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黑夜追蹤
唐無雙隻覺這雙眼睛忽然變得有如死魚般的深灰色,卻又像是透明的,他隻瞧了一眼,身上就有些發冷。
幸好楊子江已站了起來,喃喃道:“屋裏還有個人在等我,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失陪了。”
唐無雙心裏一動,脫口道:“那位姑娘睡著了麽?”
楊子江冷冷笑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她聽到這些秘密的,隻因我現在還舍不得要她的命……至少今天晚上還舍不得……”
唐無雙勉強一笑,道:“既是如此,兄台隻管放心去享受吧,在下……”
楊子江道:“你還不想走麽?”
唐無雙又怔了怔,道:“走?到哪裏去?”
楊子江道:“唐無雙自然應該回唐家莊去。”
唐無雙怔了半晌,訥訥道:“難道我一個人去?”
楊子江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一個人還不敢走路麽?”
唐無雙道:“可是……可是我……”
楊子江沉下了臉,道:“你難道又忘了你自己現在是什麽身份?”
唐無雙垂下了頭,道:“是,我現在立刻就動身。”
楊子江展顏一笑,道:“快去吧,你的乖女兒們現在隻怕正在盼望著你回去。”
他走了兩步,忽又回頭道:“你回去之後,應該做些什麽事,你記不記得?”
唐無雙道:“在下怎敢忘記?”
楊子江道:“很好,你現在動身,明天晚上隻怕已到了唐家莊,最好連夜就將那幾件事辦妥,三天之內你若是還辦不妥,你最好也立刻想法子逃命去吧。”
他忽又笑了笑,瞪著唐無雙一字字地道:“你說話的時候最好多小心些,說不定我就在你背後聽著哩。”
唐無雙一走,俞佩玉、朱淚兒和姬靈風立刻也跟了出來,但他們卻並沒有和唐無雙走一條路。
姬靈風皺眉道:“要揭破俞放鶴的陰謀,唐無雙已是最大的關鍵,你為何不跟著他去?”
俞佩玉道:“但要揭破這唐無雙的秘密,那青衣人就是最大的關鍵,我絕不能讓他被王雨樓殺了滅口。”
姬靈風道:“你想,他究竟會是什麽人呢?”
俞佩玉道:“現在我沒有時間去想,因為想也想不出的。”
姬靈風沉吟著又道:“但唐無雙現在趕回去辦的那幾件事,關係也必定很大。”
朱淚兒忍不住道:“不錯,他一回去之後若立刻就要他的門人子弟到處去殺人,無論他要殺誰,別人也絕不敢說一個‘不’字的。”
姬靈風道:“還有,唐門毒藥暗器的秘密若是被他送給俞放鶴,也是非同小可的事,所以我們一定要先想法子阻止他。”
俞佩玉道:“這些事雖然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先找到那神秘的青衣人,隻要能找到他,別的事就迎刃而解了。”
姬靈風忽然停住腳,道:“好,你們去找他,我還是回去盯著那姓楊的,楊子江,反正以你們兩人之力,要對付王雨樓和那青衣人已綽綽有餘了。”
俞佩玉道:“這樣也好。”
姬靈風嫣然一笑,道:“你最好莫要忘記你和我們談定了的事,說話的時候最好也小心些,因為我說不定也在你背後聽著哩。”
夜涼如水。
露珠在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一閃一閃地發著光,就仿佛天上的星光一樣,除了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更鼓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天地間仿佛又隻剩下朱淚兒和俞佩玉兩個人了。
朱淚兒方才一直在不停地聽,不停地看,不停地驚疑,不停地猜測,她已將別的事全都忘記。
但現在,涼風吹在她身上,星光照在她臉上,她忽然又想起她對俞佩玉所做的那些事……
她的心立刻絞住了,眼淚不禁又要流了下來。
俞佩玉走得很快,臉色也很沉重,他的目光雖然不停地在四麵搜索著,但卻並沒有瞧朱淚兒一眼。
“他是不是覺得我在纏著他?”
朱淚兒忽然停下腳步,道:“我……我也要走了。”
俞佩玉一怔,回身道:“你要走?到哪裏去?”
朱淚兒咬著嘴唇笑了笑,道:“我去的地方很多,用不著你擔心。”
除了瞎子之外,誰都會看出她笑得是多麽淒涼,多麽心酸——俞佩玉隻希望自己忽然變成個瞎子。
他隻希望能硬得下心來,對她說:“好,你走吧,你一個人流浪我雖然不放心,但你跟我在一起,隻有更危險,因為我實在沒有力量保護你,環境更不允許我帶著你,你若跟著我,反而會更傷心,因為我絕不可能永遠陪著你的。”
怎奈這句話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說得出口來。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輕輕拉起了朱淚兒的小手,雖然他也知道這樣下去隻有將事情弄得更糟。
但他卻實在沒有別的法子。
天這麽黑,風這麽冷,他怎忍讓這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一個人去流浪?
朱淚兒眼淚終於又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車轔馬嘶之聲,自遠而近。
如此深夜,怎會有車馬急行?
道旁有個飲馬的水槽,俞佩玉立刻拉著朱淚兒躥了過去,他們剛將身子藏好,車馬已轉過街角,直奔過來。
在別人眼中,這隻不過是輛很普通的烏篷車,但俞佩玉卻知道這若真是輛普通的烏篷車,就不會在如此深夜放轡急行了。
誰知車馬轉上這條街,竟漸行漸緩,仿佛已停下,車篷裏竟忽然有個女子探出頭來。
俞佩玉從石槽後偷偷瞧出去,隻能看到她一頭烏油油的頭發,發上一根碧玉簪,卻看不到她的臉。
隻聽那趕車的道:“前麵就是王寡婦牌坊了,還要不要再往前走?”
那女子沉吟著道:“就在這裏等著吧。”
過了半晌,她又問道:“現在約摸是什麽時候了?”
趕車的用頭上的白汗巾擦了擦臉,道:“四更已過,還不到五更。”
那女子道:“約好的是三更,我們已經來遲了,他為何還沒有到?”
