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缺了半邊的人

01

大家都知道陸小鳳是個浪子。

流浪也是種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樣,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這種病也同樣不容易。

所以無論誰都不會在一夜間變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變成浪子,一定有某種特別的原因。

據說陸小鳳在十七歲那年,就曾經遇到件讓他幾乎要去跳河的傷心事,他沒有去跳河,隻因為他已變成浪子。

浪子是從來不會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溫暖,河裏碰巧有個美麗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個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們一向不願意虐待自己,因為這世上唯一能照顧他們的人,就是他們自己。

陸小鳳對自己一向照顧得很好,有車坐的時候,他絕不走路,有三兩銀子一天的客棧可以住,他絕不住二兩九的。

天福客棧中“天”字號的幾間上房,租金正是三兩銀子一天。

到天福客棧去住過的人,都認為這三兩銀子花得並不冤。

寬大舒服的床、幹淨的被單、柔軟的鵝毛枕頭,還隨時供應洗澡的熱水。

陸小鳳正躺在**,剛洗過熱水澡,吃了頓舒服的晚飯,還喝了兩斤上好的竹葉青。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唯一應該做的事,就是閉起眼睛來睡一覺。

他已閉上了眼睛,卻偏偏睡不著,他有很多事要去想——這件事其中好像還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隻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兩個女人。

一個女人穿著件輕飄飄的、蘋果綠色的、柔軟的絲袍,美麗的臉上完全不著一點脂粉,神情總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個女人卻像是春天的陽光,陽光下的泉水,又溫柔、又嫵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過去。

陸小鳳的魂還沒有被勾過去,隻因為她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陸小鳳。

可是陸小鳳卻一直在看著她,而且這兩天來,幾乎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為她一直都跟在陸小鳳後麵,就好像有根看不見的線把她吊住了。

陸小鳳盯過別人的梢,也被別人盯過梢,隻不過同時居然有三撥人跟他的梢,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撥人並不是三個人。

那春水般溫柔的女孩子,隻不過是其中一個——第一撥隻有她一個。

第二撥人就有五個,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騎著高頭大馬,佩著快劍長刀,一個個橫眉怒眼,好像並不怕陸小鳳知道。

陸小鳳也隻有裝作不知道。事實上,他的確也不知道這五個人是什麽來曆?為什麽要盯他的梢?

第三撥人是三個戴著方巾,穿著儒服的老學究,坐著大車,跟著書童,還帶著茶具酒壺,好像是特地出來遊山玩水的。

陸小鳳卻知道他們並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無論他們打扮成什麽樣子,他都認得出。

因為他們雖然能改變自己的穿著打扮,卻沒法子改變臉上那種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這三個老學究,當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護法長老,昔日昆侖絕頂,大光明境,小天龍洞的“歲寒三友”。

陸小鳳並不想避開他們,他們也隻不過遠遠地在後麵跟蹤,並沒有追上來。

因為藍胡子已告訴過他們。

“這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替你們找回羅刹牌,這個人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投宿在天福客棧,這三撥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棧住了下來?

他們對陸小鳳究竟有什麽打算?是不是準備在今天晚上動手?

陸小鳳從心裏歎了口氣,他並不怕別人來找他的麻煩,可是就這樣眼睜睜地等著別人來找麻煩,滋味卻不好受。

就在他歎氣的時候,外麵忽然有人敲門。

——來了,總算來了。

——來的是哪一撥,準備幹什麽?

陸小鳳索性躺在**,非但沒有動,連問都沒有問,就大聲道:“進來!”

門一推就開,進來的卻是店小二!

陸小鳳雖然鬆了口氣,卻又覺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別人找麻煩,有時甚至很希望別人趕快來找麻煩。

店小二雖然說是來衝茶加水的,看起來卻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一麵往茶壺裏衝水,一麵搭訕著道:“好冷的天氣,簡直就像是臘月一樣!”

陸小鳳看著他,早就算準了這小子必定還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著道:“這麽冷的天氣,一個人睡覺實在睡不著!”

陸小鳳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個女人來陪我睡覺?”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個女人?”

