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借刀殺人

朱淚兒苦笑道:“我本來還很明白的,現在聽四叔你一說,反而愈來愈糊塗了。”

俞佩玉道:“這許多不合情理之事,隻有一個解釋。”

朱淚兒道:“什麽解釋?”

俞佩玉道:“你們住的那小樓裏,必定隱藏著一個驚人的秘密。”

朱淚兒動容道:“秘密?”

俞佩玉道:“就因為這秘密,所以東方美玉舍不得走;就為了這秘密,所以胡姥姥等人才會來;也就是為了這秘密,俞放鶴才不惜放火。”

朱淚兒眼睛亮了,喃喃道:“但這又是什麽秘密呢?”

俞佩玉沉聲道:“你記不記得,你母親臨死的時候,是否對你說了一些不尋常的話?”

朱淚兒皺眉道:“她沒有說什麽呀。她隻告訴我,這是我的家,也是她唯一能留給我的東西,叫我好生珍惜,所以我才一直舍不得離開……”

她語聲忽然停住,眼睛更亮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霍然站了起來。

這時遠方的火勢更小,像是已將熄滅。

但火並沒有完全熄滅,燒毀了的壁角間,燒黑了的門窗裏,仍不時有火苗躥出,夾著一股一股的濃煙。

放眼望去,到處俱是煙霧彌漫,什麽都瞧不清。

俞佩玉和朱淚兒又回到了這裏。

他們借著煙火掩蔽,在焦木瓦礫間躥走了不久,就發現那孤立的小樓,早已被燒得倒塌了。

隻有李家棧,房屋顯然造得分外堅固,火滅得也最早,梁木窗框,雖已全被燒毀,牆壁房屋卻有大半還沒有塌下。

朱淚兒走在瓦礫上,隻覺腳底仍燙得灼人,幾乎連站都站不住,自濃煙中瞧出去,四麵有不少黑衣大漢在四下走動,清理著火場,撲滅餘火,卻瞧不見俞放鶴等人,也沒有一個李渡鎮的居民。

俞佩玉正站在一處牆角裏,打量著四下情勢。

朱淚兒忍不住悄聲問道:“四叔,咱們是自己現在就去找,還是等他們來?”

俞佩玉沉吟道:“這許多年來,你都未能發現那秘密,一時半刻間,又怎能找得著,何況,此刻火勢已殺,他們那些人想必就要來了。”

朱淚兒道:“那麽咱們是不是就在這裏先找個地方藏起來?”

俞佩玉道:“嗯。”

朱淚兒眼珠子四下轉動,道:“藏在哪裏呢……四叔你看,那邊的那間屋子怎麽樣?”

俞佩玉道:“那屋子不行,此刻他們雖還未清查到這裏,但遲早總要過來的。”

朱淚兒道:“四叔你覺得藏在哪裏好?”

俞佩玉道:“廚房。”

朱淚兒放眼望去,隻見木造的廚房,已完全燒毀,不禁皺眉道:“廚房已燒光了,怎麽還能藏得住人?”

俞佩玉笑了笑,道:“廚房雖已被燒光,但廚房裏卻有件東西是燒不毀的。”

朱淚兒眼珠子一轉,笑道:“是爐灶,隻有爐灶,是永遠也燒不壞的,四叔你真想絕了。”

他們再不遲疑,立刻就躥到廚房那邊去,隻見角落裏有個水缸也還沒有燒破,隻是缸裏的水已被燒得直冒熱氣。

俞佩玉掀起灶上的鍋,將缸裏的水全都倒了下去,等到灶裏的熱氣散出,他們就鑽了進去,再將鐵鍋蓋上灶口。

李家棧生意一向不錯,差不多每天都要照料二三十人的飲食,這灶自然蓋得比普通人家要大得多。

俞佩玉和朱淚兒兩個人躲在裏麵,就像是躲在一間小房子裏似的,那添柴加火的灶口,就像是個窗戶。

廚房的木板牆已被燒光,從這小窗戶裏望出去,正可瞧見小樓那邊的動靜,瞧著她在那裏出生,在那裏長大的小樓,如今已化為一片灰燼,朱淚兒眼睛不禁又覺得濕了起來,卻勉強笑道:“四叔你可瞧見了麽,我們家的灶也沒有被燒壞。”

俞佩玉柔聲道:“正如你所說,灶是永遠燒不壞的,地,也是永遠燒不壞的,你若喜歡這地方,以後還可以再在這裏蓋一間和以前一樣的小樓。”

朱淚兒癡癡地望了半晌,眼淚終於又流了下來,幽幽道:“小樓雖可以重建,但以前的日子,卻再也回不來了,是麽?”

俞佩玉也像是癡了。

聽了朱淚兒的話,他也不覺想起過去的那一連串充滿幸福的恬靜歲月,想起他家園子裏那一株濃蔭如蓋的老榕樹,想起每值盛夏,他父親瞧著他在樹下練字的情況,想起他父親那慈祥的微笑……

這一切距離現在,也不過隻有半年而已,但如今他想起來,卻宛如隔世一般,他眼睛也不覺有些濕濕的,黯然道:“不錯,過去的歲月,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

朱淚兒輕輕道:“以前,天還沒亮,我就會在這灶上煮起一鍋又香又熱的稀飯,有時還會在稀飯裏加半斤豬肝,加一隻雞,那麽三叔就會再三誇獎我,甚至將一大鍋稀飯都吃得幹幹淨淨,但現在……”

她黯然歎了口氣,垂首道:“現在那灶固然還沒有被燒壞,我以後還可以在灶上煮稀飯,但稀飯煮好了,卻又有誰來吃呢?”

俞佩玉隻覺心頭一酸,忍不住道:“你稀飯煮好了,我來吃。”

朱淚兒霍然抬起頭,道:“真的?”

此刻天已亮了,熹微的晨光,自灶口斜斜照了進來,照上了她的臉,她臉上淚痕未幹,目中卻閃動著喜悅的光彩,看來就像是一朵帶著露珠的白蓮,在春天早晨的微風裏,冉冉初放。

俞佩玉瞧了一眼,心弦竟立刻震動起來,他立刻扭轉了頭,不敢再看,朱淚兒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四叔是說著讓我開心的,像四叔這樣的人,一定有許多許多事要做,怎會來吃一個小女孩子煮的稀飯?”