她聲音充滿了焦急之意,就仿佛一個剛自家裏私奔出來的少女,到了約定的地方後,卻瞧不見她的情郎。
車廂中竟又有個女子的聲音道:“也許他等得不耐煩,到別處去找我們去了。”
那女子更著急,道:“他明知我們一定會來的,為什麽不多等等?”
另一女子道:“你放心,他一定會來的。”
話還沒有說完,已有一條人影自路旁屋脊上躥了下來,淒迷的夜色中,臉上黑黝黝的,不辨麵目。
但俞佩玉卻已看出他赫然正是那神秘的青衣人,原來他也早已有了預備,先就叫人在這裏接應他。
此刻他神色更驚惶,剛掠下來,就埋怨道:“你可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那女子道:“我們就因為趕得太急,半路上車軸斷了……你呢?你為什麽不多等等?”
青衣人應聲道:“我覺得後麵像是有人跟蹤,所以轉了好幾個圈子。”
他一麵說話,一麵已鑽入車廂裏。
那女子頭也縮了進去,道:“事情談妥了麽?”
青衣人道:“說來話長,現在趕緊走吧。”
那趕車的“呼哨”一聲,車馬又向前疾馳而去。
王雨樓雖已殘傷,但畢竟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了,這青衣人竟能擺脫他的追蹤,顯然是個很機警的人。
車上的那女子看來也很謹慎,而且女人大多比男人細心,若想在後麵跟蹤他們而不被發現,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何況車輕馬健,奔行甚疾,以俞佩玉和朱淚兒兩人此時的精力,未必就能盯得住他們。
俞佩玉正在猶疑著,誰知朱淚兒已自石槽後躥了出去,她嬌小的身子,就像是隻狸貓似的,躥到馬車下,繃在車底,俞佩玉要想阻止已來不及了,隻見她的手自車底下伸出來輕輕招了招,車馬便已衝入夜色中。
這小姑娘的膽子實在大得可怕,俞佩玉雖然擔心,也隻有在後麵遠遠地跟蹤,到了這種時候,他更不能被對方發現,沒有摸清對方的底細和來曆之前,他更不願意輕舉妄動,胡亂出手。
幸好這時更深人靜,馬車走出很遠後,車聲還可以聽得很清楚,俞佩玉就隨著車聲一路追下去。
這是個陌生的城市,他根本不能辨別道路,隻知道馬車走過的路,本來都鋪著很整齊的青石板。
他這才發現這城市竟然大得可怕,他追蹤著這馬車直走了一個多時辰後,竟然還沒有出城。
這時他的衣衫本已都濕透,氣力又漸漸不支,因為他雖然暈睡了很久,但已又有一天水米未沾了。
人是鐵,飯是鋼,再強的人,也無法戰勝饑餓。
他三天三夜不睡覺,還可以勉強支持,但一天不吃飯,就有些吃不消了,他隻覺兩條腿發軟,整個人都是空的。
幸好這時車行竟也漸漸緩了下來,密如連珠驟鼓般的蹄聲,現在已變得宛如老婦敲樁疏落可數。
俞佩玉喘了口氣,剛想停下來擦擦汗,誰知他的眼睛剛抬起來,就怔在那裏,麵上又變了顏色。
露珠在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閃著光,遠處有個貞節牌坊的黑影,道旁有個喂馬的水槽……
這豈非赫然正是他方才走過的那條路?
這輛馬車原來竟一直在這城市兜著圈子,那青衣人難道吃飽了飯沒事做,竟深更半夜地坐著馬車兜風!
俞佩玉已發現事情有些不妙了,他立刻用盡了氣力追上去,隻見那輛馬車竟然還在前麵慢吞吞地走著。
那匹淡灰色帶著黑花的馬,那輛很輕便的烏篷車,還有那頭上紮著條白汗巾的馬車夫……
俞佩玉瞧得清清楚楚,這還是方才那輛馬車。
但這輛馬車為何要在街上兜圈子呢?而且居然還敢兜回這條街來,那青衣人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俞佩玉實在想不通。
他隻覺有些哭笑不得——他累得幾乎要命,追了半夜,竟又回到原地了,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就在這裏等著。
這時五更雖已敲過,天卻還未亮,街上更不會有什麽行人,隻有街頭的一家小鋪,已亮起了燈火。
原來這是間小小的豆腐店,本來很清涼的晨風中,這時已有了新鮮豆腐和熬豆汁的香氣。
這種香氣對此時此刻的俞佩玉說來,隻怕已可算是世上最大的**,他幾乎忍不住要衝進那小鋪去先飽食一頓再說。
但他還是隻有忍耐著,他不能放下這輛馬車。
誰知馬車竟也在豆腐店前麵停了下來,俞佩玉立刻躥在路旁的陰影裏,躲在一家綢緞鋪的大招牌底下。
隻見那趕車的懶洋洋地下了馬車,要了一大碗熱豆汁,就蹲在門口,用雙手捧著喝了起來,喝得“呼嚕呼嚕”地響,還不時停下來歎口氣,仿佛對這碗豆汁的滋味覺得非常滿意。
但那青衣人和那女子卻都沒有下來,車篷裏也沒有絲毫動靜,他們的行蹤那般隱秘,行色又那麽驚惶,此刻怎會坐在車篷裏等這趕車的慢慢喝豆汁呢?
俞佩玉愈來愈覺得事情不對了,再往車底一看,卻是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也不知朱淚兒是否還在那裏。
俞佩玉不禁更著急。
這時那趕車的終於已將一碗豆汁喝光了,長長伸了個懶腰,拋了幾個銅錢在碗裏,看來立刻又要動身。
俞佩玉就算再沉得住氣,此刻也終於忍不住了,忽然自暗影中走出來,揮著手呼喚道:“趕車的,這輛車搭不搭客?”
那趕車的用那條已發了黃的汗巾擦著臉,笑嘻嘻道:“空車若不搭客,趕車的難道喝西北風麽?”
空車!
俞佩玉掌心裏已淌出了汗,大步走過去,猛然掀起車篷上排著的布簾子,往裏麵一看——
車篷裏果然是空的,連一個人都沒有。
再看車底下,朱淚兒也已不見。
俞佩玉這一驚才真是非同小可,什麽都不再顧忌,忽然躥過去,一把揪住那車夫的衣襟,厲聲道:“方才坐在你車上的客人到哪裏去了?”
