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亡命
蕭十一郎畢竟不是鐵打的!
他血流個不停,力氣也流盡了。
趙無極又一滾,抄起了地上的刀,狂笑道:“我遲早還是要你死在我手上!”
霹靂一聲,暴雨傾盆。
一陣狂風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裏的兩支殘燭。
趙無極刀已揚起,眼前忽然什麽也瞧不見了。
黑暗,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靜寂,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趙無極的手緊握著刀柄,他知道蕭十一郎就在刀下!
但蕭十一郎真的還在那裏麽?
趙無極的掌心正淌著冷汗。
突然間,電光一閃。
蕭十一郎正掙紮著想站起來,但隨著閃電而來的第二聲霹靂,又將他震倒,就倒在刀下。
趙無極的手握得更緊,靜等著另一次閃電。
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實實砍在蕭十一郎脖子上!
這一刀絕不能再有絲毫差錯。
隆隆的雷聲已經終於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閃電擊下的時候。
閃電一擊,蕭十一郎的頭顱就將隨著落下。
想到這一刻已近在眼前,趙無極的心也已不禁加速了跳動。
他隻恨現在燭火已滅,不能看見蕭十一郎麵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屋子裏突然多了陣急促的喘息聲。
門外雨聲如注,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衝了進來,然後就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因為他也必定什麽都瞧不見。
他想必也在等著那閃電一擊。
這人是誰?
趙無極不由自主向後麵瞧了一眼,雖然他也明知道是什麽也瞧不見的,但還是忍不住要去瞧瞧。
就在這時,電光又一閃!
一個人披頭散發,滿身濕透,瞪大了眼睛站在門口,目光中充滿了驚惶、悲憤、怨恨、恐懼之意。
是沈璧君。
趙無極一驚,沈璧君也已瞧見了他,手突然一揚。
電光一閃即熄,就在這將熄未熄的一刹那間,趙無極已瞧見沈璧君手中有一蓬金絲暴射而出!
這正是沈璧君家傳,名震天下的奪命金針!
趙無極已顧不得傷人,抖手挽起一片刀花,護住了麵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滾出了七八尺,砰的一聲,也不知撞上了什麽。
又一聲霹靂震擊過,電光又一閃。
沈璧君已衝了過來,撲倒在蕭十一郎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靂聲中,她甚至連蕭十一郎的喘息聲都聽不見,但她的手卻已摸到他身上有濕黏黏的一片。
是血!
沈璧君嘶聲道:“你們殺了他!……是誰殺了他?”
淒厲的呼聲,竟似比雷聲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隻手向沈璧君抓了過來。
雷聲減弱,電光又閃。
沈璧君瞧見了這隻手,枯瘦、烏黑得如鷹爪。正是海靈子的手。
海靈子另一隻手還緊握著劍,似乎想一把抓開沈璧君,接著再一劍刺穿蕭十一郎的咽喉!
但他也瞧見了沈璧君的眼睛,比閃電還奪人的眼睛!
火一般燃燒著的眼睛!
直到閃電再亮,他的手還停頓在那裏,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厲聲道:“滾!滾開!全都滾開!無論誰敢再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後悔終生!”
呼聲中,她已抱起蕭十一郎,乘著黑暗向門外衝出。
隻聽一人道:“且慢!”
電光再閃,正好映在厲剛臉上。
他鐵青的臉被這碧森森的電光所映,映得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沈璧君怒喝道:“閃開!你有多大的膽子,敢攔住我?”
閃光中,她的手似又揚起!
厲剛也不知是被她的氣勢所懾,還是畏懼她手裏的奪命金針,竟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
沈璧君已向他身旁衝了出去。
屠嘯天長長歎了口氣,道:“縱虎歸山,蕭十一郎這一走,日後我們隻怕就難免要一個個死在他手上了!”
厲剛怒道:“你為何不來攔住她?”
屠嘯天歎道:“你莫忘了,沈璧君畢竟是連城璧的妻子!她若受了傷,誰承當得起?”
趙無極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連城璧,現在還會認她做妻子麽?”