陸小鳳道:“女人我當然想要的,隻不過也得看是什麽樣的女人。”

店小二眯著眼笑道:“別的女人我不敢說,可是這個女人,我保證客官一定滿意,因為……”

陸小鳳道:“因為什麽?”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曖昧、很神秘,壓住了聲音道:“這個女人不是本地貨色,本來也不是幹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還不準備接別的客!”

陸小鳳道:“難道還是她要你來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點頭。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春水般溫柔的女人。

他沒有猜錯。

店小二帶來的果然是她。

“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這位是陸公子,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地笑著,躡著腳尖溜了出去,還掩上了門。

丁香姨就站在燈下,垂著頭,用一雙柔白纖秀的手,弄著自己的衣角。

她不開口,陸小鳳也不開口。

他決心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想在他麵前弄什麽花樣——他很快就看見了。

燈光朦朧,美人在燈下。

她沒有開口,但陸小鳳忽然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拉她的衣帶。

衣帶鬆開了,衣襟也鬆開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紅的兩點,就忽然出現在陸小鳳麵前。

陸小鳳嚇了一跳。

他實在想不到她的衣服隻用一根帶子係著,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麵連一根帶子都沒有。

這種衣服實在比嬰兒的尿布還容易脫下來。

於是剛才那風姿綽約,羞人答答的淑女,現在忽然變得像是個初生的嬰兒一樣,除了自己的皮膚外,身上幾乎什麽都沒有。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做別的事是不是也這麽幹脆?”

丁香姨搖搖頭,道:“我捉迷藏的時候就喜歡兜圈子。”她微笑著,用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直視著他,“但你卻不是找我來捉迷藏的?”

陸小鳳隻有承認:“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來陪你捉迷藏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麽,那麽我們為什麽還要像捉迷藏一樣兜圈子?”

她笑得更嫵媚、更迷人,隻不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卻絕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該去看,卻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陸小鳳是男人。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連嘴裏都在發幹。

丁香姨顯然已看出他身上這些變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變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個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歡捉迷藏!”

她慢慢地走過去,忽然鑽進了他的被窩,就像是一條魚滑進水裏那麽輕巧、靈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卻不像魚。

無論江裏、河裏、海裏,都絕不會有一條魚像她的身子這麽光滑、柔軟、溫暖。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在心裏罵了句:“他媽的!”

每當他發覺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種**時,他都會先罵自己一句。然後他就已準備接受**。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間,“噗、噗、噗”三聲響,三枚金梭、三柄飛刀、三支袖箭,同時從窗外飛入,往他們身上打了過來,來勢又急又快。

丁香姨臉色變了,正準備大叫。

她還沒有叫出來,這九件來勢快如閃電的暗器,竟然又憑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斷成了兩截。

丁香姨剛張開嘴,已怔住,突聽“砰”的一聲,一個人手揮鋼刀,破門而入。

這人勁裝急服,不但神情凶猛,動作也極剽悍,顯見是外家高手。

誰知他剛衝進來,突然又淩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從後麵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著,又是“砰”的一響,窗戶震開,一個人揮動著雙刀,狂吼著從窗外飛入,又狂吼著從對麵一扇窗戶飛了出去,“吧嗒”一聲,重重地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丁香姨眼睛都直了,實在看不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衝了進來,筆直衝到床頭,手裏一柄鬼頭刀高高揚起,瞪著陸小鳳,厲聲道:“我宰了你這……”

這句話他隻說了一半,手裏的刀也沒有砍下來,他自己反而倒了下去,四肢收縮,臉已發黑,又像是突然中了邪,在地上一彈一跳,忽然滾出門外。

滿屋子刀劍暗器飛來飛去,好幾個魁梧大漢跳進跳出,陸小鳳好像沒看見,居然還是躺在那裏,動也不動。

一陣風吹過,被撞開的門忽又自動關上,被震開的窗戶也闔起。

陸小鳳還是神色不變,好像早已算準了,就算天塌下來,也會有人替他撐住的。

丁香姨吃驚地看著他,慢慢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角,又摸了摸他的心口。

陸小鳳笑笑,道:“我還沒有被嚇死!”

丁香姨道:“你也沒有病?”

陸小鳳道:“一點病都沒有!”

