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羅刹教主

01

銀光閃動,閃花了陸小鳳的眼睛。奇詭的招式,幾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這屋子本不寬闊,他幾乎已沒有退路。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不敗的人。

陸小鳳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敗在這裏?

孤鬆背負著雙手,遠遠站在角落裏,冷冷地看著,忽然問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敗無疑?”

枯竹沉吟道:“你看呢?”

孤鬆道:“我看他必敗!”

枯竹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被人擊敗的一天。”

孤鬆道:“我說的不是陸小鳳。”

枯竹很驚訝,道:“不是?”

孤鬆道:“必敗的是方玉飛。”

枯竹道:“可是現在他似已占盡上風。”

孤鬆道:“先占上風,隻不過徒耗氣力,高手相爭,勝負的關鍵隻在於最後之一擊。”

枯竹道:“但現在陸小鳳卻似已不能出手。”

孤鬆道:“他不是不能,是不願。”

枯竹道:“為什麽?”

孤鬆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好的機會,作最後的一擊?”

孤鬆道:“言多必失,占盡上風,搶盡攻勢的人,也遲早必有失招的時候!”

枯竹道:“那時就是陸小鳳出手的機會了?”

孤鬆道:“不錯。”

枯竹道:“就算有那樣的機會,也必定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孤鬆道:“當然。”

枯竹道:“你認為他不會錯過?”

孤鬆道:“我算準他隻要出手,一擊必中。”

寒梅一直靜靜地聽著,眼睛裏仿佛帶著種譏誚的笑意,忽然冷笑道:“隻可惜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

就在他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方玉飛已將陸小鳳逼入他們這邊的角落。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拔劍。

沒有人能形容他拔劍的速度,沒有人能看清他拔劍的動作,隻看見劍光一閃!

閃電般的劍光,直刺陸小鳳的背。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

陸小鳳前麵的出路本已被逼死,隻怕連做夢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擊,竟是從他背後來的!

他怎麽能閃避?

他能!

因為他就是陸小鳳。

一彈指間已是六十刹那,決定他生死的關鍵,隻不過是一刹那。

就在這一刹那間,他突然擰身,整個人都好像突然收縮。

劍尖如飛矢,一發不可收拾。

劍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卻沒有穿透他的背,飛矢般的劍光反而向迎麵而來的方玉飛刺了過去。

方玉飛雙手一拍,夾住了劍鋒。

他已無處閃避,隻有使出這一著最後救命防身的絕技。

隻可惜他忘了他的對手不是寒梅,而是陸小鳳。

陸小鳳就在他身邊。

幾乎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已出手。

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擊的速度,更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方玉飛的雙眉之間,已多了個血洞。

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因為鮮血已開始從他雙眉之間流出來。

他整個人都已冰冷僵硬,卻沒有倒下去,因為他前胸還有一把劍。

寒梅的劍!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陸小鳳那妙絕天下的一指,而是這柄劍。

陸小鳳的手指點在他眉心時,他剛夾住劍鋒的雙手就鬆了。

劍的去勢卻未歇,一劍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這一次算錯的是他。

這件事的結果,實在遠出他意料之外。

陸小鳳看著方玉飛眉心之間的洞,緩緩道:“我說過我要送給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

方玉飛茫然看著他,銳利如鷹的眼睛,已漸漸變得空洞灰白,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掙紮著道:“我本來一直很羨慕你。”

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有四條眉毛。”

他喘息著,掙紮著說下去:“可是現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為我有了兩個屁眼,這一點我保證你永遠也比不上的。”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

方玉飛看著他,忽然大笑,大笑著往後退,劍出胸,血飛濺。

他的笑聲立刻停頓。他呼吸停頓的時候,寒梅手裏的劍尖還在滴著血。

寒梅的臉色蒼白。

從他劍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僅是方玉飛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頭,不敢去麵對枯竹、孤鬆,他們卻一直盯著他。

孤鬆忽然歎息,道:“你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我看錯了你。”

枯竹也在歎息,道:“你怎麽會和這個人狼狽為奸,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為我不願一輩子受你們的氣!”

枯竹道:“難道你願意受方玉飛的氣?”