車馬奔行得那麽急,朱淚兒躲在車底下,隻覺全身的骨頭都快被顛散了,馬蹄和車輪帶起的塵土,就似乎和她有什麽過不去,專門往她鼻孔裏鑽,她隻覺自己的鼻子已仿佛變成了煙囪。
這種罪實在不是人受的,但她卻隻有咬牙忍著。
她不但要屏住呼吸,閉緊嘴巴,還得用盡力抓住車底下的軸,否則她隨時都可能掉下去。
幸好這時車篷中忽然傳下了一陣陣說話的聲音,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也分散了她的痛苦。
隻聽方才那女子的聲音道:“這些天來,我真想死你了,你呢,你想不想我?”
那青衣人的聲音隻是在咳嗽,不停地咳嗽。
那女子道:“你難道不想我?你為什麽不說話?”
另一個女子的聲音“撲哧”一笑,道:“你不必顧忌,你有什麽話隻管說吧,你就當我已經睡著了好了,我非但不聽,也絕不偷看。”
那青衣人這才歎了口氣,道:“我若不想你,我……我……我怎麽會做出這件事來?”
那女子道:“你後悔了麽?”
青衣人柔聲道:“我絕不後悔,為了你,我無論做什麽事都不後悔。”
那女子“嚶嚀”一聲,然後就很久都沒有聲音了,朱淚兒雖然不太懂,但也知道此時正是“無聲勝有聲”。
她奇怪的隻是:這青衣人難道就是為了他的情人才將唐家出賣的麽?這女子又是什麽人呢?和唐家又有什麽關係?
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得那女子歎了口氣,又帶著笑罵道:“死丫頭,你說過不偷看的,怎麽又偷看了。”
另一女子咯咯笑道:“誰叫你一雙腳亂動亂踢的,我還以為你忽然抽筋了哩。”
那女子啐道:“這小鬼隻怕是春心動了,否則怎麽會這樣亂說瘋話?”
另一女子笑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春心動了,竟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及,在車上就要……就要……”
那青衣人趕緊又咳嗽起來,道:“你們已安排好去處了麽?”
另一女子道:“你隻管放心,大姐一接到你的消息後,立刻就將所有的事都辦妥了,為了怕白天趕路不方便,她還先叫人在這城外安排了個住處,現在我們就要到那地方歇下來,等到明天晚上天黑了再動身。”
她又“撲哧”一笑,接著道:“其實大姐也不是怕白天趕路不便,她隻不過是想和你先……”
那大姐輕叱道:“小鬼,你再說看我不撕你的嘴。”
這姐妹兩人像是已經變得很開心了,但那青衣人心裏顯然還是憂慮重重,沉著聲音道:“你是托誰來安排住處的?”
大姐道:“自然是托很可靠的人。”
青衣人歎道:“這世上可靠的人實在不多,你……”
大姐道:“我隻要他安排個住處,又沒有說是幹什麽用的,他也不說知道你……你若還不放心,我們到了那地方後,我將他殺了好了。”
聽到這裏,朱淚兒又吃了一驚。
她實未想到笑得如此可愛的兩姐妹,手段竟如此毒辣,竟好像將殺人看得和吃家常便飯似的。
過了半晌,那青衣人又道:“他為你們安排好的地方,你們知不知道在哪裏?”
大姐道:“我們一出城就可和他聯絡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道:“既是如此,你就叫車夫在城裏兜圈子……”
大姐訝然道:“兜圈子?為什麽?”
青衣人道:“到了前麵,我們就跳下去,自己走出城,讓這輛馬車在城裏兜圈子,這樣就算有人在後麵追著這輛馬車,也沒關係了。”
那女子失笑道:“想不到你也會變得如此小心了,你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人呀。”
大姐道:“莫非……莫非事情出了什麽變化麽?”
青衣人道:“沒有,我的條件,他們全都答應了。”
大姐道:“如此說來,事情既然已成,你還害怕什麽?”
青衣人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事已辦成我才要分外小心。”
大姐道:“為什麽?”
青衣人道:“隻因我總覺得他們要將我殺了滅口。”
那少女搶著道:“今天和你見麵的是什麽人?”
青衣人道:“就是俞放鶴的死黨王雨樓,和那……假唐無雙。”
那少女冷笑道:“若是這兩人,他們不跟來倒也罷了,若是跟來,就再也休想整個人回去了。”
青衣人道:“這兩人雖不足為慮,但還有一人卻可怕得很。”
那少女道:“誰?”
青衣人道:“他自稱楊子江,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少女道:“這人的武功很高麽?”
青衣人又歎了口氣,道:“我這一生中,實在還未見過武功比他更強的高手,在他麵前,我苦練十多年的武功簡直變得有如兒戲一般。”
姐妹兩人顯然都有些吃驚,都沉默了下來。
青衣人又道:“無論如何,我們總是小心些好,尤其我……”
他長歎著接道:“我的顧慮比你們更多,我……”
那少女一笑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莫要訴苦了,再訴苦大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聽你的話就是。”
過了片刻,又聽得她的聲音道:“老汪,我們在前麵就要下車,但你用不著停車,還是盡快地趕著車在城裏兜圈子,最少一個時辰才準停下來。”
趕車的道:“是。”
那少女道:“你若將我們的行蹤泄露出一個字,或是想偷懶,不到一個時辰就停下車了,那麽你就會受到什麽罪,你自己總也知道。”
趕車的道:“小……小人不敢。”
那少女笑了笑,又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不敢的,何況,我們現在要到什麽地方去,你根本就不知道。”
一聽到他們竟要半路跳車,朱淚兒就開始著急起來。
她若一直跟蹤著這三人,那麽就必定要和俞佩玉失去聯絡,她若留下來通知俞佩玉,那麽這三人必定早已去遠了。
她隻知道他們的住處是在城外,但是城外的屋子也不知有幾千幾百棟,她又怎知道他們藏在哪一棟呢?