屠嘯天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再追也不遲,反正她也走不遠的。”
厲剛道:“不錯,追!”
暴雨如注。
雨點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
無邊的黑暗,雨水簾子般掛在沈璧君眼前。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該逃到哪裏去。
天地雖大,卻似已無一處能容得下他們兩個人。幸好後麵還沒有人追來,沈璧君放慢了腳步,遲疑著道:“該走哪條路?”
電光一閃,她忽然發覺一個人癡癡地站在暴雨中,正癡癡地在瞧著她。
是連城璧!他怎麽也到了這裏?
沈璧君雖然並沒有看清他的麵目,但這雙眼睛,眼睛裏所包含的這種情意,除了連城璧還有誰?
她的腳忽然似乎被一種雖然無形但卻巨大的力量拖住!
無論如何,連城璧畢竟是她的丈夫。
電光又一閃,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濕透,雨水自他頭上流下來,流過他的眼睛,流過他的臉。他卻隻是癡癡地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他目中既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隻是癡癡地望著她,全心全意地望著她,除了她之外,他什麽都已瞧不見,什麽都不在乎。
連城璧本來永遠都是修飾整潔,風度翩翩的,無論任何人,在任何時候瞧見他,他都像是一株臨風的玉樹,神采照人,一塵不染。
但現在——
沈璧君從來也沒有看見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狽過。
她突然覺得一陣熱血上湧,連喉頭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過去,嗄聲道:“你……你一直在跟著我?”
連城璧慢慢地點了點頭。
沈璧君道:“但你並沒有來攔住我。”
連城璧沉默了半晌,緩緩道:“隻因我明白你的心意……”
沈璧君道:“你明白麽?真的明白?”
連城璧歎道:“若不是你,他不會落得如此地步,你怎麽能不救他?”
忽然間,沈璧君整個人似也癡了,心裏也不知是悲傷,還是歡喜?
“無論如何,他畢竟還是了解我的。”
在這一刹那間,連城璧若是叫她帶著蕭十一郎逃走,她也許反而會留下,以後她縱然還是會後悔。
但在這一刹那間,她絕不忍拋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
連城璧柔聲道:“我們回去吧,無論他受的傷多麽重,我都會好好照顧他的,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他毫發。”
沈璧君突然向後麵退了兩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壞人?”
連城璧道:“你說的話,我幾時懷疑過?”
沈璧君身子忽然顫抖了起來,顫聲道:“但他們方才要來殺他時,你並沒有攔阻,你明知他們要來殺他,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一麵說,一麵向後退,突然轉身飛奔而出。
連城璧忍不住喝道:“璧君……”
沈璧君大聲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現在就該讓我走,否則以後我永遠也不要見你,因為你也和別人一樣,是個偽君子!”
連城璧身形已展動,又停下!
雨更大了。
沈璧君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
隻聽一人歎道:“連公子的涵養,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
震耳的霹靂聲中,這人的語聲還是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入連城璧耳裏,隻可惜他的臉色別人卻無法瞧見。
一個人手裏撐著柄油傘,慢慢地自樹後走了出來,閃電照上他的臉,正是“穩如泰山”司徒中平。
他臉上帶著詭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連公子易地相處,蕭十一郎今日就再也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過隻是個保鏢的,連公子卻是名滿天下、人人佩服的大俠,日後遲早必將領袖武林。”
連城璧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司徒中平笑道:“我隻是說,連公子方才若殺了他,雖隻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但怕被人知道連公子也會乘人之危,豈非於俠名有損?連夫人更難免傷心,如今連公子雖未殺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長的。”
連城璧沒有說話。
司徒中平道:“方才趙無極他們也已追了過來,連夫人雖未瞧見,連公子卻自然不會瞧不見,現在他們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連夫人之力,又還能逃得多遠?既然已有人殺他,連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
連城璧沉默了良久,緩緩道:“這些話,你自然不會對別人說的,是麽?”