丁香姨歎了口氣,道:“那麽你上輩子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無論到了什麽地方,都有鬼神在暗中保護你!”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九天十地,諸神諸魔,都在暗中保護我!”

他露出了一口白牙,陰森森地笑著,雖然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樣子很陰險,幾乎已變得和西方魔教中那些人同樣陰險。

丁香姨卻笑了,眨著眼笑道:“既然有鬼神保護你,我也不怕了,我們還是……”

她的手在被窩裏伸了出來——

陸小鳳就好像忽然觸了電一樣,吃驚地看著她:“經過了剛才的事,你還有興趣?”

丁香姨媚笑著,用動作代替了回答。

就在這時,燈忽然滅了,屋子裏一片黑暗。

在這麽黑暗的屋子裏,無論什麽事都會發生的。

誰知道這屋子裏將要發生什麽事?

02

陸小鳳睡得很甜,他已很久沒有睡得這麽甜了。

他不是聖人。

她更不是。

等到他醒來時,枕上還留著餘香,她的人卻已不見了。

陸小鳳睜著眼睛,看著屋頂,癡癡地發了半天怔:“她一路盯著我,難道隻不過想跟我……”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以前,他就已發誓絕不再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紅日滿窗,天氣好得很。

天氣好的時候,他心情總是會特別愉快,可是他一推開窗子,就看見了五件很不愉快的事。

他看見了五口棺材。

十個人,抬著五口嶄新的棺材,穿過了外麵的院子,抬出了大門。

棺材裏躺著的,當然一定就是那五個騎著高頭大馬,在後麵跟蹤他的人。

他們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盯他的梢?為什麽想要他的命?

陸小鳳完全不知道。

他隻知道這五個人,一定是死在對麵屋簷下那三個“老學究”手裏的。

他也知道他們要保護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要去找的那塊羅刹牌。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替你們找回羅刹牌,這個人一定就是陸小鳳!”

對麵的三個“老學究”正在冷冷地看著他,兩個在喝茶,一個在喝酒,三個人的眼睛裏,都帶著一種比針還尖銳的譏誚之意,好像在告訴陸小鳳:“你要是找不回那塊羅刹牌,我們還是一樣可以隨時殺了你!”

陸小鳳關了窗子,才發現昨夜被打落在地上的暗器已不見了,隻剩下八九塊碎石。

丁香姨卻又出現了。

她端著個熱氣騰騰的湯碗從門外走進來,看見陸小鳳,臉上立刻露出天使般的甜笑,柔聲道:“我算準了你這時候一定會醒的,特地到廚房去替你煮了碗雞湯,快趁熱喝下去!”

陸小鳳完全沒有反應。

丁香姨盯著他看了半天,又笑道:“你看見我好像很吃驚,是不是認為我本來已應該走了?”

陸小鳳完全沒有否認。

丁香姨坐了下來,笑得更甜,用眼角瞟著他,道:“可是我還不想走,你說怎麽辦呢?”

她笑得仿佛很神秘、很奇怪。

陸小鳳忽然想起來了,有些事做完了之後,是要付錢的。

她盯了他兩天,也許就因為早已看準了他是個出手大方的人,早已準備狠狠地敲他一杠子。

“幸好我沒有自作多情,也沒有自我陶醉!”

陸小鳳笑了笑,對自己這種成熟的判斷覺得很滿意。

一個人對自己覺得滿意的時候,對別人也會變得大方些的,何況陸小鳳本來就不是個小氣的人。

他身上好像還有四五張銀票,好像都是一千兩的,等他伸手進去時,才發現已隻剩下兩張,他還是抽出了一張,擺在丁香姨麵前。

丁香姨看了看這張銀票,又看了看他:“這是給我的?”

陸小鳳點點頭。

丁香姨笑了,笑得更奇怪。

難道她還嫌少?

陸小鳳立刻把最後一張銀票也掏出來,這已是他全部財產,用完了之後怎麽辦?他根本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丁香姨又看了看這張銀票,看了看他,忽然也從懷裏掏出疊銀票,每張都是一千兩的,至少有四五十張。

陸小鳳道:“這是給我的?”