寒梅冷笑道:“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羅刹教的教主,方玉飛主關內,我主關外,羅刹教與黑虎堂聯手,必將無敵於天下。”

枯竹道:“難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紀?我們在昆侖隱居二十年,難道還沒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

寒梅道:“就因為我已老了,就因為我過了幾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

孤鬆冷冷道:“隻可惜你的事沒有成。”

寒梅冷笑道:“無論是成也好,是敗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們的氣了。”

死人永遠不會受氣的。

02

夜。

黑暗的長巷,淒迷的冷霧。

陸小鳳慢慢地走出去,孤鬆、枯竹慢慢地跟在他身後,稀星在沉落。

他們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時並不能換來真正的歡樂。

可是成功至少比失敗好些。

走出長巷,外麵還是一片黑暗。

孤鬆忽然問道:“你早已算準背後會有那一劍?”

陸小鳳點點頭。

孤鬆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飛串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因為他們都做錯了一件事。”

孤鬆道:“你說。”

陸小鳳道:“那天寒梅本不該逼著我去鬥趙君武的,他簡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飛製造機會。”

孤鬆道:“哼。”

陸小鳳道:“一個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本不該還有方玉飛剛才那樣的自信,除非他另有後著。”

孤鬆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將自己置之於死地,把他的後著誘出來?”

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

孤鬆道:“就因為他們認為你已必死無疑,所以你才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人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時候。”

孤鬆道:“因為他認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鬆了,就會變得自大起來。”

陸小鳳道:“所以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並不多。”

孤鬆沉默著,過了很久,忽又問道:“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

陸小鳳道:“你說。”

孤鬆道:“你並沒有看見過真正的羅刹牌?”

陸小鳳道:“沒有。”

孤鬆道:“可是你一眼就分辨出它的真假。”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朱大老板的手藝,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鬆道:“什麽毛病?”

陸小鳳道:“他仿造贗品時,總喜歡故意留下一點痕跡,故意讓別人去找。”

孤鬆道:“什麽樣的痕跡?”

陸小鳳道:“譬如說,他若仿造韓幹的馬,就往往會故意在馬鬃間畫條小毛蟲。”

孤鬆道:“他仿造羅刹牌時,留下了什麽樣的痕跡?”

陸小鳳道:“羅刹牌的反麵,雕著諸神諸魔的像,其中有一個是散花的天女。”

孤鬆道:“不錯。”

陸小鳳道:“贗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臉,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孤鬆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老板娘的臉。”

孤鬆道:“老板娘?”

陸小鳳微笑,道:“老板娘當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鬆的臉色鐵青,冷冷道:“所以你當然也已看出來,方玉香從藍胡子身上拿出來的那個羅刹牌,也是假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並不想看的,卻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

孤鬆道:“所以怎麽樣?”

陸小鳳道:“所以我現在很快就要倒黴了。”

孤鬆道:“倒什麽黴?”

陸小鳳道:“倒寒梅那種黴。”

孤鬆的臉沉下。

陸小鳳道:“寒梅那麽做,是因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們呢?”

孤鬆閉著嘴,拒絕回答。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是那種淡泊自甘的隱士,怎會加入羅刹教?你們若真的不想做羅刹教的教主,怎麽會殺了玉天寶?”

枯竹的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在說什麽?”

陸小鳳淡淡道:“我隻不過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枯竹道:“什麽道理?”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的對羅刹教忠心耿耿,為什麽不殺了我替你們教主的兒子複仇?”

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你們也知道玉天寶並不是死在我手裏的,我甚至連他的人都沒有看見過,究竟是誰殺了他,你們心裏當然有數。”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個聰明人,就不該說這些話。”

陸小鳳道:“我說這些話,隻因為我還知道一個更簡單的道理。”

枯竹再問:“什麽道理?”

陸小鳳道:“不管我說不說這些話,反正都一樣要倒黴了。”

枯竹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看過了羅刹牌,因為世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塊羅刹牌是假的,你們想用這塊羅刹牌去換羅刹教教主的寶座,就隻有殺了我滅口。”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現在四下無人,又恰巧正是你們下手的好機會,鬆竹神劍,雙劍合璧,我當然不是你們的對手。”

孤鬆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你給了方玉飛一個機會,我也可以給你一個。”

陸小鳳道:“什麽機會?”