司徒中平道:“連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況,在下此時正有求於連公子。”
連城璧淡淡道:“你若非有求於我,也不會故意在我麵前說這些話了。”
司徒中平大笑著道:“連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實在下所求之事,在連公子也隻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連城璧忽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徒中平‘穩如泰山’,依我看,卻未必。”
司徒中平臉色變了變,勉強笑道:“在下也正和連公子一樣,本就是別人無法看透的。”
連城璧沉下了臉,冷冷道:“你看我是個會被人所脅的人麽?”
司徒中平身子不由自主向後縮了縮,再也笑不出來。
連城璧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隻因你要求我的事,平時我是絕不會答應的。”
司徒中平變色道:“連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麽事?”
連城璧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的事,有幾件是我不知道的?但你們隻知我涵養很深,卻未想到我有時也會翻臉無情的。”
司徒中平依然瞧著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似的。
連城璧歎道:“其實每個人都有兩種麵目,有善的一麵,也要有惡的一麵,否則他非但無法做大事,簡直連活都活不下去。”
司徒中平滿頭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突然拋下了手裏的油傘,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閃電又擊下!
連城璧的劍卻比閃電還快!
司徒中平連一聲慘呼都未發出,長劍已自他後背刺入,前心穿出,將他整個人釘在地上!
連城璧垂首瞧著他,歎息著道:“沒有人能真‘穩如泰山’的,也許隻有死人……”
他慢慢地拔出劍。
劍鋒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衝洗得幹幹淨淨。
荒山。
閃電照亮了山坳後的一個洞穴。
沈璧君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獸,不等第二次閃電再照亮這洞穴,就已鑽了進去。
洞穴並不深。
她緊緊抱著蕭十一郎,身子拚命往裏縮,背脊已觸及冰涼堅硬的石壁,她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喘息。
雨水掛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簾子。
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獵人和惡犬追蹤著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情。
趙無極他們並沒有放過她。
她雖然沒有真的看到他們,但她知道。
一個人到了生死關頭,感覺就也會變得和野獸一樣敏銳,仿佛可以嗅得出敵人在哪裏。
這是求生的本能。
但無論是人或野獸,都會有種錯覺,到了一個可以避風雨的地方,就會覺得自己已安全得多。
沈璧君顫抖著,伸出手——
蕭十一郎的心還在跳,還有呼吸。
她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過了半晌,他身子突然發起抖來,牙齒也在“咯咯”地打戰,仿佛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沈璧君心裏充滿了憐惜,將他抱得更緊。
然後,她就感覺到蕭十一郎在她懷抱中漸漸平靜,就好像一個受了驚駭的孩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親的懷抱。
世上隻有母親的懷抱才是最安全的。
雖然外麵還是那樣黑暗,風雨還是那麽大,雖然她知道敵人仍在像惡犬般追蹤著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變得說不出的平靜。一種深摯的、不可描述的母愛,已使她忘卻了驚惶和恐懼。
孩子固然要依賴母親。
母親卻也是同樣在依賴著孩子的。
世上固然隻有母親才能令孩子覺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親覺得幸福、寧靜……
這種感覺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種感覺。
因為她還不太懂得真正的愛情。
戀人們互相依賴,也正如孩子和母親。
閃電和霹靂已停止。
除了雨聲外,四下已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該再往前麵逃,還是停留在這裏,恍恍惚惚中,她總覺得這裏是安全的,絕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們。
她這是不是在欺騙自己?
有時人們也正因為會欺騙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對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徹,隻怕就已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穀裏的那間小小的木屋。
蕭十一郎正在外麵建築另一間,雨點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錘在敲打著木頭。
聲音是那麽單調,卻又是那麽幸福。
她眼簾漸漸合起,似已將入睡。
她雖然知道現在睡不得,卻已支持不下去……
恐懼並不是壞事。
一個人若忘了恐懼,就會忽略了危險,那才真的可怕。
幸好這時蕭十一郎已有了聲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動了一下,然後就輕輕問道:“是你?”
四下一片黑暗,暗得什麽都分辨不出。
沈璧君看不到蕭十一郎,蕭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卻已知道是她,已感覺出她的存在。
沈璧君心裏忽然泛起了一陣溫暖之意,柔聲道:“是我……你剛剛睡著了?”