她語聲是那麽淒楚,俞佩玉聽得心裏又不覺一酸,勉強笑著道:“四叔沒有騙你……我雖然有許多事要做,但任何事都會做完的,等到那一天,我一定到這裏來,吃你煮的稀飯。”

朱淚兒笑了,笑得如春花初放,道:“那麽我一定天天煮一大鍋稀飯,等你來吃。”

俞佩玉正色道:“天天吃稀飯也不行,你每隔三兩天,好歹也得炒一碗蛋炒飯給我吃,否則我豈非要被你餓瘦了?”

朱淚兒吃吃笑道:“稀飯隻是早上吃的呀,到了中午,非但有蛋炒飯,還有紅燒大蹄髈、清燉肥雞湯,不出三個月,你一定會比現在胖一倍。”

瞧見她笑得如此開心,俞佩玉也高興得很,但想到自己家園待建,父仇未報,那可殺的惡魔還冒著“俞放鶴”的聲名騙盡了天下江湖同道,自己孤軍奮戰,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將這陰謀揭破,要想安安靜靜,快快樂樂來吃她一碗稀飯,隻怕要等到下世為人了。

忽聽朱淚兒道:“四叔,你……你怎麽忽然哭了?”

俞佩玉趕緊揉了揉眼睛,笑道:“傻孩子,四叔這麽大的人,怎麽會哭,這不過是被煙熏的。”

朱淚兒撅著嘴呆了半晌,忽又笑道:“四叔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很大麽,若不是三叔叫我稱呼你叔叔,其實我本該叫你四哥才對。”

俞佩玉瞧著她的笑容,心裏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正不知該如何回答,突聽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

四個黑衣人已走進了李家棧。

這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步履矯健,但手腳粗大,肌膚糙黑,一望而知,都是久經勞苦的人,身子雖然健壯,武功卻絕不會高明,說不定投身江湖還未久,要指揮這種人,自然比指揮老江湖容易得多。

當先一人,手提紅纓槍,後麵一人,手裏拿著的是一杆五股叉,另外兩人,卻是右手持鋼刀,左手持盾牌。

他們一走進來,就在四麵瓦礫中東戳一下,西戳一下,像是在查看有沒有人藏在瓦礫裏。

朱淚兒瞟了俞佩玉一眼,雖未說話,但意下卻顯然是在讚許俞佩玉做事的仔細和謹慎。

他們若是藏在別處,此刻就難免被人發覺了。

隻聽提槍的那人忽然笑道:“堂主做事也未免太仔細了,這把火燒過後,就連鬼都要被燒跑,哪裏還有人會藏在這裏?”

拿叉的人笑道:“你以為這真是堂主的意思麽?”

提槍的那人道:“不是堂主的意思?是誰的意思?”

拿叉的人忽然壓低語聲,道:“我告訴你們,你們可不許到處亂說,這次堂主出山,據說全是為了幫那姓俞的武林盟主的忙。”

提槍的那人道:“放火也是他的主意麽?”

拿叉的人道:“自然也是他的主意,否則堂主為何要不遠千裏,跑到這小鎮上來放火?”

俞佩玉和朱淚兒這時才知道他們並非俞放鶴之屬下,俞放鶴找別人來放火,以後自然更可以將責任推諉了。

幾個人嘴裏說著話,已走了出去。

朱淚兒這才歎了口氣,悄聲道:“俞放鶴果然是心計深沉,無論做什麽事,都先留了退步,要別人代他受過,於他武林盟主的身份絲毫無損。”

俞佩玉歎道:“正是如此,無論是殺人,是放火,他隻不過在幕後主持而已,事情若是發作,罪名總有別人來擔當的。”

朱淚兒道:“要殺人他找的是怒真人,要放火他找的是誰呢?這‘堂主’又是什麽人呢?”

俞佩玉沉吟道:“隻怕就是‘霹靂堂’的主人,久聞江南霹靂堂乃是普天之下,製造火器的第一名家,若非他放的火,火勢隻怕也不會發作得那麽快了。”

朱淚兒道:“你可知道這‘霹靂堂’的主人是誰?”

俞佩玉道:“雷風。”

朱淚兒喃喃道:“霹靂堂,雷風,霹靂堂,雷風,霹靂堂,雷風……”

她將這名字一連念了十多遍,像是生怕忘記了似的。

俞佩玉皺眉道:“你……你想找他報仇?”

朱淚兒緩緩道:“這件事就算不是他主使的,無論如何,總是他動手燒了我的家,我若不將他的家也放把火燒光,我就對不起他。”

俞佩玉默然半晌,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這孩子脾氣竟是如此驕傲倔強,別人若是得罪了她,她固然拚命也要報複,別人若是有恩於她,她也會牢牢記在心裏,現在她年紀還這麽小,若讓她一個人在江湖中流浪,卻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就在這時,忽聽遠處一人大笑道:“江南霹靂堂的雷珠神火,果然名不虛傳,小弟今日可真算開了次眼界,實在令人佩服得緊……”

這是“菱花劍”林瘦鵑的聲音,他故意將聲音說得那麽大,像是還唯恐別人不知道這把火是雷風放的。

另一人哈哈笑道:“但這把火隻怕要燒掉咱們幾萬兩銀子吧?”

這人的笑聲裏充滿得意之情,顯然正是霹靂堂主人雷風。

朱淚兒冷笑道:“這姓雷的原來是個草包,別人拿他當冤大頭,他還在得意哩。”

俞佩玉沉聲道:“這些人耳目靈便,咱們還是莫要說話的好。”

說話間,已有幾個人談笑著走了過來。

隻見俞放鶴和一個身穿紫紅長袍的威猛老人並肩走在前麵,林瘦鵑和另外幾個人在後相隨。

這紅袍老人高視闊步,睥睨自雄。

要知江南霹靂堂在武林中不但名聲顯赫,而且販賣火器,獲利甚豐,已可稱得上是富可敵國,是以這位養尊處優的霹靂堂的主人,自然難免躊躇滿誌,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方才那四條黑衣大漢已走出了李家棧,此刻站在這旁,恭身相迎,雷風眼角瞟過,沉聲道:“火場中已沒有人了麽?”

提槍的人躬身道:“除了方才那女子外,再沒有別的人了。”

雷風道:“很好,你們退下去吧。”

俞佩玉忍不住暗中歎了口氣,他們說的那女子無疑就是銀花娘,他雖然算定銀花娘沒法子逃走,但如今證實了後,心裏仍不免有些難受,有些歉然,無論如何,銀花娘這次總是跟他一起來的。

隻見那四條大漢仍垂首站在道旁,雷風等人已走了過來,林瘦鵑忽然落在最後,微笑著向他們道:“各位辛苦了。”

那大漢躬身道:“這算不了什麽。”

林瘦鵑道:“看各位做事幹淨利落,想來清理火場已不止一次了,所以經曆才會如此豐富。”

那大漢賠笑道:“不錯,這種事咱們做來實在已輕鬆得很。”

林瘦鵑忽然沉下了臉,緩緩道:“這種殺人放火的事,你們居然覺得很輕鬆麽?”