孤鬆道:“現在你還可以逃,隻要這次你能逃得了,我們以後絕不再找你。”

陸小鳳道:“我逃不了。”

孤鬆、枯竹雖然好像是在隨隨便便地站著,占的方位卻很巧妙,就好像一雙鉗子,已將陸小鳳鉗在中間。

現在鉗子雖然還沒有鉗起來,卻已蓄勢待發,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從這把鉗子間逃走。

陸小鳳看得很清楚,卻還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們卻不知道。”

孤鬆道:“哦?”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絕不會逃,就算你們趕我走,我都不想走。”

孤鬆道:“你想死?”

陸小鳳道:“更不想。”

孤鬆不懂。陸小鳳做的事,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能懂。

陸小鳳道:“近六年來,我最少已經應該死過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好好地活著,你們知道為什麽?”

孤鬆道:“你說。”

陸小鳳道:“因為我有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湊巧還有一兩個會用劍。”

他的“劍”字說出口,孤鬆背脊上立刻感覺到一股森寒的劍氣。

他霍然回頭,並沒有看到劍,隻看到一個人!

森寒的劍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個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劍更鋒銳。

有霧,霧漸濃。

這個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濃霧裏,仿佛自遠古以來就在那裏站著,又仿佛是剛剛從濃霧中凝結出來的。

這個人雖然比劍更鋒銳,卻又像霧一般空蒙虛幻縹緲。

孤鬆、枯竹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見他一身白衣如雪。

絕世無雙的劍手,縱然掌中無劍,縱然劍未出鞘,隻要他的人在,就會有劍氣逼人眉睫。

孤鬆、枯竹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

他們並沒有看見這個人的臉,事實上,他們根本從來也沒有見過西門吹雪,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感覺到這個人一定就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03

西門吹雪沒有動,沒有開口,沒有拔劍,他身上根本沒有劍!

陸小鳳在微笑。

孤鬆忍不住問道:“你幾時去找他來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去找,隻不過我的朋友中,湊巧還有一兩個人會替我去找人。”

孤鬆道:“你總算找對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們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巔,一劍破飛仙’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說錯了。”

枯竹道:“錯在哪裏?”

西門吹雪道:“白雲城主的劍法,已如青天白雲無瑕無垢,沒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著天外飛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門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門吹雪道:“破了那一著天外飛仙的人,並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誰?”

西門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鬆也不懂,西門吹雪的話,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懂。

西門吹雪道:“他的劍法雖已無垢,他的心中卻有垢。”

他的眼睛發光,慢慢地接著道:“劍道的精義,就在於‘誠心正意’,一個人的心中若有垢,又豈能不敗?”

枯竹忽然又覺得有股劍氣逼來,這些話仿佛也比劍更鋒銳。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門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枯竹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的劍呢?”

西門吹雪道:“劍在!”

枯竹道:“在哪裏?”

西門吹雪道:“到處都在!”

這也是很難聽懂的話,枯竹卻懂了,孤鬆也懂了。

——他的人已與劍融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隻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你與葉孤城一戰之後,劍法又精進了一層。”

西門吹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還有一點你不明白。”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發亮的眼睛,忽然又變得霧一般空蒙憂鬱,道:“我用那柄劍擊敗了白雲城主,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枯竹冷笑道:“我……”

西門吹雪不讓他開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雙劍聯手才能破敵製勝,這種劍隻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間,“鏘”一聲,劍已出鞘。

枯竹的劍!

劍光破空,一飛十丈。

這一劍的氣勢,雖不如“天外飛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頂上的一根萬年枯竹。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沒有拔劍。

他手中根本無劍可拔,他的劍在哪裏?

忽然間,又是“鏘”的一聲清吟,劍光亂閃,人影乍合又分。

霧更濃,更冷。

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枯竹的劍尖上正在滴著血……

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血。

劍已不在他手上,這柄劍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入,後背穿出。

他吃驚地看著西門吹雪,仿佛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現在你想必已該知道我的劍在哪裏。”

枯竹想開口,卻隻能咳嗽。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的劍就在你手裏,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枯竹狂吼,再拔劍。

劍鋒從他胸膛上拔出來,鮮血也像是箭一般飛激而出。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

鮮血飛濺到他麵前,就雨點般落下,劍鋒到了他麵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時,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不禁歎息,孤鬆卻已連呼吸都停頓。

西門吹雪道:“你找人叫我來,我來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會來。”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欠你的情。”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西門吹雪道:“縱然我們是朋友,這也是我最後一次。”

陸小鳳道:“最後一次?”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已還清了你的債,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見著我要死在別人手裏,也絕不會再出手?”