朱淚兒正急得要命的時候,忽然想起身上還有匣胭脂,這也是“望花樓”姑娘們送給她的“婚禮”之一。
這匣胭脂不但顏色很好看,而且匣子也裝潢得很精致,據說還是京城“天香齊”所製的精品。
朱淚兒一見到這匣胭脂就覺得很喜歡,隨手就藏在懷裏了,那時她當然想不到這匣胭脂會有什麽用的。
但現在她卻想到了,她騰出一隻手,自懷中摸出那匣胭脂來,將外麵的匣子捏碎,用胭脂在車底寫了幾個字:
我已跟蹤出城……
雖然隻寫了六個字,但她的手已酸了,正想喘口氣,誰知這時車中已有了響動,隻聽那青衣人道:“這裏四下無人,咱們走吧。”
接著,她就瞧見三個人跳下車,腳尖一點地,立刻斜斜掠了出去,那兩姐妹的身法,竟似比那青衣人更快。
朱淚兒也立刻鬆了手,“砰”地掉在地上,跌得她腦袋都發了暈,但她卻也顧不得了,一翻身就跳了起來,追著那三人掠了出去,她覺得自己的輕功比這三個人都要高一籌,所以絲毫也不擔心他們會發現自己。
那趕車的早已吆喝著趕馬而去,更未發覺車底下忽然掉下一個人來,朱淚兒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了。
她覺得自己這一次跟蹤實在可說是“膽大心細,幹淨利落”,就是二三十年的老江湖,也未必能做得有她這麽樣漂亮。
她卻不知“江湖愈老,膽子愈小”,像她這麽大膽子的人,就不能在江湖中混上二三十年了。
因為這種人絕對活不了那麽長的。
隻見前麵三個人走的地方愈來愈荒僻,他們的行動就也愈來愈大意,竟沒有人回過頭來瞧一眼。
朱淚兒的膽子也愈來愈大了,心裏也更得意:“你們以為已將跟蹤的人全都甩脫了麽?卻不知還有我哩。”
她這時已可瞧見那姐妹兩人都穿著很合身的衣服,身材都很動人,就算在施展輕功奔行的時候,看來也還是腰肢款擺,風姿綽約,若在花前月下,和情人攜手漫步時,更不知要多迷人了。
隻可惜朱淚兒還是瞧不見她們的臉。
走了一段路後,那兩姐妹竟又輕言笑語起來。
朱淚兒到底還是不敢走得和她們距離太近,所以她們在說些什麽,朱淚兒連一句都聽不清。
這時東方已漸漸有了曙色,熹微的晨光中,隻見前麵一片水田,稻穗在微風中波浪起伏。
水田畔有三五間茅舍,牆角後蜷曲著的看家狗,似乎已嗅到了陌生人的氣味,忽然躍起,汪汪地對著人叫。
茅屋後還有個魚池,池畔的小園裏,種著幾畦碧油油的菜,竹籬旁的小黃花,卻似正在向人含笑招呼。
這正是一幅標準的“農家樂”,但朱淚兒卻總覺得缺少些什麽,她本是在農村小鎮裏長大的,對農家的風光本不陌生,這裏有稻田、有菜圃、有穀倉、有魚池,甚至還有看家的狗。
那麽,這裏缺少的是什麽呢?
前麵三個人腳步忽然停頓下來,四麵瞧了瞧,然後就筆直向那農家走了過去,身材較豐滿的女子還笑著道:“一定就是這裏了,絕不會錯。”
這句話她說的聲音特別大,連朱淚兒都聽到了。
青衣人也說了句話,像是在問:“你怎麽知道絕不會錯?”
那女子笑道:“因為這裏沒有雞叫,你可見過鄉村裏有不養雞的人家麽?”
另一少女也笑道:“農家養不養雞,他這種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怎會知道。”
青衣人果然還像是不大懂,又問了一句話,他說話的聲音低沉得多,朱淚兒還是聽不到。
她隻聽到那女子又笑著道:“種田的人家,絕沒有不養雞的,但公雞卻是我們最忌諱的東西,這家人沒有雞,一定是因為我派來的人已將雞全都宰了。”
聽到這裏,朱淚兒自然也想起這裏缺少的東西就是雞了,因為她也知道農村人家絕沒有不養雞的。
但這兩個女子為什麽見不得公雞呢?
這道理別人就算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想得通,但朱淚兒眼珠子一轉,立刻就明白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喃喃道:“原來她們兩人也是我的同行,這倒有趣得很。”
她知道公雞正是百毒的克星,所以江湖中以使毒為主的教派,都將公雞視為凶惡不祥之物。
朱淚兒年紀輕輕,對江湖中的勾當知道得更少,但卻不折不扣地是個使毒的大行家,這道理她怎會不懂。
這時茅屋中的人已被犬吠聲驚動,一個青衣漢子打著嗬欠出來查看,一見到來的是這兩個女子,他立刻垂下手,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裏,連打了一半的嗬欠都嚇得縮了回去,隻是躬著身,賠著笑道:“堂主現在才到麽?小人有失遠迎,該死該死。”
那兩個少女隻揮了揮手,就走進了茅屋,那條狗還在叫,青衣漢子踢了它兩腳,踢得它夾著尾巴直跑,然後茅屋的門就關了起來,接著,已漸漸發白的窗紙上就亮起了燈火。
朱淚兒輕輕掠過去,躲在那座穀倉後,那條狗雖然又瞧見陌生人來了,但卻不敢再叫,隻是伸著舌頭喘氣。
窗紙像是新糊的,又白又幹淨,朱淚兒很想到窗戶那邊去瞧瞧,但轉念一想,現在既已追出了他們三個人的落腳處,就該立刻回去找俞佩玉才是,因為她也想到俞佩玉現在一定很著急。
她正在猶疑著,不知該進,還是該退,誰知就在這時,旁邊忽然有人輕輕地一笑,宛如銀鈴般的一笑。
朱淚兒也難免吃了一驚,轉過頭,就瞧見兩個人一左一右,自穀倉前麵轉了過來,赫然正是那兩個神秘的女子。
她終於見到她們的臉了。
她們非但都很美,而且,都有種說不出的媚態,這種媚態仿佛是自骨子裏發出來的,別人學也學不像。
她們身上穿的雖然是很普通的粗布衣裳,但望花樓裏那些滿頭珠翠的姑娘若和她們一比,做她們的丫頭都不配。
身材較豐滿的一人眼睛似乎比較大些,但她的妹妹看來卻更有吸引力,笑得也更動人。
妹妹笑嘻嘻地望著朱淚兒,柔聲道:“小姑娘,早上的風大,你不怕著了涼麽?”