大漢們怔了一怔,臉上剛變了顏色,隻聽“鏘”的一聲,林瘦鵑已抽出了腰畔長劍,閃電般刺了過來。

菱花劍以輕靈快迅名聞天下,這些大漢們哪裏閃避得及,何況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林瘦鵑會向他們出手。

隻見劍光閃動,“唰,唰,唰”一連四劍,接著四聲驚呼,鮮血激飛,飄起來有三尺多高。

四條大漢已倒在地上,不明不白地做了糊塗鬼。

雷風大驚回頭,變色道:“林瘦鵑,你……你這是幹什麽?”

林瘦鵑自懷中掏出了條雪白的絲絹,緩緩擦著劍上的鮮血,厲聲道:“這些人在盟主麵前,居然也敢放火來燒安分良民的家室,平時更不知如何猖狂為惡了,我不取他們的性命,難道還留他們在世上害人不成?”

雷風大怒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盟主,你可聽到他在說什麽?”

俞放鶴淡淡道:“他這話說得本不錯,殺人放火的惡徒,人人得而誅之。”

雷風倒退三步,失色道:“但放火本是你的主意,是你許了本堂三萬兩銀子重酬,要我們來放火,如今怎地卻說起風涼話來?”

俞放鶴皺了皺眉,輕叱道:“俞某行事,素來光明磊落,怎會不遠千裏來叫你行這不仁不義之事,你胡亂血口噴人,莫怪本座要替江湖除害了。”

雷風滿頭大汗滾滾而落,嘶聲道:“你……你這假仁假義的惡賊,你為何要陷害於我?你……”

話未說完,劍光已匹練般刺來。

林瘦鵑厲聲道:“你竟敢出口辱及盟主,就憑此罪,已是罪不容誅。”

他嘴裏說了三句話,手裏已刺出七八劍之多。

雷風腰畔雖懸著柄紫金刀,卻連拔刀的工夫都沒有,肩上已被劃破條血口,一麵閃避,一麵嘶聲呼道:“你們這些人難道就眼看著我被他們害死,江湖上難道沒有公道了麽?”

隨著俞放鶴來的幾個人,一個個仰麵望天,竟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瞧見,什麽話也沒有聽見。

雷風的紫紅長袍,已被劃得片片碎裂,頭上戴的一頂束發金冠,也已被削斷,滿頭亂發瘋子般披了下來。

霹靂堂名聲雖響,但卻非以武功取勝,雷風自他爹爹處承繼了千萬家財,從小就是席豐履厚,並沒有真下苦功練過武,林瘦鵑卻是身經百戰的劍法名家,根本就不給他機會伸手去掏暗器。

雷風又接了十餘招,已是氣喘如牛,忽然嘶聲狂笑道:“好,姓俞的,你要殺我滅口,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他身子向前一撲,竟然向劍尖迎了上去。

他實在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苦戰,竟索性一死了之,隻見長劍穿胸而過,林瘦鵑拔出劍來,鮮血已染紅了他的衣裳。

雷風雙手掩著胸膛,身子踉蹌後退,血紅的眼睛,從這些人麵上一一掃過,淒聲笑道:“好,好,好,你們這些自命俠義的人,我總算認得你們了。”

淒厲的笑聲,令人毛骨怵然。

除了俞放鶴、林瘦鵑外,已有些人忍不住垂下了頭。

雷風仰天長歎道:“隻可惜紅蓮花不在這裏,否則他絕不會一句……”

話未說完,已仰麵而倒。

朱淚兒情不自禁拉住了俞佩玉的手,掌心濕濕的,已滿是冷汗,俞佩玉的手更冷得像冰一樣。

這時遠處已有兩個人奔了過來,這兩人雖也穿著緊身黑衣,但麵色冷漠,目光更冷漠,就像是戴著個麵具似的,一望而知和霹靂堂門下大不相同,顯然已是俞放鶴的直係屬下,遠遠望去,他們手裏也像是提著兵刃,走到近前,才看出是兩把鐵鍬。

林瘦鵑長劍入鞘,沉聲道:“這幾具屍身用不著埋葬,你兩人將他們帶去給李渡鎮上的父老子弟瞧瞧,就說盟主已找出了放火的惡徒,而且已將之就地正法,但李渡鎮所有的損失,仍由盟主負責追回賠償。”

大漢們剛躬下身說了句:“遵命!”

遠處的廢墟後忽然傳出一陣拍掌聲,一人咯咯笑道:“妙極,妙極,這‘追回’兩個字,實在用得妙極。”

林瘦鵑的手還未離開劍柄,變色道:“什麽人?”

那人笑道:“林大俠用不著吃驚,我隻不過是個半截已入了土的老太婆而已,林大俠若要將我也殺了滅口,那真比捏死個螞蟻還容易。”

聽到這語聲,俞佩玉和朱淚兒都已知道是胡姥姥來了,朱淚兒咬緊了牙,全身都發起抖來。

俞佩玉知道她將這惡毒的老太婆已恨之入骨,生怕她忍耐不住,輕輕將她一雙小手拉了過來。

這雙小手冷得就像冰一樣,俞佩玉心裏又忍不住生出一種憐惜之意,輕輕握著,久久都沒有放開。

朱淚兒卻垂下了頭,沒有瞧他,但也不知怎地,這雙冰冷的手,忽然間就變得像火一樣燙。

但俞佩玉並沒有留意到這變化,因為這時胡姥姥已蹣跚著走了出來,嘴裏“嘎嘣嘎嘣”的,像是在嚼著蠶豆。

她一麵走,一麵歎著氣道:“愈是沒有牙的人,愈喜歡吃蠶豆,愈是不能做的事,做起來就愈覺得有趣,看起來每個人都有幾根賤骨頭的,你們說是不是?”