丁香姨道:“全都給你!”

陸小鳳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一個人在打嗬欠的時候,半空中突然落下個肉包子掉在他嘴裏。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遇見過多少凶險詭秘的事,卻從來也沒有現在這麽樣吃驚。

丁香姨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吃軟飯的’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搖搖頭。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種最古老的賺錢法子?”

陸小鳳點點頭。

丁香姨道:“用這種法子賺錢的女人,通常都叫作婊子!”

陸小鳳道:“用這種法子賺錢的男人,就叫作吃軟飯的?”

丁香姨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

陸小鳳的臉居然紅了,臉上的表情,又好像嘴裏被人強迫塞進了個臭鴨蛋。

丁香姨看著他,吃吃地笑道:“我雖然長得不好看,可是也從來沒有倒貼過小白臉!”

陸小鳳現在絕不是小白臉,是大紅臉。

丁香姨道:“何況,你雖然把我看成婊子,我卻知道你絕不是這種人!”

陸小鳳鬆了口氣,心裏居然好像很感激。

丁香姨道:“這五萬兩銀子,並不是我給你的!”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是誰給我的?”

丁香姨道:“是我表姐!”

陸小鳳道:“你表姐是誰?”

丁香姨道:“我表姐就是藍胡子的老婆、方玉飛的妹妹!”

陸小鳳失聲道:“方玉香?”

丁香姨笑道:“她還有個名字,叫香香!”

陸小鳳又怔住。

丁香姨道:“她知道你出手一向大方,生怕你路上沒錢花,又怕你晚上睡不著,所以……”

她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陸小鳳道:“所以她就要我來陪你!”

陸小鳳忽然冷笑,道:“她不是要你來監視我?”

丁香姨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誤會她了,她表麵上看來,雖然冷冰冰的,其實卻是個很熱心的人,尤其對你……”

陸小鳳道:“對我怎麽樣?”

丁香姨又笑了笑,笑得更神秘:“你們兩個在一輛黑黝黝的馬車裏泡了大半夜,她對你怎麽樣,你心裏難道沒有數?又何必來問我?”

陸小鳳板著臉,不停地冷笑,但是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仿佛有點甜絲絲的,覺得很舒服。

就隻這麽點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感覺,已足夠男人心甘情願地把脖子往繩圈裏套。

所以等到陸小鳳走出天福客棧的時候,身上的銀票已多了五十張,後麵盯梢的人,卻已經少了六個——五個進了棺材,一個進了他的懷抱。

這兩件事雖然都不是他故意造成的,可是他也沒有想法子避免。

就像我們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一樣,對自己有利的事,他總是不太願意想法子去避免的。

03

——你有沒有同時被九個人跟蹤過?

——假如你有過,等到你發現九個已變成三個時,你就會知道那種感覺是多麽輕鬆了。

隻可惜這種輕鬆的感覺,陸小鳳並沒有能保持多久。

到了第二天,他就發現後麵跟蹤的人,又由三個變成了十個。

為了不想晚上失眠,陸小鳳隻有盡量不回頭,盡量裝作沒看見。

丁香姨卻一直在不停地回頭,從車後的小窗往外麵瞧。

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後麵那些人又是來跟蹤你的?”

陸小鳳滿心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丁香姨道:“他們好像從昨天晚上就開始盯上你了!”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陸小鳳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丁香姨關起小窗,忽然鑽進陸小鳳懷裏,小巧溫暖的身子緊貼著他的胸膛,一雙手卻比冰還冷。

“我怕!”她緊緊抱著他。

“怕什麽?”

“後來那七個人裏,有個‘缺了半邊’的,樣子長得好凶!”

缺了半邊是什麽意思?

缺了半邊的意思,就是這個人的左眼已瞎了,左耳已不見了,左手已變成個鐵鉤子,左腿也變成木頭的。

丁香姨道:“最可怕的,還是他沒有缺的那半邊!”

他右邊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歪斜的,而且已扭曲變形。

丁香姨用力握著陸小鳳的手,道:“這個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縮了水的布娃娃,又被人撕下了左邊一半!”

陸小鳳道:“布娃娃?”