朱淚兒眨了眨眼睛,也笑嘻嘻地望著她,道:“我就因為屋子裏太悶,所以才出來逛逛的。”
那少女道:“你就住在附近?”
朱淚兒道:“嗯。”
那少女道:“這麽樣說,我們倒是鄰居了。”
朱淚兒道:“是呀,誰說我們不是呢?”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既然是鄰居,你就到我們屋裏去坐坐吧,我們有剛燉好的牛肉湯,把鍋粑泡在湯裏吃,又解饞,又暖和。”
朱淚兒也笑著道:“好,其實我早就想進去拜望你們了,何況還有牛肉湯吃呢。”
那姐姐一直笑吟吟地站在那裏,此刻以手撫掌道:“我們剛搬到這裏來,正愁沒有朋友,誰知這種鄉下地方竟有姑娘你這樣又聰明,又大方的人物。”
她們一左一右,陪著朱淚兒往屋裏走,還不住笑著說朱淚兒“漂亮可愛”,就像是真的很開心。其實她們自然早就發現朱淚兒跟在她們後麵了,她們故意做出很疏忽的樣子,就是想誘朱淚兒來。
她們見到朱淚兒隻不過是個小姑娘,自然沒有將她放在心上,卻不知道朱淚兒更沒有將她們放在心上。
朱淚兒又不是呆子,自然也已看出了她們的用意,但想到這姐妹兩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下毒,朱淚兒肚子裏就覺得很好笑。
“你們以為我很好欺負的麽?要騙我到屋子裏下手麽?告訴你,你們今天遇見了我,就算你們倒黴了。”
她覺得這姐妹兩人實在是班門弄斧。
可是她卻未想到這茅舍裏竟會布置得如此漂亮,而且一塵不染,每樣東西都像是已洗過幾十次。
那青衣人並不在這屋子裏,方才出去迎接她們的那漢子也不在,朱淚兒心裏暗暗忖道:“莫非她們已將那人殺了滅口?”
那妹妹直拉著她問長問短:“你貴姓呀?住在哪裏呀?多大年紀了呀?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呀?”
朱淚兒就隨口胡謅,說得她自己也暗暗好笑,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說謊原來也很有天才。
她卻不知女人說謊的天才本是天生的,男人卻非久經訓練不可。
過了半晌,姐姐就從後麵廚房裏拿出了三雙筷子、三隻湯匙,大盤油炸鍋粑,還有三大碗牛肉湯。
牛肉湯果然是剛燉好的,還冒著熱氣,顯然,那踢狗的漢子早已為她們準備好了,等她們來吃早點的。
那姐姐笑著道:“小妹妹,牛肉湯冷了就有膻氣,快趁熱來吃。”
朱淚兒眨著眼睛,忽然道:“我不敢吃。”
那姐姐像是怔了怔,道:“你為什麽不敢吃呢?”
朱淚兒笑道:“我們鄉下人,除了逢年過節外,難得吃到一次肉,這麽大一碗牛肉湯,我怕吃了會瀉肚子。”
那姐姐展顏一笑,道:“你放心,這牛肉湯雖然濃,但油卻不重,吃不壞肚子的。”
朱淚兒笑嘻嘻道:“真的吃不死人麽?”
姐姐的臉色像是有些變了,望了妹妹一眼。
妹妹就嬌笑著道:“這位小妹妹真會說笑話,牛肉湯怎麽吃得死人呢?”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笑道:“好,那麽我就不客氣了。”
她果然坐下來就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那姐妹兩人也在旁邊陪著她吃,兩人還在悄悄使著眼色。
妹妹用眼色在問姐姐:“她這碗湯裏你有沒有放‘特別的作料’?”
姐姐就笑了笑:“我忘不了的。”
突聽朱淚兒笑道:“這碗湯真好吃,隻可惜我有點吃不慣你們這種特別的作料。”
姐妹兩人又都怔了怔,妹妹嬌笑道:“湯裏哪有什麽特別的作料呀?”
朱淚兒道:“沒有特別的作料,我吃了舌頭怎麽會發麻呢?”
姐姐笑道:“這也許是鹽放得太多了。”
朱淚兒歎了口氣,喃喃道:“鹽放得太多,有時也會鹹死人的。”
她嘴裏說著話,人已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那姐妹兩人還好像很吃驚,失聲道:“小妹妹,你怎麽樣了呀?”
但過了半晌,朱淚兒還是躺在桌子底下,動也不動,嘴角竟流出白沫子來了,姐妹兩人這才鬆了口氣。
妹妹拍著心口笑道:“方才真嚇了我一跳,聽她那樣說話,我還以為她是個行家哩。”
姐姐笑道:“她若真是行家,就不會喝下我這碗牛肉湯了。”
妹妹道:“你下的藥分量很重?”
姐姐道:“不重但也不輕,就算胡姥姥那樣的大行家,喝下我這碗湯後,也休想再爬得起來。”
隻聽“嗖”的一聲,那青衣人已從後麵躥了出來,俯身瞧了朱淚兒一眼,皺起了眉,道:“你怎麽能毒死她?”
姐姐板起了臉,道:“為什麽不能,難道你認得她不成?”
那青衣人還未說話,妹妹已笑道:“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姐姐已吃醋了。”
青衣人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就因為不認得她,所以才要留下她的活口。”
姐姐還是板著臉道:“為什麽?你難道還想跟她交個朋友嗎?”
青衣人著急道:“我不問清楚,怎知是誰派她來的?還有沒有人跟她一起來?”
他長歎著道:“到了這種時候你還吃醋?還不信任我?”