林瘦鵑本已想衝過去的,但瞧見這人竟真的像是行將就木的老太婆,反而停住了腳步。

他的確不愧是個老江湖了,知道愈是這種人,愈是難纏難惹,俞放鶴麵上也似已變了顏色,卻還是勉強笑道:“前輩莫非是……”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胡姥姥就已拚命搖著手道:“俞大俠可千萬莫要叫我前輩,我這糟老婆子哪有福氣做武林盟主的前輩,這一聲前輩叫出來,我老婆子已至少損壽十年,再叫一聲,可就送了我老婆子的終了。”

她話雖說得很慢,但卻似很不願給別人說話的機會,這句話還未說完,眼睛已轉到林瘦鵑身後,然後就接著道:“菱花劍林大俠的威名,我老婆子也已久仰了,但我老婆子隻知道林大俠劍法的高明,還不知道林大俠竟有這麽好的口才,方才那‘追回’兩字,實在用得太妙了,簡直妙不可言。”

林瘦鵑也隻有勉強笑了笑,訥訥道:“在下卻不覺得這兩個字有什麽特別之處。”

胡姥姥笑道:“能在平凡中見功夫的,才是真正的絕妙好辭。”

她指一堆還在冒煙的廢墟,接著道:“這裏本來是個雜貨鋪,鋪麵雖不大,裏麵的存貨可真不少,至少也得值三五千銀子的,是麽?”

林瘦鵑賠笑道:“前輩的計算,自然不會錯的。”

胡姥姥道:“李渡鎮上像這麽樣殷實的店家並不少,在外麵做買賣發了財回來享福的,也有幾個,所以這把火至少燒了幾十萬兩銀子,是麽?”

林瘦鵑道:“以在下的估計也差不多。”

胡姥姥道:“這幾十萬兩銀子,本來是該盟主大人賠的,但閣下隻不過用了輕描淡寫的‘追回’兩個字,賠錢的責任就落到別人身上去了。”

她咯咯笑道:“該怎麽樣追呢?去向什麽人追回呢?這用不著說,自然是要去找江南霹靂堂,霹靂堂的家財自然不止幾十萬兩,賠了李渡鎮的損失後,至少還有一大半留下來,盟主大人不但做了人情,博了俠名,而且還可以弄幾十萬來自己花花,這樣的買賣,我老婆子也真想做一票。”

林瘦鵑等人麵上都已變了顏色,俞放鶴卻隻是淡淡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將這票買賣讓給夫人也無妨。”

胡姥姥笑嘻嘻道:“夫人?你怎麽叫我夫人?我這輩子也沒有嫁過人,到了這麽大一把年齡,想做夫人也做不成了。”

俞放鶴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姑娘此來有何吩咐,隻管說出來就是,在下無不從命。”

胡姥姥拍手大笑道:“姑娘?我老婆子至少已經有五六十年沒聽過別人叫我姑娘了,這一聲姑娘簡直叫得我骨頭都酥了一半,就憑你這聲姑娘一叫,我老婆子也不能找你麻煩的,你隻管放心就是。”

這時俞放鶴仍麵帶微笑,他身邊的幾個人卻沉不住氣了。

“沒影子”屠飛忍不住怒喝道:“盟主一向寬大為懷,但你也莫要太猖狂得意,就算你有兩下子,盟主和林大俠也不會瞧在眼裏,你還是知趣些好!”

胡姥姥笑道:“我老婆子一向知趣得很,莫說還有這麽多位大英雄大豪傑在這裏,就憑‘沒影子’屠飛一個人,要收拾我老婆子也容易得很的。”

屠飛道:“哼!”

胡姥姥歎了口氣,道:“隻不過我老婆子正活得不耐煩,所以才敢到這裏來的,屠大爺你不如就索性成全了我,賞我老婆子一刀吧。”

屠飛忍不住瞧了俞放鶴一眼,像是想問俞放鶴可知道這老婆子的來曆。但俞放鶴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嘴裏也不肯吐出半個字來。

再看那老婆子竟已蹲了下去,嘴巴裏還在嚼著蠶豆,看來既像是有恃無恐,又像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

屠飛幹咳兩聲,嘿嘿笑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頭,就該知道我絕不會向你出手,屠某若殺了你這老太婆,日後傳說出去,豈非要被江湖朋友恥笑。”

胡姥姥咯咯笑道:“我本倒也以為屠大爺你是個響當當的角色,誰知你竟是個隻會說大話嚇唬人的狗熊,你連我這麽樣一個老太婆都害怕,日後傳說出去,豈非更要讓江湖朋友笑掉大牙麽?”

林瘦鵑和向大胡子對望一眼,兩人嘴角都露出了微笑,這一笑當真笑得屠飛臉上掛不住了。

他就算明知這老婆子必然有些門道,就算明知別人是要拿他來做問路石,試試這老婆子的武功,但到這時,他也沒法子再裝佯了,隻有硬著頭皮,怒喝一聲,向胡姥姥衝了過去,大吼道:“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屠某。”

一個人若號稱“沒影子”,輕身功夫自然不錯,此刻隻見他身形一閃,腰畔的紫金刀已出手,一句話還未說完,人已衝到胡姥姥麵前,身法之迅急,倒也沒有辱沒這“沒影子”三個字。

別人隻見他刀光如匹練般向胡姥姥砍下,也沒見到胡姥姥站起來,更沒有瞧見她有什麽動作。

隻聽屠飛吼聲忽然中斷,淩空一個翻身,退了回來,一雙手緊緊扼住自己的咽喉,兩隻眼睛怒凸而出,胸膛也不住起伏,一口氣像是再也喘不過來。

眾人也不知道他是怎會忽然變得這樣子的,相顧間也不禁為之失色,再看胡姥姥卻在搖頭歎息道:“好饞嘴的孩子,吃了我老婆子一粒蠶豆,就舍不得殺我了?看來我老婆子這蠶豆滋味一定不錯。”

大家這才知道她竟在屠飛張嘴大吼時,將一粒蠶豆彈入他嘴裏,但就連林瘦鵑這樣的武林高手都未瞧見她的手動,俞佩玉也不禁暗歎忖道:“這樣的暗器手法,隻怕連唐無雙都要自愧不如了。”

一念至此,他才想到那冒牌的唐無雙竟也沒有跟來,這兩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他幾乎已忘了,這冒牌的唐無雙,實已是他唯一的線索,他管了別人的閑事,竟將自己的大事忘懷了。

朱淚兒隻覺他雙手忽然變得冰冷,臉上卻是滿頭大汗,忍不住以自己的衣袖,輕輕擦著他頭上的汗珠。

俞佩玉眼睛瞪著前麵,竟如渾然不覺。

這時屠飛頭上的汗卻比俞佩玉流得更多,竟連掌中的刀都已拋卻,兩隻手都扼著自己的脖子,嗄聲道:“蠶豆……蠶……”

胡姥姥笑道:“哎呀,蠶豆莫非嗆住了屠大俠的喉嚨麽,屠大俠為何不吐出來?”