蕭十一郎很久沒有回答,然後才輕輕歎息了一聲:“你不該來的。”
沈璧君道:“為……為什麽?”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願意連累你。”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會這樣子?本就是我連累了你。”
蕭十一郎道:“沒有你,他們一樣會找到我,沒有你,我一樣能活下去,你明白嗎?”
沈璧君道:“我明白。”
蕭十一郎道:“好,你走吧!”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很快地接著道:“這次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走了。”
蕭十一郎從來也未曾聽到她說過如此堅決的話。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現在已變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麽樣刺傷她,讓她不能不走。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那些尖刻的話他竟再也無法說出來。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聲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們總算已逃了出來,等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時我……我再走也不遲。”
蕭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會說謊,何必說謊呢?”
沈璧君道:“我……說謊?”
蕭十一郎道:“那些人無論哪一個,都絕不會放過我的,我明白得很。”
他聲音雖然還是那麽虛弱,卻已又帶著些譏誚之意。
沈璧君道:“他們為什麽一定要你死?”
蕭十一郎道:“因為我若死了,他們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麵子。”
沈璧君終於聽出了他話中的譏誚之意,試探著問道:“是不是隻有你才知道他們曾做過哪些見不得人的事?”
蕭十一郎沒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
沈璧君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其實,你用不著告訴我,我現在也已看清這些自命俠義之輩的真麵目了。”
蕭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他們說的,跟他們做的,完全是兩回事。”
蕭十一郎道:“所以他們為了要殺我,必定不惜用出各種手段。”
沈璧君道:“的確是這樣。”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還是走的好,你不必陪我死。”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的回答還是隻有這三個字。
這三個字裏包含的決心,比三萬個字還多。
蕭十一郎知道自己就算說三十萬個字,也無法改變她這決心的。
他隻有一個字也不說。
過了很久,沈璧君忽又問道:“我知道趙無極他們必定是做過許多虧心事,但厲剛呢?”
蕭十一郎冷笑道:“你覺得厲剛真是個見色不亂的真君子,是不是?”
沈璧君道:“別人都這樣說的。”
蕭十一郎道:“我卻隻能這麽說,在男人麵前,他也許是個君子,但遇著單身的美麗女子,他身上恐怕就隻剩下頭發還像個君子了。”
沈璧君不說話了,因為已說不出話來。
雨還是很大。
蕭十一郎忽然道:“天好像已有些亮了。”
沈璧君道:“嗯。”
蕭十一郎道:“你真的不肯一個人走?”
這次沈璧君隻回答了一個字:“是。”
蕭十一郎道:“好,那麽我們一齊走。”
沈璧君又遲疑了。
天已亮了,敵人就在外麵,他們一走出去,隻怕就要……
沈璧君道:“等雨停再走不好麽?”
蕭十一郎道:“我知道你討厭這場雨,但我卻很感激。”
沈璧君道:“感激?”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這場雨衝亂了我們的足跡,所以他們直到現在還沒有找著我們,也就因為這場雨,所以我們才有機會逃走。”
沈璧君道:“機會?什麽機會?”
暴雨自山路上衝下來,就好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厲剛、趙無極、屠嘯天、海靈子,在山路的分岔口停下。
趙無極歎了口氣,道:“這場雨倒真幫了他們不少忙,非但衝走了他們的足跡,連他們的味道都衝掉了,我們就算帶著獵犬,隻怕也追不到他們。”
海靈子冷冷道:“他們還是逃不了。”
屠嘯天道:“不錯,這種路連我們都走不快,何況沈璧君?何況她還帶著個重傷的人。”
他笑了笑,接著道:“我們這位連夫人的功夫,大家自然都清楚得很。”
趙無極道:“但至少我們現在就不知道該往哪條路上追。”
厲剛忽然道:“分開來追!”