姐姐展顏一笑,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腰,柔聲道:“我怎會不信任你,我……我隻不過跟你說著玩的。”
妹妹卻撇著嘴道:“你生什麽氣呀,姐姐若不喜歡你,怎會為你吃醋?若有人肯為我吃醋,我高興還來不及哩。”
青衣人已笑了,道:“我也不是真的生氣,隻不過……”
姐姐搶著道:“隻不過你盡管放心,我下的毒並不重,她暫時還死不了,你若要問她的話,我還可以把她救活。”
誰知她的話還未說完,朱淚兒忽然笑道:“不必費心了,隻要你們想我活回來,我自己就會活回來的。”
她開口說話時,已閃電般出手,那青衣人正想回來探她的脈息,於是,他的手腕就被朱淚兒一把扣住。
他再也想不到這小姑娘竟會死而複活,更想不到她手上竟有這麽好的功夫,他隻覺全身發麻,連動都不能動了。
那姐妹兩人自然更都被驚得怔住,妹妹瞪著姐姐,像是在問:“這是怎麽回事?你難道真把鹽當成了毒藥?”
姐姐自己更莫名其妙,更不懂這是怎麽回事。
湯裏的毒藥是她親手放下去的,她自己自然絕不會弄錯,那分量就算一匹馬也吃不消的。
可是,這小姑娘吃下去之後,為什麽連一點事都沒有呢?
朱淚兒瞧著她們,隻是吃吃地笑。
妹妹眼珠子一轉,忽也笑道:“小妹妹,你以為我們真要下毒害你麽?我們方才隻不過故意嚇嚇你的,你想,湯裏若真下了毒,你怎麽吃得消?”
朱淚兒立刻點頭道:“是呀,湯裏要真下了毒,我豈非早已死了。”
妹妹嬌笑道:“是呀,我們隻不過在湯裏擱了一些香料,而且,還是別人特地從交趾那邊帶回來的哩。”
朱淚兒道:“哦?”
妹妹忽然跑進廚房,拿了個小瓶子出來,笑著道:“你看,就是這種香料,一點毒也沒有。”
朱淚兒道:“真的沒有毒嗎?我倒想嚐嚐看。”
妹妹似乎覺得有些喜出望外,因為她正不知道該如何騙這小丫頭嚐一點,誰知這小丫頭竟自己說出來了。
她立刻笑道:“你隻管嚐吧,若是有毒,你找我算賬就是。”
朱淚兒笑道:“若是有毒,我豈非就被毒死了,怎麽能找你算賬呢?”
她正不知該怎麽說,誰知朱淚兒又已笑道:“你將瓶子拋過來吧,這麽香的東西,我好歹都要嚐一點。”
她果然接著那瓶子,用嘴咬開瓶蓋,因為她的右手還是在扣住那青衣人的脈門,不肯放鬆。
那姐妹兩人實在被這瘋瘋癲癲的小姑娘弄糊塗了,也不知她是個聰明人呢,還是個呆子?
但等到朱淚兒真的將瓶子裏的粉末往舌頭上倒時,姐妹兩人麵上終於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因為她們知道這瓶子裏的藥非但有毒,而且還毒得厲害,現在她們親眼瞧見這小姑娘將毒藥往嘴裏倒,那是再也不會弄錯的了,姐妹兩人不禁在心中暗暗好笑:“原來這小丫頭畢竟是個呆子。”
隻見朱淚兒嘴裏嘖嘖有聲,還笑著道:“果然香得很,能嚐到這麽香的東西,就算被毒死,也不冤枉了。”
她一麵說著話,竟將整瓶毒藥都倒在嘴裏。
那姐妹兩人雖然歡喜,又覺得很可惜。
這瓶毒藥比金子還珍貴得多,就算要毒死十來條大漢也足足有餘,這小丫頭卻一個人將它全吞了下去。
她們隻覺這簡直是王八吃大麥糟蹋糧食。
妹妹歎了口氣,忽然道:“一、二、三……”
她知道隻要數到“三”字,這小丫頭就得倒下去,因為吞下這麽樣一瓶毒藥後,就算鐵打的人也要爛成一堆泥的。
誰知她數到“三”之後,朱淚兒不但一點事也沒有反而替她數了下去:“四、五、六、七、八、九……”
姐妹兩人這才真的被嚇呆了。
朱淚兒望著她們笑道:“這香料味道的確不錯,隻可惜太少了些,要吃嘛,至少也要吃個十瓶二十瓶的才過癮。”
她將空瓶子拋在地上,吃吃地笑道:“你們要請客,就不該這麽小氣呀,再拿幾瓶出來吧。”
那姐妹兩人哪裏還說得出一個字來。
她們也並不是沒有經過風,遇過浪的人物,武林中的高手她們也見過不少,她們從來也沒有將任何人放在心上。
可是,現在這小姑娘,卻實在令她們無話可說。
那青衣人一直在等著機會,現在也知道什麽機會都沒有了,他這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在下等有眼無珠,竟不知道姑娘是位高人……”
朱淚兒笑道:“我也並不是什麽高人,隻不過腸胃比別人好些而已。”
那姐姐跺了跺腳,嗄聲道:“好,我們認栽了,但你……你究竟要拿他怎麽樣?”
朱淚兒道:“我也並不想……”
她語聲忽然頓住,隻因她發現屋子裏忽然多了一個人,誰也沒有看出這人究竟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這人就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了下來,地下長了出來。
屋裏雖然還燃著燈,但外麵的天光已很亮,日色斜斜地照進窗戶,就照在這個人的身上。
但這人卻並不是個老頭子,他非但很年輕,而且還長得很好看,隻不過眼睛老是睜不開,總像是沒有睡足覺的模樣。
那姐妹兩人發現屋子忽然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自然也難免吃驚,但卻沒有那青衣人和朱淚兒吃驚得厲害。
因為朱淚兒是認得這個人的,那青衣人更認得,瞧見這人來了,他固然吃驚,也有些歡喜。
他隻望這人會出手救他。
誰知這人打了七八個嗬欠後,隻是望著他嘻嘻地笑,全身就好像連一根骨頭都沒有,整個人都賴在那張椅子上。
青衣人忍不住賠笑道:“楊兄,這位姑娘你可認得?”
那人笑嘻嘻道:“看她拉著你的手舍不得放,自然是你的好朋友,你的好朋友我若認得,你豈非又要吃醋,又要跟我翻臉麽?”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立刻笑道:“是呀,我們才是好朋友,你為什麽要問人家呢?”