屠飛狂吼一聲,竟將手伸進嘴裏去,像是想將蠶豆挖出來,一麵用力咳嗽,但他的手實在太大,勉強伸進去三根手指,卻還是無法將蠶豆挖出,他咳嗽聲愈來愈急,一張臉已漸漸發青,眼淚鼻涕卻一齊流下,忽然全身一陣抽搐,接著,又是一聲狂吼。

隻聽“喀”的一聲,他身子已仰天跌倒,鮮血自嘴角飛濺而出,兩隻手不住瘋狂般揮舞,鮮血又像雨點般自他手上流了出來,他右手竟已赫然隻剩下兩根手指,他竟已生生將自己三根手指咬斷了。

向大胡子似乎想趕過去扶起他,但向前走了一步,立刻又向後退了三步,望著林瘦鵑道:“蠶豆有毒?”

林瘦鵑隻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聞一陣陣咀嚼之聲傳了過來,屠飛竟在咀嚼著自己的手指,想見他必已痛苦得無法忍受,眾人見到這老婆子的毒藥竟是如此惡毒,早已滿頭冷汗,哪裏還敢說話。

胡姥姥悠然笑道:“蠶豆炒肉,乃是時鮮名菜,蠶豆和手指同嚼,味道想必也不錯,難為你竟想得出這麽妙的吃法來,我老婆子就沒有這樣的口福。”

眾人見到屠飛的滿臉鮮血,聽到他的咀嚼之聲,已是心裏作嘔,此刻胡姥姥再這麽樣一說,向大胡子忍不住扭過頭去,吐了出來。

等他再回過頭時,屠飛的手已不能動了,咀嚼之聲已不複再聞,隻能聽見一陣陣微弱的呼吸聲。

再過半晌,連呼吸聲也終於停止,自他指尖嘴角流出的鮮血,卻已變得有如墨汁般漆黑。

胡姥姥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堂堂的‘沒影子’屠飛,竟連小小一粒蠶豆也消受不起。”

俞放鶴也長長歎了口氣,道:“果然是胡姥姥駕到……”

他話還沒有說完,眾人聽到“胡姥姥”三個字,已不禁失聲驚呼出聲,胡姥姥卻吃吃地笑了起來,道:“聽你這麽說,好像是直到現在才認出我是胡姥姥。”

俞放鶴道:“在下等有眼不識泰山,但望佬佬恕罪。”

胡姥姥凝注著他,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似的,她那張狡猾的、滿布著皺紋的臉上,也像是露出了些驚訝之色。

俞放鶴雖還在微笑著,但顯然也被她瞧得有些不安,被這麽樣一雙老狐狸般的眼睛盯著,沒有人會覺得好受的。

胡姥姥終於歎了口氣,搖頭道:“你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就連我老婆子也弄不懂你了,你方才若是想借我老婆子的手來殺屠飛,現在屠飛已死了,你為什麽還要裝作不認得我?”

俞放鶴微笑道:“但在下實在……”

胡姥姥冷冷道:“你實在是認得我的,二十年前你就認得我了,隻要見過我老婆子一麵的人,就永遠也不會忘記,何況你和我還有些交情。”

俞放鶴麵上的微笑,像是忽然被凍結住了,這變化別的人也許都沒有注意,但俞佩玉……

朱淚兒隻覺俞佩玉一雙冰冷的手,忽又發起熱來,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心在狂跳,身子也在劇烈地顫抖。

隻聽胡姥姥道:“你明明認得我的,為什麽還在裝作不認得?”

俞佩玉幾乎忍不住要放聲狂呼:“他並不是在裝假,他實在是不認得你,隻因他並不是二十年前你見過的那放鶴老人,他是冒充的。”

他隻有拚命咬緊牙齒,才能忍住不發出聲音來,他臉上的肌肉已因痛苦而扭曲,朱淚兒回頭瞧見了這張臉,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隻因她也從未想到這張臉會變得如此痛苦,如此可怕。

俞放鶴卻忽然大笑起來,仰天狂笑道:“二十年前的往事,在下早已忘懷了,佬佬你又何必記在心上。”

胡姥姥冷冷道:“這種事,我老婆子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俞放鶴雖還以笑聲來掩飾不安,但聽了這句話,他的笑聲竟變得比刀鋸木頭還要難聽。

他嗄聲笑道:“你今天難道是想來報複的麽?”

胡姥姥眼睛閃著光,又盯了他半晌,緩緩道:“不錯,你總該知道我老婆子報複的手段,無論誰得罪了我,我老婆子都一定要加倍報複他,若再加上二十年的利息,嘿嘿……”

她拋了粒蠶豆到嘴裏,用力咀嚼起來,好像已將這粒蠶豆當作了俞放鶴,要咬得稀爛,再吞下肚子裏。

林瘦鵑忽然大聲道:“前輩縱是武林高人,但最好還是莫要忘記俞大俠現在的身份。”

胡姥姥瞪眼道:“什麽身份?”

林瘦鵑厲聲道:“前輩若對盟主有何舉動,便無異和天下武林中人為敵。”

胡姥姥笑嘻嘻道:“天下武林中難道都在這裏麽?我老婆子怎麽瞧不見呀?我老婆子隻瞧見了你們五個人,就憑你們五個人,我老婆子想來還可以對付的。”

林瘦鵑手掌緊握著劍柄,汗珠子已一粒粒從頭上落了下來,向大胡子幹笑兩聲,退後三步,道:“前輩若和盟主有什麽宿仇舊恨,在下等是萬萬不敢過問的。”

胡姥姥悠然道:“隻剩四個人了。”

向大胡子身旁一人,麵如淡金,幹咳兩聲,道:“宋某素來不願多管閑事,武林前輩們的事,在下更不敢過問。”

胡姥姥道:“隻剩三個人了。”

另一個頎長大漢不等她話說完,已搶著道:“在下素來和宋兄同進退,宋兄的意思,就是在下的意思。”

胡姥姥大笑道:“隻剩兩個人了……看來俞某人交的朋友,倒的確都不愧為俠義之輩,他們若不是這種人,你也不會找他們來了,是麽?”

林瘦鵑“鏘”地抽出了長劍,但長劍才出鞘一半,他的手已被俞放鶴一把抓住,林瘦鵑沉聲道:“盟主難道還要等她先動手麽?”