趙無極沉吟著,道:“也好,我和海道長一道,厲兄……”
厲剛道:“我一個人走。”
這句話未說完,已展動身形,向左麵一條山徑撲了上去。
趙無極、屠嘯天、海靈子,三個人站在那裏靜靜地瞧著他身影消失。
屠嘯天悠然道:“這人的掌力雖強,輕功也不弱,腦袋卻不怎麽樣。”
趙無極笑了笑,道:“你是說他選錯了路?”
屠嘯天道:“不錯,沈璧君和蕭十一郎絕不會從這條路上逃的。”
海靈子道:“怎見得?”
屠嘯天道:“因為這條路比較好走。”
他又解釋著道:“一個人在逃命時,反而不會選好走的一條路的,總認為若向難走的一條路逃,別人也就很難找到。”
趙無極笑道:“不錯,每個人都難免有這種毛病,我隻奇怪,厲剛也是老江湖了,怎會想不到?”
屠嘯天望著自雨笠簷前流落的雨水,忽也笑了笑,道:“還有件事,我也始終覺得奇怪。”
趙無極道:“哪件事?”
屠嘯天道:“厲剛人稱君子,不知也做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被蕭十一郎發覺,所以才非要將蕭十一郎殺死不可。”
趙無極笑道:“他堅持要一個人走,隻怕也是生怕蕭十一郎在我們麵前揭穿他的秘密吧。”
蕭十一郎似在思索著,沈璧君就又問了句:“什麽機會?”
蕭十一郎道:“他們猜不出我們往哪條路逃,一定會分開來搜索。”
沈璧君道:“嗯。”
蕭十一郎道:“厲剛生怕我在人前說出他的秘密,一定不願和別人同行。”
沈璧君道:“但趙無極、屠嘯天和海靈子呢?他們三個人最近就好像已黏在一起似的。”
蕭十一郎道:“但這次他們一定也會分開。”
沈璧君道:“為什麽?”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能殺了我,是件很露臉的事,誰也不願別人分去這份功勞。”
沈璧君道:“可是,他們難道就不怕一個人的力量不夠麽?”
蕭十一郎道:“他們知道我已受了重傷,已無力反抗。”
沈璧君道:“但我卻沒有受傷。”
蕭十一郎又笑了道:“你以為你的武功和他們差不多?”
沈璧君咬著嘴唇,道:“我隻知道他們四個人,無論誰也不敢跟我交手。”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他們怕你,因為你是沈璧君,是連夫人,並不是為了你的武功。”
沈璧君又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道:“但他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沈璧君道:“哦?”
蕭十一郎道:“他們不知道,野獸對傷痛的忍耐力,總比人強些。”
沈璧君忍不住笑了,道:“他們更不知道你的忍耐力比野獸還強。”
蕭十一郎道:“所以隻要我算得不錯,以我們兩人之力,無論要對付他們其中哪個人,都可以對付得了。”
他緩緩接著道:“隻要他們分開來追,我們就有機會將他們一個個殺死!”
這句話中已帶著種殺氣。
沈璧君似乎打了個寒噤,過了半天,才歎息著道:“你若猜錯了呢?”
蕭十一郎道:“我們至少總有機會賭一賭的!”
雖然天已亮了,但在暴雨中,目力猶無法及遠。
沈璧君扶著蕭十一郎走出了山穴,道:“我們往哪裏去?”
蕭十一郎道:“哪裏都不去,就等在這裏!”
沈璧君愕然道:“就等在這裏?”
蕭十一郎道:“逃,我們是逃不了的,所以隻有等在這裏,引他們來。”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
蕭十一郎沒有聽她說下去,道:“這樣做,雖然很冒險,但至少是在以逸待勞,因為我們現在的氣力已有限,已不能再浪費了。”
沈璧君望著他,目中充滿了愛慕。
她覺得蕭十一郎的確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蕭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我現在隻是在猜想,第一個找到我們的是誰?”
沈璧君道:“你猜會是誰?”
蕭十一郎道:“屠嘯天。”
沈璧君道:“你為什麽猜是他?”