她嘴裏說著話,手上卻已用了力,那青衣人疼得汗都流了出來,哪裏還敢再說個“不”字?
那少年歎了口氣,喃喃道:“難怪你不肯在那望花樓喝酒,原來你還知道有這麽樣一個好地方,有這麽多標致的姑娘。”
他忽然一拍桌子,道:“但你竟瞞著我們一個人偷偷地來,這未免太不夠朋友了吧?”
那姐妹兩人麵上都現出怒容,青衣人趕緊道:“小弟雖是一個人來的,但卻再三向這幾位姑娘說,當今天下第一位少年英雄,就是楊子江楊大俠。”
那少年忽然仰首大笑起來,道:“我楊子江原來是個少年英雄麽?這倒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朱淚兒目光閃動,忽又笑道:“這位楊大俠剛來,肚子一定也有些餓了,你們還有牛肉湯,為什麽不替楊大俠裝一碗來?”
那姐妹兩人猶疑了半晌,姐姐瞧了瞧朱淚兒的手,又瞧了瞧那青衣人頭上的汗水,隻有賠笑道:“是,我這就去裝。”
楊子江大笑道:“不必了,我既不是銷魂宮主的女兒,也不是鳳三的徒弟,姑娘這特製的牛肉湯,我是萬萬吃不消的。”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吃了一驚。
朱淚兒再也想不到這神秘的少年竟會知道她的來曆,那姐妹兩人自然更想不到她是銷魂宮主的女兒。
她們都不禁用眼睛去瞟她,朱淚兒的眼睛卻瞪著楊子江,道:“你怎會認得我的?”
楊子江笑嘻嘻道:“姑娘你現在已不是無名無姓的人了,我聽了姑娘在李渡鎮上做的事後,早已想見姑娘一麵,因為姑娘跟我一樣,都是不折不扣的壞蛋。”
朱淚兒怒道:“誰跟你一樣?鬼才跟你一樣。”
楊子江笑道:“據在下所知,李渡鎮上的冤鬼,到現在至少已有百把個了,那些人難道不是死在姑娘手上的麽?”
朱淚兒肚子都快氣破了,隻覺這人臉皮之厚,實在是天下少有,她見過的壞人雖不少,但卻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壞蛋的,現在這少年非但承認自己是個大壞蛋,而且還好像覺得很得意。
那妹妹忽然銀鈴般嬌笑起來,道:“你說她是壞蛋,我也不是好人呀。”
楊子江撫掌道:“不錯,這屋子裏實在連一個好人也沒有。”
妹妹眼波流動媚笑道:“那麽,我和你豈非也正是一對。”
楊子江從頭到腳,上上下下瞧了她一遍,眼睛都眯了起來,就好像她身上是**裸的,一絲不掛。
她隻恨不得將這雙眼珠子挖出來,但臉上卻笑得更甜,咬著嘴唇道:“你看夠了嗎?怎麽樣?”
楊子江眯著眼笑道:“很好很好,你就做我的老二吧,我這人一向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妹妹吃吃地笑著,走到他麵前,將手裏的絲巾在他臉上一揚,嬌笑道:“好個貪心的小色鬼,就隻我一個人,你已經吃不消了,你還想要幾個。”
她笑得雖甜,但一雙眼睛卻冷冰冰的,瞪著楊子江,等著他倒下去,隻因已不知有多少色鬼在她這塊絲巾下倒了下去。
誰知楊子江卻大笑道:“你用這塊小手巾,就想將我的心勾去麽?這沒有用的,我的心早已拋在揚子江裏喂王八了。”
姐妹兩人鼻尖上都沁出了汗,姐姐暗中咬了咬牙,身子忽然滴溜溜一轉,七道金光已閃電般飛了出來。
誰知楊子江的手隻輕輕一揚,七道金光竟又飛了回去,去勢竟比來勢更快,隻聽“奪”的一聲,七柄金刀已同時釘入牆裏,其中還有柄金刀的刀尖上,竟帶著那姐姐的一綹頭發。
現在,連朱淚兒的臉色都變了,她實在不知道這人的武功是怎麽練的,那姐妹兩人更已麵無人色。
楊子江卻將一雙腿高高蹺到桌子上,笑嘻嘻道:“我這手功夫,你們沒見過吧?你們若還想瞧瞧我別的功夫,不妨就將你們身上的破銅爛鐵全使出來。”
妹妹歎了口氣,道:“不必了,我們已服了你。”
青衣人厲聲道:“你此來若是想殺我滅口,就快動手吧,莫要難為了她們。”
楊子江歎著氣道:“好個多情種子,難怪這位姑娘要死心塌地地跟著你,隻不過,你怎知我是要來殺你的?說不定我是來救你的呢?”
朱淚兒冷笑道:“想不到堂堂的楊子江如今也學會騙人了。”
楊子江懶洋洋地笑道:“我為何要騙他,我要殺他,固然容易得很,要救他也不過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妹妹柔聲道:“那麽,你究竟是想救他呢,還是想殺他?”
妹妹道:“嗯。”
楊子江道:“好,我告訴你,我要先從這位小姑娘手上將他救下來,然後……”
姐姐忍不住失聲道:“然後怎樣?”