俞放鶴淡淡一笑,道:“她不會動手的,她若要動手,就不會說這些話了。”

林瘦鵑還在猶疑,胡姥姥已拍手大笑道:“不錯,能坐得上盟主寶座的人,果然有兩下子,我說這些話,隻不過要告訴你,你現在已在我老婆子的掌握之中,所以我老婆子若要問你幾句話,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才好。”

俞放鶴道:“你要問什麽?”

胡姥姥指著向大胡子等人道:“這些人名頭雖然不小,但三個人加起來也不值半分銀子,你將紅蓮花等人騙走,卻將這些人帶來,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俞放鶴默然半晌,緩緩道:“在下要做的事,佬佬你難道還會不知道麽?”

胡姥姥道:“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總要聽你親口說出來,我老婆子才放心。”

俞放鶴沉吟著道:“在下是想在這裏找東西,這件東西的價值,誰也無法估計,但佬佬你想必是早已知道了。”

胡姥姥眼睛裏發著光,道:“這件東西若是找著了,我老婆子也有份麽?”

俞放鶴微微一笑,道:“凡是今天在這裏的人,都有份的。”

胡姥姥立刻跳了起來,將鐵鍬拋在向大胡子麵前,厲聲道:“既是如此,你們還等什麽?”

這小樓的地基,造得竟十分堅固,鐵鍬鋤在上麵,就像是敲著鐵板似的,發出了震耳的聲音,還帶著一連串火花。

那頎長大漢身上用昂貴的絲緞做成的華麗衣服,已被汗水濕透了,一麵揮舞著鐵鍬,一麵喃喃道:“鎮遠鏢局的總鏢頭‘鐵金剛’韓大元,和‘萬木莊’的大少爺宋宏星竟會跑到這裏來挖地,這不是見了鬼麽?”

宋宏星一張淡黃的臉也漲得通紅,卻勉強笑道:“這本是咱們心甘情願的,不是麽?”

韓大元道:“不錯,這是我心甘情願的,為了那東西,莫說叫我挖地,就算要我挑糞都沒關係,隻怕這東西找出來後,他們就忘了咱們了。”

他一麵說話,一麵用眼角去瞟,隻見胡姥姥和俞放鶴等人都站得很遠,才敢放心說下去。

宋宏星道:“他若不想分給咱們,又怎會找咱們來呢?”

宋宏星用袖子擦著汗,道:“俞放鶴不是這樣的人。”

韓大元冷笑道:“我本來也以為他不是這樣的人,但現在……你瞧見雷風的下場沒有?咱們的下場隻怕也差不多。”

他忽然轉過頭去,道:“向老大,你可聽見了咱們的話麽?”

向大胡子連胡子上都在淌著汗,嗄聲道:“聽見了又怎樣?咱們現在難道還想住手麽?”

隻聽林瘦鵑大聲道:“三位可發現了什麽?”

向大胡子道:“沒有,什麽都沒有。”

胡姥姥冷冷道:“你們最好賣力些,挖不出東西來,你們可沒有什麽好受的。”

向大胡子道:“那東西若是不在這裏呢?”

胡姥姥道:“東西若不在這裏,我老婆子就將你們埋下去。”

這時朱淚兒實在忍不住了,附在俞佩玉耳畔道:“現在他們一定聽不見我說話的。”

俞佩玉點了點頭。

朱淚兒道:“我母親究竟會將什麽東西埋在這裏呢?據我所知,她到這裏來,是決心要平平凡凡地過日子的,所以連一點首飾都沒有帶來。”

俞佩玉道:“他們現在找的,絕不是什麽珠寶首飾。”

朱淚兒道:“為什麽?”

俞佩玉道:“方才那一包珠寶,你拿出來後,並沒有藏進去,隻要是上過樓來的人,每個人都可以看見。”

朱淚兒道:“但那是用布包得緊緊的。”

俞佩玉道:“就算用布包著,但像他們這樣有經驗的人,還是可以看出裏麵是什麽,何況,在黑暗中,珠寶的光華,難免會透出來,所以,他們若要的是珠寶,絕不會甘心讓這包珠寶被火燒毀的。”

朱淚兒皺起了眉,道:“那麽,你想他們找的會是什麽呢?”

這句話俞佩玉沒有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向大胡等人已將地挖得很深了,小樓的地基,已變成一個方圓五丈,一丈多深的大坑。

他們三個人站在坑裏,從俞佩玉這裏望過去,已連他們的頭頂都瞧不見,隻能見到不時有一些木頭被拋上來。

胡姥姥、俞放鶴等人都已站到這大坑旁,神情看來已有些焦急,到後來挖地的聲音已變得很低沉,也不再有碎石拋上來,用作地基的麻石,顯然都已被敲碎挖出,他們現在已挖到麻石下的濕泥。

三人又挖了半晌,林瘦鵑忍不住道:“銷魂宮主也許並沒有將那東西藏在這裏,也許她根本沒有帶來。”

胡姥姥道:“她帶來了,而且就藏在這裏。”

林瘦鵑道:“前輩怎會知道?”

胡姥姥冷冷道:“我自然知道,你若肯多用些腦筋,你也會知道的。”

林瘦鵑道:“這隻因東方美玉一定知道東西是藏在這裏,所以他才不肯走開,東方城主自然也就是以這東西做交換條件,才能將李天王等人請到這裏來。”

胡姥姥道:“這隻因她已決心想做個安分守己的太太,但又不肯讓這東西落入別人的手裏……”

她冷冷一笑,接著道:“一個女人若是愛上個男人,時常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的。”

忽然間,隻聽一陣車轔馬嘶聲傳了過來,胡姥姥、林瘦鵑、俞放鶴三人都吃了一驚,扭過頭去瞧。

朱淚兒就乘著這機會,又在俞佩玉耳畔道:“我知道他們要找的是什麽了。”

俞佩玉道:“哦?”

朱淚兒道:“他們要找的一定是一本極厲害的武功秘笈,我母親不知道從哪裏得到這本武功秘笈,還沒有開始練的時候,就遇見了東方美玉,她既已打算過安分的日子,無論什麽武功都對她沒有用,所以她就將這秘笈藏了起來,不幸的是,這件事竟偏偏又被東方美玉知道了。”

她一麵說,俞佩玉一麵點頭,隻因她說得實在很有道理,他實在再也想不出比這更合理的解釋。

等她說完了話,一輛馬車已衝入火場廢墟裏。

與其說這是輛馬車,倒不如說是間可以活動的屋子,一間裝著車輪,被十六匹馬拉著的屋子。

若定要說這是輛馬車,那麽世上隻怕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大的馬車了,這馬車裏簡直可以裝得下百兒八十個人。

俞放鶴皺眉道:“你在四麵都布下了暗卡麽?”