丁香姨道:“他年紀並不大,個子也很小,一張臉本來一定是圓圓的娃娃臉,可是現在……”

她沒有說下去,她已看出陸小鳳眼睛裏露出的憎惡之色,立刻改口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道:“你認得他?”

陸小鳳搖搖頭。

他好像很不願意說起這個人,正如他也不願意一腳踩在毒蛇上。

可是丁香姨卻偏偏還要問:“可是你一定知道他是什麽人?”

有種女人天生就喜歡追根究底,她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若不告訴她,她甚至會不停地問你三天三夜。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他本來叫作‘陰陽童子’,遇見司空摘星後,才改了名!”

丁香姨道:“改什麽名字?”

陸小鳳道:“陰童子!”

丁香姨笑了,眨著眼笑道:“他本來叫陰陽童子,一定是因為他本來是個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道:“可是司空摘星卻將他男人那一半毀了,所以他就隻能叫陰童子!”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道:“司空摘星為什麽不索性殺了他?”

陸小鳳道:“因為司空摘星一向很少殺人!”

丁香姨道:“是不是也因為司空摘星覺得他女人那一半並沒有做什麽壞事?”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眼波流動,突然道:“有時候我真想找個陰陽人來看看,我一直想不通他們長得究竟是什麽樣子?”

陸小鳳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丁香姨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從來也不會臉紅呢?”

04

現在丁香姨的臉就很紅,卻並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她剛洗了個熱水澡。

吉祥客棧的房間也是三兩銀子一天,也是不分晝夜都供應熱水的。

她一隻手挽著發髻,一隻手拿著絲巾,從走廊那邊的浴室走過來,用屁股撞開了房門,嬌笑著,道:“這裏的房間太貴了,生意也不好,外麵一個人也沒有,你應該也跟我一起去洗的!”

陸小鳳沒有聽見。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研究一隻木箱子。

這口箱子就擺在他麵前的方桌上,上麵雕刻著很精致的花紋,還用金箔包著角,就像是富貴人家用來收藏珠寶的那種箱子一樣。

丁香姨轉回身,立刻也看見了這口箱子:“這是哪裏來的?”

陸小鳳道:“店小二送來的!”

丁香姨道:“是誰叫他送來的?”

陸小鳳道:“不知道!”

丁香姨道:“箱子裏有什麽?”

陸小鳳也不知道。

丁香姨走過來,道:“你為什麽不打開來看看,難道你怕裏麵會鑽出條毒蛇來?”

陸小鳳道:“我隻怕裏麵會鑽出個女人來,像你一樣的女人!”

丁香姨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希望裏麵能有個男人鑽出來,最好是像你一樣的男人!”

她打開了箱子,臉上的笑容立刻凍結,整個人都嚇呆了。

木箱裏裝著的,竟是一百多顆白森森的牙齒,還有五根黑帶子。

染著血的黑帶子。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丁香姨牙齒開始打戰之後,才能發出聲音:“這……這是人的牙齒?”

陸小鳳點點頭,臉色看來也有點發白。

丁香姨道:“這五根黑帶子又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道:“不知道!”

丁香姨歎了口氣,道:“你好像什麽事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一件事!”

丁香姨道:“你說!”

陸小鳳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多管,也不要多問!”

這次丁香姨居然很聽話,居然乖乖地坐下來,而且閉上了嘴。

這隻不過因為她的人已嚇軟了,等她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立刻又說道:“今天在後麵盯著你的那七個人,身上係的好像也是黑腰帶!”

陸小鳳板著臉,心裏卻也不能不佩服,她觀察得實在很仔細。

女人好像天生就比男人更細心的,尤其是這種喜歡追根究底的女人。

丁香姨道:“今天這七個人,難道跟那天晚上死的五個人是一夥的?”

陸小鳳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決心要管我的事?”

丁香姨嫣然道:“你應該知道,至少我們已不是陌生人!”

陸小鳳道:“那麽你就該替我去做一件事。”

丁香姨道:“什麽事?”