西門吹雪冷冷地看著他,並沒有否認。

然後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風裏,就像是他來的時候那麽神秘而突然。

孤鬆沒有動,很久很久都沒有動,就像是真的變成了一株古鬆。

冷霧迷漫,漸漸連十丈外枯竹的屍身都看不見了,西門吹雪更早已不見蹤影。

孤鬆忽然長長歎息,道:“這個人不是人,絕不是。”

陸小鳳雖然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一個人的劍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劍,他的劍就是他的神!

陸小鳳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憂鬱。

孤鬆居然看出來了,冷冷地問道:“你同情他?”

陸小鳳道:“我同情的不是他。”

孤鬆道:“不是?”

陸小鳳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來認為他已能變成真正的一個人。”

孤鬆道:“可是他沒有變。”

陸小鳳道:“他沒有。”

孤鬆道:“劍本就是永恒不變的,他的人就是劍,怎麽會變?”

陸小鳳黯然歎息。

——劍永恒不變,劍永能傷人。

孤鬆道:“一個女人若是做了劍的妻子,當然很不好受。”

陸小鳳道:“當然。”

孤鬆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

孤鬆凝視著他,緩緩道:“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多悲傷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剛說出口,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如電,直刺陸小鳳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現在正是陸小鳳心靈最脆弱的時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豈非總是能令人變得悲傷軟弱?

孤鬆選擇了最好的機會出手!

他的劍比枯竹更快,他與陸小鳳的距離,隻不過近在咫尺。

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擊,他出手時已有了十分把握。

隻可惜他忽略了一點——

他的對手不是別人,是陸小鳳!

劍刺出,寒光動。

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隻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夾的神奇和速度,這一夾表現出的力量,幾乎已突破了人類潛能的極限。

寒光凝結,劍也凝結,劍鋒忽然間就已被陸小鳳兩根手指夾住。

孤鬆拔劍,再拔劍!

劍不動!

孤鬆的整個人已恐懼而顫動,突然撒手,淩空倒掠,掠出五丈。

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因為他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

人類為了求生而發出的潛力,本就是別人很難想象的。

陸小鳳沒有追。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覺濃霧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條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霧更淡,比霧更虛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親眼看見這個人出現,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從大地上出現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靈、鬼魂,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人。

孤鬆夭矯如龍的身形突然停頓,墜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這一瞬間突然崩潰,完全崩潰。

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聲,這輕功妙絕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塊般跌落在地上,就動也不再動。

看來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潰,就連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潰。

這突然的崩潰,難道隻不過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身上難道帶著種可以令人死亡崩潰的力量?難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霧未散,人也沒有走。

霧中人仿佛正在遠遠地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也在看著他,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那是雙什麽樣的眼睛。

他的眼睛當然是長在臉上的,可是他的臉已融在霧裏,他的眼睛雖然有光,可是連這種光也仿佛與霧融為一體。

陸小鳳雖然看見他的眼睛,看見的卻好像隻不過還是一片霧。

霧中人忽然道:“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認得我?”

霧中人道:“非但認得,而且感激。”

陸小鳳道:“感激?”

霧中人道:“感激兩件事。”

陸小鳳道:“哦?”

霧中人道:“感激你為我除去了門下敗類和門外仇敵,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就是……”

霧中人道:“我姓玉。”

陸小鳳輕輕地將一口氣吐出來,道:“玉?寶玉的玉?”

霧中人道:“寶玉無瑕,寶玉不敗。”

陸小鳳道:“不敗也不死?”

霧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陸小鳳再吐出一口氣,道:“你就是西方玉羅刹?”

霧中人道:“我就是。”

霧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煙霧迷漫,他的人看來也同樣迷迷蒙蒙,若有若無。

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搖頭,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得到的。”

西方玉羅刹道:“想到什麽?”

陸小鳳道:“我早就該想到,你的死隻不過是一種手段。”

玉羅刹道:“我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段?”