蕭十一郎道:“他的江湖經驗最豐富,輕功也不比別人差。”
他微笑著接著道:“第一個抓到雞的,一定是條老狐狸。”
沈璧君道:“他若來了,我該怎麽樣做?”
蕭十一郎沉吟著,道:“老狐狸都難免會有種毛病。”
沈璧君道:“什麽毛病?”
蕭十一郎道:“疑心病。”
沈璧君道:“所以我們就要對準他這毛病下手。”
蕭十一郎笑道:“一點也不錯,我們隻要……”
他說話的聲音忽然變得很低很低,除了沈璧君外,誰也聽不到。
第一個找來的,果然是屠嘯天。
他果然是一個人來的。
沈璧君坐在山穴前一塊石頭上,似已癡了,暴雨如注而下,她仿佛一點感覺都沒有,屠嘯天來了,她也似沒有瞧見。
屠嘯天一眼就瞧見了她,卻沒有瞧見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莫非躲在山洞裏?
屠嘯天遲疑著,慢慢地走了過去,臉上帶著假笑,故作驚訝,道:“連夫人,你怎會在這裏?”
沈璧君這才抬頭瞧了他一眼,居然笑了笑,道:“你怎麽到現在才來?”
屠嘯天目光閃動著,道:“連夫人難道在等我麽?”
沈璧君道:“我迷了路,正在等著人來送我回去。”
屠嘯天道:“那位蕭十一郎呢?”
沈璧君歎了口氣,道:“他已死了,你們本就該知道他是活不長的。”
屠嘯天慢慢地點了點頭,也歎息著道:“他受的傷確實很重,但若是有名醫救治,還是很快就會複原的。”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卻不知他的屍身在哪裏,也許還未真的斷氣呢?”
沈璧君目光有意無意地向山洞裏瞧了一眼,立刻又垂下頭,道:“我跑了半夜,實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隻得將他的屍身拋下。”
屠嘯天道:“拋在哪裏?”
沈璧君訥訥道:“黑夜之中,也不知究竟拋在哪裏了,慢慢找,也許還可以找著。”
屠嘯天笑道:“一定可以找著的。”
他臉色突然一沉,人已躥到山洞前,高聲道:“姓蕭的,事已至此,你躲在裏麵又有什麽用?還是老老實實地出來吧!”
山洞中沒有應聲。
沈璧君麵上卻露出了驚惶之色。
屠嘯天眼珠子一轉,突然躥到沈璧君身旁,道:“得罪了!”
三個字出口,他已扣住了沈璧君的手腕。
沈璧君變色道:“你想幹什麽?”
屠嘯天道:“也沒什麽,隻不過想請連夫人先走一步,帶我到山洞裏去瞧瞧。”
沈璧君臉都嚇白了,猶疑著,終於跺了跺腳。
屠嘯天已將她推入了山洞,厲聲道:“姓蕭的,你聽著,連夫人已在我手裏,你若敢玩什麽花樣,我就叫你們連死都不得好死……”
最後一個“死”字,他並沒有說出來。
這“死”字已變作一聲慘呼!
他隻覺得好像有千百隻蜜蜂,一齊釘入了他的後頸和背脊。
沈璧君乘機掙脫了手,反手一掌擊出。
屠嘯天踉蹌後退,退到洞口,霍然轉身。
蕭十一郎正站在洞外笑嘻嘻地瞧著他。
屠嘯天連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咬著牙道:“你……你這惡賊……”
蕭十一郎微笑道:“不錯,我是惡賊,你卻是笨賊,你以為我在洞裏,我偏在外麵。”
屠嘯天道:“你……你……你用的是什麽惡毒的暗器?”
蕭十一郎道:“隻不過是沈家的金針,自然是有毒的那種。”
屠嘯天死灰色的臉,突然一陣扭曲。
然後,他的人也倒下。
就在他倒下去的時候,蕭十一郎也倒了下去。
沈璧君奔出來,扶起他,柔聲道:“你沒事麽?”