林瘦鵑道:“早已布下了。”

俞放鶴道:“既已布下,那些人難道都睡著了不成,怎會讓這輛馬車闖進來的?他們就算攔不住,也該發出警號才是。”

馬車已遠遠停了下來,他們算定自己說話的聲音,那邊一定聽不見的,誰知話剛說完,馬車裏就有人笑著道:“這件事你不能怪他們,他們的確已拿出旗花火箭來要發放的,隻可惜還未放出時,腦袋就已被砍了下來。”

他吃吃笑著道:“你該知道,一個人的腦袋若已被砍下來,就什麽事也不能做了的。”

這句話其實說得很無聊,但這人卻似乎認為有趣得很,好像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有趣的話了。

他一麵說,一麵笑個不停,說話的聲音固然尖聲細氣,笑聲也脆得很,聽來就像是個還未成年的女孩子,對世上大多數事都覺得有趣得很,所以就算有人放了個屁,也能令她笑上半天的。

這種人大多數都很樂天,很和氣,能遇見這種人,通常都會覺得很有意思,但胡姥姥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有意思。

一聽到這笑聲,她就像是要溜了,但往那大坑下麵瞧了一眼,又好像舍不得走,正在猶疑不定時,那輛大車的門已打開,十來個精赤著上身,隻穿著條紅綢褲的大漢,抬著張大床跳下車來。

就在這些東西中間,斜斜躺著一個人。

一瞧見這個人,連俞放鶴幾乎都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這實在不能算是一個人,隻能算是一堆肉,這人就像是用幾百斤最肥的五花肉堆起來的。

他身上幾乎什麽衣裳都沒有穿,但這並不能怪他,隻因他一個大肚子已垂到膝蓋上,要穿褲子實在太困難了,那先要兩個人在下麵用頭頂住他的肚子,也許還能勉強係得上褲腰帶。

向大胡子、宋宏星、韓大元,三個人剛從坑下躍上來,驟然瞧見這麽樣一個怪物,既是吃驚,又覺好笑。

這胖子自己倒先笑了,吃吃笑道:“別人都說安祿山體肥如豬,依我看來,兩個安祿山也比不上我的,世上若有胖子比賽,我一定是第一,你們說是麽?”

這麽樣一個龐然大物,說話居然細聲細氣像是個小女孩子,向大胡子等人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胖子也陪著他們笑,而且笑得比誰都開心,甚至連林瘦鵑臉上的緊張神情都鬆弛了下來。

這其中隻有一個人臉上連半分笑意都沒有,那就是胡姥姥,她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像是忽然變成了兩根。

她正在一步步向後退,但那胖子的眼睛瞧到她時,她的腳就像是突然被釘子釘住了。

這胖子望著她嘻嘻笑道:“大家都在笑,你為什麽不笑,看到我這麽胖的人,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開心麽?”

胡姥姥滿布皺紋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但這隻有令她看來更加老,她本來看起來隻有八十歲,現在就好像有一百六了,阿諛著笑道:“胖子?哪裏有胖子?我老婆子怎地瞧不見呢?”

這胖子道:“我就在你麵前,你怎會瞧不見?”

胡姥姥幹笑道:“前輩隻不過身材特別魁偉而已,怎麽能算胖呢?”

這胖子忽然沉下了臉,怒道:“你以為每個胖子都不願別人說他胖,所以就想來拍我的馬屁麽?”

胡姥姥看到他麵上有了怒容,反倒似鬆了口氣,賠笑道:“我老婆子說的是實話。”

這胖子搖頭道:“你說的不是實話,我本該割下你舌頭來的。”

他長長歎了口氣,搖著頭道:“但我實在太胖了,已胖得動都懶得動了,你就幫幫我的忙,自己將自己的舌頭割下來好麽!不割舌頭,割鼻子也馬馬虎虎算了。”

這話他倒說得一本正經,別人聽了,卻幾乎笑掉大牙,他求人幫忙,居然是要別人自己割自己的鼻子。

世上隻怕再也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

誰知胡姥姥竟再也不說話,一伸手,“鏘”地抽出了林瘦鵑腰畔的劍,立刻就將自己鼻子割了下來。

那胖子拍手大笑道:“世上竟有人自己割自己的鼻子,你們難道不覺得好笑麽?為什麽不笑呢?”

大家麵麵相覷,實在笑不出來。

那胖子歎了口氣,道:“你們這些人怎地連一點風趣都不懂,實在令我失望得很。”

他忽然指著宋宏星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宋宏星道:“在……在下宋……宋宏星。”

那胖子道:“你方才不是還笑得很開心麽?現在為何笑不出了?”

宋宏星拚命想笑,怎奈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那胖子道:“你既然不懂得風趣,這雙耳朵長著也沒用,就求求你幫我個忙,把你自己耳朵割下來吧。”

這句話若在別人嘴裏說出,宋宏星也一定會笑掉大牙的,但現在,他再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好笑了。

他望著這胖子的便便大腹,暗道:“這胖子連胡姥姥見了都害怕,一定有兩下子,但我就真打不過他,難道連逃都逃不了麽?”

他再也不多說,掉頭就走。

那胖子大笑道:“你們看,這人跑了,他為什麽要跑呢?”

宋宏星在江湖中也是一流的武功,此刻身形施展開來,急如飛燕,等胖子這兩句話說完,他已遠在十丈外。

人人都算定這胖子再也追不上他了。

就在這時,隻聽“呼”的一聲,一道銀光飛了出去,急如流星,眨眼間就趕上了宋宏星,圍著他身上一轉,又“呼”地飛了回來,飛回這胖子的手裏,原來隻不過是個裝水果的銀盤子。

再看宋宏星的身形還在往前奔,但奔出兩步後,他上半身忽然向後折了下來,一股鮮血火箭般衝天飛起。

他的兩條腿竟帶著血又往前奔出兩步,才一跌而倒。

向大胡子等人雖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角色,但如此殘酷的景象,卻還是一輩子也沒有見過。

這胖子竟能用一麵銀盤,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攔腰截成兩段,這樣的武功,他們更連聽都沒有聽過。

這下子他們才真的嚇呆了。

那胖子卻拍手笑道:“你們看,死人還能跑,這有趣沒有趣,你們難道還不覺得好笑麽?怎麽連一個笑的人都沒有。”

這次他話未說完,韓大元已用盡全身力氣,大笑起來。

那胖子道:“笑了笑了,有人笑了,你叫什麽名字呀?”