陸小鳳道:“因為西方羅刹教是你一手創立的,你當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羅刹承認。

陸小鳳道:“可是西方羅刹教的組織實在太龐大,分子實在太複雜,你活著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後,這些人是不是會繼續效忠你的子孫呢?”

玉羅刹淡淡道:“連最純的黃金裏,也難免有雜質,何況人?”

陸小鳳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會有對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孫保留這份基業,就得先把這些人找出來。”

玉羅刹道:“你想煮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裏的稗子剔出來?”

陸小鳳道:“可是你也知道這並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裏,任何人都很難分辨出來,除非等到他們對你已全無顧忌的時候,否則他們也絕不會自己現出原形。”

玉羅刹道:“除非我死,否則他們就不敢!”

陸小鳳道:“隻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隻有用詐死這種手段。”

玉羅刹道:“這是種很古老的計謀,它能留存到現在,就因為它永遠有效。”

陸小鳳微笑道:“現在看起來,你這計謀無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愉快?”

他雖然在笑,聲音裏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玉羅刹當然聽得出來,立刻反問道:“我為什麽不愉快?”

陸小鳳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孫們保留了永存天地,萬世不變的基業,可是你的兒子呢?”

玉羅刹忽然笑了。

他的笑聲也像他的人一樣,陰森縹緲,不可捉摸,笑聲中仿佛也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誚。

陸小鳳實在不懂他怎麽還能笑得出。

玉羅刹還在笑,帶著笑道:“你若以為死在他們手裏的真的是我兒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陸小鳳道:“死在他們手裏那個人,難道不是真的玉天寶?”

玉羅刹道:“是真的玉天寶,玉天寶卻不是我的兒子。”

陸小鳳道:“他們都已跟隨你多年,難道連你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

玉羅刹悠然道:“我的兒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兒子了。”

陸小鳳更不懂。

玉羅刹道:“這種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如果我是呢?”

玉羅刹道:“如果你是,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是絕對沒法子管教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有些傷感:“為我生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她生產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西方羅刹教未來的教主,又沒有父母的管教,他將來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像玉天寶那樣的人。”

玉羅刹道:“你願不願意那樣的人來繼承你的事業?”

陸小鳳在搖頭,也在歎息。

他忽然發現要做西方羅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將自己的兒子教養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羅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後的第七天,就將他交給一個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養了別人的兒子作為我的兒子,這秘密至今還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道:“現在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玉羅刹道:“因為我信任你。”

陸小鳳道:“我們並不是朋友。”

玉羅刹道:“就因為我們既不是仇敵,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裏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就會明白我這是什麽意思了。”

陸小鳳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遠比仇敵更可怕。

隻不過他雖然也有過這種痛苦的經驗,卻從來也沒有對朋友失去過信心。

因為他並不是西方羅刹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麽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轎子來抬他,他也絕不會去的。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

玉羅刹的目光仿佛已穿過了迷霧,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雖然不是羅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於我雖然不是陸小鳳,也已經很了解你。”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他雖然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在他們之間卻無疑已有種別人永遠無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種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羅刹思慮之周密,眼光之深遠,都是他自己永遠做不到的。

玉羅刹仿佛又觸及了他的思想,慢慢地接著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隻因為我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玉羅刹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所遇見過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這次來,本想殺了你。”

陸小鳳道:“現在呢?”

玉羅刹道:“現在我隻想問你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問。”

玉羅刹道:“現在我們既非朋友,也非仇敵,以後呢?”

陸小鳳道:“但願以後也一樣。”

玉羅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陸小鳳道:“真的。”

玉羅刹道:“可是要保持這種關係並不容易。”

陸小鳳道:“我知道。”

玉羅刹道:“你不後悔?”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羅刹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這一生中,也曾遇見過很多可怕的人,也沒有一個比你更可怕的!”

玉羅刹笑了,他開始笑的時候,人還在霧裏,等到陸小鳳聽到他笑聲時,卻已看不見他的人了。

在這迷夢般的迷霧裏,遇見了這麽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

陸小鳳忽然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裏。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也都分不清了……

《陸小鳳傳奇4:銀鉤賭坊》完

相關情節請看《陸小鳳傳奇5:幽靈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