她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就像是個剛聽見大人要帶她去廟會的小女孩。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看見她臉紅,他忽然發現她臉紅的時候,那雙狡黠迷人的眼睛,就會變得像小女孩般天真無邪。

他盯著她足足看了好半天,才想起現在已輪到他應該說話的時候。

現在他應該扮的是個狠心的角色,不應該盯著女孩子這麽樣看。

所以他立刻清了清喉嚨,用最冷靜的聲音道:“把這口箱子替我送到對麵去!”

丁香姨叫了起來:“你說什麽?”

陸小鳳道:“我要你把這口箱子送到對麵去,因為真正殺死這五個人的凶手,一定住在對麵!”

丁香姨吃驚地看著他,臉色又變得像紙一樣蒼白。

陸小鳳冷冷道:“你若連這點事都不敢做,憑什麽去管別人的閑事?”

丁香姨咬了咬牙,跺了跺腳,“砰”的一聲,把箱子關上,閉著眼睛提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陸小鳳故意連看都不看她,他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腸確實比以前硬得多了,對一個像他這樣的江湖浪子說來,這無疑是種好現象。隻可惜他心裏還是有點難受。

叫一個女孩子提著口裝滿了死人白牙的木箱,去送給三個冷酷的凶手,畢竟還是件殘忍的事。

“但是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這件事!”他在心裏安慰自己,“我隻有讓她去了,那三個老怪物自恃身份,總不會欺負一個女孩子!”

等到他良心稍微覺得平安一點的時候,他才開始去想一些他早已應該想的事。

——這些人究竟跟我有什麽深仇大怨?為什麽要這樣子苦苦追蹤我,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為什麽他們每個人身上都係著條黑帶子?他們究竟屬於哪一個秘密組織?

黑帶子,黑腰帶。

陸小鳳垂下頭,想看看自己的腰帶是什麽顏色,卻先看見了腳上穿的一雙白襪子。

他立刻就聯想到紅鞋子、青衣樓。

隻不過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現在看起來好像也變得很平淡了。現在最可怕的,還是黑帶子。

連陰童子這種人都已投入他們屬下,可見他們這組織一定很嚴密、很可怕。

陸小鳳正在搜索記憶,想找出這個組織的來曆,丁香姨已回來了,空著手回來的。

“箱子已送過去了?”

“嗯!”

“他們說了些什麽?”

“什麽都沒有說!”丁香姨還是板著臉,道,“因為他們的人根本不在,我就把箱子交給了他們的書童!”

“書童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丁香姨搖搖頭,忽然冷笑道:“不管你把箱子送到哪裏去,那個陰陽人還是會來找你的!”

陸小鳳道:“他絕不會找來!”

丁香姨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現在就要去找他了!”

丁香姨吃了一驚,雖然還想作出生氣的樣子,眼睛裏卻已露出關切之色:“你知不知道他們有幾個人?”

陸小鳳道:“七個。”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七個人就有十四隻手?”

陸小鳳道:“我算得出!”

丁香姨道:“但是你卻隻有一雙手!”

陸小鳳笑了笑,道:“是一兩金子值錢,還是一斤鐵值錢?”

丁香姨道:“當然是金子!”

陸小鳳淡淡道:“所以一雙手有時候也同樣比十四隻手有用!”

丁香姨看著他轉身走出去,已走到門口,忽然又問道:“你有沒有把握活著回來?”

陸小鳳笑笑。

丁香姨道:“你有幾成把握?”

陸小鳳忍不住回過頭,道:“你為什麽要問得這麽清楚?”

丁香姨板著臉,冷冷道:“你若連一半的把握都沒有,就不如先把那些銀票留下來,我就算要做寡婦,也得做個有錢的寡婦!”

陸小鳳看著她,看了半天,慢慢地掏出銀票,擺在桌上,忽然笑了笑,道:“你放心,你這輩子都絕不會做寡婦的!”

丁香姨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保證世上絕沒有人敢娶你做老婆。”

陸小鳳已走了,就像是去散步一樣,連衣襟都沒有攏,就隨隨便便地走了出去。

可是他為什麽要把銀票留下來?是不是因為他並沒有十分把握能活著回來?

那個陰童子究竟是個多麽可怕的人?

丁香姨看著桌上的銀票,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你若不回來,我雖然不會做寡婦,有人卻要做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