韓大元道:“在下韓……韓大元。”

那胖子道:“你笑得如此開心,是不是覺得我這胖子很有趣呢?”

韓大元道:“有趣有趣,你這胖子實在有趣極了。”

那胖子大笑道:“看來隻有你是個懂得風趣的人,你一定願意幫我這胖子一個忙的。”

韓大元就像是一隻忽然被人割斷脖子的公雞,嗄聲道:“我這麽樣說,你還要……還要我……”

韓大元跳了起來,狂吼道:“你這胖子,你這肥豬,我和你拚了。”

吼聲中,他已提起那鐵鍬,飛身撲了過去。

那胖子竟真的好像不能動了,這一鍬竟著著實實鋤在他身上,這麽胖的人被鐵鍬鋤個大洞,血一定多得很。

誰知鐵鍬鋤下去,他身上竟連一絲血也沒有,這柄鐵鍬竟被他身上的肉吸住了,韓大元用盡全身力氣,也拔不出來。

那胖子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反手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就像是隻斷了線的紙鳶似的,在空中飄飄****翻了十七八個跟鬥,才落了下來,頭顱已變得像是個爛柿子。

向大胡子早已嚇呆了,他號稱“神拳無敵”,手上的力道本不小,但這胖子的力氣卻比他大了幾十倍。

他從來也未想到世上竟有人有這麽大的力氣。

那胖子的目光已向他望了過來,笑嘻嘻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向大胡子隻覺兩腿發軟跪了下來,顫聲道:“小人姓向,前輩叫小人割鼻子,小人就割鼻子,叫小人割耳朵,小人就割耳朵,絕不敢逃跑,更不敢反抗。”

那胖子歎了口氣,道:“我瞧見你這胡子很有趣,本來隻想你將胡子割下來的,但你自己既然願意割鼻子耳朵,我可也沒法子。”

向大胡子怔在地上,苦水都快流了出來。

那胖子道:“你既然自己願意,為什麽還不快動手呀?”

向大胡子咬了咬牙,拔出了刀,一個人就算沒有鼻子,沒有耳朵,無論如何也比沒有腦袋好得多得多。

他慘呼一聲,暈了過去。那胖子笑嘻嘻道:“聽說這裏有個人是當今的武林盟主,到底是誰呀?”

俞放鶴道:“就是在下。”

到了這時,他居然還能神色不變,沉得住氣,就連俞佩玉和朱淚兒,也不禁在心裏暗暗佩服。

那胖子笑道:“我看也隻有你像個武林盟主的樣子,你幫我個忙好麽?”

這次終於輪到俞放鶴了。

俞佩玉緊緊握起朱淚兒的手,也不知是歡喜,還是緊張,他雖然一心想看這惡魔被人殺死,但卻不願他這時候死,更不願他被別人殺死,俞佩玉一心隻想手刃此人,洗清俞家的汙名和冤枉。

可是他就算不願意,也是沒法子的,以他的力量來和這胖子相比,實在有如蜻蜓撼石柱一般。

隻聽俞放鶴沉聲道:“‘天吃星座’若有吩咐,在下敢不從命?”

那胖子麵上竟露出驚訝之色,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俞放鶴微微一笑,道:“天吃星,亮晶晶,吃盡天下無敵手,腹中能容十萬兵……在下早聽人說過前輩的風采,一直未敢忘記。”

天吃星臉色又沉了下來,道:“你聽誰說的?”

俞佩玉隻瞧見這胖子臉色又變了變,道:“你認得他?”

俞放鶴微笑道:“承他老人家不棄,並未將在下當外人。”

天吃星不再說話,一隻手卻不停地在抓東西,他抓起樣東西,瞧也不瞧,也不管是甜是鹹,就往嘴裏塞。

俞佩玉這才發現,滿床的東西,不知何時已被他吃下一半了,這“吃盡天下無敵手”七個字,看來的確是名不虛傳。

過了許久,才瞧見天吃星臉上又露出微笑,道:“你既然和那老怪物有關係,我也不想再找你幫什麽忙了,但有幾句話,卻是非問不可的。”

俞放鶴道:“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天吃星道:“聽說鳳三為了幫朱媚一個忙,已在這地方耽了好幾年,這話是真是假?”

俞放鶴道:“不錯。”

天吃星道:“現在他的人呢?難道已被燒死了麽?”

俞放鶴道:“火起之時,他還在這裏,但火熄之後,卻沒有他的屍骨。”

天吃星道:“你怎知道沒有他的屍骨?”

俞放鶴歎了口氣,道:“隻因這裏連一個人的屍骨都沒有。”

天吃星皺了皺眉,忽又笑道:“聽說朱媚也不知從什麽人手上,弄到了一樣東西,無論是誰得到這樣東西,都可橫行天下,這話又是真是假?”

俞放鶴笑了笑,道:“前輩的消息果然靈通,這話是真的。”

天吃星笑道:“那麽你們方才在這裏挖地洞,想必就是要找這東西了?”

俞放鶴道:“正是。”

天吃星道:“你找著沒有?”

俞放鶴苦笑道:“在下等已將朱媚所居小樓的地下挖了兩三丈深,泥土已愈來愈潮濕,顯然已快挖到地下的水源,但卻連一片紙也沒有找到。”

天吃星笑嘻嘻道:“山高九仞,功虧一簣,你為何不再挖下去?”

俞放鶴不再說話,向林瘦鵑打了個眼色,兩人就提起鐵鍬,躍入坑裏,過了半晌,隻見一股泉水自坑裏激射而起。

林瘦鵑、俞放鶴兩人濕淋淋地掠了上來,苦笑道:“還是什麽也沒有。”

天吃星沉吟著道:“這樣看來,朱媚並沒有將那東西藏在這地方了。”

俞放鶴歎道:“看來正是如此。”

天吃星大笑道:“這種東西,找不著也好,也免得害人。”

他像是愈笑愈開心,簡直笑得喘不過氣來。

俞放鶴幹咳一聲,道:“前輩若沒有別的吩咐,在下等就想告辭了。”

天吃星大笑著揮手道:“走吧,走吧,走得愈快愈好,以後最好永遠也不要讓我瞧見你,隻要一瞧見你我就會想起那怪物,一想起那怪物我就頭疼。”

俞放鶴和林瘦鵑果然走得很快,俞佩玉見到這兩人又安然脫身,隻有在暗中搖頭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