楊子江淡淡道:“然後再殺了他,然後再找你們三個小姑娘開開心,等到我玩膩了,就將你們三個人用繩子捆起來,全都賣到望花樓去。”
這種話他竟能麵帶著微笑,輕描淡寫地就說了出來,就好像這種事本就很稀鬆平常,值不得大驚小怪。
朱淚兒、青衣人和那兩姐妹又驚又怒,簡直氣得血都快吐了出來,一時間反而說不出話了。
他們隻覺這少年心之黑,手之辣,臉皮之厚,世上隻怕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一半。
楊子江微笑著道:“你們看我斯斯文文,秀秀氣氣,以為我做不出這種事來麽?那你們就錯了,我這人非但說話最老實,而且言出必行,絕無更改。”
他緩緩站了起來,笑眯眯地望著朱淚兒道:“現在我就要從你手上將他救下來了,你留神吧。”
朱淚兒忽然放鬆了手,沉聲道:“你快逃,我來對付他。”
她這句話說完,楊子江還笑嘻嘻地站在那裏,動都沒有動,那青衣人怔了怔,縱身飛躍而起,就想奪窗而出。
接著,朱淚兒就向楊子江撲了過去。
誰知她的身子剛動,楊子江的人已不見了,隻聽“砰”的一聲,那青衣人已自半空中落下,跌在地上。
再看楊子江已到了桌子對麵,還是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兩條腿還是蹺得高高的,笑嘻嘻道:“你們看,我不是吹牛吧,我根本沒有動手,隻說了一句話,就將他救下來了。”
姐姐顫聲道:“現在你……你……”
楊子江淡淡道:“現在我就要殺他了,你們放心,那並不太疼的。”
他又懶洋洋地站起來,向那青衣人走了過去。
青衣人躺在地上,竟已動彈不得。
那姐妹兩人跺了跺腳,忽然一把撕開身上的衣服,露出了鮮紅的肚兜,晶瑩如玉的肌膚。
她們的身材真是說不出的迷人,但她們的臉色卻變得說不出的可怕,眼睛瞪著楊子江,嗄聲道:“你隻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們就跟你拚了。”
楊子江歎了口氣,道:“你們難道想要和我同歸於盡麽?”
姐妹兩人齊聲道:“不錯。”
她們手上已多了柄一尺多長的金刀,但是她們卻並沒有用這金刀去迎敵,反而用金刀指著自己的胸膛。
楊子江皺了皺眉,道:“這難道就是你們的‘化血分身,屍解大法’?”
姐姐厲聲道:“你既然識貨,就該知道厲害。”
楊子江微微一笑,道:“這也沒有用的,我若不想要你們死,你們想死也死不了。”
他身子忽然向前飄了出去,那姐妹兩人咬了咬牙,就想以掌中金刀劃開自己的胸膛。
誰知就在這時,隻聽“當、當”兩聲,兩柄金刀已跌落在地上,那姐妹兩人卻已到了楊子江懷裏。
他一手摟著一個,眼睛卻瞧著朱淚兒,笑嘻嘻道:“抱歉得很,我隻生了兩隻手,隻好讓你等一等了。”
朱淚兒目光閃動,忽然笑道:“你兩隻手既然都沒有空,我就替你殺了他吧。”
她知道這青衣人對俞佩玉很重要,他若死了,俞佩玉也許就永遠再也無法證明那唐無雙是真是假。
此刻她嘴裏說著話,人已急掠而起,拍出雙掌,跟著踢出兩腳,向楊子江的背後招呼了過去。
她以為楊子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但此刻兩隻手都抱著人,又怎麽樣再躲開她這全力之一擊。
誰知楊子江身子忽然一轉,竟將那姐妹兩人,向朱淚兒送了過來,朱淚兒眼見自己這四招全都要打在她們**的胴體上,剛想收招變式,誰知就在這時,她隻覺有人在她脖子後麵吹了口氣。
隻聽楊子江在她耳朵邊笑嘻嘻道:“你就算跟鳳三再練十年,也沒有用的,還不如乖乖地陪我玩幾天吧,我一高興,說不定就教你幾手真功夫,你就一輩子受用不盡了。”
朱淚兒隻覺耳朵邊癢癢的,立刻全身都開始癢了起來,恨不得一腳將這人踢死,隻可惜她的身子也已不能動了。
楊子江將三張椅子放好,將朱淚兒放在中間一張椅子上,卻將那姐妹兩人一邊一個,放在兩旁。
這時太陽已破雲而出,日光從窗戶外照進來,照在她們**裸的胴體上,甚至連她們身上的毛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朱淚兒雖然是個女子,但見到她們這般模樣,心也不禁跳了起來,想動,動不了,想罵,也罵不出口。
楊子江竟將她們的啞穴也點了,不讓她們說話。
那姐妹兩人臉漲得通紅,目中似已噴出火來,但瞧見躺在地上的青衣人,她們又不禁流淚。
楊子江竟整了整衣衫,正色道:“今天是我這一生中的大日子,所以我要請三位姑娘來參觀參觀,參觀我殺人的大典,我若殺得不好,還請三位姑娘多多指教。”
他居然鞠了個躬,又道:“隻因我從來沒有殺過人,今天還是第一次開殺戒,我本不想拿這種人來破戒的,但找不到別人,也隻好將就了。”
那姐妹兩人滿眼痛淚,嘴唇都咬出血來。
楊子江從地上拾起那柄金刀,用那姐妹脫下來的衣裳擦得幹幹淨淨,緩緩走到青衣人身旁,忽又回頭道:“三位姑娘是否還有朋友要來,若有朋友要來,那真是再好也沒有,如此隆重的盛典,隻有三位來賓未免太少。”
楊子江歎了口氣,喃喃道:“別人都說殺人是件很刺激的事,我現在怎地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他懶洋洋地走到那青衣人麵前,懶洋洋地笑著道:“你若覺得疼,就眨眨眼睛,我就會讓你死得快些,因為我不喜歡看到別人齜牙咧嘴的痛苦模樣。”
眼見他這一刀已將刺下,那姐妹兩人的眼淚,已斷線珍珠般流了下來,誰知就在這時突聽窗外一人道:“我不喜歡看到別人齜牙咧嘴的痛苦模樣。”
楊子江麵色忽然變了,一步衝到窗前,又“嗖”地退了回來,厲聲道:“什麽人?”
窗外那人也厲聲道:“什麽人?”
楊子江麵上已無一絲血色,道:“你……你難道真的是……”
他這句話未說完,已“砰”地撞開另一邊窗子,一支箭般躥了出去,大喝道:“應聲蟲,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們來纏我,我也不是好惹的。”
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人已遠在幾十丈外。
那姐妹兩人全都呆住了,朱淚兒卻是又驚又喜,她實在想不到應聲蟲會來救她們,對這位神秘的奇人,她更充滿了仰慕與好奇之心,她睜大了眼睛瞪著那窗子,隻希望他露一露臉。
隻聽“砰”的一聲,這道窗戶也被撞開。
居然真的有個人從窗外掠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