得很精巧的金燕子,道:“你看,這就是我那天晚上在花園裏找到的!”

陸小鳳看了看,卻看不出這算是什麽秘密。

雪兒又道:“這是我爹還沒有死的時候,送給我姐姐的,我姐姐總是拿它當寶貝一樣,用條金鏈子掛在身上,我要她借給我掛兩天,她都死也不肯,但現在……現在卻被我在地上撿到了。”

陸小鳳道:“也許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雪兒用力搖了搖頭,道:“絕不會,這一定是人家在搬她的屍體時,無意間落下來的。”

她眼睛裏已有了淚光,果然像是很悲傷的樣子,連聲音都已有些嘶啞。

陸小鳳道:“難道你真的認為你姐姐已死了?”

雪兒咬著嘴唇,又用力點了點頭,哽咽著道:“我不但知道她已經死了,而且還知道是誰殺了她的。”

陸小鳳道:“是誰?”

雪兒恨恨道:“就是我那個倒黴表姐。”

陸小鳳道:“上官丹鳳?”

雪兒道:“就是她,她不但殺了我姐姐,而且還害死了蕭秋雨、獨孤方和柳餘恨。”

陸小鳳道:“這三個人全都是被她害死的?”

雪兒點點頭,道:“我親眼看見的,她跟柳餘恨在一家客棧的屋裏麵,說著說著話,忽然用她的飛鳳針,一抬手就把柳餘恨殺了,還把他的死屍藏在床底下。”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想不到求死不得的柳餘恨,這次竟死得這麽快!”

雪兒道:“飛鳳針本就是她拿手的獨門暗器,見血封喉,毒得要命,我姐姐想必也就是被她這種暗器害死的,卻不知她把姐姐的死屍藏到哪裏去了。”這句話沒說完,她的淚已流了下來。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你這些話說得真是又合情,又合理,簡直完全跟真的一樣,隻可惜我還是連一句都不信。”

雪兒這次居然沒有生氣,隻是流著淚,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你……你……你根本已經被她迷住了。”

陸小鳳看著她,決心反而有些動搖,忍不住又問道:“她跟你姐姐也是表姐妹,為什麽要害死你姐姐?”

雪兒咬著牙道:“誰知道她是為了什麽?也許她一直在恨我姐姐,因為我姐姐又比她聰明,又比她漂亮。”

陸小鳳道:“柳餘恨呢?他豈非一直都忠心耿耿地替她做事,她為什麽要殺柳餘恨?”

雪兒恨恨道:“像她這種比毒蛇還毒的女人,連我姐姐都能下得了毒手,還有什麽人是她不能殺的?”

陸小鳳歎道:“我知道你恨她,可是……”

雪兒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以為我恨她是為了你,你以為我是在吃醋?她表麵對我雖然好,其實從小就在背地裏欺負我……”

陸小鳳忽然也打斷了她的話,道:“她今年才十九,你卻已二十,你既然比她大,她怎麽能欺負你?”

雪兒說不出話來了。

陸小鳳又不忍了,柔聲道:“你若真的在替你姐姐著急,現在就可以放心了,因為我知道她還沒有死!”

雪兒咬著嘴唇,道:“可是她害死柳餘恨的時候,我的確是親眼在窗子外麵看見的,因我……”她聲音突然停頓,整個人都已呆住。

那個已被上官丹鳳藏到床底下的柳餘恨,竟然又出現了。

03

夜霧淒迷,月色朦朧。柳餘恨正慢慢地從朦朧月光下走進來,走進了這小小的酒店。

他那猙獰醜惡的臉,在月光下看來,更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可是他的神情卻很安詳,聲音也很柔和,看著雪兒道:“你在外麵若已玩夠了,就跟我回去吧,王爺特地要我來接你回去的。”

雪兒睜大了眼,吃吃道:“你……你沒有死?”

柳餘恨目中又掠過一抹悲傷之色,黯然道:“死,有時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雪兒道:“我表姐呢?”

柳餘恨道:“她也希望你快些回去,你現在年紀還小,等你長大了,再出來玩也不遲;你看你表姐,現在她隨便想到哪裏去,都沒有人會管她的。”

雪兒看著他,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忽然拉住陸小鳳的手,大叫道:“求求你,不要讓這個人帶我回去,我情願跟你在一起。”

柳餘恨道:“那也得等你長大些,現在你還是個孩子,大人們有正事要做,你怎麽能跟著去!”

外麵傳來車轔馬嘶,一輛馬車,停在門外,正是陸小鳳也坐過的那輛。

柳餘恨道:“你還是快上車吧,在車上好好地睡一覺,就到家了!”

雪兒終於走了,連回頭都沒有回頭。

陸小鳳看她上了馬車,看到她可憐巴巴的樣子,也不禁歎了口氣,喃喃道:“她本來明明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為什麽總是喜歡說謊呢?”

花滿樓一直靜靜地坐著,忽然道:“每個人說謊都有原因的,有的人說謊是想騙別人,有的人說謊卻是想騙自己。”

他歎息著,接著道:“還有些更可憐的人,說謊隻不過是為了要博取別人的同情,想要別人注意她。”

陸小鳳道:“這是不是因為她從小就缺少別人的愛護和同情?”

花滿樓道:“是的。”

陸小鳳歎息著,苦笑道:“你說得不錯,有些人就算做錯事,也是值得原諒的,也許我早就應該為他們多想一想……”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發現柳餘恨又出現在門外,看著他,緩緩道:“雪兒有句話要我來轉告你。”

陸小鳳在聽著,他忽然發現這可怕的人的眼睛裏,似也露出種溫暖的笑意,道:“她說她剛才忘記告訴你,你沒有胡子的時候,看起來還比你有胡子時候年輕得多,也漂亮多了。”

04

陸小鳳用指尖摸著嘴唇上剛長出來的胡茬子,這一路上他都在摸,從燕北一直摸到了山西,好像隻恨不得他的胡子快點長出來。

花滿樓微笑道:“你知道我從來也沒有為自己看不見而難受過,但現在我倒真想看看你胡子刮光了之後,究竟是什麽樣子?”

陸小鳳道:“是種又年輕、又漂亮的樣子。”

花滿樓道:“那麽你以前為什麽要留胡子?”

陸小鳳道:“因為我已經夠漂亮了,隻怕世上的女人都一個個被我迷死。”

花滿樓笑道:“這兩天你火氣好像不小,是不是在對你自己生氣?”

陸小鳳冷冷道:“我為什麽要生自己的氣?”

花滿樓道:“因為你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那個又可憐、又可愛、又會說謊的小女孩,還有點不放心,不知道她回去後是不是會被人欺負,受人的氣。”

陸小鳳霍然站起身來,剛剛想走出去,已有人送來了兩份帖子:“敬備菲酌,為君洗塵,務請光臨。”

下麵的具名是“霍天青”。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字寫得很端正,墨很濃,所以每個字都是微微凸起來的,眼睛看不見的人,用指尖也可以摸得出。

花滿樓微笑道:“看來這位霍總管倒真是個很周到的人。”

陸小鳳淡淡道:“豈止周到而已!”

送帖子來的,是個口齒伶俐的小夥子,在門外躬身道:“霍總管已吩咐過,兩位若是肯賞光,就要小人準備車在這裏等著,送兩位到珠光寶氣閻府去,霍總管已經在恭候兩位的大駕。”

陸小鳳道:“他怎麽知道我來了?”

小夥子笑了笑,道:“這裏周圍八百裏以內,無論大大小小的事,霍總管還很少有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