蕭十一郎道:“我隻怕自己會先倒下來,我若先倒下,他也許就能再多支持一會兒,先將我殺了。”
沈璧君透了口氣,嫣然道:“想不到你用金針的手法,並不在我之下。”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一個人到了生死關頭,無論做什麽都會比平時做得好些的。”
屠嘯天自從倒下去後,就沒有再動過。
蕭十一郎喘息著,瞧著他,喃喃道:“幸好老狐狸的疑心病都很重,否則哪有雞的活路?”
沈璧君道:“我將他拖到洞裏去好不好?”
蕭十一郎道:“不好,他還有用。”
沈璧君道:“有用?”
蕭十一郎閉上眼睛,道:“第二個來的,一定是趙無極。”
沈璧君並沒有問他是從哪點判斷出的。
她已完全相信他。
蕭十一郎道:“趙無極的為人,不但聰明,而且狡猾。聰明人大多有種毛病,就是自作聰明,狡猾的人大多膽小。”
沈璧君道:“你準備怎麽樣對付他?”
蕭十一郎道:“我靴筒裏有把小刀,你拿出來。”
刀很鋒利。
沈璧君輕拭著刀鋒,嫣然道:“你什麽都不講究,用的刀卻很講究。”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喜歡刀。”
他立刻又接著道:“我喜歡它,並不是因為它能殺人。”
沈璧君道:“我明白。”
蕭十一郎道:“好的刀,本身就是完美的,就好像無瑕的璧玉一樣,你隻要將它拿在手裏,心裏就會覺得很滿足。”
沈璧君道:“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好刀常常都會替人找來許多麻煩。”
蕭十一郎笑道:“我自己惹的麻煩已夠多了,有沒有好刀都一樣。”
說了這幾句話,他們都覺得鬆弛了些。
沈璧君道:“你要這把刀幹什麽?”
蕭十一郎拿過了刀,道:“你回過頭去。”
沈璧君凝注著他道:“我不必回頭,無論你做什麽事,我知道都是對的,何必回頭?”
蕭十一郎避開了她的目光,一刀插入了屠嘯天的胸膛。
然後,他才解釋著道:“這麽樣一來,趙無極就會認為我是麵對麵殺死屠嘯天的了。”
沈璧君道:“嗯。”
蕭十一郎道:“對麵有兩排樹,你瞧見了沒有?”
沈璧君道:“趙無極認為你殺了屠嘯天,一定不敢過來,一定會退到那兩排樹中去,是不是?”
蕭十一郎笑道:“不錯,你不但已學會很多,而且學得很快。”
沈璧君道:“但他退過去後又怎樣呢?”
蕭十一郎道:“你將左麵一排樹,選較柔韌的樹枝,彎曲下來,用……用你的頭發係在地麵的石頭或者樹根上。”
他凝視著沈璧君,道:“你能做得到嗎?”
沈璧君情不自禁摸了摸滿頭流雲般的柔發,道:“我一定能做到。”
蕭十一郎瞧著她,心裏充滿了感激。
因為他知道女人對自己的頭發是多麽珍視,有時她們甚至寧願割下頭來,也不願犧牲頭發的。
沈璧君道:“你還要我做什麽?”
蕭十一郎道:“右麵第三棵樹,枝葉最濃密,你就躲到那棵樹上去。”
沈璧君道:“然後呢?”
蕭十一郎道:“然後你就等著,等趙無極進入樹叢,牽動頭發,左麵的樹枝一下子就會突然彈起,趙無極必定會大吃一驚,以為左麵還有埋伏。”
沈璧君眼睛亮了,道:“他一定就會往右麵閃避退卻。”
蕭十一郎道:“不錯,那時你就在樹上用金針招呼他。”
沈璧君笑道:“我明白了。”
蕭十一郎道:“但你一定要把握機會,要看準他身法的變化已窮,舊力已竭,新力未生的那一瞬間出手,叫他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沈璧君嫣然道:“你放心,沈家的金針,畢竟不是用來繡花的。”
蕭十一郎長長鬆了口氣,笑道:“這就叫安排香餌釣金鱉,不怕他來,隻怕他不來!”
突聽一人冷笑道:“好!果然是妙計!”